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织布、烂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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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9月中旬,程所长这天上午亲自来把我叫出工房,说南兵营劳改队养的猪常生病,要调我去,接我的人已经来了,马上就走。我当即捆好了铺盖,所长说东西不用我拿,南兵营有大车给捎去。离婚后,我的全部家当都在专区所里,确实自己也拿不走,空身而行正求之不得。就这样,我离开了待了一年的地方。

押解我的武警没有背枪,我也没戴手铐,所以不引人注目。走了不到一小时,到了桥东区。当年桥东只有几家纺织厂,一点儿也不繁华,我以前几乎没有来过。所谓的桥不是跨水而是跨铁路的一座大石头桥,那时就已经不用了。过了道口往东也就一里多,我看见四周无房,只有带电网的高墙大院,知道南兵营到了。

武警把我交给了一位女管教,女管教姓张,说了监规纪律,又问了问我的大概情况。这时来了一位中年男干部,姓邸,让我称他邸上级。他说现在养的猪不多,叫我先去织布,后来知道邸上级是专管生产的。张管教还叫来了女犯人组长。这时我的行李也到了,不用的还存仓库,女组长给我安排好铺位,领了饭碗、筷子,马上我就成了女织布组的一员了。

南兵营的劳动是四班制,每班六个小时,每人每天上两个班。织布车间是男女打对班,我们下了后夜班,洗漱、早饭之后就回车间,替出男班吃早饭。他们吃过回来,两班人一起卸布,我们把这一天织出的布卸下来挂好,叠整齐,再拿到验布整修车间。交接班时,我们用彩色的线头织进布边做记号,谁织的多少,质量如何,都能分清。在不“放卫星”的日子,交过布就可以处理个人的事情:洗衣服、买东西或看病之类,自然也可以休息睡觉。但是不一会儿就该吃午饭了,吃过就上下白班,六个小时后出车间吃过晚饭就要开会学习,学习后才能上床睡觉,四个小时后又要起床接班了。“放卫星”的日子就没了卸布后的休息和开会学习的时间,统统回车间劳动。两个星期休息一天,倒一次班,倒班后学习放在下午,只省下了交布的工夫。

南兵营的织布机是半自动的,就是人工换梭和断线不会自动停机。开始我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姓章的妇女二人合看一台宽布机器,她教我看布面,接线头,装纬线换梭,一切从头学。车间里噪音极大,说话听不见,都打手势。我盯着那梭,眼光来往也一左一右,觉得它一秒一秒地缩短着我的刑期。随着机器的节奏,我哼着喜欢的歌曲,背诵着脑中的诗词,念得最多的是李后主的词,似乎得到了共鸣和宽慰。

第一次参加的生产会上,邸上级批评了章和我,因为我二人产量最低。我正沮丧,他又表扬说我目不旁视,眼睛老在布上,让大家向我学习。我跟姓章的干了不到一个月她被解回老家,据说是受害人家属不饶,定要枪毙她。我知道后还是感到难过,我不了解她的案情,但明白了杀人犯也不一定没人性。

章走后,我就换到了一个人操作的窄机子上,这回不能再目不旁视了。我用心地看那几个产量高的,找出我落后的原因。她们换梭快,机器没停稳梭已换好,就势又开动了,而我是把机器停稳才换梭,再开机还得等梭锤第二击时才能放手,否则转速不快梭锤击力不够,梭就会卡在中间,把经线挤断。这糟糕事我干过一次,是在和男犯交班时卡了梭,那挤断的经线像烫发卷曲着,有一梭子那么宽。那男犯头上的汗一下就冒了出来,我不知所措,尴尬地愣着。那男犯冲我摆摆手,示意我赶快跟上女犯们下班。我出车间时回头一望,他正在一根线一根线地接着,心里觉得很抱歉。自那时起,我的动作就稳重起来,慢起来,稳中求快,慢慢地我也练得手熟,产量也不落后了。

织布技术过了关,新的困扰又有了,那就是瞌睡。初到南兵营,为庆祝国庆,给犯人们放过一场电影,环顾全场,只有我一个人在看,其他人都睡着了,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每天的学习会,多数人坐在那里睡得很实,我还以为她们对政治学习不感兴趣,殊不知是长期缺觉熬得。有一回晚班,邻机的同犯过来捅捅我,指给我看我们的组长,她正一手拿一个线头,弯着腰睡得香香的,干着活儿还能睡成这样,我俩相视笑了起来。没料到很快我也成这样了,特别是下夜班,睡得正熟时被叫醒,懵懵懂懂,随着人群走过院门时,那岗楼上的大探照灯就射准这下班上班的人流。昏困的脑袋被那强光一刺激,全身上下都形容不出地难受,简直就是一种体罚,直到进了车间,被噪声一震,人才清醒了。困劲儿袭来时,手拿着线就是接不上,一惊醒来,咬咬嘴唇晃晃脑袋两个线头一对上就又睡着了,反复数次,非得过了这几分钟的困劲儿,才能继续干活儿。

最终困扰我、致使我离开织布组的原因是我的两只脚都烂了。我们织的是包皮布,纱线质量次,为了减少断线就得往地上大量洒水。我从小就患脚癣,长时间站在湿地上,脚癣就犯了。那时还没有塑料底的鞋,只有布底鞋,而我又只有一双,不能换晒。小卖部那里没有鞋卖,卖货人说鞋可以领,可我又不想找组长麻烦管教。脚癣愈来愈重,还感染发炎了,破口处流出好些淋巴液,更把鞋弄得里外皆湿,脚肿得挺圆,一瘸一拐,步步钻心。下班回来,打盆水洗洗,趾缝间的裂口红鲜鲜的,看不到底。同犯们挺同情,有的劝我哭一哭,说哭出来疼得就轻一点儿,我却给她们个笑脸,心里铁定,决不为烂脚流泪。入狱之初我就立志学颜回: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还有牛虻的话也鼓励着我:“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烂脚只能怪自己,没什么委屈,一定不哭。有个同犯撕开自己的枕头,取出些蒲绒,让我夹在趾缝间,我虽不敢尝试这不卫生的疗法,但还是感受到了人情的温暖。管教看我寸步难行,就改派我去接机,就是把织完的经轴接上新安上的经轴。这工作不用站立,坐在织布机上把两边的线头接上。不站着自然舒服多了,不久,管教干脆把我调到缝纫组去,坐在裁缝铺织毛衣了。医务室见我久治不愈,给我改用磺胺软膏。我不用站立,不受潮湿,又领了新鞋,烂脚竟很快痊愈了,不得不感谢管教们。


第七章 五年南兵营2南兵营的地理、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