三 九 歌(一)
《東皇太一》:“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註》“‘靈’、謂巫也”;《補註》:“古者巫以降神,‘靈偃蹇兮姣服’,言神降而託於巫也,下文亦曰‘靈連蜷兮既留’。”按洪説甚當。《雲中君》:“靈連蜷兮既留”,王註:“‘靈’、巫也,楚人名巫爲‘靈子’”;又:“靈皇皇兮既降”,王註:“‘靈’謂雲神也。”是王亦識“靈”之爲神而亦爲巫,一身而二任者,特未能團辭提挈如洪耳。“靈子”即《東君》“思靈保兮賢姱”之“靈保”,王註“巫也”,洪註并引“詔靈保,召方相”;亦即《詩·小雅·楚茨》之 “神保”。《楚茨》以“神”與“神保”通稱,《九歌》則“靈”兼巫與神二義;《毛詩》卷論《楚茨》已説其理,所謂“又做師婆又做鬼”。蔣驥《楚辭餘論》卷上謂“言‘靈’者皆指神,無所謂巫者”,而“靈保”即主祭之“尸”;蓋未解此理。故《九歌》中之“吾”、“予”、“我”或爲巫之自稱,或爲靈之自稱,要均出於一人之口。如《大司命》:“何壽夭兮在予”,《註》:“‘予’謂司命”;《東君》:“撫余馬兮安驅”,《註》:“‘余’謂日也”;即降於巫之神自道。《湘夫人》:“聞佳人兮召予”,《註》:“‘予’、屈原自謂也”;《湘君》:“目眇眇兮愁予”,《註》“‘予’、屈原自謂也”;則請神之巫自道,王註誤會,此例不少。巫與神又或作當局之對語,或爲旁觀之指目。《湘夫人》:“靈之來兮如雲”,《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巫以旁觀口吻稱神;《東君》:“思靈保兮賢姱”,神以旁觀口吻稱巫。《雲中君》:“思夫君兮太息”,《註》:“‘君’謂雲神”;《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註》:“‘君’ 謂湘君”;是類亦巫稱神。《大司命》:“踰空桑兮從汝”,《註》: “屈原將訴神,陳己之怨結”;非也,乃巫語神。《山鬼》:“子慕予兮善窈窕”,《註》:“‘子’謂山鬼也”;非也,乃神語巫。作者假神或巫之口吻,以抒一己之胸臆。忽合而一,忽分而二,合爲吾我,分相爾彼,而隱約參乎神與巫之離坐離立者,又有屈子在,如玉之烟,如劍之氣。胥出一口,宛若多身(monopoly- logue),敍述搬演,雜用並施,其法當類後世之“説話”、“説書”。時而巫語稱“靈”,時而靈語稱“予”,交錯以出,《舊約全書》先知諸《書》可以連類。天帝降諭先知,先知傳示邦人,一篇之中稱“我”者,或即天帝,或即先知;讀之尚堪揣摩天人貫注、神我流通(ein denkwürdiges Ineinanderfliessen des göttlichen und des menschlichen Ich)之情狀。如聖經公會官話譯本《阿摩司書》第三章第一節阿摩司告誡云“以色列人哪!你們全家是我從埃及地領上來的,當聽耶和華攻擊你們的話”;“我”、耶和華自稱也,“當聽”云云則阿摩司之言也。又《彌迦書》第二章第七節:“豈可説耶和華的心腸狹窄麽?這些事是他所行的麽?我耶和華的言語豈不是與行動正直的人有益麽?”;“他”、彌迦...稱耶和華也,“我”耶和華自道也,字下黑點、譯者示此三字原文無而譯文所增以免誤會也。參之《毛詩》卷論《楚茨》所引《漢書·武五子傳》載巫降神語,觸類隅反,索解《九歌》,或有小補焉。一身兩任,雙簧獨演,後世小説記言亦有之,如《十日談》中寫一男求歡,女默不言,男因代女對而己復答之(e cominciò in forma della donna,udendolo elia,a rispondere a sè medesimo),同口而異“我”(io),其揆一也。
W. Muschg,Trag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3. Aufl.,97.
Amos,3.1:“Hear this word that the Lord hath spoken against you,O chil- dren of Israel,against the whole family which I brought up from the land of Egypt, saying...”
Micah,2.7:“Is the Spirit of Jehovah straitened?are these his doings?Do not my words do good to him that walketh uprightly?”
Il-Decamerone,III. 5,Hoepli,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