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桓温的一步之遥
谢安进入桓温幕府,确实是带动了一个风气,或者说帮助很多世家子弟解除了心理障碍。
之后源源不断有人到桓温幕府任职。
谢安自己的家族,来的人里最著名的是淝水之战的前线指挥谢玄(343—388)。
琅邪王氏,王导的孙子王珣(350—401)来了,后来成了桓温身边大名鼎鼎的“短主簿”,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388)也来了。
太原王氏,王述的儿子王坦之(330—375)来了。
另外,如陈郡袁氏的袁宏(328—376),本来在做南海太守,现在也到桓温这里来了。吴郡顾氏,来了名扬后世的大画家顾恺之(约345—409)。
论年纪,这些人基本可以算桓温的子侄辈。
这些人在桓温这里刷履历,桓温则在试探,大家族有没有可能支持自己,老一辈的态度是没办法了,年轻一代看看有没有改变的可能。
而这些世家大族的态度,终归还是不支持。
此时琅邪王氏里,资望最高、权势最重的是王彪之,他的父亲王彬,当年曾为了杀周的事,当面痛骂王敦。老子杠王敦,儿子就杠桓温。王彪之是少白头,二十岁就满头白发,怎样用年高德劭的气场说话,可谓自幼修炼得炉火纯青。桓温有什么主张,朝廷里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往往就是王彪之。
琅邪王氏的下一辈,则继续体现着政治选择多元化的家族传统。入桓温幕府的,王珣当时还是个半大小子;王徽之的最大特征是有一出没一出,入职多年还不知道自己是哪个部门的,做起事来“乘兴而来,兴尽而反”,这种人在行政工作当中,显然主要就负责添乱。
他家年轻一辈里公认最优秀的人物王献之,没动。
太原王氏的王坦之(字文度),是王述的儿子,前面提到过,王羲之和王述闹别扭输了,就在家里骂儿子,说我之所以斗不过王述,就是因为你们都不如王坦之。
此人是桓温幕府里,最大牌的几个人物之一。有人把王坦之和郗超并列:
谚曰:“扬州独步王文度,后来出人郗嘉宾。”(《世说新语·赏誉》)
如果把谢安也算上,则是“大才槃槃谢家安,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日新郗嘉宾”。
有人问谢安石、王坦之优劣于桓公。桓公停欲言,中悔曰:“卿喜传人语,不能复语卿。”(《世说新语·品藻》)
有人问桓温,谢安和王坦之优劣如何,桓温正想说,中途又反悔:“你是奔走相告委员会的,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这条也是把王坦之视为与谢安同一个档次上的人物。所以王坦之也是桓温套近乎的重点对象:
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盖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后桓女遂嫁文度儿。(《世说新语·方正》)
王坦之做桓温的长史的时候,桓温替儿子向王坦之的女儿求亲。
王坦之说我回去问下我爹。于是回了家。
王述很喜爱儿子,虽然儿子年纪已经大了(当时三十几岁),但王述还把他抱在膝盖上。
于是王坦之就说了桓温的求婚请求,王述勃然大怒,就把儿子从膝盖上推下来了。
王述说:“我真见不得你又发痴!你是怕伤了桓温的面子?他就是个兵,你怎么可以把女儿嫁给他家儿子!”——这一方面是瞧不上桓温的门第,一方面也是记仇,当年听王导和殷浩清谈后,桓温对王述的评价是,像条未驯服的母狗一样。
王坦之就去跟桓温回报说:“下官家里,已经给女儿订好婚了。”
桓温也就明白了:“我知道了,你们家老爷子不乐意罢了。”
不过呢,我儿子不够资格娶你女儿,我女儿嫁给你儿子总可以考虑下吧。这事桓温到底是运作成功了。——《晋书·王坦之传》说:王坦之“出为大司马长史,寻以父忧去职”,由一个“寻”字,可知王述把儿子从膝盖上推下来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这个障碍一去,王坦之对桓温的请求,就可以打折接受了。
但王坦之的立场并没有因此改变,不会因为你做了我亲家翁,我就跟你一条心。——就像桓温另有一个女儿嫁到琅邪王氏,生了个儿子叫王裕之。后来桓温的儿子桓玄造反,王裕之对舅舅根本不搭理,就安静地看着桓玄被灭,再安静地看着刘裕改朝换代,再安安稳稳地做刘宋一朝的公卿。
甚至于,有些桓温的老班底,对他想取代晋朝这事,也不赞成。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习凿齿:
习凿齿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后至都见简文,返命,宣武问:“见相王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从此忤旨,出为衡阳郡,性理遂错。于病中犹作《汉晋春秋》,品评卓逸。(《世说新语·文学》)
写历史,习凿齿是有大才的,桓温非常器重他。习凿齿不到三十岁,就被提拔为荆州治中。——在州一级的行政系统里,刺史之外,最重要的职务就是别驾和治中。
习凿齿也很感恩,写信致谢说:“要不是遇到您,我这辈子也就是个荆州的老办事员罢了。”
后来,习凿齿到都城建康来,见了司马昱。
桓温问他:“相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显然,桓温期待的回答是“彼可取而代之”之类。
但习凿齿来了一句:“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就是说司马昱优秀到顶天了。
这就让桓温不满,桓温把他从身边赶走,让他去做衡阳太守。——《晋书》说是荥阳太守,学者比勘考证后,发现又是《晋书》错了。
从此习凿齿“性理遂错”,这几个字不大好理解,大约是改变了人生态度的意思。
后来习凿齿生了病,腿脚不方便,就离职回襄阳隐居,写了《汉晋春秋》。他从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写起,写到西晋的愍帝结束。这书叫《汉晋春秋》,意思是曹魏是不堪的,汉献帝之后,汉朝没有亡,刘备才是正统。
根据当时流行的五德终始说,汉朝是火德,所以应该有一个火上加火的人物出现,才意味着火生土,汉朝结束。
火上加火是炎,众所周知,晋武帝叫司马炎。
所以晋朝才是正统,隐含的意思自然是:要是有人想取代晋朝,那就是混蛋啊!
所谓习凿齿“品评卓逸”,这就是重要表现。
社会心态、舆论环境如此,也就难怪桓温行动之前,压力很大无比纠结,他更希望像自古以来的禅让一样,自己作为被赠予的一方,显得越被动越好。
桓温废海西公,立司马昱当皇帝以来,谢安一直对桓温很配合。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世说新语·雅量》)
换了皇帝,当然要杀一批人立威。
桓温和郗超拟定了要杀掉的人的名单,当晚就睡在一起。
第二天桓温起床,把谢安和王坦之喊来,而郗超还留在帐幕后面。
桓温把写着要杀哪些人的奏疏摔到王、谢二人面前。
谢安看了,什么话也没有说。
王坦之把奏疏摔回给桓温,只说了一个字:“多!”杀两个人意思下得了,名单用得着列这么长吗?
桓温拿起笔,打算删掉几个名字,郗超忍不住从帐子后面跟桓温低声提参考意见。
谢安就笑了:“郗生可谓是入幕之宾了!”
这条记录里,和桓温硬杠的是王坦之,谢安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还有闲心在一旁看戏。
谢安对桓温的尊崇,有时候到了非常夸张的地步:
是时温威势翕赫,侍中谢安见而遥拜,温惊曰:“安石,卿何事乃尔!”安曰:“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晋书·桓温传》)
谢安远远看见桓温就下拜。
桓温都惊了:“安石,没啥事咱不至于这样。”
谢安说:“做君主(指司马昱)的都给您下拜了,我总不能作个揖就完啊。”
后世的文人学者,往往认为谢安这个举动是对桓温嚣张跋扈的讥讽,算是一种对谢安的美好期待吧。
要是对照“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谢安石和潘安仁一样,都是谄媚嘛。
对桓温最宠信的郗超,谢安也是绝对恭敬的: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未得前,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世说新语·雅量》)
谢安和王坦之一起去见郗超,天色已晚还离得老远干等着。王坦之就想走,谢安说:“就不能为了性命多忍会儿吗?”
类似这样的举动(当然还有史书中见不到但一定存在的谢安和桓温的秘密沟通),为谢安从桓温那里赢得了多少信任呢?
谢安是吏部尚书,负责官员选拔,这主要是名士圈子里自己的事,桓温不去过问,很自然;谢安还是中护军,东晋中护军负责以石头城为中心的京师地区的镇守,掌握着建康城里最重要的军队,桓温是绝不会容忍自己不信任的人,留在这个位子上的。
然而谢安继续做着中护军,桓温对朝廷的人事做了诸多重大调整,却没想过动他。
这时候,建康城里,开始有谣言流传。有一条谶语,据说是南渡时神秘的占卜大师郭璞留下的:
君非无嗣,兄弟代禅。
有人姓李,儿专征战。
譬如车轴,脱在一面。
尔来尔来,河内大县。(《晋书·桓温传》)
第一句很好理解,明显就是说的本朝皇位传承。兄终弟及的事在东晋已经多次发生。
第二句,一个“李”,儿子去征战了,那就去掉“子”,只剩下一个“木”。
第三句,车去轴,繁体的“車”字,去掉中间一竖,那是一个“亘”。
二三句合起来,“木”加“亘”,就是一个“桓”。
最后一句,河内大县最有名的,自然是司马懿的老家温县,藏着一个“温”字。
“尔来尔来”是在说什么?自尔以来,也就是元始,是指桓温的字“元子”,还是说即将天下元始,要改朝换代了?
这种压抑恐慌的气氛里,司马昱只当了八个月的皇帝,就得了急病。
一天一夜之内,司马昱连给桓温下了四道诏书,让他赶紧来见自己一面。
桓温不来,而是给司马昱上了这样一道奏疏:
……今皇子幼稚,而朝贤时誉惟谢安、王坦之才识智皆简在圣鉴。内辅幼君,外御强寇,实群情之大惧,然理尽于此。陛下便宜崇授,使群下知所寄,而安等奉命陈力,公私为宜。至如臣温位兼将相,加陛下垂布衣之顾,但朽迈疾病,惧不支久,无所复堪托以后事。(《晋书·桓温传》)
桓温在回避,他不想去见司马昱,而且向司马昱强调,有什么事,托付给谢安和王坦之就可以了。王坦之看来是因为人家地位在那里,不得不提,重点还是谢安。所以这段文字里,前面说“谢安、王坦之”,后面却说“安等”。
桓温不去,似乎是想避嫌,他要做出我全程没参与,我一点没逼你的样子。
结合前面的事看,他似乎对司马昱有所期待,对谢安也有所期待。
司马昱好像是打算满足桓温的期待的。
他自己拟的遗诏,写的是“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周公摄政”这事,历史事实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宋代为界,前后人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
宋以后,君尊臣卑,君臣之分不可逾越的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周公是正面人物这个基本设定又不能动,所以主流观点极力强调,周公摄政只是代理,天子之位始终是周成王的。
但从战国到唐代,也就是包括桓温、司马昱这个时代,流行的理解仍是:周公就是自己称王了,所谓“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偃然如固有之”(《荀子·儒效》)。至少也是“周公居摄,命大事则权称王”(《尚书》郑玄注)。
所以司马昱让桓温做周公,就是说你可以称天子。
司马昱又说:“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这话就更直白了。
王坦之作为侍中,第一时间见到了遗诏,就拿着直入宫内,当着司马昱的面,把诏书毁了。
司马昱说:“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
司马昱再次展示了自己的文化修养,真是熟读三玄。“傥来”是《庄子》里的话,意思是一不留神碰上的。
我们司马家的天下,来历本来就不清不楚,给人就给了吧,我都不在乎,你顾虑那么多干吗?
王坦之说:“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
大晋朝的天下,是宣皇帝司马懿、元皇帝司马睿挣来的,你不能一个人做主。
司马昱心里应该也还是舍不得的,王坦之推了一把,他也就改变主意了,你给我重写吧。
王坦之写的是,桓温可以“依武侯、王公故事”,当年诸葛亮、王导是怎么做的,你也可以怎么做。
诸葛亮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楷模不必说了,王导虽然享受极高礼遇,但也知道说:“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皇帝的御床,是不敢坐的。
整个过程,给人感觉就是司马昱和桓温都特别要面子。司马昱是你来逼我一下,我就让给你了;桓温是我不逼你,我要你自己让。
然后王坦之这个特别坦白的人跳出来:“不许让。”于是这事就黄了。
还有个问题是,司马昱一直没有立太子,该由谁来即位。
这事是要公开讨论的,有人说,要不要咨询下桓温桓大司马的意见?
这次,琅邪王氏的王彪之站了出来,不必多此一举,该谁谁。
于是司马昱的第三子司马曜被立为太子,当天即位,是为晋孝武帝。
这时候皇太后下了一道令,说皇帝太小了,守丧期间,让桓温“依周公居摄故事”。
这道令要是送到桓温手里,第一份遗诏,王坦之就白撕了。
但王彪之把太后的令“具封还内”,你可以写,我不给你送。
所以桓温最终见到的,只有王坦之写的第二份遗诏。
这当然让桓温极其失落,他给弟弟桓冲写信:“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一个“耳”字,真是无限的怨愤惆怅。
这里还有个疑点是,谢安呢?
时为吏部尚书、中护军的谢安,全程消失了。
既没有表现出大晋忠臣的慷慨义烈,也没有做桓温一党去催逼皇帝。他人在朝堂,心灵好像还在会稽东山隐居。总之发生这么大的事,好像不关他的事。
宁康元年(373)二月,也就是司马昱驾崩半年之后,桓温终于从姑孰出发,带兵入朝,要拜谒皇陵。
满朝群臣都到新亭迎接。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世说新语·雅量》)
桓温埋伏好甲兵,摆下酒席,请朝中的大臣都来赴宴,准备趁此杀掉谢安、王坦之。
《晋书》写这件事,“当时豫有位望者咸战慑失色,或云因此杀王、谢”,应该是更准确一些。说桓温要杀谢安、王坦之,是一个流言,当时大臣们都很恐惧,都能感知到桓温的愤怒,但不知道他究竟会干什么,所以想象力都比较丰富。
猜测桓温要杀王坦之,很好理解,有利于桓温的遗诏是他撕掉的。为什么要杀谢安呢?大约是谢安本来和桓温比较亲近,很多人认为他应该为桓温努力一把,而他没有这样做。辜负自己的人,比敌人更可恶。
王坦之很害怕,问谢安:“该怎么办?”
谢安很淡定:“晋室存亡,在此一行。”
于是王、谢二人一起来到桓温面前。王坦之内心的恐惧,写在脸上。谢安则一派沉着从容。
谢安望着台阶,走向座席,用洛阳书生的声调,吟诵嵇康“浩浩洪流”的诗句。
桓温慑服于谢安的旷达高远的气度,就急忙撤掉了伏兵。
王坦之、谢安以前齐名,这件事之后,就分出优劣来了。
这一条记录,大约是谢安的粉丝写出来抹黑王坦之的。王坦之后来和谢安关系并不好,王坦之劝谢安,你是大众偶像,生活不要那么骄奢淫逸,把社会风气都带坏了。谢安对王坦之则做了这样的评价:“见之乃不使人厌,然出户去,不复使人思。”看见他我倒也不烦,但他一出门,我就忘掉他了。这简直是说王坦之这人,我就当他不存在。
谢安的“粉丝”当然容不得这样的人和自家偶像齐名,要扒他的黑历史。
实际上阻止桓温当周公这事,王坦之是冲锋在前的,他就是真比谢安更紧张,也很正常。
但谢安的作用确实一样也并不小。
说他这个姿态,能让桓温“惮其旷远”,当然是浮夸了,这个姿态的主要意义,是让桓温没法发作。
桓公,咱们一辈子都是特别要脸的人,干出事来,都让人没话说。临到老了,可别白眉赤眼的,弄得不好看。
您的事,我也不是没努力,我不方便说话,太后说了呀。奈何王彪之那老儿就是通不过。
太后褚蒜子,是谢安的堂外甥女。谢安的意思,往往通过太后来表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王坦之和谢安实际上是在分工合作:王坦之把桓温的要求顶回去,谢安告诉桓温,您别急,还有希望。
桓温在建康待了十四天,终于也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举动,就还是回姑孰去了,然后就得了重病。
桓温暗示朝廷,给自己加九锡。朝廷表示同意。
前面讲阮籍、潘岳的时候都提到,给权臣加九锡,是要找文章高手,写一篇冠冕堂皇的大文章的。
这篇文章,桓温或许期望是谢安来写的。司马昱刚去世的时候:
桓公见谢安石作简文谥议,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世说新语·文学》)
该给司马昱定什么谥号呢?是谢安拟的奏议。一德不解(懈)、平易不疵曰简,学勤好问、慈惠爱民曰文,所以叫“简文帝”。一个一辈子没啥用的人,给挑了这么个好谥号,而且说的也不能说不是实情,是真见功夫。
桓温看完,就把它扔给座上宾客:“这是安石的碎金子。”
谢安能不能给桓温一个大金坨子?
实际上为桓温写这篇文章的,是差点被桓温八百里分麾下炙的袁宏。
具体说是尚书吏部郎袁宏执笔,吏部尚书谢安审稿,然后驳回,说写得还不够好。
这是拿出打造通天黄金塔的劲头来创作这篇九锡文。
才思敏捷文采横溢的袁宏实在不明白自己的文章到底哪里还不够好,就去问仆射王彪之。王彪之给透了底:这文章能给它定稿吗?慢慢改吧。
改了小半年,到底拖到桓温去世,于是不用赐九锡,文章也不用再改了。
这样,谢安成了阻止桓温篡权的最大功臣。从这点看,他和他的伯父,让陈郡谢氏地位大发展的第一人谢鲲,人生经历其实颇有相似之处:靠一个叛臣的力量实现起飞,而最后走到他的对立面做一个忠臣。
漫长的等待里,桓温大概也知道谢安他们是想耗死自己。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世说新语·尤悔》)
桓温躺在床上说:“现在这种寂寂无为的样子,我死后到地下,会被文帝、景帝所耻笑。”文是司马昭,景是司马师,人家哥俩的事业成了,我现在可还差最后一笔。
接着桓温一下子坐起来:“既不能流芳百世,难道也不能遗臭万年吗!”
如果桓温能够北伐成功,扫荡群胡澄清宇内,再造一个大一统的盛世,那时候他要当皇帝,谁也没话说,自然能流芳后世。可是桓温没这个本事,不是差一点,而是差许多许多。
如果桓温能够撕下脸皮,不管王、谢这些世家大族的态度,靠军事力量强行冲上皇帝的宝座(当时应该叫御床),那倒是可以做到的。
但那样完全没有合法性的朝廷,统治成本会被无限拉高,之后还会不断有人有样学样,那就是无休止的政变、残杀、战乱……那就真是遗臭万载了,桓温也做不出。
谢安和桓温,是《世说新语》里写得最多的三个人中的两个,也是最难评价的两个人。
关于谢安的内容虽然多,但要从中寻绎事迹,却会发现其实非常少。
只知道他是世家子弟,风神秀彻,婚姻美满,精通文学、音乐、书法、清谈……一切才艺,雅量高致,天才俊逸,热爱隐居无意功名,却在谈笑间建立了最伟大的功业,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这差不多就是文人心目中关于理想人格的一个梦。
当然,很多人是很讨厌文人的。文人常常未必诚实,这些人进而相信,文人叙述历史,拥有无限的话语权。所以一个历史上的暴君,如果迫害过文人,那么他的其他一切罪行,一定都是文人泼的脏水。照这些人的逻辑,说暴君曾经迫害过文人,简直是为暴君洗白的最快捷的方式。
于是就会发现,关于谢安的争论,往往不是争的谢安如何,而是争的文人如何。
喜欢文人的,就延续传统看法,认为谢安就是如此完美。讨厌文人的,就认为谢安只是一个侥幸没有被戳爆的气球,阻止桓温,都是王坦之的功劳;后来淝水之战的胜利,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反正和谢安在后方摆的各种造型毫无关系。
桓温不同,他给人的感觉是很丰富,很真实,但是应该怎样评价这个人,却有点难说。
如果相信,忠君是绝对的正义,那么桓温绝对是逆臣。
如果相信,北伐是绝对的正义,那么桓温是东晋难得的大英雄。
但今天还信奉这样简单化的判断的人,似乎已经不太多了。
很多人都会想到,可以把桓温和曹操比较。但说到“奸”,桓温身上并没有多少精彩的奸诈故事;说到“雄”,他实在常常显得英雄气短。至于云淡风轻地挥舞屠刀再痛饮一口美酒挥白骨作笔泼鲜血为墨写出动人诗篇的本事,他比曹操更差得远。桓温在民间的影响,自然远远不如曹操大。
最喜欢他的,大约还是文人吧。
浏览史籍,很容易注意到,桓温确实是个缺少孤注一掷的赌徒性格的人。
只有消灭割据四川的成汉政权,桓温取得了成功,但据史书说,其实他是已经退缩了的,只不过军吏敲错了鼓,让士兵们误以为是发动进攻,才取得了胜利。
后面,第一次北伐的灞上之役,第三次北伐的枋头之役,都是距离敌国的都城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桓温却不敢发动最后一击而退缩。
正如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距离皇帝的御床也只有一步之遥,谢安的伎俩,也不过是审稿慢一点,但已经足以把他活活拖死了。
于是,爱说大话的史评家,就骂他是饭桶军阀;而热衷权谋的人,则总能发现,桓温的每一次拖拉,都有精密的算计。
不过所有这些,《世说新语》都没怎么关注。
《世说新语》里关于他的内容,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碎片。桓温会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文艺金句,也会说“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的魔性名言,而他骂起名士来,尤其显得富有洞察力而精准毒舌:
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世说新语·轻诋》)
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世说新语·轻诋》)
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世说新语·排调》)
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己辄取之,故当出我下。(《世说新语·品藻》)
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世说新语·文学》)
但是,真正阴鸷的枭雄,对这些坐谈客一刀杀却便是,何必费这么多口舌?能骂出这么多让人击节赞赏反复吟咏的句子,这大约正说明,桓温与他轻诋的名士们,骨子里还血脉牵连。
所以,桓温仍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而后来那个比桓温更有军事天才,更有英雄气概,做成了桓温想做而做不成的事业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里的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刘寄奴,却不是。
所以这本小书,也就到桓温为止罢。
【注释】
[1] 刘次沅:《魏晋天象记录校勘》,《中国科技史杂志》2009年第1期。
[2] “索解人”有两解,一是认真探寻答案的人,二是找一个能够理解答案的人。这里取后一说。
[3] 这一小节里涉及的多数证据,田余庆先生都早已在《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指出。田先生还另提了一个证据,谢安的伯父谢鲲葬在石子岗,而当时石子岗是乱坟岗,可见其时谢家实力有限。这却说服力不足,谢鲲选择石子岗,因为是“假葬”,希望将来尸骨能迁回北方。谢家后人坟地不断南迁,在铁心桥,在溧阳,却是“安厝”,是安心终葬于此,不想回归中原了。这主要体现的是心态变化而不是地位变化。
三十三、桓温与陈郡谢氏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