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南兵营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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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佛的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狱里那些老太婆说咱们的缘分比夫妇还深,夫妇也不可能像咱们这样24小时地摽在一起,而且不是一两年、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监规是禁止私人交往的,但人毕竟不是个工具,有监规约束不了的脑子,于是犯人之间也会产生真挚的友情。我在南兵营最早的朋友是孙瑶真,一位天主教修女,她克己为人的慈善胸怀真感动了我。分别四十多年后,我打听到她的所在地,当即就去探望,她已89岁,脑子还很清楚。我在她那修道院住了10天。她91岁临终前还让人拨通了我的电话,只听到她断续地喘气,已经说不成话了。我明白她是关心我的灵魂,要我回归天主教,我不能说谎,只能违心地让她失望了。我一直怀念着这位纯粹的人,我忘年之交的难友。

还有两位好友,一位是陈帆,一位是万斯达。我们三人,只有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织毛衣作为劳动,有两年还多。手上忙着不妨碍嘴上说话,除了自己的案情,几乎无话不谈了。陈帆长我五岁,解放前在话剧团当演员,解放后教过书,后来在铁路大厂里当干部。她小时在老家张家口,邻居是日本人,向她学中国话,她向日本人学日语,大概为此被定为反革命,1960年被判了五年。她丈夫是傅作义部下,算起义人员,在阳泉工作,有一儿一女,每月都来探视。她总把送来的食品悄悄地让我俩分享,拿我俩如两妹妹。她晚我一年刑满出狱,给我写过信,我没敢回复,因为我还没有通信的自由。当时的形势下,反革命之间的联系必会招祸。她丈夫对她好,我倒不担心她的处境。1993年从《家庭》杂志社第一次登载了我的报道,招致许多读者给我写信,第一封信就是陈帆的。当儿子告知我有信时,我脱口说:“是陈帆的吧?”儿子奇怪我怎么会未卜先知,我也说不清,是直觉还是灵感?她来南京看过我,我也隔一二年就去看看她,连她儿女、媳妇、女婿都对我挺好。

万斯达的父亲万子霖原是重庆教育局局长,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她母亲是西藏贵族,家庭出身就决定她负有“原罪”。1957年定她为国民党的中尉特务,她坚决不承认。重庆解放时她才14岁,国民党再滥,也不至于让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当上中尉吧?我就不相信。但法官相信,说刘胡兰牺牲时也才14岁,年轻也能做大事。不认罪的结果是成了“抗拒从严”的典型,重判15年。万斯达在二监狱服刑时自杀未遂,调到南兵营已是1962年了。我们三个人融洽的气氛给了她受创的心灵一个舒缓的机会。三人闲聊,有一次碰到了她的爱情悲剧,她当即哭了起来,吓得陈帆使出演员的本领才把她又逗笑了。倘若管教知道,挨批评之外可能还要把我们分开。犯人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不认罪,劳动再好,监规纪律再遵守,逢运动还是得挨批挨整。我和陈帆都担心她没有过得了“文化大革命”的一关。

直到2000年,我才知道她还活着,而且就在石家庄附近,几经周折,我们三个人又重逢了。她1972年刑满,还有10年的附加刑,迫不得已嫁给一个没文化的农民,生过一个儿子,也夭折了。改革开放后,她为那个村办工厂付出了全部智力和体力,赢得了村人的拥戴,选她当了人民代表,还做过石家庄市政协委员。但她平反很迟,因为当时重判她的法院院长贾然还在领导位子上。贾然退休后,她才平反复职退休。现在她丈夫已八十多岁,身体也不好,万斯达也没有抛弃他,和他一起住在农村。我们三人她最小,长得最漂亮,现在却是她最憔悴最显老了。我和她的经历太相似,真叫同病相怜。我们常联系,隔些时间我就会去看看她们。


14刑满16不寻常的入狱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