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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五年南兵营
11我的人道主义
养猪的劳动强度不大,特别是听了杨小物件的话,不再给老头儿们加工作,他们干过日常必需的事后就坐下休息了。这时我若没有别的工作,就回女监舍干些别人没工夫干的事,诸如打扫厕所、整理晒衣场之类。并不求什么功利,只是年轻力壮闲不住而已。一天,我见一个年纪稍大的同犯在厕所外哭得很伤心,原来她来不及走到厕所就尿湿了棉裤,又没有可替换的,身体上的难耐引爆了心灵上的伤痛。我很同情,但也无奈,想了一天,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去找女管教,要求在工房后面搞个简易女厕所。开始她不认为有必要,我就告诉她人们在劳动时是很紧张的,生怕产量落在人后,非到迫不得已不会去厕所,又不许单独行动,也没人愿意耽误十几分钟去陪别人“一路行”,好不容易问到一个同行的,就内急甚紧了。厕所那么远,若是雨天泥泞,连我这么年轻都有憋不住的经历。若工房外就可解决问题,免了女犯之苦,还可以缩短停车时间,提高产量。说得女管教答应请示,过了几天居然实现了,大家都高兴。
有了这次的成功,我胆子也大了,又去找管教。我说我们一百几十号人,夜间只有一个大尿桶,晚饭照例是稀糊糊,到早上就有多半桶尿。到了休息日没有上夜班的,那尿桶就将溢出来,轮到了小脚老婆儿们去抬去倒,颤颤巍巍地摔倒可不得了,幸而几个年轻人总会去帮忙。管教听到这里,问我肯帮忙的是谁,我顺口说了几个名字。管教沉吟起来,我一下反应过来,那些抬不动尿桶的都是道教会门的老婆儿,而热心帮忙的也是同类。后悔!改口都来不及了,乘她还在琢磨,我赶快说:“其实这不安全的大尿桶是可以不用的,我们监舍的墙角离厕所不到六米,埋上两截管子就能通到,废管子猪圈旁就有,闲砖头大仓库后面也有,工程不大,我们自己就能干。”管教听了我这一连串,也不琢磨了,叫我带她去实地考察一下。没过几天来了几个男犯,在墙外埋了管子,在墙内角落处抹了水泥便坑,自此大家只要轮流端水去冲洗一下就行了。小脚们最高兴,睡在大尿桶旁边的人更高兴。
初到南兵营时,妇女车间各组的组长都是已服刑多年的长刑期犯,组内大小事都通过她们,领来的纱线浆得好的留给自己,打来的饭食自己先取多取,组员们较接近的,就说人家是私人拉拢,而她们几个组长间分享家里送来的食品是经常的事。到了困难时期,大家饿肚子时,组长们分红薯自己拿大的,和组员的矛盾就尖锐了。先是各组都用筷子拴上粗线,坠上个螺母做成小秤,解决了分配的不公,但质量问题还是常引起吵嘴,告到管教那里。管教宣布打饭分饭每人轮流,等于取消了组长的特权,还开了一次全车间的会,让大家畅所欲言。会后管教撤换了几个最不得人心的组长。我在养猪组时几乎与妇女车间没关系,回来后,管教将两个最爱生事儿吵嘴的刑事犯给我,另成一个摇纱组。就我们三个,对妇女车间讲,还是个矛盾的局外人。也许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的心理,加上我做过对大家有益的事,虽是个组人最少的小组长,实际上似乎是车间的大组长。因为自那位文宣组的男犯死后,我还负担着编写本车间黑板报的任务,与各个小组都有联系。
眼见那饮酱油减饥的文宣组男犯死去,发现妇女犯人也有大量喝水的,我向管教讲了“负能”的理论。管教马上下令禁止滥饮,伙房也相应地低盐。这时,生产基本上停止了,每天我们去工房打扫一下,我给乱线接接头,一个来小时便回来坐在各自的床上。过去每天劳动十二小时还多,人跟着机器运转,得思想集中手疾眼快,顾不上想家想不愉快的事。现在空闲了,往事、亲情都浮上心头,加上饥苦难挨,许多人低头垂泪,或凝神发呆。监舍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我请示了管教,把她们都赶到院子里,编了几节活动量不大的体操,再教大家念几段报上登的或自己编的顺口溜,诸如“萝卜长,茄子圆,拿快刀切成片,晒干收好留过年”之类,内容都与食物有关,大家都感兴趣,学得也快。每天再搞个“联欢会”,做点儿游戏,会唱会说的再来上一段儿,消磨时间,驱散沉闷。我不能把“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的思想灌输给她们,但可以通过这些活动,把大家的思想朝希望和乐观上引。有好几个乐观的年轻人支持我的工作,共度困难的日子。
监狱中除了无家可归者或意外事故,一般是不死人的,因为病入膏肓的都让家人接回去了。那一年狱中死的不少,而妇女车间却一个也没死。几个月后,形势好转一些,死亡不再蔓延了。一天,一个劳改局的干部传我去管教室,问我为什么妇女车间没减员。我说一是妇女的基础代谢比男人低,耐力大些;二是我们搞了些娱乐活动,转移了人们的思想,还活通了血脉。人若是悲观绝望,精神萎靡,身体的机能就不能正常运转,即便营养良好也不能健康。我虽不是医生,但学的是畜牧,动物的生理和机能与人是相似的。他问得很仔细,还一一记在本子上,最后还问我为何不独善其身,还要带动和鼓励大家。我回答:“政府还尽力地对我们施行人道主义,我作为一个犯人就更当尽心协助了。”我没敢说出我的另一半真实思想,我是怀着一种悲悯之心在同情这些不幸的人。这劳改局的年轻干部大概对我印象不错,后来还来过几次,把我叫到文宣组去谈话,其实是聊天。他虽态度和蔼,可我不敢忘记囚犯身份,谨慎应对。从他那里我知道些奇特案件,如曾有管教干部偷犯人的东西等,也算长了不少见识。
1961年的奖惩大会上,宣布给我记了一次大功,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记三个大功就可以减刑,我受到鼓励,信心十足。
1962年的奖励是交给犯人民主评选的,我得到了第二个记大功的奖励。1963年女犯们还是评我记大功,管教股的程队长把我叫去,很客气地说:“你再得这次立功奖就可以减刑了,但你剩下的刑期已仅一年,申报上去再批下来你就差不多刑满,意义不大了。你能不能把这次立功奖励让给张佩华?她得的票数也不少,可她判的是10年,还有四五年哩!”我爽快地答应。一方面是张为人很好,也很能干,还当过石家庄的劳动模范,听说还是个天主教徒,也为朝圣一案被捕的。另一方面,就像俄罗斯的《囚徒之歌》里写的:“我已习惯于铁窗,我已习惯于囚粮。”哈姆雷特说过:“整个社会就是座大监狱。”电影《流浪者之歌》里唱的:“我没有约会,也没人等我前往。”自由对我的吸引力比初入狱时淡漠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