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桓温与刘惔

字数:3691

刘惔,字真长。也是晋明帝的驸马,娶了南康公主的妹妹庐陵公主,也就是说,他和桓温是连襟。

庾稚恭与桓温书,称:“刘道生日夕在事,大小殊快。义怀通乐既佳,且足作友,正实良器,推此与君同济艰不者也。”(《世说新语·赏誉》)

刘惔也叫刘恢,字道生。惔和恢形近,真长和道生则是近义词,他为什么会有两个不同的名字,是传写导致的,还是别有原因,就不知道了。

重视桓温的庾翼,是很希望桓温和刘惔处好关系的。他说:“刘道生从早到晚忙工作,大小事情都处理得得当。心怀仁义,乐观豁达,是个优秀人才,而且够朋友,是个很成器的人。把他推荐给你,你们可以共渡难关。”

刘惔去世后,人家为他写悼文,评价是“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对照他年轻时获得的这个评价,还是挺有趣的。

不管怎么说,两位驸马爷之间的互动,倒确实是不少。

刘惔大概是当时最嚣张的名士,特别看不起出身寒微的人:

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有相识小人贻其餐,肴案甚盛,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世说新语·方正》)

刘惔、王濛(字仲祖)一起外出,天色晚了还没有吃饭。有个他们认识的“小人”给他们送来了很丰盛的饭菜。

小人指身份卑贱的人,在东晋时,也许你很有钱,也许你已经做了不小的官,但只要出身不是高门,都可能被认为是小人。这个小人就显然挺有钱的。

刘惔当即就推辞了。

王濛大约是真饿了,决定不摆太原王氏的架子,说:“姑且用来充饥罢了,何必不接受呢?”

刘惔说:“绝不能跟小人发生任何关系。”

刘惔的这种傲慢,按照当时的标准是值得赞美的,所以这则被归类为“方正”。

从出身论,刘惔是不大瞧得起桓温的。桓温大概看他也有点别扭,两个人经常互相招惹两下。

桓大司马诣刘尹,卧不起。桓弯弹弹刘枕,丸迸碎床褥间。刘作色而起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桓甚有恨容。(《世说新语·方正》)

桓温后来做到大司马,刘惔后来做到丹阳尹,所以称桓大司马和刘尹,实则这应是两人年轻时的事。

桓温去看刘惔,刘惔躺着不起来。桓温就用弹弓去射刘惔的枕头,弹丸迸碎散落在床褥之间。

刘惔变了脸色起身:“使君到了这个地方,难道还可以斗战求胜吗?”

当时桓温的官衔,是徐州刺史,所以称他为使君。斗战求胜是军人的事,名士当然是看不起军人的,所以这话是说:你也跟我们混名士圈了,身上那些丘八习气该收一收了。

所以桓温当然就被骂出愤愤不平的脸色来了。

《西游记》里,孙悟空成正果,是“斗战胜佛”,这个称号没准还真是受《世说新语》启发。孙悟空的气质在满天神佛里有多不和谐,桓温在名士圈里也就有多特殊。

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刘牵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世说新语·方正》)

王濛、刘惔和桓温一起去覆舟山游览。

覆舟山即今天的九华山公园,位于南京市玄武区太平门内西侧,因为临近玄武湖的一侧陡峻如削,像一只倾覆的行船,所以古称覆舟山。当时覆舟山在建康城外,既是皇家苑囿,又是守城的门户。

酒酣耳热之后,刘惔把脚放到桓温的脖子上。

桓温受不了,抬手把刘惔的脚拨开了。

回去后,王濛对刘惔说:“他怎么可以给人脸色看呢?”

明明是刘惔招惹在先,结果还是桓温不对,可见桓温处于多么孤立的地位。

桓温的清谈水平,当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但是桓温又很愿意显得自己挺懂,所以难免闹点笑话:

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世说新语·文学》)

这里提到的“简文”,是指晋简文帝司马昱。他是晋元帝的小儿子,晋明帝的弟弟,也就是尽管他的年纪比桓温、刘惔都小,但两人跟着媳妇儿得管他叫叔。这件事发生时司马昱显然还不是皇帝,而是会稽王。

桓温召集了一批名流讲《周易》,每天讲一卦。

司马昱本来是想去听听的,但听说这个流程安排后,就不听了,说:“不同的卦,义理有难有易,哪能限死一天一卦呢?”

只此一句,就见出司马昱的水平,不知道高过多少评估专家了。当然,也远远胜过桓温。

而司马昱在刘惔眼里是什么水平呢?

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世说新语·品藻》)

桓温从荆州来到京都建康,问刘惔说:“听说会稽王清谈有很大长进,是这样吗?”

刘惔回答:“长进大极了,不过仍是第二流里的人物罢了。”

桓温问:“第一流的人又是谁呢?”

刘惔说:“正是我等这样的人。”

刘惔倒也没有吹牛,说到论辩时气场之强大,他可能是天下第一。

前面提到殷浩是清谈大家,和王导两个人无凭可考无据可查地聊了一个通宵,桓温在旁边听得插不上嘴,可是殷浩却在刘惔手下栽过跟头:

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世说新语·文学》)

殷浩到刘惔处与他清谈,你来我往了很久,殷浩渐渐落了下风,于是不断使用“游辞”,不敢硬接刘惔的招数,刘惔也就不再追击。

等殷浩走后,刘惔说:“农家子,却硬要学人家说这样的话。”

清谈场上,殷浩嘴下不知道有多少败将,所以刘惔这句话,可谓骂遍天下名士。

清谈水平差距太大,桓温要翻盘,当然也就只能拿出“斗战求胜”的手段了。

桓大司马乘雪欲猎,先过王、刘诸人许。真长见其装束单急,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世说新语·排调》)

桓温乘着大雪要去打猎。——自古以来,打猎是重要的军事训练手段,所谓“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这里“猎”可能是指军事演习。

行动之前,桓温先去拜访王濛、刘惔这些人。不管打猎还是军演,都讲究衣服要穿得干净利落,不能太厚,所谓“装束单急”。

这和名士们宽袍大袖的风气当然很违背,刘惔就看不惯了,问:“老贼你这身打扮,要干啥?”

桓温就说了句千古名言:“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要不是我把这些脏活累活都干了,你们这些人哪能够坐在这里叽叽歪歪?

按《世说新语》里所说的,是桓温反击刘惔胜利。但刘孝标注引裴启《语林》,这对话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宣武征还,刘尹数十里迎之。桓都不语,直云:“垂长衣,谈清言,竟是谁功?”刘答曰:“晋德灵长,功岂在尔?”

桓温北伐凯旋,和刘惔有了这番对话。

桓温的话,可以套现在流行的说法:“不是我负重前行,哪来你们的岁月静好?”

刘惔的反击则是:“明明可以岁月静好,可你偏偏要负重前行。”北方那么乱,你不打他,他也没本事来打你,这是我大晋朝的灵祚保佑,和你有什么关系?

按这一说,刘惔保持不败。

应该说,包括《世说新语》在内的各种文献,倒并不把刘惔当作一个只会坐谈的人。他的眼光是很准的。

小庾临终,自表以子园客为代。朝廷虑其不从命,未知所遣,乃共议用桓温。刘尹曰:“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然恐不可复制。”(《世说新语·识鉴》)

庾亮、庾翼兄弟先后坐镇上游,任荆州刺史。所以称弟弟庾翼是小庾。

永和元年(345),庾翼临终前,上表说让自己的儿子庾爰之继承自己的职位。——“园客”是庾爰之的小名。

朝廷对此当然很不乐意,荆州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让你家族内部传承,好像变成了你庾家的私产了呢?

找不到别的合适的人选,于是一致主张用桓温去接替庾翼,当荆州刺史。

当然大家也很担忧,庾爰之要是借着父亲的势力,激烈反抗怎么办?

刘惔说:“让桓温去,西方楚地他一定能够拿下,只是要担忧他成功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控制得了他了。”

这个预言当然是说中了。

另有些书说,刘惔还建议,会稽王司马昱应该自己去做荆州刺史,自己做军司,这样才安心。

这个建议听起来高瞻远瞩,但实际上刘惔是出了个馊主意。

桓温与庾翼关系密切,两个人“恒相期以宁济之事”,曾约定一起匡济天下。更重要的是,当初庾翼北伐时,桓温曾在他麾下为前锋小督,还拥有“假节”的权力,即可以自行处死违背军令者。可见官虽然不大,权力倒是不小。

这意味着两件事:第一,桓温在庾翼军队干过,应该是干得很不错,接手有群众基础;第二,很大程度上桓温曾被视为庾家的人,他接手不算对庾家表现出太强的敌意。

所以庾家人才会让步。

换会稽王司马昱亲自去的话,就有点朝廷打算和庾家翻脸的意思,后果可能很严重。

幸好朝廷的最终决策,也就是让桓温去。桓温果然很顺利地接手了荆州地区。

桓公将伐蜀,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既久,承藉累叶,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云:“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世说新语·识鉴》)

桓温任荆州刺史一年之后,即永和二年(346),就准备伐蜀。

当时割据在蜀地的成汉政权(304—347),也传了好几代了,而且占据了上流形胜之地,要逆流而上攻克三峡,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朝廷里掌权的人,认为桓温不能成功的是大多数。

只有刘惔说:“桓温是一定能成功的。看他赌博的样子就知道了,不是必胜,他就不赌。”

听这话,看来当初两位驸马爷赌钱,刘惔输给过桓温不少钱。

刘尹道桓公: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世说新语·容止》)

刘惔说,桓温的须发,又粗又硬,像进入战斗状态的刺猬,毛刺一根根都竖着的样子,眉棱像紫石棱一样,棱角分明,确实是孙权、司马懿一类的人。

把桓温比作孙权、司马懿,相当于预言他想当皇帝。

像桓温这种被视为乱臣贼子的人,相貌如何,是一定要被炮制出段子来的。《晋书》里有更浮夸的故事:

初,温自以雄姿风气是宣帝、刘琨之俦,有以其比王敦者,意甚不平。及是征还,于北方得一巧作老婢,访之,乃琨伎女也,一见温,便潸然而泣。温问其故,答曰:“公甚似刘司空。”温大悦,出外整理衣冠,又呼婢问。婢云:“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温于是褫冠解带,昏然而睡,不怡者数日。(《晋书·桓温传》)

桓温自以为是司马懿、刘琨一类的人,有人把他比作王敦,桓温很不服气。——看这意思,桓温虽然说过王敦是“可儿”,那是居高临下的好评,相提并论是不可以的。

桓温讨伐前秦(354),得到一个老婢女,一问,是刘琨家的妓女。刘琨死于公元318年,距此已经三十多年。

老太太一看见桓温就哭了,桓温问为什么,老太太说:“您真像刘司空。”

桓温大喜,出去整理了一下衣冠,让老太太再看看自己,是不是更像了。

结果老太太说:“脸形很像,遗憾的是薄了点;眼睛很像,遗憾的是小了点;胡须很像,遗憾的是红了点;身材很像,遗憾的是矮了点;声音很像,遗憾的是娘了点。”

桓温深受打击。

只能说,老太太贯口使得好,包袱抖得响,还有,她把桓温说得像只猴,那就更像斗战胜佛了。但这个故事当然更加只能听听就算了。

刘惔除了是驸马爷之外,还是谢安的大舅哥,他是名士圈大受推崇的人物,但只活了三十六岁,于是就成了无数人记忆中的白月光。他在《世说新语》中的亮相次数,可以排进前五。或许,名士们很愿意把大家认为高明的预言,放进刘惔嘴里,所以桓温未来干了点啥,总归都被他说中了。

但真正和桓温有重要冲突的名士,是殷浩。


绕不开的老贼二十九、桓温与殷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