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乱世佳人潘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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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挟弹出洛阳道

潘岳,字安仁,中国文化史上最著名的美男子之一。古代的话本小说里,形容男人长得好,就说“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对偶句讲究平仄相反,岳和玉都是仄声,念起来不好听,换成平声字“安”,就悦耳多了。虽然按说人家字“安仁”你却只提一个“安”字,没有这么称呼的道理,但古人为了押韵或平仄和谐,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潘岳最著名的事迹,见于《世说新语·容止》: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世说新语·容止》)

潘岳的姿态容貌都很美妙,神情尤其迷人。少年时代,他挟着弹弓出现在洛阳道上,女人看见他,都会手拉手围绕着他。

另一位著名文人左思,相貌丑陋至极,也学习潘岳的样子。

大概这个举动把潘岳的粉丝尤其是妈妈粉激怒了,你也配学我家偶像?于是老太太们冲上去向左思乱吐唾沫,把左思弄得萎靡不振地回家了。

这段小故事也有可争论的地方,就是所谓“少时”,究竟少到什么地步?是潘岳十来岁的时候,还是大一些的青春期少年时?

《晋书·潘岳传》里,罗列潘岳的劣迹的时候,是把“挟弹盈果”和“拜尘趋贵”相提并论的,后者是潘岳公开做的最不要脸的事。而如果是一个小朋友太可爱了被怪阿姨怪奶奶围观,无论如何不能算成劣迹。看来唐代史臣认为潘岳当时已经成年,而且拿了人家水果之后,可能还干了点别的。

清代学者卢文弨说,当时潘岳一定年纪很小,这些女人一定年纪很大,所以这事一点都不奇怪,“今人亦何尝无此风?”余嘉锡先生也对他的观点表示了支持,又说,就算潘岳当时已经“成童”了,掷果的也是“老妪”啊,无非是“老年妇人爱怜小儿”的心理,潘岳的表现没毛病。

这两位都是可敬的学者,这么说一来是为潘岳辩护,二来他们都生活在男女大防被特别重视的时代氛围里,所以大概认为,女性就算喜欢美少年,也会比较含蓄,很难想象她们看见长得帅的男人,可以积极主动到这等地步,所以难免觉得这个剧情不合理。

实际上,潘岳“弱冠辟司空太尉府”,这才到了洛阳。所以“挟弹出洛阳道”的潘岳,总得有二十来岁了。

何况,《世说新语》里又说左思模仿潘岳,左思是齐国临淄人,因为妹妹左芬入宫,才“移家京师”的。学者推算左芬入宫是在泰始八年(272)前后,而这一年潘岳已经二十六岁了。

也就是说,不管《世说新语》里这个故事是否可信,他主观上想讲的就是一个青春年少的美男子如何受欢迎的故事。

直到唐代,社会风气都还很开放,所以唐代史臣读到这个故事,理解仍毫无障碍。到卢、余等先生的时代,却有了隔阂,而现代人看惯了女孩追星的宏大场面,再看这段,才真是“今人亦何尝无此风”,就又觉得息息相通了。

(二)自是生寒门,良媒不相识

潘岳可以说出身于一个文学世家。他的同族伯父潘勖,曾写过一篇政治意义极为重大、影响极为深远的文章:汉献帝给曹操加九锡,那篇《册魏公九锡文》,就是潘勖的手笔。汉朝的忠臣,想必会骂潘勖无耻,但潘勖获得的回报,却也想必会相当丰厚。应该承认,这类文章骨子里固然极端谄媚,面子上却确乎无比端庄,“铺张典丽,为一时大著作”(赵翼语),技术含量是很高的,有媚骨的人从来车载斗量,真能把画皮打磨得光鲜璀璨的,却是凤毛麟角。

潘勖的孙子潘尼,论辈分虽是潘岳的侄子,两人年纪却差不多大,文学史并称“两潘”。

潘岳正始八年(247)出生,到高贵乡公甘露三年(258)的时候,十二岁的潘岳文学才华已经初露锋芒,被乡里赞誉,号称“奇童”。潘岳的父亲潘芘有个朋友叫杨肇,一见这个孩子就非常喜欢,预订了潘岳做自己的女婿。

这对潘岳是非常幸运的事。杨家的官做得比潘家大得多,而且杨肇当时是司马昭大将军府参军,等于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未来的岳父帮潘岳在胜利一方的队伍里,预订了一个位置。很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潘岳回首自己一生,会发现自己选边站的时候,再也没有做过这么正确的选择。

潘岳的父亲担任过的最重要的职务,是琅邪内史。——琅邪是国名,国是和郡平级的行政单位,区别是国理论上是封给某位诸侯王了,但实际上由内史负责治理,也就是说王国的内史相当于郡的太守。

潘岳跟着父亲到了琅邪,少年潘岳有很多才华需要挥洒,写了一些非常精彩的诗文。但少年人很难知道收敛,过人的容貌、超群的才华再加上本地一把手领导的公子爷这个身份,也使潘岳养成了一些恶少脾气。比如有个叫孙秀的小官吏,潘岳对他非常厌恶,“数挞辱之”,甚至用脚践踏他,根本不把他当人看待。

当然,在那时的潘岳看来,羞辱孙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游戏。那些洛阳城的权贵子弟,羞辱甚至杀戮部曲、仆役,不是最寻常不过的行为吗?他不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最昂贵的一次放纵。

很快,潘岳就把孙秀抛在脑后,离开琅邪,到洛阳去探寻自己的仕途了。

到洛阳之后潘岳才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那些优点,不说不值一提,但确实没什么稀罕。

潘岳长得帅,但当时的上流社会里,帅哥并不是很稀缺的资源。

何晏、嵇康虽然都已经是过去时了,但江山代有美男出,颜值特别能打的,现在还有的是:

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世说新语·容止》)

潘岳和夏侯湛在一起,大家说是“连璧”,固然是夸潘岳长得帅,但也未见得就胜过夏侯湛。而人家夸夏侯湛长得帅,想必也会有人摇头叹息说:“君未见其叔耳!”夏侯湛是曹魏名将夏侯渊的曾孙,有个玉树临风,还给人感觉明媚得像抱着日月的族叔叫夏侯玄。

再说了,玉璧诚然很珍贵,但也算不得稀有。别的不说,琅邪王氏的老老小小坐一屋子,就让人觉得“触目见琳琅珠玉”,再如老一辈的裴楷裴令公,人称“玉人”;等到潘岳四十岁的时候,卫玠出生了,王济这样的资深帅哥往卫玠身边一站,就觉得“珠玉在侧”而自惭形秽,这可是让所有老辈帅哥觉得自己要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后浪。

总之,丑成左思那样的也许反而有点稀罕,长得像美玉的男人,洛阳城里扔块石头能砸到好几个呢。

就算单比颜值潘岳还是能略占上风,但人家出身门第都比你高啊。

潘岳诗歌、文章是写得好,但文学才能高,不是本来就是寒门的标志吗?

魏晋时的“寒门”,含义和今天大不相同,实际上,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家,是不够格称寒门的。

所谓寒门是这样一个阶层:地方上有头有脸,家财不少甚至豪阔,大小也是个官,还挺有文化。老百姓高攀不起他们,但碰到门阀大姓,他们又高攀不上。

潘家就属于寒门。

西晋最重要的诗人,有所谓“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即张载、张协、张亢、陆机、陆云、潘岳、潘尼、左思。这八个人里,只有陆家兄弟是吴郡著姓,但是,南方的士族到中原来,不类似于法国人嘴里的“科西嘉贵族”吗?另外,如傅玄、张华、束晳、郭泰机、嵇含、皇甫谧、成公绥……这些有点名气的诗人,都大体可算是出身于寒素士人阶层。

那个年代,寒门要引起关注并证明自己,很重要的一个途径就是创作政治性的或特别富有娱乐性的诗赋,因为很多出身名门望族的人,都喜欢读这类作品,于是就可以被看见。现代学者评价西晋的诗,往往觉得缺乏真情实感,手法却特别地堆砌烦琐。这也难怪,很多诗本来就不是自己抒怀,而是在迎合别人的趣味。

门阀子弟爱读诗文的不少,但自己的创作欲却一般不太高,写东西还是太累,他们有更舒适地展示自己的方法,也就是清谈。

清谈却是潘岳不擅长的,一来他本不善言辞,二来口才好其实也没用,清谈很多时候是一种辩论,你就是把那些出身比你好,官做得比你大的人说得哑口无言或恼羞成怒,也不会算你赢的。

所以,归根结底潘岳的致命软肋,还是在于他是寒门,他也就只好“栖迟十年”了。

(三)潘鬓入秋悲

潘岳在洛阳的十多年,朝廷里党争闹得很厉害。

一派以贾充为领袖;另一派包括山涛、王济、裴楷、和峤这些颇有些名士范儿的人,除掉老一辈的山涛,大多是出身名门的高干子弟。

潘岳最晚在泰始八年(272)做了贾充掾属(之前领导是谁不太清楚,也可能早就是贾充了),自然也就算作是贾充一派的。

潘岳提到贾充,那真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后来贾充去世,潘岳为贾充写过诔文,其中说到“昂昂公侯,实天诞育,八元斯九,五臣兹六”,对人臣的赞美,这些话都是顶配。老天爷为了让世界更美好,刻意创造了一个贾充。尧舜时代的贤臣有所谓“八元”,加上贾充就有九个了;舜治理天下靠“五臣”,有了贾充从此就是六个。——所谓“五臣”,其实倒都是广为人知的人物,即禹(夏朝始祖)、稷(周朝始祖)、契(商朝始祖)、皋陶(天下第一大法官)、伯益(秦朝始祖),可以感受下潘岳这褒奖的分量。

后面还有许多夸耀功业和德行的话,总之,和后世史书里的贾充形象,没有一点对得上。

但潘岳在贾充手底下并没有得到太多提拔,可见,他认为自己仕途不顺,不能怪贾充不帮忙。——这倒是和正史记述完全符合的,《晋书·贾充传》告诉我们,贾充是极会当官的,以贾充的领导水平,不管有没有使劲帮潘岳,让潘岳相信他已经竭尽全力了,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么,《晋书·潘岳传》里说的,“才名冠世,为众所疾”,这个“众”是些什么人,也就浮出水面了,就是王济、裴楷、和峤他们。

他们未必是讨厌潘岳,而是痛恨贾充。

两派政治势力,在皇权的威严下斗而不破,对方阵营里根基深厚的实力派是斗不倒的,对方的软柿子捏起来却也没什么意义,像潘岳这种名气巨大、优势突出、短板明显的角色,才是最适合的开刀对象。

于是潘岳跑到尚书官署外面的柱子上,写了这么一段歌谣:

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晋书·潘岳传》)

这是《晋书·潘岳传》的版本,前面我们讲山涛时讲到,《世说新语》里也有这条谣言,内容大同小异。这一年很可能是咸宁四年(278),潘岳在这年写了著名的《秋兴赋》,其中说道,“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美男子三十二岁就长了白头发,情绪难免比较激动。

这样的谣言,自然会不胫而走,迅速成为大晋朝官场上最受欢迎的酒桌段子。但对潘岳本人,无疑没好处。甚至他因此在朝廷里待不下去了,也就是这一年,他外放去河阳当了县令。

京师的十来年蹉跎加上最后的挫折,大约使潘岳的棱角被磨平了不少,他在地方官任上颇为勤勉,待人接物也变得比较友善。基层的历练也使他能够以更务实的眼光看待一些问题。比如当时朝廷认为,流动人口导致社会治安下降,所以应该封禁民间旅舍,并加大盘查力度。潘岳上书,指出这种做法“唯商鞅尤之,固非圣世之所言也”,并详细分析了其可能造成的危害,终于让朝廷收回成命。

八年时间做了两个地方的县令后,潘岳被调回朝廷任“尚书度支郎”,潘岳在这个负责财赋的统计和支调的岗位上表现应该是中规中矩,后来又平调为“廷尉平”,这个职务“掌平决诏狱”,颇为敏感:诏狱是不走一般司法程序,由皇帝下诏审理的高级官员犯罪的案件。也就是说,必然会牵涉到权力斗争。史料中含糊其词地说,不久后潘岳“以公事免”,看来是因为某个案件得罪了某家权贵,可惜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这一年是晋武帝太康十年(289)也即他在位的倒数第二年。老皇帝临终,各派政治势力角力特别复杂,确实容易摊上事。

潘岳已经四十三岁了。

(四)高情千古闲居赋

但不久之后,潘岳的命运却似乎迎来了转机。晋武帝去世,他的杨皇后升格为杨太后,太后的父亲太傅杨骏是托孤大臣,权倾朝野,而杨骏引用潘岳做太傅主簿,也就是自己的机要秘书。

同时,杨骏还把裴楷、和峤这些当年压制潘岳的人,统统调到太子的东宫去做官,名义上是要给太子安排几个好老师,实际上就是把他们踢出权力中枢。

看起来,潘岳时来运转的机会到了。

然而事实刚好相反。

按照晋武帝本来的安排,杨骏本来是不该有这么大的权力的。晋武帝原计划是杨骏和自己的四叔父汝南王司马亮共同辅政。这样,一个外戚,一个宗室,彼此配合又互相牵制,好让自己的傻儿子平稳接班。

但是杨骏利用皇帝临终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的优势,篡改了遗诏。

可惜,夺权这件事,并不是改改遗诏这么简单。晋武帝为了这个计划,已经布局多年,司马家的王爷们,控制着天下绝大部分兵力,这哪里是一道遗诏就可以改变的?

所以杨骏大权独揽的那一天,也就把自己送到了千夫所指的位置上。

晋惠帝的皇后就是贾充的女儿贾南风,她是个政治野心极强的女人,自然想取杨骏而代之;而她和杨太后两个女人之间,各种说得清和说不清的怨愤纠葛也是堆积如山。

贾南风的手腕配得上她的野心,她利用皇帝的弟弟楚王司马玮等人做杀人的刀,发动政变,杀死了杨骏,接下来自然是对杨骏势力的大清洗,洛阳城里杀得人头滚滚。

和潘岳同样担任太傅主簿的朱振,追随在杨骏身边,还替杨骏拟订了绝地反击的方案,但没有被采纳,之后他的死期自然也就到了。

但不知道是碰巧还是事先得到了一点消息,政变那天晚上,潘岳“取急在外”,就是因私事请假没去值班。

当然,没值班本来也是要作为从犯被追究的,但潘岳做河阳县令的时候,对一个叫公孙宏的人很好,公孙宏现在做了楚王司马玮的长史,他替潘岳求情,潘岳也就没事了,只是又变成平民了而已。

不久之后,潘岳被任命为长安县令,后来又被调回中央做博士,但是接受任命的时候,因为母亲突然病重,没来得及向皇帝谢恩就走了,再次被免官。

这一年是晋惠帝元康六年(296),潘岳已经五十岁了。

也就是这一年,潘岳写了著名的《闲居赋》。

差不多一千年之后,金元之际的诗人元好问读到了这篇作品,写了这样一首诗: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论诗三十首·其六》)

“拜路尘”是说,潘岳看见贾充的孙子贾谧的车子驶过,对着车后扬起的灰尘都要跪拜。

于是元好问说,潘岳能写出《闲居赋》这样清高的作品,怎么能想象,他会做出“拜路尘”这么谄事权贵的事来?可见文章反映人品之类的话,是靠不住的。

只能说,元好问并没有好好读《闲居赋》,文章确实不一定“见为人”,但《闲居赋》却刚巧是能见出潘岳为人的。

这就是一篇极其热衷的作品。

赋前有小序。潘岳先赞叹古人求官的“巧”,然后感叹自己做官的“拙”。

然后他就把自己的仕途履历详细报了一遍,总结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魏晋时期留存至今的史料并不多,基层文官怎么在不同岗位上打转,潘岳算是给历史学家提供了重要依据。不但文学史家把这段材料视为研究潘岳生平的重要资料,研究制度史的学者,对这段材料也非常重视。

生到今天,潘岳一定也是能把职称材料写得特别清楚的人。

于是潘岳一唱三叹地说起自己做官有多“拙”,“拙者之为政”可说是这篇小序的主题,后来还成了典故,如明朝一个苏州的贪官给自家园林起名字,就叫“拙政园”。

赋的正文,一起笔就描写自己“闲居”的周边环境:西边是军营,渲染了几句军队操演的热闹场景后,潘岳没有嫌吵,而是幻想这样的战士可以如何“耀我皇威”;东边是学校,于是潘岳想到了伟大的先皇司马昭;想到了开春的时候,天子来祭祀的场面有多么壮观;想到本朝的教学体系如何可以吸纳不同出身的人才(“右延国胄,左纳良逸”)……总之,这一大段环境描写,就是一曲正能量的颂歌。

接下来当然要描写自己的农家庄园有多美,在母亲膝下承欢有多幸福,最后还是一遍遍说,我不适合当官不适合当官不适合当官。

天天嚷嚷我要躺平的人,就是还不甘心躺平。同理,真不想当官,想明白了不再提这茬儿就是了,这么反复念叨,就是还是挺想的。

钱钟书吐槽谢灵运:“余尝病谢客山水诗,每以矜持矫揉之语,道萧散逍遥之致,词气与词意,苦相乖违。”又讥讽阮大铖:“圆海况而愈下;听其言则淡泊宁静,得天机而造自然,观其态则挤眉弄眼,龋齿折腰,通身不安详自在。”

这些话拿来说潘岳,自然也合适。

但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看:潘岳想当官,有什么不对吗?

他自己也说了,“非至圣无轨微妙玄通者,则必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人不能默默无闻过一辈子,作为一个十二岁就有“奇童”美誉,相貌那么俊美,文采那么出众,行政能力经过实践检验表现也不差的人,凭什么那些高门子弟可以平流进取坐至公卿,自己就得憋屈一辈子呢?

五十岁了,是还可以搏一把的最后的年岁了,而这时的局面,看起来对潘岳还真是非常有利。

当年潘岳的恩公,“太宰鲁武公”贾充虽然早就不在了,但贾家的势力,现在却如日中天。

皇帝是傻的,一切都听皇后贾南风的。当然,说皇后丑陋而淫乱,喜欢抓美少年到宫里去享乐,以此揣测老帅哥潘岳是不是和皇后有什么特殊关系,那是不足凭信的段子。

真正赏识潘岳的,就是贾充的孙子贾谧。

(五)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

贾谧的身世,比较神奇。《世说新语》讲了一个故事:

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跷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著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急峻,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世说新语·惑溺》)

贾充的小女儿贾午与贾充的掾属韩寿私通。贾午太喜欢韩寿了,就偷了父亲收藏的西域进贡的香料,送给了韩寿。这种奇香“一著人,则历月不歇”,因此韩寿的同事们(不确定其中有没有潘岳)很快便发现了韩寿身上的香气,并向贾充说起。贾充知道,这种香料皇帝仅仅赏赐给了自己和大司马陈骞,联系前因后果,就猜到了问题所在。

贾充倒是没有做《西厢记》里的老夫人,没想拆散这对小情人,而是很干脆地把女儿嫁给了韩寿。

而贾谧,就是韩寿和贾午的儿子。就是说,他本该叫韩谧,是贾充的外孙。因为贾充没有子孙,就拿外孙当孙子,作为继承人。

中国的传统,是严格排斥女性的继承权的,外孙和孙子自然也绝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这个做法,被讲究礼法的人严厉抨击,认为会“令先公怀腆后土,良史书过,岂不痛心”,就是回顾前世,这对不起祖宗,眺望未来,这会成为永恒的丑闻。

所以,贾谧从小就享受着罕与伦比的荣华富贵,同时要时不时遭遇各种鄙视的眼光和刻薄的言辞。

贾谧养成了既豪奢又浮夸的性格,表现之一,就是喜欢文学。

皇后贾南风是居于幕后的,在前台更多和官员们打交道的,正是贾谧,史称贾谧当时“权过人主”。但同时,人家把他比作西汉的落魄才子贾谊,他似乎也引以为荣。贾谧身边聚集起一个半文学半政治的团体,经常在石崇的金谷园里聚会,史称“金谷二十四友”。

贾谧很欣赏潘岳,有说法是,潘岳是“二十四友”之首。所谓“安仁拜路尘”,也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而潘岳的仕途确实也就顺畅起来,“寻为著作郎,转散骑侍郎,迁给事黄门侍郎”,这几个职务品级虽然仍不是很高,但颇为清要,尤其是黄门侍郎,工作地点在宫门之内,是内朝和外朝沟通的枢纽,可谓至关重要的职务。所以这个官职也就和潘岳的名字结合在一起,潘岳文集,就叫《潘黄门集》。

当然,贾谧也会把一些重要任务交给潘岳。

比如元康八年(298)的“晋书限断”事件。

这一年,西晋朝廷里有一场大讨论,就是本朝的历史,该从哪一年写起。一派意见认为,当然是从司马炎接受曹魏禅让开始;另一派则认为,应该上溯得早一点,在司马昭甚至司马懿的时代,既然已经大权在握,晋史就已经可以开始了。

这不是抽象的理论问题,也不是把本朝史拉得越长越有面子。关键在于,从晋武帝司马炎开始的话,有资格继承帝位的,就只能是司马炎的后代;上溯到司马懿,则身为其后代的宗室王(如当时很活跃的赵王司马伦),要提出皇位继承权,就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

贾谧当然是捍卫前一种观点的,这是论证当今傻皇帝的权威,同时敲打皇帝那些痴心妄想蠢蠢欲动的叔叔和叔公。这无疑是国之忠良应该做的事,因此也得到了朝廷里声望卓著的官员的广泛支持。

贾谧的观点,是由潘岳写成稿件的。这项工作,真是既实惠多多,又光荣体面,潘岳迎来了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但接下来,贾谧就让潘岳去做了一件最无耻的事。

贾谧想置当今太子于死地。

太子司马遹自幼聪明,可以说是朝野人望所系,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太子表现出越来越多的顽劣习气,但许多人也还是愿意相信,这是太子在韬光养晦。因为当今皇帝是傻的,所以人们期望,等到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但太子不是贾皇后所生,贾皇后视太子为眼中钉,而贾谧曾经“侍讲东宫”,和太子相处得尤其糟糕。

其实明眼人不难看出,皇后、贾谧如果能和太子搞好关系,其实对贾家倒是好事。皇后年轻时没能生育,现在已年过四旬,是不可能生出一个儿子来了。那么太子就是皇位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如果和太子相处和谐,那样等到太子变成皇帝的时候,贾家的特殊地位,多少能够得到保全。相反,一旦做了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倒是给了所有敌对势力行动的借口。

但怨愤之心,有时不能为理性所改变。

皇后把太子骗进宫中,把他灌醉,然后让他抄写一段向神明祈祷的文字。这段“祷神之文”是非常难认的草书,太子醉得昏昏沉沉,根本弄不清自己抄的究竟是些什么,就照着写了。

实际上这段文字是: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要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晋书·愍怀太子遹传》)

这里提到的谢妃,是太子的亲生母亲。

于是就有了太子谋反的证据。

这段大逆不道的“祷神之文”,就出自潘岳之手。

史料中没有谈及伪造这份文件时潘岳的心理。他也许有过抗拒,但憔悴困顿大半生,贾谧终于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一点曙光,潘岳实在没有勇气拒绝贾谧。潘岳也许想起了族伯潘勖的那篇《册魏公九锡文》,那也是一篇不要脸的文章,可它给潘勖带来多大的荣耀啊。区别就是,自己只需要模拟醉汉的胡话并把字写得潦草一点,相比潘勖的“一时大著作”,只从技术角度讲,实在有点轻松。

终于,太子被丢进大牢,接下来一起更没有技术含量的投毒案发生了:贾后派医生去给太子下毒,由于太子只吃自己煮的东西,投毒者实在找不到机会,便用药杵将太子打死。

而潜伏已久的野心家们,也纷纷行动起来了。

(六)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发动政变的,是司马懿的第九个儿子,当今皇帝的叔祖父赵王司马伦。

从各方面看,司马伦都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不过,在改封赵王之前,司马伦还做过一段时间的琅邪王。在琅邪郡,司马伦得到了一个野心勃勃而精于策划阴谋的助手。

这个人,就是当初被少年潘岳鞭打并踩在脚下的孙秀。

孙秀的计划执行得非常顺利,皇后被杀,贾谧被杀,朝中一大批名臣都被杀,潘岳一个文人,倒是暂时没有太被关注,继续做自己的黄门侍郎。

只不过,孙秀为赵王伦建立了这样的大功勋,自然加官晋爵当上了中书令,也就是黄门侍郎的顶头上司: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于是始知必不免。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后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潘《金谷集》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世说新语·仇隙》)

孙秀和石崇有仇,因为他向石崇索要美丽的绿珠,石崇不给。

孙秀也记得当初潘岳对自己的羞辱。

潘岳在官署里看见孙秀:“孙令,忆畴昔周旋不?”他喊着孙秀的官位问,还记得过去我们两个人的交往吗?

孙秀回答:“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孙秀虽然出身卑微,相貌丑陋,但一样很有文化教养,随口就背了《诗经·小雅·隰桑》中的一句。这本是一句爱情诗:我那么爱你,为什么却不对你说呢?因为这份爱恋牢牢藏在我心里,一天也不敢忘记。

当然,按照赋诗断章的伟大传统,这里的“爱恋”,要替换成“怨恨”。

在场的不明就里的同事们,听到两个人温柔而文雅的对话,一定以为两个人是在叙旧。

只有潘岳自己心里冰凉,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几天后,潘岳被押送到刑场,在那里,他还看见了石崇。

两个人都很意外。石崇问:“安仁,你也落到这一步了吗?”——另有一个版本,石崇问的是:“天下杀英雄,卿复何为?”为什么会牵连到你一个文人呢?潘岳回答:“俊士填沟壑,余波来及人。”

《世说新语》这个版本,潘岳是背了一句当年在金谷园欢聚的时候,自己作的诗:“白首同所归。”

三十二岁的时候,潘岳就已经是“二毛”了,现在潘岳五十四岁,大约也是美人迟暮满头白发了。当年潘岳给石崇赠诗,说我们的情谊像金石般牢固,但愿能够白头偕老地离开这个世界。一语成谶。

孙秀给潘岳定的是叛乱的罪名,所以应该“夷三族”,具体说是:“岳母及兄侍御史释、弟燕令豹、司徒掾据、据弟诜,兄弟之子,已出之女,无长幼一时被害。”

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段脱轨的乱世,魏晋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经常也被当作是一股跑偏的支流。

潘岳在西晋的文学家里,算是排名靠前的几个人之一,但从唐代到明清,往往就被当作二三流作家看待,有时还会得到一些特别难听的评价。如叶燮《原诗》说:“六朝诗家,惟陶潜、谢灵运、谢朓三人最杰出,可以鼎立……最下者潘岳,沈约,几无一首一语可取,诸如其人之品也。”沈德潜《古诗源》中称:“安仁党于贾后,谋杀太子遹与有力焉。人品如此,诗安得佳。”

说起来是论诗,归根结底,还是谈到人品上。

热衷仕宦倒也罢了,偏偏他所依附的那股势力,从贾充到贾皇后到贾谧,最是声名狼藉。——其实潘岳生活的年代,倒未见得都如此,这是潘岳的不幸。当年,潘岳因为要照看生病的母亲,丢掉了博士的官衔,因此作为孝子的代表,很被称颂了一阵,但潘岳不顾母亲的劝阻继续求升职,最后连累得老母亲也被送上刑场,于是就又从孝子名单里被开除掉了。

但有人说,潘岳因为汲汲于荣华富贵,结局才会这么悲惨。这却有点难说。

不妨回头再看看开头那个洛阳道上求关注的故事里,作为潘岳的反面的左思的命运。

论颜值,左思学潘岳真是东施效颦,论文学史地位,左思比潘岳却高得多。王夫之说:“三国之降为西晋,文体大坏,古度古心,不绝于来兹者,非太冲其焉归?”意思是别人都不用看了,就看看左思吧。

潘岳的诗文繁丽绮靡,左思却质朴凝练。潘岳想表达一点心声,曲曲折折遮遮掩掩,好像李瓶儿和西门庆上床之前,还要谢谢西门庆一直在照顾自己的老公;左思也是贾谧的“二十四友”之一,不过卷入没有那么深,他为人爽快得多,想当官的时候就求官,觉得不公就骂不公,骂完了就回家,请我当官也不当了。

感到时局越来越乱,左思就离开了京师是非之地,把家搬到了冀州。

《晋书》说,左思是几年后病故的,估算下来,大约是305年或306年吧。

接下来公元307年,皇帝换了一个好听的年号,叫“永嘉”。

那是中国古代史上最恐怖的社会大崩溃。

左思自己及时病死还算善终,他的家人呢?永嘉之乱时,各路军阀指挥麾下人马,在冀州纵横来去,见人就杀,那时整个北方,就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潘岳不求官的话,也许可以多活几年,但他将要面对的,也就是这一切。

大时代从每个人身上碾过,对你精心盘算的人生选择,经常真没有那么关心。


十六、石崇的性情是怎样养成的十八、“妾身未分明”的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