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 许燕吉 >
- 第四部 禁锢的年代 >
- 第七章 五年南兵营
9灾害
1960年至1962年,当时叫“自然灾害”,后来有人说是政策失误,不管怎样说,食物的严重短缺是客观表现。先是猪场收摊儿,跟着囚粮也难以为继。粉坊还存在时,我们吃的饼子掺了大量的粗粉渣儿,那只是红薯的皮和纤维,淀粉和能溶解的营养物质都已被洗出去了。粮食的比例太低,饼子拿不起来,伙房只得把笼屉抬到院子里,发饼子的人手拿细竿一指,就表示从这里到那里是给你的。犯人们蹲下身子去捧,捧到碗里已是“一盘散沙”了。王吉吉管教说他当长工时捧着糠饼子吃,这粗渣饼子捧都捧不起来。到1961年年底,红薯也断供,粉坊收摊儿,连粗渣儿也吃不上了,改成吃两餐,每餐每人给一勺(约一斤)麻酱汤,就是榨芝麻油的油渣儿,平常年代作肥料用,现在煮成汤,作为犯人们的生命源泉。还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薯,两餐完全同样。麻酱汤虽是水,但还看不见碗底,有点儿营养价值,若是碰上一个坏红薯就惨了。我就碰上过一次,对着那黑了一多半的红薯,我沉吟了四五分钟:吃吧,它苦不说,还有毒,不吃吧,就什么也没有了。狠了狠心,我把那黑疤病的红薯硬吞了下去,相信我有足够的消化液能分解那些毒素。果然没出问题,但当时的斟酌抉择令我终生难忘。
困难时期开始时,政府就给犯人们开了大会,还找了几个经历过灾荒的犯人上台发言,讲旧社会灾民之苦。大会后还开小会,每个人谈对困难时期的认识。“饿”字是监狱中的圣讳,谁也不敢讲,反革命更得有自知之明了。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同犯趁无人注意,悄悄地跟我告别说:“我快死了,回不了家了。”泪水随着话音淌下。我大为诧异。她说她得了“干血痨”,没法子治的。其实我也已闭经两月。动物的本能,一是求生,二是繁衍,生存是首要的,保生存停繁衍是自然界的法则。我明白,但不敢向她解释,只能安慰她说大家都这样,不是什么痨。浮肿的人越来越多,脸胖得和大头娃娃似的。另一种是干瘦,瞪着两眼,和骷髅一般。我仗着年轻,原来肥胖,浮肿只限于两腿,体重少了三十多斤。
风雪上冻的日子更难熬,正所谓饥寒交迫。那天我走过阅览室,见文宣组姓刘的那个男犯拿了个大缸子正仰面而饮,我便进去问他:“你还渴吗?”他说是家里送来点儿酱油,兑着喝点儿。我告诉他酱油没什么营养,喝这些水还得排出去,要消耗更多的能量,是负能。他也是个知识分子,能够了解,苦笑着说:“没办法,不喝受不了。喝了能缓解一会儿。”仅过了两天,我再看见他,他已躺在小车里,睁着眼张着嘴,还在呼吸,但已没有了意识。管教让就业职工拉他去医院,医院说不能治,又拉了回来。那一天,五六百人的南兵营就死了14个。后来知道,两千多人的省第二监狱,高峰时一天死了37个。
长期在生死临界线上耐受的感觉,非同于一般的饥饿。正常的代谢会分解积蓄的脂肪,而减缓了饥饿感,即所说的饿过劲儿了,而长期的饥饿是悠悠地,随时随地钳着人,脑子总在想食物,谈话也总想说食物,看书也会在食物的字眼儿上重复几遍。困难时期开始之初,有一次大组长误了饭,伙房给她打了一份拿回宿舍来吃,全体女犯都聚焦在她的嘴上,我也在其中。当我发觉后把眼光移开,可不自觉地眼睛又盯回了原处,眼睛不听脑子指挥了。
再有一回是1962年春节,情况有了改善。每人给二两米饭和一小调羹红烧肉。我本打算把这多年来未用的美食在嘴里多嚼一会儿,不料进口就咽了下去,舌头也不听大脑支配了,烦恼也白搭。多年前看过一个印度电影《两亩地》,有个情节是儿媳乞讨来一碗牛奶递给老奶奶,让她喂给奄奄一息的小孙子,老奶奶忽地竟倒入了自己口中。我当时认为不真实,再饿也不至于夺自己孙子的救命奶。这时我明白了,求生的本能可以超越人性道德的制约。“易子而食”是饿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有位伟大的文学家讽刺地说过:“有的人只为一顿丰盛的午餐而快乐。”我也成为这样的人了,很自责而且愧疚,但到时候仍挡不住见到食物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