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真实的名士王戎
王戎是竹林七贤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世说新语》里记录了他人生的许多片段,使得这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怪物。
开篇的《德行》里说:
王戎父浑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史。浑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世说新语·德行》)
王戎的父亲王浑,很有名望,官至凉州刺史。王浑去世后,他在各州郡做官时的随从和老部下,都感念他的恩惠,纷纷送钱给王戎做丧葬费,加起来有几百万钱,而王戎一概不接受。如此看来,王戎真是个清高的人。
家庭生活场景中,王戎是个颇为有爱的人物: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世说新语·伤逝》)[1]
王戎的儿子王万子死了,王戎悲痛得不得了。
山简(山涛的儿子)来探视他,说:“小孩子罢了,何至于伤心成这个样子?”——这话可见当时下一代夭折率之高,人只有让自己习惯冷漠,不然真承受不住高频出现的打击。
于是,王戎说了一句即使在《世说新语》中也显得格外真情流露又直指人心的话:“高明的圣人是忘情的,庸常的俗人是不懂感情的,最为情所困的,不就是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人吗?”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世说新语·惑溺》)
王戎参与晋灭吴的战争,因此获得了一个安丰侯的爵位,所以被称为王安丰。
王戎的妻子常常称王戎为“卿”。——卿是上对下的称呼,如现在电视剧里还常能见到的,皇帝称官员为“爱卿”。
王戎说:“妻子称丈夫为卿,在礼节上算作不恭敬,以后不要再这样称呼了。”
妻子说:“亲近你喜欢你,所以才会称你为卿;我不称你为卿,还有谁该称你为卿呢?”
于是,王戎也就由着妻子这样叫了。
留下来一个成语,叫“卿卿我我”。这样轻松欢快的夫妻对话,古代文学中真是很少见,即使今天,也可以叫“撒狗粮”了。
可就是这对夫妻,算起账来,“吃相”就非常难看了:
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契疏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世说新语·俭啬》)
王戎做到司徒这样的高官,既显贵,又富有,房舍、仆役、良田、水碓之类,洛阳一带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水碓是利用水力舂米的工具,高科技产品,代表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力。
王戎家中契约账簿很多,他常常和妻子在烛光下摆开筹码,计算财务。
王戎还很有专利意识: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世说新语·俭啬》)
他这么有钱,对待亲人却非常吝啬:
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世说新语·俭啬》)
侄儿成亲,王戎只送一件单衣作为贺礼,更奇的是,后来又讨要回去。
王戎女适裴,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世说新语·俭啬》)
女儿借了王戎几万钱,回娘家时王戎的脸色很难看,女儿赶紧还了钱,王戎才显出释然的样子。
作为当时最顶级的富豪,抠门到这种地步,简直匪夷所思。晋武帝倒是曾为王戎的贪污行径做出这样解释:
戎之为行,岂怀私苟得,正当不欲为异耳!(《晋书·王戎传》)
王戎的本性并不是贪婪的人,只不过身边的人都很贪,他如果太廉洁,就会显得很怪异。所以王戎贪污,也是为了不让同僚们难堪啊。
皇帝竟然对整个官场集体贪污如此体谅,这样的王朝不亡,也真是没天理了。
还有,王戎和阮籍的关系如何,也有相反的记录。
《世说新语·简傲》注引《竹林七贤论》说,阮籍比王戎大二十岁,但两人“相得如时辈”。
正始九年(248)阮籍和王戎的父亲王浑同为尚书郎,十五岁的王戎,有时也跟着父亲到郎署来。阮籍和王浑只有同事间场面上的应酬,对王戎却非常喜欢。阮籍用他一贯的直白风格对王浑说:
濬冲清赏,非卿伦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谈。(《晋书·王戎传》)
你儿子是一股清流令人赞赏,和你不是一个档次的人物。和你说话,不如和阿戎对谈。
开口喊“濬冲”,是客客气气称字,说着说着就叫“阿戎”,直接喊名,透着按捺不住的亲近。
阮籍对王戎喜欢到什么地步呢?要再看下那个著名的场景: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世说新语·任诞》)
阮籍在邻居家美貌老板娘身边睡觉可是又什么都没干,这时候是把王戎这个青春期少年带在身边的。
但“排调”门中却有这样一则:
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世说新语·排调》)
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在竹林中畅饮,后来王戎来了,阮籍说:“俗物又来败坏我们的意兴了!”王戎笑着说:“你们的意兴,也是败坏得了的吗?”
阮籍口中,王戎不再值得“清赏”,相反却是“俗物”了。
其实,不是《世说新语》自相矛盾,而是王戎活了七十二岁高龄,他出生的时候还是曹魏的盛世(234),去世时西晋都已即将灭亡(305)。时代变化很大,与时沉浮的王戎,也跟着面目全非。
看似彼此冲突的记录,却都是王戎人生不同阶段里的真实面相。
阮籍、嵇康代表名士的理想,但现实之中,大多数名士是什么样?则王戎恐怕更加典型。
王戎出身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北)王氏,是当时第一流的高门。这个家族的源流,被上溯得极其久远,但魏晋时第一个真正重要的人物,却是王戎祖父辈的王祥。王祥是著名的孝子,身上堆积着“卧冰求鲤”之类的传说,更重要的是王祥身段柔软却善于做门面功夫,魏晋禅代的时候,他既展示过曹魏忠臣的姿态,又及时转身成了晋朝的开国元勋,《晋书》为西晋名臣立传,王祥排名第一。
这样的地位,为之后王家的子弟走上仕途奠定了基础,而且显然,王祥会成为其后代儿孙的榜样。王戎虽然不出自王祥一系,但也一样如此。
汉代以来,官员选拔的重要途径是举孝廉,晋朝更号称是“以孝治天下”。自家既然以孝出名,王戎当然也要表现得既孝顺,又廉洁。如前面说到的王戎为父亲办丧事,却拒绝收父亲的老部下送来的钱,就是典型案例。但已经功成名就了,这种戏就不必再演了。
大家族子弟众多,要想在其中脱颖而出,还需要一些专属于个人的独特人设。王戎的特质,是过人的聪明与淡定。
据说,王戎的眼睛闪亮如同岩石下的电光,有直视太阳而不眩晕的特殊能力。打从小时候,王戎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就总是显得特别沉稳: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世说新语·雅量》)
其实,佛教典籍中早就有类似的故事。是后人把这个故事附会到王戎身上,还是当时王家就借用这个故事炒作自家出了一个神童,就不好说了。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世说新语·雅量》)
和上一个故事一样,这件轶事也被写入了《晋书》中王戎的传记,《晋书》还说,王戎因此就引起了魏明帝的注意。
作为出色的名士,王戎还必须特别善于清谈,他十五岁就得到阮籍青眼,当然没有绝佳的天资不可能做到。清谈可以分两个层面:一是讨论世界的本质是存在还是虚无,圣人的人格究竟怎样之类玄妙的问题;一个却源自汉代以来的“月旦评”,也就是评价当世人物。
后一个层面的清谈,很容易玩成世家大族之间“花花轿子人抬人”的手段。王戎精通前者,更格外擅长后者,在《世说新语》的“赏誉”门和“品藻”门里,王戎频频亮相:王戎如果想说谁好话,就能够把人的一切优点或缺点都说出花儿来。
王戎云:“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以德掩其言!”(《世说新语·德行》)
太保是指王祥。谁都知道,曹魏正始年间,善于清谈的是何晏、王弼他们,王祥只有德行高尚的名声。时代风气的趋势,是大家都喜欢清谈,王祥就显得像个过气的老顽固。
王戎说,王祥哪里是不善于清谈呢,只要和他聊两句,就会发现他说话真是道理允当,言辞清远,只是德行太高尚了,掩盖了他的语言才华而已。
就这样,王戎就给自己的祖辈脸上又傅了一层金粉。
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世说新语·赏誉》)
和天才横溢、魅力无穷的阮籍、嵇康比,山涛是显得比较平庸的,连山涛的妻子都说,你和人家在一起,“才致殊不如”。
于是,王戎就换了个角度夸,山涛就像没有雕琢过的玉,没有冶炼过的金。谁都知道他是个宝,只是他的好处,一般人说不出。
王戎目阮文业:“清伦有鉴识,汉元以来,未有此人。”(《世说新语·赏誉》)
阮文业是指阮籍的同族兄弟阮武。
王戎说,阮武人品清高,见识深远,从汉元帝以来,——汉元帝(前75—前33)是西汉倒数第四个皇帝,到王戎的时代已经三百多年了——再没有这么优秀的人物。
“汉元以来,未有此人”这句话,本来是东汉末年的士人夸郭泰(郭林宗)的,郭泰是当时的士林领袖,名满天下,获得这么一句好评,还不算太过分。而关于阮武的记载,史籍中非常有限,也看不出他特别出色的地方。
不过,在阮籍还被世人当作傻子的时候,正是阮武最早称道阮籍,为阮籍炒作的。王戎成名又得益于阮籍的提携,王戎夸阮武时,料下得猛一点,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还有一条特别有趣又特别无聊的记录是:
正始中,人士比论,以五荀方五陈:荀淑方陈寔,荀靖方陈谌,荀爽方陈纪,荀彧方陈群,荀方陈泰。又以八裴方八王:裴徽方王祥,裴楷方王夷甫,裴康方王绥,裴绰方王澄,裴瓒方王敦,裴遐方王导,裴方王戎,裴邈方王玄。(《世说新语·品藻》)
荀氏和陈氏都是颍川大族,彼此经常通婚。这里说,荀氏的某人,可以对应陈氏的某人。
河东裴氏与琅邪王氏,也经常通婚,也被人拿来说,裴氏某人可以对应王氏某人。
说有趣,是这种名士间的“连连看”游戏,很容易成为热点话题,比方得合适不合适,谁比谁是不是更强一点,大家族大名士都有各自的“粉”和“黑”,当时就这类话题,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清谈盛会,想必举办过好多场。
但说穿了,这自然只是世家大族巩固和彰显自己特权地位的一种方式而已,简直没有比这个更无聊的了。
阮籍对王戎从好评到厌烦,一个原因恐怕就是王戎在这个游戏里玩得过于欢乐。
当然也有更实在的原因:王戎和钟会走得太近。
《世说新语·赏誉》说,王戎“总角诣钟士季”,钟会评价说“王戎简要”,并预言二十年后王戎可以做到吏部尚书这样的高官。总角是八九岁到十三四岁的样子,也就是钟会给王戎好评,还在阮籍之前。不过此时阮籍和钟会的关系或许也并不坏,所以他们也许是携手为同事的儿子宣传造势。
后来钟会和阮籍的关系变得紧张,而王戎与钟会仍然很好。钟会已经害死嵇康,要去攻打蜀国的那一年(263),钟会还特地就伐蜀的事宜向王戎问计,王戎答以“为而不恃,非成功难,保之难也”,后来被很多人认为,王戎真是远见卓识。
嵇康临刑东市,阮籍郁郁而终,对王戎应该是产生了很大的刺激。聪明的王戎很容易想明白,自己可以活得更聪明一点,所谓“与时舒卷,无蹇谔之节”,时代需要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多余的话,是不必说的。
《晋书·王戎传》大量收录了《世说新语》中的“段子”,不过作为正史,它还是提供了一份大体信实的王戎的履历表。王戎的仕途相当平顺,“在职虽无殊能,而庶绩修理”,虽然从未表现出什么突出的才干,但在当时宽松的考核标准下,说其基本工作干得不错,总是说得通的,因此也就不断升迁。
王戎的为官之道,大体遵循两个原则:
第一是绝对捍卫世家大族的利益。
晋武帝后期,王戎已经官拜吏部尚书,晋惠帝时代,王戎又以尚书左仆射领吏部,也就是说,他长期负责官员的选拔和考核。
史称,王戎“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沉,户调门选而已”,大意就是,反正门第高的,就让他们家的子弟当官好了,何必管他们是否名副其实呢?出身寒门的人,一点机会也不要给。
可以说,魏晋时阶层上升留下来的最后一条门缝,就是王戎给关死的。
当时的世家子弟都只想留在中央做官,嫌弃到地方太苦。对这个情况,晋武帝司马炎其实也很不满,所以定下了新入仕的官员,必须先当地方官治理百姓的规定,这项新制度也就被称为“甲午制”。
但王戎主持人事工作,对甲午制的执行,却大打折扣。按照儒家经典规定的传统,官员三年考绩一次,三次考核之后,才决定应该升迁、平调还是贬谪。王戎却给人大开方便之门,经常允许在地方工作还不满一年的人,就调回朝廷。因此导致“送故迎新,相望道路,巧诈由生,伤农害政”。
有人为此激烈抨击王戎,但因此获益的世家大族希望王戎继续留在这个位子上,也是可以想见的。
《世说新语》里关于竹林七贤的内容,唯独王戎的言行记录最多,也是自然不过的。作为一部名士写给名士读的名士教科书,名士们怎么可能忘记这么能代表自己利益的王戎呢?
王戎坚持的第二个大原则是政治斗争中不站队。
前面说到,王戎和钟会交情不错,但钟会谋反,王戎却不会被当作钟会一党。
晋惠帝的时候,有人抨击王戎主持吏部工作不公道,但王戎并没有因此被治罪。很多人相信,这是因为皇后贾南风一党的人袒护王戎。
但贾皇后垮台后,王戎虽然被免官,相继掌权的王爷们,都考虑过重新启用王戎,可见谁也不认为他是贾后的死党,却觉得他的名望可以利用。
只不过,随着城头变幻大王旗,政治斗争演变为越来越残酷的兵戎相见,王戎再滑头,想要自保也越来越难了。
齐王司马冏执政的时候,近七十高龄的王戎又被任命为尚书令这样的顶级高官。
另外两个王爷纠合了强大的兵力,来讨伐司马冏,司马冏召集百官开会,又在会上找王戎要主意。
王戎没办法回避问题,只好说,要不您就交出大权,回去继续当齐王算了。——在当时的情形下,这大概确实是齐王司马冏仅剩的活命机会。
但是齐王手下的人说:“汉魏以来,王公就第,宁有得保妻子乎?议者可斩!”
这一声吼其实没什么道理,但当时的情形,本来就没打算和你讲道理。
于是王戎就假装五石散药性发作。
名士服散,是流行的风气,开会前刚刚服过五石散,倒是非常切合王戎竹林名士的身份。而药性发作就要行散,人会丧失理智,胡言乱语,盲目奔跑。
王戎为了证明自己刚才的话确实是丧失理智后的胡言乱语,就开始奔跑,一直跑到厕所里,然后一头栽进粪坑之中。
这是告诉齐王,你不能和我一个刚服了五石散的人计较!
臭烘烘的王戎被从粪坑里捞出来。齐王确实没办法再为刚才的话和王戎算账。几天后,齐王在权力斗争中彻底失败被杀,而新掌权的王爷,仍然承认王戎大名士和前辈高官的地位。
不管怎么说,王戎已经快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了。即使不死于兵戈斧钺,他的寿数也快要尽了。
回首自己的一生,王戎心里难免很感慨。
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世说新语·伤逝》)
王戎穿着官服,坐着四面敞露的轺车,经过当年与阮籍、嵇康一起饮酒的黄公酒垆[2]。
王戎想起了当年的“竹林之游”,这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四十年来,所谓“为时所羁绁”,其实是王戎既享朝端之富贵,仍存林下之风流,该占的便宜,几乎都占尽了。现在王戎的“故吏多至大官”,精心培养提携的同族子弟也有许多已经功成名就。以王戎的聪明,自然可以预见到,天下再怎么乱,琅邪王氏仍将是最有势力的世家,自己流传后世的名声,不会特别好,但大概也可以很不错。
和跳进粪坑的那天一样,王戎身上穿着尚书令的官服。这件衣服已经清洗过许多次,也许根本是重新裁制的,可却似乎仍然隐隐散发出粪坑里的臭气。
不管王戎把自己描述得和阮籍、嵇康有多亲近,当年他们就已经嫌弃王戎败兴,现在泉下有知,恐怕更会避之唯恐不及。
确实,虽然黄公酒垆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山河之远。
王戎伤逝,大概还算真诚,是哀悼阮籍、嵇康,也是哀悼那个曾经能和他们玩到一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