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场宅斗背后的全面抗争
《世说新语·贤媛》中有个极富戏剧性的场面:
贾充前妇,是李丰女。丰被诛,离婚徙边。后遇赦得还,充先已取郭配女。武帝特听置左右夫人。李氏别住外,不肯还充舍。郭氏语充:“欲就省李。”充曰:“彼刚介有才气,卿往不如不去。”郭氏于是盛威仪,多将侍婢。既至,入户,李氏起迎,郭不觉脚自屈,因跪再拜。既反,语充,充曰:“语卿道何物?”(《世说新语·贤媛》)
先翻译大意。
贾充原来的妻子,是李丰的女儿,据说名婉,字淑文。
李丰被杀,贾充就和李氏离婚,李氏被流放到边疆去了。
后来遇到大赦,李氏回到洛阳,而贾充已经又娶了郭配的女儿。
晋武帝特意为贾充行方便,让他“置左右夫人”,也就是同时有两个正妻。
李氏在外面单独居住,不肯回到贾充家里。
郭氏对贾充说:“我想去看看李氏。”
贾充说:“她的性情刚强坦直,又有才气,你去还不如不去。”
郭氏于是准备了盛大的仪仗,带着许多侍婢去见李氏。结果,郭氏刚一进门,李氏站起相迎,郭氏不知不觉脚就软了,于是跪下再拜。
回家后,郭氏把这情形告诉贾充,贾充说:“我跟你说啥来着?”
看这个片段,这是个有文化有性格的女子,气场怎样碾压有排场又泼辣的女子的故事。
要说清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则牵涉到魏晋之际的许多大事。
贾充是平阳襄陵(今山西临汾东南)人,平阳贾氏属于士族圈子的边缘人,不过贾充的父亲贾逵,靠自己出类拔萃的军政才干和耿耿忠心,挤入了曹魏的领导阶层。
所以,贾充才有机会娶到李丰的女儿。和贾氏这种地方性的大族不同,李丰字安国,是享有天下盛誉的名士,他品评人物,总是会引起所有人极大关注。魏明帝曹叡曾经问东吴投降过来的人说:“江东闻中国名士为谁?”人家当即回答:“闻有李安国者。”
李丰的形象也特别好,《世说新语·容止》里描述李丰说:“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这句话也被用来形容嵇康。不过嵇康如玉山将崩,是因为醉,李丰则是因为病,他是个病恹恹的美男子。正始年间,李丰任侍中、尚书仆射,经常借口生病不去上班。按规定,生病达一百天就要解除官职,所以李丰生病几十天,就会突然康复一下去打个卡,然后继续休病假。
当然,李丰一直这么泡病号,至少不全是因为懒,而是因为当时司马懿和曹爽斗得正厉害,他并不想明确站队。
后来司马懿发动政变除掉了曹爽,把消息告诉了李丰,李丰吓得“遽气索,足委地不能起”,这座玉山看来像棉花一样软。
司马懿去世后,儿子司马师继承父亲的权力。李丰被任命为中书令。
中书令本来是由宦官担任的官职,后来慢慢也有士人任中书令的。当时中书令从品级上看地位还不算很高,所谓“非显选”,但这是和皇帝亲近,非常重要的职务。
司马师同意李丰担任这个职务,是因为他相信李丰是自己人,或者认为李丰足够没用,自己需要知道什么,一定可以从李丰嘴里问出来。
但是李丰选择做曹魏的忠臣。
李丰做了两年中书令,皇帝曹芳多次召见李丰单独谈话,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总之,李丰等人想除掉司马师。可惜在阴谋布局这个领域,司马师丝毫也不逊于他的父亲。很快计划败露,李丰被传唤到司马师面前,面对司马师的责问,病弱的李丰突然爆发出英雄气概,痛斥司马师说:“卿父子怀奸,将倾社稷,惜吾力劣,不能相禽灭耳!”司马师很愤怒,让勇士用刀环狠狠在李丰的腰上敲击,李丰也就真的如崩塌的玉山,死掉了。
这个案子当然会株连很广,贾充作为李丰的女婿,该怎样选择呢?
贾充的父亲贾逵,是曹操、曹丕、曹叡三代帝王都非常重视的忠良,甚至被树立为忠臣的典型。后来还有传言说,司马懿去世,就是被贾逵的鬼魂吓死的。
所以难怪有人痛骂贾充:“你不配当你爸爸的儿子!”
贾充的人生选择,是坚决站在司马氏一边。可能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为了曹魏舍生忘死一辈子,明面上虽然被抬得很高,可实际好处并不多,还被曹魏宗室看不起。曹丕曾想重用贾逵,被曹休阻止了,后来太和二年(228)曹休伐吴大败,全亏贾逵以德报怨救了曹休,结果曹休反而埋怨贾逵救援太迟,还让贾逵去捡自己丢弃的仪仗。而朝廷知道了这件事,也不过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两不责怪而已。
这些事,做父亲的可以忍辱负重忠心不改,做儿子的知道了记在心里,产生些其他想法,也很自然。
何况,贾充是绝顶的聪明人,知道怎样站在胜利者一边。
于是贾充就和李丰的女儿离婚,坚决和这股反动势力划清界限。
李丰等人遇害,激起了淮南地区的兵变。司马师亲自率军平定叛乱,贾充追随在他身边。后来司马师病重返回许昌,留下贾充统率诸军。显然,贾充已经被视为司马氏集团的重要成员了。
皇帝已经换成了曹髦,执政者也成了司马昭,贾充担任中护军,职责是统率皇宫外的驻军和选拔禁军将校。也就是说,中护军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危,反过来看,皇帝的一举一动,也处在中护军的监控之下。这也曾是高平陵之变前,司马师担任过的职务。可见这个岗位何等重要,也可见当时司马昭对贾充有多么信任。
绝望的皇帝曹髦带领宫中的几十个童仆,想要出击司马昭。贾充替司马昭干了最脏的活,吩咐手下人动手,把皇帝捅了个“刃出于背”。
这之后,有人劝司马昭杀了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舍不得。这标志着,贾充已经是司马氏集团最核心的成员了。
等到魏晋禅代,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当上了皇帝,贾充也就理所当然是晋朝的开国元勋了。
杀死皇帝是贾充生平最著名的事迹,但这是他人生中最紧要关头的孤注一掷,其实此举并不符合贾充一贯的行事风格。贾充是典型的官场人物,换句话说,多数事情上他并不喜欢过于招摇。
在一些人事关系上,贾充显得相当大度。他乐于引荐士人,并且总是对之提携到底。有依靠贾充而步入仕途的人,转而去投靠别的权贵,贾充也并不改变对他的态度。这种宽容毫不令人惊奇,在后世的秦桧、严嵩等人那里,我们可以看到类似故事的更详细的细节。
能这样做,是因为贾充非常清楚自己不必介意什么。查看一下贾充的履历表,会发现他不停地在对这样那样的官爵和赏赐表示推辞。这当然也不是他性情淡泊,只是为了有些无关紧要的利益而引得朝臣侧目,贾充知道这是不值得的。
但不管有多么会做人,贾充还是卷入了一场对他来说命运攸关的权力斗争,也就是司马炎和齐王司马攸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面子上维持着兄弟怡怡骨子里又无法相容的复杂关系。
司马炎能够当上皇帝,据说贾充还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因为他经常在司马昭面前称道司马炎“宽仁且又居长,有人君之德,宜奉社稷”,司马昭临终前,还特意向司马炎指明,了解你的,就是贾充啊。
所以司马炎当了皇帝后,非常宠信贾充,但司马炎心里,还是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贾充和司马攸有一重特殊的关系:贾充当初和李丰的女儿生过一个女儿,嫁给了司马攸,现在是正牌的齐王妃,也就是说,司马攸是贾充的女婿。
现在我们回头再看《世说新语》中这段文字。对大家族赶尽杀绝不是魏晋时期的风格,新王朝建立,历史翻开新的一页,大批流放者得以回到洛阳,李氏的名字,也出现在遇赦者的名单中。
朝廷的大赦令人感恩戴德,却也带来了许多家庭纠纷。贾充已经娶了第二个妻子,应该怎样处置两个妻子的关系,就成了一个难题。当时类似的问题并不在少数,他们闹到朝廷的礼官那里请求决断,由于两个女人很可能都出身于根基深厚的家族,所以礼官也只能表示茫然。
晋武帝司马炎让贾充“置左右夫人”,和《世说新语》里强调李氏自己不肯回家不同,《晋书·贾充传》说,是贾充拒绝了这个优待,理由是自己作为丞相,要以身作则,同时有两位夫人过于浮夸。于是,他另外找个地方把李氏安置好,便不再与她往来。
贾充的考虑,有可能是避嫌,保持和李氏的距离,也就是保持和女婿齐王司马攸的距离,这样皇帝看着比较开心。
其他书还有其他说法。总之,这种家务事特别容易众说纷纭。
不过一般舆论最热衷传播的,总是怕老婆的故事。贾充后来的妻子郭槐,出身太原郭氏,她父亲郭配也还罢了,伯父郭淮是曹魏西北军区战功赫赫的名将。郭槐本人性格泼辣,忌妒心极强,她神经质地不容忍贾充和任何其他女人接近。家中的两个乳母先后被郭槐所杀,原因仅仅是贾充抚摸亲吻儿子,而儿子此时又被乳母抱在怀中,郭槐便觉得贾充抚摸亲吻了乳母。接下来的结果是很多厌恶贾充的人乐于看到的,两个襁褓中的孩子都因为恋慕乳母很快夭折,贾充因此没有了后代。
让李氏回来,那当真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但贾充的母亲,却无疑更喜欢李氏。老太太价值观和去世的丈夫相近,特别看重忠孝节义,听说皇帝遇害,经常在家里痛骂凶手,谁也不敢告诉她,弑君的逆贼正是他儿子贾充。但弑君的事可以瞒,李氏已经被赦免回洛阳了,却没法瞒。出身于文化士族的知书达礼的儿媳,哪里是将门泼妇可比的?
晋朝以孝治天下,贾充也很难违背母亲,面对母亲的要求,只能装傻拖延。
贾充和李氏所生的两个女儿,也催促父亲接母亲回家,她们甚至要求父亲把郭槐休了,让母亲重新成为唯一的正妻。她们在各种私下和公开的场合哭泣着要求贾充这样做,尤其是大女儿贾荃可是齐王妃的身份,她在重要仪式上突然出现,叩头流血向贾充陈述应该把自己母亲接回来的道理,吓得贾充的同僚和下属,只能赶紧四散回避。
这种局面下,贾充很有点焦头烂额,而郭槐则不免憋了一肚子气,几乎所有人的同情都不在她一边。
郭槐是何时去和李氏碰面的,《晋书·贾充传》补充了一个关键的时间点:贾充和郭槐的女儿贾南风,嫁给了晋武帝司马炎的太子,未来的晋惠帝司马衷。
这对贾充来说是一个胜利,终于向晋武帝清楚表白,我不会偏向齐王的;对郭槐来说更是胜利,你生的女儿是齐王妃,我女儿可是太子妃,我不是更胜你一筹了吗?
于是就出现了后来那一幕:郭槐气势汹汹去见李氏,结果一见面,脚就软了,人就跪下去了。
为《世说新语》作注的刘孝标对事件的真实性表示了怀疑:郭槐性格强狠,但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泼妇,不少证据表明,她甚至不乏政治上的眼光。她的膝盖,又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软了?
这个怀疑只怕并无多少道理。气场有时候和能力无关,即使有了能力,也未必就不会在某个瞬间,折服于气场。
李氏的父亲李丰,是与何晏、夏侯玄并列的名士;而平阳贾氏也好,太原郭氏也好,安身立命之本,是政绩与军功。在无所事事而富有情调的文化士族眼里,这样的家族就是卑贱的。
郭槐见李氏而“不觉脚自屈”,不仅是一个女人见另一个女人的自卑,而且是一类家族面对另一类家族时的底气不足。
魏晋的时代氛围,支持着这种鄙视和自卑,今天的读书人觉得魏晋风度使人心驰神往,多少也是因为喜欢这种重文化轻事功的心态。
只不过那个时代,终究要为这种心态付出代价,并且这个代价,会大到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