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梦中的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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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六年(312),洛阳陷落,晋怀帝成为匈奴人的俘虏之后的一年,江夏郡某处长江渡口,一个无比俊美的青年,看着眼前的滔滔江水出神。

这个青年的名字,叫卫玠。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世说新语·言语》)

当时卫玠的职务,是太子洗马,所以称他为卫洗马。——洗就是先,太子洗马就是太子出行时,在马前引路的人。

这一年卫玠二十七岁,他的面容憔悴,神情凄惨,对身边的人说:“看见这茫茫大江,不禁百感交集。只要还不能摆脱感情,谁又能排遣得了这种种忧伤!”

说这句话的时候,卫玠很可能想起了竹林七贤中的王戎。不久前卫玠刚刚续弦,娶了征南将军山简的女儿。而山简曾经被王戎的一句话深深感动:“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此刻卫玠心中,充满了一种钟情者的痛苦。

卫氏是河东高门,卫玠是曹魏尚书卫觊的曾孙,西晋太保卫瓘的孙子。

卫玠年五岁,神衿可爱。祖太保曰:“此儿有异,顾吾老,不见其大耳!”(《世说新语·识鉴》)

卫瓘非常喜欢这个孙子,卫玠五岁时,就显出超凡脱俗的可爱神采。卫瓘说:“这孩子异乎寻常,只是我老了,看不到他长大成材了!”

《世说新语》把这条语录收入“识鉴”一门,既因为这条准确预言了未来卫玠的成就,恐怕也为了这是关于卫瓘自己的致命的谶语。

这一年是公元290年。八王之乱最初的几场屠杀,就发生在这一年。卫瓘当初是主张废太子的,但太子司马衷终究还是成了晋惠帝,皇后贾南风自然也就视卫瓘为眼中钉。

贾南风设局,借刀杀了卫瓘满门。那个恐怖的夜晚,卫玠和哥哥卫璪刚巧都因病住在医生家里,因而逃过一劫。

说到卫瓘的死,也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卫瓘是遭了报应,因为当年灭蜀战争的时候,卫瓘陷害、杀死了功勋卓著而忠心耿耿的邓艾。但更多名士和高官是另一派,他们认为卫瓘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士族,而邓艾出身寒微,士族弄死寒人,怎么能算值得一提的劣迹呢?而这一次卫瓘确实是无辜遇难的,所以他们的同情心都在卫瓘一边。

这样的心态和舆论氛围里,朝廷很快就为卫瓘平反了,杀害卫瓘的凶手也被处死。至于贾皇后,她一直隐藏在幕后,这次事件看起来并不是她的责任。

于是卫玠就成了一个没有来自家族史的负担的孩子。昔日的罪孽,在那个灭门之夜都已了结;而凶手都已经伏诛。后来贾皇后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死在了某次政变中,所以他也不必背负血海深仇。

他的过去,没有血污,他的未来,没有仇恨。

卫玠慢慢长大,越长越好看,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是为了轻轻松松、漫无目的又不由分说、势不可当地长得好看。

十岁左右的时候,卫玠坐着羊车路过市场,看见他的人都以为是个美玉雕琢成的人儿,整个洛阳城都被倾倒了。

这个轰动效应看起来和潘岳很像,但其实有本质不同。潘岳“好神情”,“挟弹出洛阳道”,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有多么迷人,他是以一种T台走秀的状态,出现在大众面前的。但“观之者倾都”对卫玠来说却是一个意外,发现自己的魅力之后,卫玠也就不再这样做了。

卫玠在意的不是这些,他的兴趣,总是沉浸在一些玄妙的问题里。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既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世说新语·文学》)

十来岁的卫玠,小脑袋里在思考,人为什么会做梦呢?

老辈清谈家乐广就告诉他:“是想。”日有所思,自然夜有所梦。

卫玠说:“身体和精神都不曾接触过的东西,却在梦里出现,这怎么可能是‘想’呢?”

乐广回答:“因也。”有些梦中的景象,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是可以寻溯到它的源头,这也就无所谓“因”。

于是乐广举了两个例子,人们不曾梦见坐车进老鼠洞,或者捣碎野菜去喂铁杵,这都是因为既没有这样的想法,追溯不到它的源头。

于是卫玠就开始思考梦的源头,想着想着,也就生了病。

乐广听说了这件事,就吩咐赶紧套车,特意又去给卫玠详细分析这个问题。

卫玠的病有了起色以后,乐广感慨说:“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肓是膈,膏是人心尖尖上的一点脂肪,病入膏肓之间,人就无药可救。但会躲到那里的疾病,是两个污浊的小人儿,内心如此澄澈纯净的孩子,心里是不会有这样污浊的小人儿的吧?

后来,乐广就把女儿嫁给了卫玠。这是当时无数人叹赏的一门婚姻,人们说:“妇公冰清,女婿玉润。”老丈人像冰一样清朗,女婿像玉一样润泽。

卫玠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却好像无人关注,只知道,她死得很早,卫玠来到长江边的时候,她早已故去了。卫玠已经又娶了山简的女儿。

卫玠的体质也一直很不好。后来成为中兴名臣的王导,年轻的时候也曾见过卫玠,他评价说:

居然有羸形,虽复终日调畅,若不堪罗绮。(《世说新语·容止》)

一眼就能看出来(“居然”是明显的意思),卫玠有一副病弱的皮囊,虽然整天调理疏导,但即便是最轻便的丝绸衣服穿在他身上,他还是像不堪重负。

但也就像西子捧心一样,病恹恹的卫玠,显得更好看了。

卫玠的母亲不许卫玠再清谈了,因为清谈是最劳心伤神的事。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亲友们才会请卫玠说两句,卫玠一开口,听众无不以为达到精微的境界,不禁欢喜赞叹。

卫玠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和人相处时的淡然。卫玠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意思为:是人就有缺陷,因此体谅别人的过失,是最根本的人情;别人冒犯了你,但这冒犯本来就和你追求的东西无关,这个道理想通了,各种流言蜚语,也就统统可以丢开了。

所以在卫玠秀美的脸上,从来也看不见“喜愠之容”。

也许正因如此,卫玠特别能让那些飞扬跋扈的名士,感觉自己活得太刻意,太多负累,因此也就太低俗。

卫玠的舅舅是骠骑将军王济,他是一个骄傲、自恋也确实“俊爽有风姿”的美男子,可是王济一看见卫玠,就总是叹息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王平子迈世有俊才,少所推服。每闻卫玠言,辄叹息绝倒。(《世说新语·赏誉》)

王澄王平子,是名士领袖王衍的弟弟,他也是一个自视极高的人,但听到卫玠的清谈,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卫玠的家世和名望,各路权贵都是希望他到自己身边来做官的。可是卫玠却“辟命屡至,皆不就”。

转眼到了光熙元年(306)年底,晋惠帝吃了几块麦饼,然后在显阳殿驾崩。有人说,这只是一起偶然的食物中毒事件,更多人则认为他死于东海王司马越的谋杀,不管怎么说,随着这个傻皇帝的死,恐怖的八王之乱结束了。

洛阳城里很少有人意识到之前的战乱只是更大的恐怖的序幕,朝廷里颇有些喜气洋洋的气氛。皇太弟司马炽继位,是为晋怀帝。盛大的典礼上,有人甚至感叹:“今天又看到了武帝的时代了。”

在这样懵懂的欢乐氛围里,二十一岁的卫玠接受了任命,拜太子洗马。而他的哥哥卫璪,则到了晋怀帝身边当散骑侍郎。

转眼又到了永嘉四年(310),卫玠对母亲说,我们应该搬到南方去。

母亲并不想走,她舍不得留在皇帝身边因此走不开的卫璪。可是卫玠说,为了保全卫家的门户,必须要走。他对哥哥卫璪说:“在三之义,人之所重。今可谓致身之日,兄其勉之。”

所谓“在三之义”,意思是人生在世,要尽三种责任:对父母的孝,对师长的敬,对君主的忠。

卫玠的意思是,自己带着母亲南下尽孝,哥哥留在皇帝身边尽忠。看眼下危难的时局,卫玠知道,哥哥一定会死。他平平淡淡说“今可谓致身之日,兄其勉之”,就是表示,兄弟要从此诀别。

卫玠选择自己活下来,当时的人并不会认为这是贪生怕死。在那个时代,江南卑湿的土地,对男人的寿命来说,被认为构成了降维打击。中原还流传着各种传说,南方遍布着蛊毒、瘴气和各种奇怪的生物,比起“引刀成一快”的尽忠,南下冒险,使命更加艰巨。只不过兄弟俩莫逆于心,“兄任其轻,玠任其重”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

就这样,卫玠带着母亲来到江夏郡。两年后,北方局势彻底不可收拾的消息传来,卫玠继续南下,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在长江以北的江夏郡,心里总还存着危机可能过去,一家人可以回去的指望,现在,皇帝蒙尘,兄长遇难,自己不得不继续南下,而过江之后,就真的要与北方的一切诀别了。

所以一直无“喜愠之容”的卫玠,情绪一瞬间爆发出来。

然而,他终究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卫玠来到了豫章郡。在这里,他本该还能遇见当年为他绝倒的王澄,但王澄已经被自己的同族兄弟王敦杀掉了。所以卫玠遇到的是王敦,还有王敦的长史谢鲲,当然对卫玠来说也许这没什么不同,毕竟,见到身上散发着玉璧般温润的光泽的卫玠,谁不会为之绝倒呢?

关于这次见面,《世说新语》中留下了两则记录:

王敦为大将军,镇豫章。卫玠避乱,从洛投敦,相见欣然,谈话弥日。于时谢鲲为长史,敦谓鲲曰:“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当复绝倒。”(《世说新语·赏誉》)

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世说新语·文学》)

综合起来看就是,谢鲲也是很善于清谈的,他和卫玠聊得很投机,不知不觉,就从白天谈到天黑,从天黑又谈到天亮。

王敦根本插不上话,但王敦听得很入迷。

王敦说,想不到我们生在永嘉乱世,却听到正始年间的那种最高水平的清谈。他还有点恶作剧似的想起了被自己杀掉的族兄王澄,于是说了一句,阿平要是还在的话,应该会再绝倒一回吧。

唐代史臣修《晋书》的时候,大约是读到这段记录也很动情,被撩起了创作欲,于是本该是粗豪性格的王敦,台词被他们修改得非常复杂而文雅:

“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明确把卫玠和王弼(字辅嗣)并列,两个天才少年,应该在一起。

又觉得王澄的分量毕竟还是不够,把“阿平若在,当复绝倒”改成了“何平叔若在,当复绝倒”,能够让何晏倾倒,当然就显得卫玠水平更高了。

但这次清谈对卫玠来说是致命的。他身体本来羸弱,又不见得适应江南的环境,本来胸中积郁难抒,现在突然兴奋,于是就得病去世了。

卫洗马以永嘉六年丧,谢鲲哭之,感动路人。咸和中,丞相王公教曰:“卫洗马当改葬。此君风流名士,海内所瞻,可修薄祭,以敦旧好。”(《世说新语·伤逝》)

谢鲲哭得非常伤心,到了十多年后的晋成帝咸和年间(326—334),丞相王导想起了这个病弱的少年,于是下教令说,把卫玠迁葬到都城建康来吧。他这样的风流名士,受天下人仰慕,大家应该整治薄祭,以示我们对旧友的怀念。

于是卫玠改葬江宁新亭,也就是今天的南京菊花台一带。

显然,建康城里的人们,都希望卫玠这样可爱的人物,离王敦那个乱臣贼子远一点,也希望卫玠就是死在南京的。所以另一个说法很快被发明并流行开来: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世说新语·容止》)

《晋书》说得更直白,卫玠发现王敦“豪爽不群,而好居物上,恐非国之忠臣”,于是坚决要离开。

从豫章到建康(公元312年还叫建邺)顺流而下,所以叫“下都”。

卫玠在洛阳这样最繁华广大市民最有鉴赏力围观群众最挑剔的都市里都令万人倾倒,何况到了建邺这样当时还比较边缘化的城市呢?

自然就引起轰动,自然就围观者人山人海,自然就使卫玠不堪重负,于是卫玠病重而死。

刘孝标注释《世说新语》的时候,引用了一条早期记载说,卫玠到豫章郡是永嘉六年(312)五月六日,到六月二十日,就去世了。这么短的时间,他根本不可能再到建康来。何况,当时刘孝标还能看到许多其他记载,都说卫玠是死在豫章的。更何况,如果卫玠就死在建康,那么何必再有后来王导迁葬的事呢?

所以,这个“看杀卫玠”的故事,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它实在太迷人,所以《晋书》的作者虽然肯定读过刘孝标这段无可反驳的论证,却仍然选择把这个故事写进正史,直到今天,这个故事也仍然众口传播。

卫玠短暂的一生,被人们铭记的,就是无与伦比的美貌,超凡绝尘的清言。

卫玠没有什么事迹可以称述,但也许正因如此,他的人生,显得格外纯洁无瑕。卫玠之外,任何一个西晋时曾经声誉卓著的名士,身上都难免缠绕着各个政治派系复杂的权力斗争,也都有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人生污点。

逃亡到江南的名士们,也就是所谓“南渡衣冠”们,心中都充溢着乡愁。可是,当名士聚会,思念一位故人的时候,你的挚友,可能刚巧是我的仇人,于是就不可避免牵扯出无穷昔日恩怨。一起重温甜蜜而忧伤的过去的氛围,就会被破坏得荡然无存。

要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美丽而哀愁的象征,有谁比卫玠更适合呢?

卫玠被东晋的士人誉为渡江名士第一人,实在是理所当然的吧。他是名士们关于“中朝”那段永远也回不去的好时光的一个梦。


二十一、祖逖与刘琨二十三、谁是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