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石崇的性情是怎样养成的
石崇简直就是有钱人的代名词。《世说新语·汰侈》一篇,收录各种骄奢淫逸的故事,其中一半内容在讲石崇: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世说新语·汰侈》)
石崇请客,常常让美人劝酒。如果客人饮酒不尽,就叫家奴接连杀掉劝酒的美人。
王导和王敦到石崇家做客。——他们都出自琅邪王氏,是同族兄弟,未来都成为大人物,王导做到丞相,王敦做到大将军,因此这里这么称呼他们,其实是因为现在他们还很年轻。
王导一向是不能喝酒,但不忍心看见美人被杀,就勉强自己喝,终于大醉。
王敦却坚持不喝,来观察石崇的反应。
三个美人接连被杀了,王敦神色不变,还是不肯喝。
王导责备他,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干你什么事!”
同样有名的还有石崇、王恺斗富的故事:
王君夫以糒澳釜,石季伦用蜡烛作炊。君夫作紫丝布步障碧绫里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以椒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世说新语·汰侈》)
王恺字君夫,出身于东海大族。他的爷爷是曹魏名臣王朗,父亲王肃则担任过中领军这样关系到皇帝安危的军职,还是当世大儒。当然他的名声未必好,比如他注释《孔子家语》时,伪造了许多孔子语录借以表达自己的思想,导致这部古书变得真伪莫辨。王肃还是司马昭的老丈人,换言之,当今皇帝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得管王肃的儿子王恺叫舅舅。
王恺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古代蜡烛制作工艺繁复,价格很贵。宋代被认为是蜡烛成本大为降低的时期,名臣寇準喜欢点蜡烛而不点油灯,仍然被当作生活奢侈的不良作风,则魏晋时可想而知。
王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还配上绿绫里子,石崇便做五十里的步障,全用锦缎。
石崇用花椒涂墙,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诗经》里说,“椒聊之实,蕃衍盈升”,花椒是能生孩子的象征,所以本来是在后妃的住处涂的;赤石脂则是一种彩色条纹的风化石,五石散的原料之一,据说有壮阳的功效。
斗富斗到最后,还要把皇帝拉出来做个陪衬的角色: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世说新语·汰侈》)
既然王恺是晋武帝的舅舅,就常能得到外甥的帮助。晋武帝曾经把一棵二尺来高,枝条繁茂的珊瑚树送给王恺,好让他压倒石崇。没想到石崇拿起铁如意一击,珊瑚树应手而碎。王恺既惋惜,又认为石崇是妒忌自己的宝物,不禁声色俱厉起来。石崇淡淡说了一句:“没啥好遗憾的,现在就还你。”石崇叫手下的人把家里的珊瑚树都拿出来,三四尺高,造型举世罕有,光彩溢目的有六七枚,至于像刚砸碎的那种就更多了。王恺不禁惘然自失。
今天我们生活在社会财富大爆炸的时代里,所以看到这些古代富豪的享受,容易觉得不过如此。理解这个问题,必须设身处地:同样的产品,其中凝结的劳动力,古代和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西晋一尺合公制24.12厘米,二尺高也就将近半米,石崇随手打碎的大珊瑚,以今天水下作业的能力,只能算是比较珍贵,但当时得到一株,可能就要付出好多渔民的性命。
总而言之,这些故事都传递着这样的信息,石崇真是既富豪,又残忍。
石崇怎么会这么有钱呢?
石崇的父亲石苞,是晋朝的开国元勋,官至司徒,又有“不修小节”“细行不足”的名声,史书里这类说辞,往往就是贪财好色的委婉表达。但石崇的钱,却不是从父亲那里来的。
石苞临终,分财物给儿子们,却没有留什么给石崇这个小儿子。石崇的母亲为儿子争取,石苞回答说:“此儿虽小,后自能得。”
石崇步入仕途后,果然善于利用一切机会捞钱,尤其是在做荆州刺史期间,天高皇帝远,他“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虽说晋朝士族横行不法的事比较多,但身为一州的长官却抢劫本地商客,这么浮夸的事,却也很少见。
石崇残忍的性情,又是怎样养成的呢?这恐怕还要从没留遗产给他的老爹石苞说起。
石苞的出身很卑微,属于这个讲究门第的时代,本来几乎没有出头之日的人。要想有改变命运的一线机遇,第一需要碰上异乎寻常的大事件,第二本人需要能干一些最玩命也最不要脸的事。
石苞人生中碰到三次这样的事件。
第一次是高平陵之变。为了发动政变除掉曹爽,司马师要招募“死士”,这种时候,当然不可能去挑剔死士的门第是不是足够高。石苞就做了司马师的死士。
之后石苞不断在行政和军事领域表现出自己的才能,成了司马氏集团中一个重要人物。但限于出身,仍不可能进入权力核心。
于是石苞迎来了第二次机会。皇帝是曹髦的时候,石苞到朝廷来汇报工作,年轻的皇帝把他留在身边谈了整整一天。虽然不知道皇帝对他谈了什么,但总之,石苞就去找司马昭汇报说,这个小皇帝绝非寻常之辈。几天后,皇帝就被杀害了。
第三次机会倒是来得顺理成章,司马昭去世,石苞来奔丧时大哭说:“基业如此,而以人臣终乎!”于是定下来,给司马昭举行皇帝规格的葬礼。接下来逼曹魏皇帝让位,让司马炎登基当皇帝,石苞也是特别积极的一个。
有这样的经历,石苞才和郑冲、王祥、荀、何曾、陈骞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名士一起,成为晋朝的开国元勋。
也因此,石苞显得非常孤独。
虽然石苞官做得大,但很多出身高贵的官员都喜欢跟石苞过不去;很多别的同级别官员理所当然可以获得的待遇,石苞要靠皇帝强行袒护,才可以得到。
所以石苞内心,恐怕颇有些压抑,也很没有安全感。而这种心态,自然也会传递给儿子石崇。
石崇疯狂地圈钱,又疯狂地烧钱炫富,或许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他要引人关注,让人羡慕,也要宣泄内心的不安。
除了烧钱,展示学识也是石崇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晋书》的石崇传记,特别强调他“好学不倦”“颖悟有才气”。《世说新语》里也有这样的故事:
石崇每与王敦入学戏,见颜、原象而叹曰:“若与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王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石正色云:“士当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瓮牖语人!”(《世说新语·汰侈》)
石崇和王敦一起进入太学,看见颜回、原宪的塑像,于是回头叹息说:“若和他们一起拜入孔子门下,我辈和他们未必有什么差距。”
颜回、原宪都是孔门高弟,尤其以德行高洁著称,石崇却认为自己和他们可以相提并论。
王敦说:“不知道别人谁该和谁对应,你恐怕和子贡比较接近。”——子贡是孔子的学生里最聪明而有钱的,拿他来比石崇,确实合适。但王敦这么说是语含讥讽的:子贡曾去探视贫困的原宪,却被原宪讥讽了。所以王敦的意思是,恐怕安贫乐道的颜回、原宪不会觉得你和他们是一路人。
于是石崇很严肃地说:“士人的身体和名誉都应该处于舒适状态,何至于住在用陶瓮做窗户的房子里跟人放些空话!”按古书的说法,原宪批评子贡奢侈,子贡虚心领受教训,这里石崇却替子贡怼回去了。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石崇有非常精致的文艺趣味。他在洛阳城东北建了著名的金谷园,和一帮朋友组成了一个文学团体,号称“金谷二十四友”,在其中诗酒流连。这些朋友里,包括当时最顶级的文人潘岳(著名美男子,民间喜欢叫潘安)、陆机(东吴大将陆逊之孙)、陆云(陆机之弟)、左思(造成洛阳纸价上涨的天才丑男)、刘琨(闻鸡起舞的主人公之一)……而石崇处身他们之中,并不只是一个掏钱的赞助人,文学上也并不逊色。最显著的例证在《世说新语·企羡》里:
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世说新语·企羡》)
《兰亭集序》在后人心目中是何等崇高的地位!但对王羲之来说,听说《兰亭集序》可以与石崇的《金谷诗序》相提并论,而自己被比作石崇,他的反应是“甚有欣色”。
金谷园毫无疑问是当时富丽第一的私家园林,石崇处身其间,脑海中涌现的是什么念头呢?
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思归引序》)
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金谷诗序》)
既厌倦了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又充满了人生无常的感叹。他也想远离官场,可是做不到,总是恐惧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也就降临了。
石崇的这个预感是对的。石崇所在的政治派系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而他拥有的巨额财富,使得他成为一块格外诱人的肥肉。
有得势的新贵来向石崇索要他心爱的姬妾绿珠,石崇把家里的婢妾几十人摆出来,让人家挑。你在劝酒时可以随便杀掉的美人,人家当然也不稀罕,人家只要绿珠。石崇舍不得给,随后绿珠坠楼自杀,石崇的死期很快也就到了。
史书上说,石崇对来抓捕自己的人说,你们就是看中了我的家财。对方的回应是:“知财致害,何不早散之?”
这对话未必属实,只不过反映了一般人对有钱人的朴素期待,以及看到有钱人倒霉时还能在口舌上占他一点便宜,难免有些卑微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