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挑起了个戏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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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经历还真难预测,我从小就不爱看戏,唱的听不懂,说的也听不明白。妈妈说我净看翻译小说,对中国的文化不知道就愧为中国人。有一次妈妈特地破费,带了哥哥和我去看京戏,我只看丑角,台上没有丑角时,我就偷着看我带来的小说。旧时戏院里是亮着灯的,哥哥发现我在作弊就向妈妈告密,妈妈瞪了我一眼,回去说她尽到教育的责任了,再不白浪费钱。果然我后来没再受看戏之苦。

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农科所照例要排出京戏,下乡与农民联欢,演员不够就拉我去演一个角色,说是只有一句唱和一句道白,管保我能学会。出于对工作的支持,我就勉强答应了,就是演《鸿鸾禧》中从水里救了金玉奴的那个巡抚夫人。巡抚唱“船行江中大风浪”后我接唱“江水连天渺茫茫”七个字,说的是“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就饶了他吧!”一句。我还真用心学会了。不想在所里演出时,惹得哄堂大笑,有人笑得躺在椅子上直哼哼,下乡演出时他们只好临时换人。回想初中毕业时演的那场话剧,笑得同台的演员都蹲到地上,我也不明白我这么认真在演,有什么可笑之处,大概就是没有一点儿艺术细胞,行话叫“大棒槌”,不通气,不可救药。不可思议地,我在劳改队不但成了演员,还当了戏班头头儿,照猫画虎地还写过戏本,既管服装道具还管灯光效果,演出时是前台主任兼后台老板,人生的玩笑开大了。

那是1962年春节,劳改队租不起电影,只好由犯人们自出节目,自娱自乐。我们女犯中有个叫赵凤琴的会唱评剧,我请管教给找来一个叫《顶锅》的小剧本,还有一个宣传农业“八字宪法”的小话剧,自己编写唱词的五种地方戏“大杂烩”联唱,共三个节目。男犯中的人才多,节目更多更好。春节过后,劳改队决定由妇女车间组成个评剧班子,脱产排戏,每休息日给全体犯人演出娱乐。文武场(即乐队)由辅助车间出人,还派了几个就业职工来当男演员。

排的第一个戏是《雷雨》,导演是当时在劳教所改造的右派分子荆铁男。他本是石家庄评剧团的副团长,评剧《雷雨》就是他改编的,而且还得到原著作者曹禺的认可,已在社会上公演过。他给我们说戏、教唱、教表演,我给记谱,当二老师,按他的要求去仓库选麻袋,领布头、线毯子零头,拿到漂染车间去染成各种颜色,再让缝纫组给做成西装、旗袍、长衫短褂等等,还按他设计的样子,让铁木组做成长短沙发、桌子柜子和布景片。

李大队长几乎每天都来看排戏,有他的关心和支持,这些繁杂的准备工作都进行得顺利,不到一个月就正式演出了。荆导演亲自在后台做效果,我帮他摇三夹板,震马口铁皮,晃细铁丝,还真和打雷下雨一样。演出大获成功,总结会上荆导说了实话:“我来时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演出了这样的水平。”我明白,若不是当了右派,他绝对不会来和我们打交道的。殊不知劳改队里有才的人多得是,演鲁妈的赵凤琴有表演天分,唱得也好;演繁漪的陈帆以前是专业的话剧演员;赶大车的就业职工演周朴园,气质虽差一点儿,但嗓子特好;演鲁贵的就业人员特别喜欢演戏,所以他学得认真,演得也不错;演四凤的才18岁,上妆后被舞台灯光一打,还真光彩照人。就周萍不大理想,荆导演本来选中搞美工的那个男犯,就算他外形内涵合适,劳改队也不可能让男女犯人来演这种对手戏,只能找了个嗓子好的女犯人。想必劳改局的一些干部也来看了这演出,评价不错,所以李大队长和管教们都高兴,把我们夸奖了一番。《雷雨》落了幕,荆导演也不再来了。

《雷雨》虽然演得不错,但不能每个休息日都演这一出,李大队长去买来几个剧本,记得有本《海瑞罢官》,我看了,但都演不成,因为我们没有服装,演不了古装戏。没有剧本只好自己动手来写。我编了一个小偷女犯在劳改队里受到政府教育和同犯的帮助,思想转变改恶从善的故事。管教股称这为“小偷戏”。小偷戏贴近生活,好演,效果也易得。但两个戏还是不够,李大队长叫我编个《杨三姐告状》,我没看过这戏,甚至不知道这故事,李大队长说不要紧,找个看过这戏的讲讲就行了。我只好答应试试看。

正为“赶鸭子上架”发愁之际,劳改队把藁城评剧团的团长给调来了。他姓单,评剧世家出身,犯了法,被判处八年徒刑,正好解决了我们的困难。他不但会演会教,还有许多剧本。适宜我们演的戏有很多限制:不能演古装戏,因为没服装行头;不能演现代戏,因为犯人不能扮演共产党员或国家干部。剩下的只有民国初年的和一些传统小戏了。单导演先调教了文武场,亲自坐镇指挥,教他们锣鼓经和各种板式,教演员评剧的表演程序。这回大家都有了点儿专业模式了。先排了个抓国民党登陆特务的《中秋之夜》,再排《杨三姐告状》,后来又排《秋海棠》和《啼笑因缘》,还有传统小戏《劝爱宝》《小姑不贤》。管教还叫他编了一出《一贯害人道》。有了这七个戏轮换着演,就解决了南兵营犯人的娱乐问题。管教还有意叫排《杨乃武与小白菜》,单导演说太多的公堂审案和喊冤,不宜犯人们看,便作罢了。单导演被安排到文宣组,其他人不久都跟班劳动不再脱产。一年多,我们都是在学习时间和休息时间里排戏,排出这么多戏,可见大家的积极性了。1964年春节,我们和北郊劳改队的梆子剧团交换演出,那里全是男犯。我们全体女犯晚上都睡在大礼堂的台上,演了两晚才回来。北郊劳改队的梆子剧团在南兵营唱的是《别窑》,台上台下哭成一片,看来我们这边还比较明智,避开了犯人的敏感的痛点。

在剧组里,我除了管理一切杂事儿,还要演一些角色,如《雷雨》里的周朴园、男仆,《劝爱宝》里的老父亲,《小姑不贤》里的姑妈,《啼笑因缘》中沈凤喜的母亲等配角。单导演说赵凤琴和陈帆都够上专业演员水平,说我只有半个戏,我挺知足。就是主演们总为争服装争饰品吵嘴,还冲我发火,让我生气。拉低音胡琴的男犯告诉我,民间有一句俗话,说“要想生气,弄一台戏”,原来戏班子里就是矛盾多,人人都要凸显自己,自然气多了。旧社会还有句话“妓无情,戏无义”,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排戏时有人唱错了说错了,都会引起大家哄笑,笑得太厉害,往往会被管教训斥而乐极生悲,就这样有乐有恼地度过了我两年的牢狱生涯。


11我的人道主义13大冰雹、大水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