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桓温与陈郡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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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冶城上的对话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世说新语·言语》)

这则王羲之与谢安的对话,《世说新语》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不过,两个人同时出现在都城建康的机会很少,还是可以推算个大概。

当时谢安年方二十,而王羲之比谢安年长十七岁。

两个人一起登上了冶城,当年南京的地貌,和今日完全不同。今日这里是毫无特色的街市,当时站在冶城城墙上,却可以看见秦淮河汇入长江的景象。一千七八百年来,南京人的生活垃圾不断投入秦淮河中,于是河道不断收窄,河水变成了俞平伯、朱自清眼里的样子——那两篇著名的散文,都把秦淮河写得华丽而浓稠,华丽是文人妙笔,浓稠却很真实。

但王羲之、谢安那个年代,建康城还是一个新生的城市,他们眼里的秦淮河,河面宽阔,河水清澈。稍远处的长江,气魄则更非今日可比,十五公里的浩瀚江面,气象万千。在不舍昼夜的浩浩洪流面前,人世间的纷扰,显得短暂而渺小。

所以也就难怪谢安悠然玄想,产生超脱世俗的志趣了。

王羲之则很有责任心,看不得年轻人这样不求上进的样子,于是说:“夏禹勤于政事,手脚都长满老茧;周文王忙到很晚才吃饭,时间根本不够用。现在国家危难,到处都是防御工事,应该人人为国效力。”

王羲之说“四郊多垒”,是《礼记》里的话,后面还有半句,“此卿大夫之辱也”。王羲之知道,作为一个出身高贵的年轻人,谢安一定很熟悉这句话,他也期待,谢安应该有和身份相称的羞耻心。

他又补了一句:“虚幻的高论废弛政务,浮华的文字妨碍机要,恐怕不是当今所应该提倡的。”

年轻气盛的谢安完全没有给王羲之留面子:“秦朝采用商鞅的法律,结果二世而亡,难道也是清谈造成的祸患吗?”

谢安的反驳是十足的诡辩,相当于有人警告你,不吃饭会饿死,你回了一句,还有人是撑死的呢。不过魏晋玄谈,从来不是靠逻辑取胜的。

令人感慨的是,主张务实的王羲之,后来一辈子没有干成什么实事,谢安却成就了魏晋名士里空前绝后的功业。

不必怀疑他们此刻说话的真诚,只是人生的变数,远比江河上的浪花更无法捉摸。

(二)新出门户

后世习惯王谢并称,而两家最杰出的人物,则是谢安文雅过于王导,使得一般人很容易忽略一点:陈郡谢氏其实远不如琅邪王氏根深本固枝繁叶茂。

诸葛恢大女适太尉庾亮儿,次女适徐州刺史羊忱儿。亮子被苏峻害,改适江虨。恢儿娶邓攸女。于时谢尚书求其小女婚。恢乃云:“羊、邓是世婚,江家我顾伊,庾家伊顾我,不能复与谢裒儿婚。”及恢亡,遂婚。(《世说新语·方正》)

诸葛恢的大女儿嫁给太尉庾亮的儿子,二女儿嫁给徐州刺史羊忱的儿子。庾亮的儿子被苏峻杀害了,大女儿又改嫁江虨。诸葛恢的儿子娶了邓攸的女儿为妻。

吏部尚书谢裒为儿子求亲,想娶诸葛恢的小女儿。

诸葛恢就说:“羊家、邓家和我家世代联姻,江家是我看顾他,庾家是他看顾我,我不能再和谢裒的儿子结亲。”

等到诸葛恢去世后,两家的亲事才结成。

诸葛恢曾和王导争论,两家谁才是琅邪最大的世家。

当然,过江之后诸葛家显然是不如王家的,这里诸葛恢也承认,自家也不如颍川庾家,但仍然高于陈留江氏,但对谢家,则根本瞧不上。

这则里被诸葛恢拒绝的“谢尚书”,就是谢安的父亲。

谢万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时阮思旷在坐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世说新语·简傲》)

谢万在兄长面前,想起身找便壶。当时阮裕(字思旷)在座,说:“新冒出来的家族,真是粗陋无礼。”

谢万是谢安的四弟。

阮裕最著名的事迹,是他有一辆豪车,有人想跟他借车却不好意思,他就把车子烧了。可知他的性格是比较高尚矫激的一类。

他骂谢家是“新出门户”,其实倒可能说明谢家当时的影响力,已经超过了没落中的陈留阮氏,所以阮裕只能摆老资格傲人。当然,这仍然说明谢家没什么历史底蕴。

阮裕还直接教训过谢安:

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2]亦不可得!”(《世说新语·文学》)

少年谢安向阮裕(曾为光禄大夫)请教《白马论》,阮裕就写了论文给谢安看。谢安一时不能理解,就一再追问。

阮裕就感叹:“不仅能讨论这个问题的人找不到,就是找个能读懂这个问题的也没有。”

“白马非马”这种命题在玄学语境中讨论,说穿了就是:我说了你听不懂的话,如果我推崇你,那是我没说清楚;如果我瞧不上你,那就是你的理解力有问题。并不存在统一标准。

阮裕没把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阮裕生卒年不详,但他眼里王羲之是晚辈,比谢安大二十多岁是有的。

后来谢安也表明了对阮裕的态度:

王右军与谢公诣阮公,至门,语谢:“故当共推主人。”谢曰:“推人正自难。”(《世说新语·方正》)

王羲之和谢安去拜访阮裕,走到门口,王羲之对谢安说:“我们俩都要捧捧主人。”

谢安说:“捧人是很难的事。”

其实看谢安的生平言论,捧人是他的日常,看来他对阮裕也是很不满。

总的说来,谢安对自家是“新出门户”,是很有自觉的,比他兄弟强得多。王羲之在琅邪王氏的人里,是比较随和的,可以交,跟有的人就不必自讨没趣:

谢公尝与谢万共出西,过吴郡,阿万欲相与共萃王恬许,太傅云:“恐伊不必酬汝,意不足尔。”万犹苦要,太傅坚不回,万乃独往。坐少时,王便入门内,谢殊有欣色,以为厚待己。良久,乃沐头散发而出,亦不坐,仍据胡床,在中庭晒头,神气傲迈,了无相酬对意。谢于是乃还,未至船,逆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尔。”(《世说新语·简傲》)

所谓谢安、谢万“共出西”,因为谢家在建康东南方向的会稽,从会稽出发,到建康也好,到豫州任职也罢,都叫出西。

经过吴郡时,谢万想和谢安一起去拜访王恬。——王恬是王导的儿子,字敬豫,小名阿螭,长得很好看。但王导曾评价他:“可惜你的才学配不上你的长相。”能让老爸这么说儿子,王恬是怎么做人的,也就可想而知了。而且,大家族内部被歧视的子弟,对外还特别爱炫耀大家族身份,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所以谢安的意思是算了,不必去。

谢万一再坚持,见谢安就是不听,谢万就自己去了。

到王恬那里坐了一会儿,王恬就进屋了,谢万很高兴,认为王恬是张罗招待自己去了。

过了很久,王恬洗了头,披散着头发出来,也不就座,只是靠在胡床上,在院子里晾头发,神气高傲超迈,就当没谢万这个人。

谢万只好走了,还没上船,就迎面叫哥哥。

谢安当然早已预见到这一切:“阿螭不作兴你吧?”——后世吴语区,“作兴”还有器重、推崇的意思,对照这句“阿螭不作尔”,还真是一脉相承。

那么,谢家是怎么在几代人的时间里,一跃成为东晋的第一流门阀的呢?[3]

(三)从豫章到豫州

陈郡谢氏第一个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是谢安的伯父谢鲲。

谢公道豫章:“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世说新语·赏誉》)

谢安赞美这个提升家族地位的伯父,描述了一个特别动人的画面:谢鲲(曾任豫章太守)如果遇到阮籍、嵇康他们,会彼此挽着胳膊,走入竹林。

由于谢安的巨大影响力,这差不多成了谢鲲的标准形象,唐修《晋书》,也把谢鲲和阮籍、嵇康写进了同一篇传记。

实际上谢鲲的为人,可能更复杂一些。

他是两晋之际的人。西晋末天崩地裂的永嘉之乱,享有最多社会、政治资源的一流门阀许多坚持留在北方,最后被屠戮殆尽,对南渡的一流门阀里的边缘人和二三流士族来说,那却是一个上升的窗口期。

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的进取方式,是同时修炼两门技能:一方面,为人放达,清谈玄妙,能够获得大名士的欣赏,融入他们的圈子;另一方面,能够非常干练地处理一些大名士不想做而又不得不做的实际事务。

当然,找到一个愿意不拘一格用人的大人物是第一步。

谢鲲显然是找到了,他做了王敦的长史。

谢鲲留在《世说新语》和《晋书》中的形象,基本都是属于前一面的,一来这一面本来就引人注目,二来越是取得成功,谢家人也越希望只有这一面被注意。但关于后一面,也有这样一句话:“以讨杜弢功封咸亭侯。”

谢鲲是能立军功的人物。

史书有大量谢鲲与王敦的单独对话,包括谢鲲劝谏王敦要善待皇帝,不要造反的内容。这种精彩的对话照例伪造起来最是容易,所以不能贸然判定真假。但谢鲲及时从王敦身边离开去做了豫章太守,没有卷进后来导致王敦身败名裂的一系列事件,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样,他既借助王敦提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又没有被王敦连累。

谢鲲的儿子谢尚,可信据的资料要丰富得多,他的人生轨迹也可以看得更清楚。

谢尚,字仁祖,官最大做到镇西将军。谢仁祖、谢镇西都是他。

谢尚的容止很“妖冶”,行为很“任诞”,虽然清谈水平不太高,但非常有文艺范儿,总之,就是个典型的名士的样子。

但谢尚做事,相当务实。他开始在朝廷里做黄门侍郎这样的清望官,后来就到了地方上,既管民事,也抓军务。他为政清简,也很爱惜士卒,《晋书》本传特意讲了个小故事:有次他刚到任,当地官员用四十匹布,给他造了一顶乌布帐篷。谢尚就吩咐,把帐篷拆了,给将士们改裤子穿。

而且谢尚也赶上了好时候。

他在公元308年出生,三十岁当打之年,正是晋康帝、晋穆帝的时代,原来的王、庾两大家族,现在都出现颓势,也就是说,原来的天花板又有了窟窿,上升空间很大。

尤其幸运的是,谢尚的妹妹嫁给褚裒,生了一个女儿叫褚蒜子。而褚蒜子就是晋康帝的皇后。

朝廷想加强中央的权威,就考虑用一用外戚。褚家的人才少,皇后的妈妈的娘家就被重视起来了。

谢尚被任命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督扬州六郡诸军事、镇历阳的时间,和桓温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的时间,几近前后脚。

谢尚比桓温大四岁,谢尚是皇后的舅舅,桓温是皇帝的姐夫,两个人的任命,是朝廷为了对付原来得势的庾氏家族,接连下出的两步棋。

但庾家退缩速度之快,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于是谢尚和桓温的关系也就有了变化。

桓温还真是没事就喜欢评论两句谢尚,别人也喜欢将他们放一起说事。

袁彦道有二妹:一适殷渊源,一适谢仁祖。语桓宣武云:“恨不更有一人配卿。”(《世说新语·任诞》)

袁耽(字彦道)有两个妹妹,名字都很气派,大妹叫女皇,二妹叫女正。

女皇嫁给了殷浩,女正嫁给了谢尚。

袁耽对桓温说:“我就是遗憾没个三妹可以嫁给你。”

袁耽这话可能是好意,但对桓温来说,被排在殷浩、谢尚后面,也算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偏生袁耽是少有的桓温不敢对他发怒的人,少年桓温好赌,而袁耽是赌博高手,桓温输得精光时,要指望袁耽救自己。

前面讲王导时引过的,殷浩从上游到建康,王导组织了一次清谈,桓温、谢尚、王濛、王述都只能当听众,当时桓温、谢尚都是三十尚不足、二十颇有余的年纪。事后桓温评论:

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世说新语·文学》)

桓温的结论,殷浩最高,我和谢尚平级,那俩姓王的不行。看来对谢尚评价还不错。

罗君章为桓宣武从事,谢镇西作江夏,往检校之。罗既至,初不问郡事,径就谢数日,饮酒而还。桓公问:“有何事?”君章云:“不审公谓谢尚何似人?”桓公曰:“仁祖是胜我许人。”君章云:“岂有胜公人而行非者,故一无所问。”桓公奇其意而不责也。(《世说新语·规箴》)

这则里涉及的人物关系略有疑问。谢尚任江夏相的时候,任荆州刺史的应该是庾翼。

罗含(字君章)作为庾翼手下的从事,去检查谢尚的工作。到江夏后,罗含也不问具体情况,就是到谢尚那里住了几天,喝喝酒就回来了。

当时在庾翼身边工作的桓温问,谢尚那边什么情况。

罗含说:“不知道您觉得谢尚是什么样的人呢?”

桓温说:“仁祖比我要高一点点。”

罗含说:“哪里有比您还高的人还会做坏事呢?所以我啥也没问。”

这则读下来,总觉得桓温是想要使坏的,但表面上,仍对谢尚高度评价。

或以方谢仁祖不乃重者。桓大司马曰:“诸君莫轻道,仁祖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世说新语·容止》)

第一句里的“方”是评价的意思。

有人对谢尚评价不高。

桓温说:“你们不要口齿轻薄。谢仁祖踮脚在北窗下弹琵琶,确实像天外飞仙啊。”

桓大司马真不愧语言大师,一句话画面感就出来了。但这则也不像是什么正经好评。

桓温到了荆州之后,必然是要高度关注谢尚的。豫州在京师建康的西边,荆州在豫州的更西边,要想从上游的荆州威胁到建康,必须要过豫州驻军这一关。当年,忠于朝廷的祖逖坐镇豫州,王敦就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桓温要想图谋大事,也还是一样。

《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地图出版社,1972

而谢尚的作风,是很能得军心的,他在豫州的根基扎得很牢固。

桓温不断给朝廷施压,让谢尚北伐。谢尚的军事才能在名士圈里名列前茅,但要他到北边去打则还是不够看,但谢尚的政治智慧,却真是“自有天际真人想”。

永和八年(352)北伐,谢尚打败了,但败得不算很惨。谢尚另有两个操作:

第一是和敌人关系搞得挺好,以后相安无事。

第二是据说耍了个很高明的手段,从北方的敌人那里把传国玉玺骗过来了。

当年司马睿南渡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当皇帝,玉玺自然还在洛阳的皇帝手里。后来洛阳、长安先后倾覆,玉玺在北方流传。而建康城里的皇帝,被嘲笑为白板天子。

不知道谢尚骗来的这所谓玉玺是不是真的(甚至他怎么骗北方人的故事也可能是他瞎编的),但总而言之,东晋朝廷需要这个玉玺,所以假定它是真的,对谁都有利。

所以谢尚不但无过而且有功。

谢尚稳稳当当在豫州扎根了十二年,桓温跟他保持着面子上的和谐,而对他毫无办法。

但是,桓温很早就发现了谢尚一个致命的破绽。

谢尚没有儿子。

《搜神记》里讲了个故事,谢尚青春期的时候,和家里的婢女相好,以他的身份,当然是不可能娶这个婢女的,于是他赌咒发誓说,为了你我终身不娶。

结果他还是结婚了,婢女死后去天庭告状,上天就惩罚谢尚终身无子。

故事荒诞不经,不过在最重视门第的魏晋时代,一个世家公子辜负了法律上都不算人的婢女,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该算中国文化的闪光点了。

所以,谢尚只能过继一个同族兄弟的儿子,因为此时陈郡谢氏并不是个太大的家族,谢尚想要过继一个儿子会去找谁,是可以推想出来的。

那就是谢安的大哥谢奕。

(四)方外司马

桓宣武作徐州,时谢奕为晋陵。先粗经虚怀,而乃无异常。及桓还荆州,将西之间,意气甚笃,奕弗之疑。唯谢虎子妇王悟其旨。每曰:“桓荆州用意殊异,必与晋陵俱西矣!”俄而引奕为司马。奕既上,犹推布衣交。在温坐,岸帻啸咏,无异常日。宣武每曰:“我方外司马。”遂因酒,转无朝夕礼。桓舍入内,奕辄复随去。后至奕醉,温往主许避之。主曰:“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世说新语·简傲》)

桓温任徐州刺史时,谢奕任扬州晋陵郡太守。东晋侨置的徐州不是原来的徐州,而是安置原来的徐州的流民的地方,州治在京口;而晋陵郡的郡治,一度也在京口。所以当时桓温和谢奕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

开始,彼此也就是场面上的虚假客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等到桓温要去荆州上任前,就表现得对谢奕特别意气深重了。

谢奕倒也没多想,但谢奕的二弟谢据(小名虎子)的妻子注意到了:桓温这是想让咱家大伯一起去荆州啊。

果然,不久后桓温就任用谢奕做了自己的司马。

谢奕到荆州后,仍把桓温当作是自己的布衣之交,而不当领导看待。在桓温那里做客,谢奕头巾戴得很随便,想长啸就长啸,爱歌咏就歌咏,和往常一样。

桓温经常说:“这是我的方外司马。”

谢奕酒后越来越狂放,一点礼数也没有了。他给桓温灌酒,桓温退入内室,谢奕就跟进去。所以后来一到谢奕喝醉时,桓温就躲到妻子南康公主那里去。

当时桓温早已另有新宠,那个故事就太有名了: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著斋后。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惭而退。(《世说新语·贤媛》)

当初桓温平定蜀地,灭了割据在那里的成汉政权,就娶了成汉国主李势的妹妹做妾。

桓温很宠爱她,总是把她安置在书斋后住,南康公主开始是不知道的。

后来听说此事,公主就带着几十个婢女,提着明晃晃的刀子去搞突袭。——这大概也算南渡以来,司马家最有气势的一次出击了。

杀到地点,正遇见李氏在梳头,头发垂下来铺到地上,肤色像白玉一样仿佛有光,对公主和围在自己身边的几十把刀好像没看见一样。

这女孩语气很舒缓地说:“国破家亡,我并不情愿到这里来,如果今天能被杀了,这倒是我的心愿。”

公主很惭愧,就退出去了。刘孝标的注释补充了公主的感叹:“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现在公主看见桓温因为躲避谢奕跑到自己这里来了,大概是有点幸灾乐祸,对桓温说:“如果您没有这个狂放的司马,我哪有机会见到您呢!”

《晋书·谢奕传》说,谢奕不好意思到公主房里去给桓温灌酒,就跑到桓温的办事大厅去,抓住一个军官一起喝,还说:“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

魏晋时,说人家是“老兵”是很严重的攻击,将来谢家老四谢万还这么说,就几乎把命也送掉了。但桓温是一点没和谢奕计较。

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来,桓温不喜欢名士的酗酒、放纵、坐谈之类,并不是绝对的,还是分跟谁,看你对他的价值是不是足够大。

永和十年(354)收复洛阳之后,桓温不断请求朝廷把谢尚调到洛阳去坐镇。桓温的计划很可能是,即使能把谢尚调开,但自己想要染指豫州,朝廷和谢家也是决不会同意的。那就让谢奕接任豫州刺史。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

但实际情况对桓温来说要更加美妙,升平元年(357),谢尚去世。有人提出让桓温的弟弟桓云做豫州刺史,朝廷当然不同意,最后果然是让谢奕接他堂兄的班。

谢奕远比谢尚好对付,而且桓温之前已经做了那么多感情投资,拉拢他为自己人,也是可能的。

但是谢奕到豫州只一年,到升平二年(358)八月,也去世了。

朝廷决定还由谢家人接任安西将军、豫州刺史。这就把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到了谢家的面前。

(五)“但恐不免耳”

当初,谢鲲、谢裒兄弟,哥哥谢鲲辅佐王敦,弟弟谢裒在晋元帝身边做官,和王导接触也不少,所以谢裒的儿子谢安才会跟人说,自己小时候见王导,王导如何给人“清风来拂人”的感受。

谢鲲走名士路线比较耀眼,谢裒继承博士家风,也在稳步升迁,史料中提到他的三个职务,即“侍中、吏部尚书、吴国内史”,都非同小可:侍中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官员,吏部尚书负责官员的选拔与考核,吴国内史相当于吴郡太守,执掌着经济上最重要的一个郡。

谢裒还有一点明显强于哥哥,他比较能生,膝下有儿子六人:谢奕、谢据、谢安、谢万、谢石、谢铁。

现在,长子谢奕去世,而二子谢据早逝,接下来去豫州的,要么是老三谢安,要么是老四谢万。

问题是,这哥俩都是隐居爱好者。

谢安不必说了,关于他怎么高卧东山,多少名流高官请他出来做官,他就是不动的故事,讲也讲不完。

还有比较生动的一段是谢安夫妻的对话:

初,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世说新语·排调》)

当初谢安在东山隐居时,他还是一介平民,家族里很多兄弟,早已富贵。这些兄弟家里,也就常常挤满了宾客。

刘夫人对谢安说:“大丈夫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谢安捏着鼻子说:“只怕不能避免这样。”

之所以捏鼻子,有解释是谢安有鼻炎,这样想让声音低一点却还能吐字清楚。也可能是,官场里尽是污浊、恶臭的事,就好像一个垃圾场,所以说到做官就让人忍不住想捏住鼻子。

谢万比谢安还要激烈。谢安就是表示我个人喜欢隐居,谢万要论证隐居是普世价值,就是比出仕做官好。

他写过一篇《八贤论》,说:楚国有渔父和屈原,渔父打鱼,活得好好的,屈原做三闾大夫,投江了;汉初有季主和贾谊,季主在长安市场里给人算命,活得好好的,贾谊做官,憋屈死了;西汉末有楚老和龚胜,楚老是隐士,活得好好的,龚胜做过官又辞官,又被王莽逼着再出山,不乐意,绝食死了;西晋有孙登和嵇康,隐士孙登好好的,嵇康被杀了。

总而言之,隐居就是好,做官就是死。

那现在无论如何需要一个人担任这个豫州刺史、西府中郎将了,到底是谢安“不免”呢,还是谢万不怕死呢?

谢太傅于东船行,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从横,撞人触岸,公初不呵谴,人谓公常无嗔喜。曾送兄征西葬还,日莫雨驶,小人皆醉,不可处分。公乃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夫以水性沉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世说新语·尤悔》)

谢安在会稽郡乘船出行,仆役驾着船,有时慢有时快,有时停有时等,有时由着船纵横漂流,撞着人,碰到岸,谢安对驾船人也并不批评教育。

所以人们议论说,谢安这人是没有喜怒的。

但是,哥哥谢奕去世,送葬回来,天也晚了,雨也下得急,仆役们都醉了,全乱套了。谢安就在车上拿过支车的木柱,去撞车夫,声音脸色都很严厉。

于是《世说新语》编著者发了一段议论:水性沉静柔和,可是进入险隘处却会奔腾激荡。和人情相比,就类似处于急迫危难的时刻,没有人能保持那份平和纯粹的心境。

道理很对,可是要知道,苻坚百万大军压境的时候,谢安一样能“保其夷粹”。这次却绷不住了,可见兄长去世,面对不得不出山的处境,谢安压力有多么大。

这种表现大概可以说明,他喜欢隐居,是真心的。毕竟,作为世家子弟,不做官的生活,讲雅的,是“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讲俗气的,则“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可以沉浸在这样的日子里,干吗去案牍劳形呢?

只不过谢安和一般世家子弟的区别是,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这样的生活,是怎么来的,需要做什么样的事,才能维持下去。

所以责任压过来的时候,这副担子,终究是要挑起来。

最后兄弟俩的选择很奇特:谢万去继任大哥的职务,而谢安仍然算隐士,但隐士可以出山看亲人,于是也跟着去。

(六)安石何以不谏?

谢万上任的第二年,即升平三年(359)十月,奉命和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郗昙一起,分别进兵,去救援洛阳抗击前燕。

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未尝抚慰众士。谢公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从容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万从之。因召集诸将,都无所说,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诸君皆是劲卒。”诸将甚忿恨之。谢公欲深著恩信,自队主将帅以下,无不身造,厚相逊谢。及万事败,军中因欲除之,复云:“当为隐士。”故幸而得免。(《世说新语·简傲》)

谢万还是秉持他的一贯做派,常常在那里啸咏,显示自己是个高人,对全军将士,是从不加抚慰的。

谢公预料到他要败,就一起随军出征,对他说:“你是元帅,应该经常喊将领们宴会,与他们搞好关系。”

豫州的西府之兵,和郗昙那边的北府军是类似的构成,底子都是当年的北方流民。因此不是国家统一编制,不存在严密的科层体系,但是有自己在实战中淬炼打造出来的组织,大大小小将领对士兵影响力特别大,而空降的主帅,其实是没什么权威的。

当初谢尚和大家关系处得好,所以整个部队就有相当的战斗力。现在,谢万就得一步步从头来。

谢万倒是听了谢安的建议,然后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他召集诸将,什么具体工作也不说,只是用如意指着大家说:“诸君都是劲卒。”

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夸人呢,但军中将领,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说自己是“卒”。

所有人心里都挂火了。谢安意识到不对,于是一一拜访各级将帅,表示歉意。

但大局是没法改变了。这一仗谢万的失败,倒是和后来淝水之战时前秦军队的大崩溃,是有点类似的。

先是郗昙因病退屯彭城,谢万听说友军退了,就也宣布撤兵,于是整支部队就崩溃了。

这显然是西府的将领们在故意整他,很多人还想借机除掉他,这个时候,让主帅“死于乱军之中”,是很容易做到,而且让人没法追究的事。

但一转念,很多人想起谢安来了,都说:“要给那位隐士留点面子。”谢万这才得以幸免。

《世说新语》里另有一处,说法和这则还不太相同:

谢中郎在寿春败,临奔走,犹求玉帖镫。太傅在军,前后初无损益之言。尔日犹云:“当今岂须烦此!”(《世说新语·规箴》)

谢万被称为谢中郎,可能是因为谢家兄弟六个他排行第四,在中间,小名中郎;也可能是因为他担任过西中郎将和抚军从事中郎,是称官职。

谢万在寿春战败,逃跑之前,还要找他的玉饰马镫。

当时谢安也在军中,战争前后没有给谢万提过建议。就是兵败这天也只是说:“眼前还需要这样讲究吗!”

这一仗,谢万的表现,当然证明自己在军事舞台上,绝对是个废物。这是王羲之、郗超等人都事先就看出来了的,后来谢安再想给弟弟做脸,连侄子都听不下去了:

谢太傅谓子侄曰:“中郎始是独有千载!”车骑曰:“中郎衿抱未虚,复那得独有?”(《世说新语·轻诋》)

谢安对家里的晚辈说,谢万这样优秀的人,一千年就出一个。

大哥谢奕的儿子谢玄,一点没给四叔留面子:“中郎心胸没有做到虚静,哪有什么稀罕?”谢玄是实打实的一代名将,当然对谢万战场上的丢人特别看不惯。“衿抱未虚”也者,就是你干吗要去当这个西中郎将?心里装着你配不上的欲望啊!

现在问题是,这一场,谢安的表现能拿几分?

桓温的评价,就是追着打脸:

桓公问桓子野:“谢安石料万石必败,何以不谏?”子野答曰:“故当出于难犯耳!”桓作色曰:“万石挠弱凡才,有何严颜难犯!”(《世说新语·方正》)

桓伊(字子野)是谯国铚县桓氏,与桓温是谯国龙亢桓氏不同,宗属关系较为疏远,和谢家关系却比较好,往往扮演桓、谢之间的纽带角色。

桓温问桓伊:“谢安石已经料到万石必败,为什么不劝他?”

桓伊回答说:“自然是因为万石这人不听劝。”

桓温变了脸色说:“万石是个软弱的庸才,还怕他脸色难看不好而劝不成!”

从给《世说新语》作注的刘孝标开始,到唐代修《晋书》的史官,谁不是谢安的粉丝?都觉得这事没法洗。刘孝标声称,谢安一直在家乡隐居,根本就没到谢万军中去。《晋书》则是在《谢安传》里没提这事,不过在谢万的传记里补了一笔。

当时谢安在谢万军中的材料很多,而且说法并不一致,显然有不同的信源,出自捏造的可能性很小。

其实平心说,一个空降的领导,要获得大批骄兵悍将的拥戴,本来就是天大的难题。而且谢安几乎不曾有时间去完成这个工作,避免不了失败的局面,也是自然不过的事。如果《世说新语·简傲》里的那则记录可信,那么谢安这趟到豫州,多少还是结了点人缘。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谢家败得很惨。这不仅仅是一次军事上的失败,而是一下子丢掉了西府的兵权。

作为一个新出门户,手里没有军队这种硬通货,想要维持地位是很难的。

所以,升平三年(359)谢万兵败,升平四年(360),谢安就正式出山了。

这一年,谢安已经四十多岁了。

玩政治,总是需要上面有人下面也有人的。谢安快乐地隐居了大半辈子,现在还真没多少资源。

谢安的名声当然是大到天上去了。但进入实打实的政治搏杀中,浮名未必能管什么用。大家都看见了,不久前殷浩的结局,就是惨案现场。

(七)苍生将如卿何?

出乎很多人预料,谢安没有做朝廷的官,而是进入了桓温的幕府。

当时桓温的势力向东方步步进逼时,朝廷和桓温的关系极为紧张。

所以谢安的这个人生选择,开始是被世家大族和桓温原来的幕僚,同时看不惯的: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世说新语·排调》)

谢安在东山隐居,朝廷屡次征召,他都没有答应。

谁也没想到,他一出仕,竟然是做桓温的司马。

离开建康城,走水路往往就是从新亭附近上船,所以南京的新亭,有点类似西安的灞桥,是送别的地方。

谢安临行前,朝中的官员都来为他送行。

高崧(小名阿酃)当时担任御史中丞,也来为他送行。——高崧生年不详,但他是两晋之际已经做官的人,到现在升平四年(360),年纪已经很大了,有倚老卖老的资格。高崧和他的夫人谢氏的墓志,1998年在南京师范大学仙林校区出土,他是谢家的女婿,论这层亲戚关系,他也可以多说两句。

高崧已经喝了点酒,就做出喝醉的样子,对谢安说:“你屡次违背朝廷的旨意,在东山高级躺平,大家经常在一起议论说:‘安石不出,该拿天下苍生怎么办!’现在你让天下苍生又如何看你呢?”

谢安只好笑笑,不说话。

谢安的理由,确实是没法直说的。后来,还是他最欣赏的宝贝侄女谢道韫给他找到了高大上的理由:我叔叔以“无用为心”,做官不做官,行动不行动,根本是次要的,反正一直都没把这些放心上就对了。照这个逻辑,去不去桓温那里,当然更加不值一提。

桓温的幕僚调侃谢安的例子如: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世说新语·排调》)

有人给桓温送来一些草药,其中有一味“远志”。

桓温拿来问谢安:“这药又名‘小草’,为什么一个东西会有两个名字呢?”

谢安没有马上回答。

当时郝隆也在座,他应声答道:“这好理解,处就是远志,出就是小草。”

郝隆这里自然是双关:处是埋在地下的根,也是隐居的意思;出是长出地面的苗,也是出仕的意思。

谢安脸上就露出愧色来。

桓温还补刀,看着谢安笑:“郝参军的这番解释实在不错,也很有意味。”

郝隆这人,家世没什么可说的,性格是逞才浮夸的一类。《世说新语》里还有他两件逸事: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世说新语·排调》)

当时风气,七月七日是晒书晒衣服的日子,自然也有人借机晒富贵,把华美衣服展开晾一大片,效果可以很震撼。

郝隆穷,没衣服晒,就大中午的,自己跑到太阳底下仰躺下。

虽然魏晋时期的气温比现在略低,但农历七月七的太阳,还是很暴烈凶残的。人家当然奇怪郝隆为啥这么自虐。

郝隆说:“我晒书。”——不知道他是胖子还是瘦子,想象一下,胖子说这话时,大约是摸着肚子:“这里都是学问。”瘦子的话则用手指弹着肋条:“看,都是卷轴!”

这是一个为了想红可以特别拼的人。

桓温用了他,但也没有特别重视:

郝隆为桓公南蛮参军,三月三日会,作诗,不能者,罚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罚,既饮,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跃清池。”桓问:“娵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娵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世说新语·排调》)

郝隆是桓温的南蛮参军。

荆州地区少数民族很多,所以桓温坐镇荆州时的一长串头衔里,其中有个是“护南蛮校尉”。南蛮参军这个职务,就是帮助桓温处理这方面事务的。可以想象,这个工作要面对的情况很复杂,可谓压力大,变数多,责任重,在当时的社会氛围里,还会被人瞧不起。

三月三“修禊事”,是当时最重要的节日,王羲之他们在兰亭集会,桓温在荆州,也要过这个节。

一样也是要作诗,作不出就罚酒。

郝隆故意装作不会作诗,于是受罚,三升酒下肚,借酒打滚的气氛酝酿成熟了,就提笔写了一句:“娵隅跃清池。”

桓温不懂“娵隅”是什么,就问。

郝隆回答,这是少数民族的语言,就是鱼。

桓温说:“作诗为什么用蛮语?”

郝隆回答:“我不远千里来投奔你,也不过做个蛮府参军,怎么能不说蛮语呢?”

显然,这就是抱怨,想调动工作。

换言之,谢安的人生起跑线对郝隆来说,是奋斗一生都只能远远眺望的地平线。能抓住机会损谢安两句,他是不会放过的。

那么,谢安为什么要投身到这个夹缝之中呢?

(八)颇曾见如此人不

桓温年轻的时候,活动区域常常在建康城附近。这是高门大姓的名士扎堆的地方,桓温和名士之间互怼的段子,许多也就产生在这个时候。

永和元年(345),三十四岁的桓温升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于是离开东部的扬州西进去了荆州。

荆州地区,名士的数量和门第,都比建康差得太远,桓温和大名士吵架的机会,当然就少了很多。

桓温虽然不善玄谈,但他是很有文学气质的人,也喜欢招揽文学之士。这一时期桓温的幕府里,有才学的人颇不少,比较著名的,有袁乔、孙盛、习凿齿、郝隆、孟嘉、罗含、罗崇、罗友等人。

这些人多半出身不是很高,如习凿齿,《晋书》说他“襄阳人也,宗族富盛,世为乡豪”,乡豪是指地区性的,被顶级高门默认为没什么文化的大家族。类似于在三吴地区,有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义兴周氏、吴兴沈氏是豪族,实力很强,但地位就明显不如顾陆朱张。

总之,习凿齿本人的文化水准再高,襄阳习氏不够格算文化士族。罗崇、罗友是习凿齿的舅舅,罗家大约也差不多是这个阶位。

或者有人本来门第还可以,但因为某种原因陷入困境,不得不降低求职标准。如孙盛,他出身太原孙氏,但父亲遇贼被杀,十岁的孙盛渡江避难,所以人生道路上的很多选择,就不能太端着了。何况,太原孙氏毕竟也只是三四流的门阀,前面提到的孙绰,和孙盛是一个爷爷的孙子,而孙绰在太原王氏面前只能自居“寒族”,他也是被大牌名士瞧不起的。

当然,高门的正支子弟也有。谢安的大哥谢奕就是,而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郗超,不过郗超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所以没什么代表性。

桓温的第二次北伐在晋穆帝永和十二年(356),第三次北伐晚到海西公太和四年(369),之间这十多年的时间,桓温一直忙于在晋朝内部扩张自己的权力。

尤其谢安出山的晋穆帝升平四年(360),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可以很明显看出,桓温头上顶着的头衔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尊贵,而桓温的驻地,也在不断向东推进。

这自然会产生一个附带的问题,东方扬州的名士们,和来自荆州的桓温幕府里的人打交道的机会也就多了。

互相看不顺眼,是不可避免的。

前者自然会鄙视后者的血统不够高贵,后者也会看不惯前者的坐享其成自鸣得意。

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雠?”习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世说新语·排调》)

习凿齿和孙绰初次见面,就是在桓温那里做客。

桓温对孙绰说:“可以和习参军一起谈谈。”

孙绰说:“你们这些愚蠢的荆州蛮子,敢与大国做仇敌?”原话出自《诗经·小雅·采芑》(文字小异),这诗是讲周宣王时代,演军振旅,从而震慑楚国的。桓温他们都从荆州来,习凿齿更是襄阳人,正是来自所谓楚地。所以孙绰背诗,实际上是在骂人。

习凿齿说:“薄伐猃狁,至于太原。”这句则出自《诗经·小雅·六月》,也是周宣王时代的诗,是讲周人如何讨伐西北方向上的敌人猃狁的。猃狁是戎狄之一种,先秦文献中“大”“太”相通,“太原”就是大的平原的意思,所以具体在哪里,并不清楚,但魏晋时期,一般认为诗里的太原,就是山西太原。

而孙绰正是太原人。

所以习凿齿是说,你才是活该挨揍的野蛮人呢。

仔细看这则对话,桓温对孙绰说“可与习参军共语”,特别像是在下套。

他知道以孙绰的脾气,一定会口舌轻薄主动惹事,就安排习凿齿反杀。这也是向东方的名士们展示一下实力:你们就是出身好,别说比军事,比你们看重的文才,我这里一个“乡豪”,何尝逊色于你们呢?

但能反杀的前提,也是人家愿意和你对话:

王令诣谢公,值习凿齿已在坐,当与并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与对榻。去后,语胡儿曰:“子敬实自清立,但人为尔多矜咳,殊足损其自然。”(《世说新语·忿狷》)

王令指王献之(字子敬),他官最大时做到了中书令,所以尊称他为王令。但这则是他年轻时候的事。

王献之去拜访谢安,习凿齿已经在座了。

按说,王献之就该坐到习凿齿身边,但王献之就是来回踱步,不肯落座。

谢安知道他的意思,就在自己对面,又加了一张坐榻,王献之才坐下来。

两位客人走后,谢安对侄儿谢朗(小名胡儿)说:“子敬确实是遵循着清高的立身之道的,但做人矜持固执到这个地步,也就有损于自然了。”

这一则里,完全没写习凿齿的反应,大概确实就是没什么反应。虽然习凿齿肯定有丰富的内心戏,但对孙绰可以反击,眼前这位可是琅邪王氏,他可以看不起你,你确实惹不起他。

这里也可以看出,谢安的长处和王导相似,还是在于能同时和各色人等处好关系。

客人在的时候啥也不说,尽快糊弄过去,回头则教育家族的下一辈。

三句话,第一句对王献之还是高度评价的,大家族之间要互相捧;第二句实际是说咱们不能这样,做人要随和;第三句给随和找了理论依据,是老庄的自然之道,这是名士圈共同尊奉的价值标准,掌握了这个道理,如果因为对寒族随和而被同一个阶级的人看不惯,咱们也有的说。

在当时的情况下,谢安加入桓温的幕府,确实是走了一步妙棋。

他如果到别的地方,比如说到相王司马昱的幕府去做官,虽然自己早已经被舆论推为顶级的名士了,但那边是名士扎堆的地方,自己去了,也不会是鹤立鸡群,而是一群鹤在那里比大小。

而且那里“事动经年”,就是说是个没人干事的地方。在那边想做出点事业来,就是仙鹤兼职下蛋鸡,用非所长,也落不了几声好。

去桓温那里就不一样了。

桓温看起来喜欢嘲笑名士做派,但观摩了王导、殷浩的清谈要到处跟人说,自己也要组织人讨论《易经》……凡此种种,都表明本质上,他还是名士圈的自己人。

他还是很渴望名士们的认可的。

桓温手下不缺能干活的人,但自己一个大名士过去,就是填补空白。

所以到桓温那边去,开头被嘲讽固然是免不了的,但之后不用管下蛋的事,继续拗仙鹤梳翎的造型,就能获得喝彩声一片。

果不其然,桓温是真把谢安当宝。

谢太傅为桓公司马。桓诣谢,值谢梳头,遽取衣帻。桓公云:“何烦此。”因下共语至暝。既去,谓左右曰:“颇曾见如此人不?”(《世说新语·赏誉》)

谢安做桓温的司马。桓温去看谢安,正赶上谢安在梳头,见桓温来了,急忙拿来衣裳和头巾。

桓温说:“别麻烦了。”于是就一起聊天,一聊就聊到黄昏。

桓温离开后,对身边的人说:“可曾见过这样的人吗?”

对谢安的到来使自己的幕府格调升级,桓温的欢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桓大司马病,谢公往省病,从东门入。桓公遥望,叹曰:“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世说新语·赏誉》)

桓温生病了,谢安去探视,他从东门进去,桓公远远望见了,叹息道:“我的门里很久没见到这样的人了。”

真是看见谢安病都好了的那种感觉。

没有人像桓温这么需要谢安,也没有人像桓温这样,能够给谢安这么大的帮助:

谢公作宣武司马,属门生数十人于田曹中郎赵悦子。悦子以告宣武,宣武云:“且为用半。”赵俄而悉用之,曰:“昔安石在东山,缙绅敦逼,恐不豫人事。况今自乡选,反违之邪?”(《世说新语·赏誉》)

田曹中郎是管农事的官。赵悦(字悦子)的相关信息很少,但据《大司马僚属名》,可知他做过大司马参军、左卫将军。值得注意的是左卫将军,这是掌宫廷宿卫的武官,皇帝安危所系。桓温的手下却能做到这个官,只能是桓温后来废立皇帝,全面接掌宿卫后获得的任命,实际上就是替桓温去监视皇帝的。则此人必然极受桓温信任器重。

谢安做桓温的司马时,曾让赵悦安置他的几十个门生。赵悦把这事告诉了桓温,桓温说:“姑且先用一半。”

但不久后赵悦就把这些人全部录用了。

赵悦说:“从前安石在东山隐居,缙绅士大夫各种催逼,就怕他不问世事。如今他自己选拔的人才,我怎能反倒违背他呢?”

显然,谢安和赵悦的关系处得不错,而赵悦这么做,也需要得到桓温同意才行。

类似这样的请托,未必只此一件。可以推想,这样便利的条件,让谢安可以很快铺设出官场里自己向下的人际关系网络。

谢安在桓温幕府时间并不长,两年后谢万去世,谢安投笺求归。之后被任命为吴兴太守,不久后又调入朝廷,拜侍中,迁吏部尚书、中护军。

但在桓温幕府里的两年,让谢安在官场里的底气,已经大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他很大程度上让桓温相信,谢安是自己和名士圈子的一个沟通中介。


三十二、桓温与司马昱三十四、桓温的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