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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五年南兵营
6工厂里的养猪场
在缝纫组过了冬,1960年春节过后我就被调去养猪了。管养猪的生产科干部叫李成群,是个年轻人。他说毛主席封猪为六畜之首,掀起了全民养猪的热潮,不但农村家家养猪,城市的每个工厂也要养猪。有条件的养,没条件的创造条件也得养。我们南兵营有条件,不但养,还得办起像样儿的猪场,以积极态度响应党的号召。我心想,这犯人伙房清淡的泔水加上粉坊的粗渣儿,养现有的几只猪还可以,办成猪场就得买饲料,无利还得赔本,这大城市里大养猪真是新鲜事物。我这右派脑子实在跟不上,跟不上也得接受,不敢多话。
东边晒线场腾出一大半,盖了三排猪圈和一个饲料棚,棚下盘了个煮猪食的大锅灶,搬过来几个泡纱线的大缸用来发酵猪饲料。南面牲口棚院里的猪圈还得留着,又盖了一排五个圈。猪的来源全是买的,南兵营大门外就是石家庄顶大的休门集,10天三个集,届时李成群就出去买,我和养猪组的老头儿们在二门处接。这位李上级不懂也不问,常买回些病猪,隔离、消毒也挡不住猪瘟的传染,我也不敢说。所幸还活下来不少,最终把猪圈占满了,有四只大母猪,又从别的劳改农场买了头大公猪,猪场就初具规模了。
养猪的全是老年男犯,令我当组长。成员情况如下:
王小盆,70岁,本是个无家无业的长工,因奸情害了人命,判的无期徒刑。他是南兵营劳改队搬来石家庄前的深泽县劳改队的犯人,可谓犯人中的元老了。他告诉我,他初来石家庄时,这里的围墙还没建,用铁丝网拦着,有一天钻进来一只母猪,被他圈住。老百姓不能入这禁地找猪,这猪就成了劳改队的了。母猪下了小猪,繁衍至今。他以猪场的创始人自诩,讲得津津有味,听得我瞠目结舌。他还养他南院的几头猪,不到北边晒线场来,因为他和北边的这几个老头儿谈不来。
李老见,74岁,本是农村的针灸医生。据说是针灸时还装神弄鬼,算是反动道会门,属于反革命一类。他医术很高,队上的干部常找他看病,有时公安处还开吉普车接他去。猪场北面是个大厂房,东头是铁木组,西头是缝纫组,有一回缝纫组一个男犯腹部绞痛,倒在地上打滚,别人就跑出来把李老见拉去。他一针下去,那人就好了,翻身就给李老见磕头,称他是救命恩人。
老杜,59岁,在国民党军队当过连长,虽然家也在农村,但从不说脏话,人也随和。
老高,65岁,是农民,当过伪军,也是反革命犯。
李老庆,68岁,富农,他家养着好几头骡马,对饲养、调教都有经验,他说他就喜爱这大牲口。抗日时期,他是村长,给敌伪军办事,也给八路军办事,这在冀中游击队是很普遍的。因为夜里要给牲口喂草料,他就睡在南院,不入监房。原来他也不参加开会,也不学习,有了养猪组,就把他归我们组了。他当然也是反革命。
我们这六个人的养猪组归辅助车间管,管教名叫王吉吉,是太行山里人,当长工后参军的,他说在地主家吃的是糠饼子,根本拿不住,得双手捧着吃。受过大苦的人显老,看上去他有五十多岁了。他文化不高,心地和善,对我们这全是“自由差”的组很宽松,不像其他犯人那样,每天得开会学习,只是我一个去参加辅助车间例行的组长会。有一次会上为领囚衣而统计人数,王管教发现人数不对,各组又报了一遍,还是不对。在监狱里,犯人的数目是很重要的。各组长再核算着本组人数,又帮王管教计算总数,一时气氛紧张起来,忽然一个组长指着我说:“就是多了个她!”一下子大家哄笑起来。王管教也不紧张了,对我说:“你还得算妇女车间的人,我这里不能领女囚衣。”停了一下又说:“还是我去跟女管教交代吧,你别成三不管了。”其实我是三家管。生产科李成群管,辅助车间王吉吉管,妇女车间还管,而李成群管得多些,因为他每天都要到猪场来。
我还真的经历过一回三不管。那是除夕之夜,我给猪打针后回女监,门上一把大锁,那夜车间都停工,又黑又静,还特别冷,我更不敢在院子里乱走,免得岗楼上看见,以为我要逃跑。正为难间,看见隔离室的窗子亮着灯,便推门入内。那是缝纫组的陈香云,患气喘病已经不治,便叫一个“人民内部犯”范小妮陪着她,住进这一间小屋。房里生着火,地上铺了很厚的麦秸,那范小妮正巴不得有个人陪她说话,叫我就在这里过夜,香云也将手上下摆了摆示意我留下。我看着她那枯瘦的脸,听着她那吼吼的喘声,真难过极了。听见管教喊换岗,我赶快出来请管教把我关进监房,结束这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