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伯仁因何而死
周,字伯仁。他出身汝南周氏,父亲周浚是西晋名臣,官至使持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安东将军,拜爵武城侯。
周弱冠之年,就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所以《世说新语》里也往往称他为周侯。
拥有这样高贵的门第,周是注定要成为成功人士的。如果天下太平,他可以在洛阳城里,平流进取,坐至公卿。虽然事实上天下大乱了,不过这对周似乎也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加入了南渡大潮,做官的地方,换到了建康。
晋元帝司马睿很喜欢周,《晋书·元帝纪》说,司马睿到建康后,“王敦、王导、周、刁协并为腹心股肱”,周被视为最重要的几个辅弼之一。
(一)周氏三兄弟
周伯仁母冬至举酒赐三子曰:“吾本谓度江托足无所。尔家有相,尔等并罗列吾前,复何忧?”周嵩起,长跪而泣曰:“不如阿母言。伯仁为人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识暗,好乘人之弊,此非自全之道。嵩性狼抗,亦不容于世。唯阿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耳!”(《世说新语·识鉴》)
冬至那天,周的母亲赐酒给周和他的两个弟弟,周嵩和周谟。
母亲说:“我本以为渡江之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没想到你们家有福气,你们都罗列在我面前,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听到这话,本来跪坐着的二儿子周嵩直起身子,哭着说:“不是母亲你说的这样。伯仁志向高大而才华庸短,享有重名而见识暗陋,又喜欢抓住别人的弊端不放,这不是保全自己的道理。我的性情乖张,也不会受到世人宽容。只有老三是个庸人,可以一直侍奉在母亲身边。”
周嵩的自我评价,是挺准的。
他说自己“狼抗”,用《晋书》的说法,则是“狷直果侠,每以才气陵物”,也就是见谁怼谁。
最突出的一个例子,就是阻止司马睿称帝。
建兴四年(316)晋愍帝做了匈奴的俘虏,一年后被杀。应该说,建康城里从司马睿、王导到下面的各级官员,都等着这一天。正统的皇帝死了,司马睿就可以称帝,其余各色人等就可以升官,大家脸上做着悲哀的表情,其实却皆大欢喜。在群臣纷纷上表劝进,各地祥瑞也争先恐后出现的时候,只有周嵩跳出来说,应该“先雪社稷大耻”,“然后揖让以谢天下”,这才当皇帝。
这番道理当然正得不得了。但雪耻就要北伐,要和北方胡虏开战,司马睿、王导也就是喊喊口号,哪里敢真打?这等于是要求司马睿将称帝的事无限期搁置,当然也就是拦着让所有人升不了官。
结果司马睿还算客气,看在他是大士族的分上,尤其是看在他哥哥周的分上,把他赶到地方上当太守了事。
周嵩给哥哥惹麻烦不止一次。他嫁女儿,门生搭建办婚礼的青庐,把建康城里的大路给堵住了。因此砍伤路人二人,负责城市治安的建康左尉来过问,也被砍伤。结果也是周被弹劾,一度被免官。
虽然经常连累哥哥,但周嵩还就特别瞧不上哥哥:
周仲智饮酒醉,瞋目还面谓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横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世说新语·雅量》)
一次周嵩喝醉了,扭头瞪眼对周说:“你不如弟弟有才,平白有这么大的名声!”就把点着的蜡烛向周扔过来。周笑着说:“阿奴用火攻,本来就是下策啊。”
阿奴是当时哥哥称呼弟弟常用的昵称,所以这里周称二弟周嵩为阿奴,前一则里,则周嵩称三弟周谟为阿奴。
周对弟弟,倒是真宠溺。另一例是:
周叔治作晋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别。叔治以将别,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妇女,与人别唯啼泣!”便舍去。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奴好自爱。”(《世说新语·方正》)
三弟周谟被任命为晋陵(今镇江、常州一带)太守。
周、周嵩两个当哥哥的给他送行。
想到要分别了,周谟眼泪流个不停。
周嵩就火了:“这人就是个娘们!和人分手的时候只知道哭哭啼啼!”于是就走了。
只有周留下来,和三弟喝酒谈心,于是就两个人一起哭。
周摸着周谟的后背说:“阿奴,你要照顾好自己!”
(二)无能的大哥
周嵩说哥哥没才能,没见识,好像也不错。
周的形象和气质,那是没的说,《晋书》本传说他“神彩秀彻”,《世说新语》则有记录说:
世目周侯:嶷如断山。(《世说新语·赏誉》)
当世名流评价周,说他像是高峻的峭壁,让人一见就肃然起敬。
当官要有官样,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就是这个样子。
但周的能力,是经不起实践检验的。
晋元帝刚到江东的时候,就任命周为“宁远将军、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假节”,这一串头衔传递出这样的意图:给周最大的信任和充分的权力,希望他能够控制住荆州地区。这样,下游的扬州才有保障,生活在建康城里的小朝廷,才有安全感。
结果周没有能力应对任何叛乱势力,在荆州狼狈失据,只能先靠陶侃救援,后又投奔王敦,然后就回到建康,荆州地区自然也就慢慢落入王敦的控制了。
当然,对周这样的士族来说,多严重的军事、政治上的失败,也不能算多大的罪责。
周侯于荆州败绩,还,未得用。王丞相与人书曰:“雅流弘器,何可得遗?”(《世说新语·赏誉》)
周一时没有重新得到任职,王导就给人写信说,这样高雅的一流人物,弘大的国之重器,怎么能够被遗漏呢?
于是周重回官场,并迅速升迁。司马睿成了晋元帝,周也就当上吏部尚书,不但是大官,而且是负责选官和考核官员的官。后来又升任尚书仆射领吏部如故,东晋时仆射号为“朝端”“朝右”,是居宰相之任的高官了。
不过荆州的失败,可能对周刺激还是挺大的。他知道面对危机的时候,自己有多么无能,可是,他又未必能面对一个庸常的自己。
周从此不是那种看来高傲严正、不可亲近的人了。相反,他变得常常有点过于放纵,过于想和别人亲近。
第一,他变得越来越离不开酒:
周伯仁风德雅重,深达危乱。过江积年,恒大饮酒。尝经三日不醒,时人谓之“三日仆射”。(《世说新语·任诞》)
过江后很多年,周一直在豪饮。
“三日不醒”有两种理解:一种就是字面理解,一醉就是三天;另一种理解是,“不”是衍文,其实是“三日醒”。
因为有传说,周只有姐姐去世时,醒了三天,姑姑去世,醒了三天,别的时间都醉着。
结合“三日仆射”这个说法,倒是后一种解释更合理。他这个尚书仆射,最多能工作三天。
第二,酒喝多了,情欲上他也不克制。
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说,一次周和王导等人一起到纪瞻家里做客,纪瞻有一个爱妾,能唱最新潮的曲调。周在满座宾客之中,突然就激动了,要和人家的小妾发生关系,竟当场“露其丑秽,颜无怍色”。这事闹得实在太过分,有关部门上奏,要求免周的官,当然,晋元帝还是袒护他的,特地下诏免了他的罪。
因为这些行为,对周的指责当然也颇不少。这时周证明自己不愧是顶级名士,斗嘴皮子,是绝不输阵的。
有人讥周仆射:“与亲友言戏,秽杂无检节。”周曰:“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世说新语·任诞》)
有人讥讽周和亲友言谈玩笑,太污秽驳杂,没有检点节制。
周说:“我好比万里长江,千里奔流后,怎能不拐一个弯儿!”
在南京说长江拐弯,当然是就地取材,特别应景的。
谢幼舆谓周侯曰:“卿类社树,远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视之,其根则群狐所托,下聚溷而已!”答曰:“枝条拂青天,不以为高;群狐乱其下,不以为浊;聚溷之秽,卿之所保,何足自称?”(《世说新语·排调》)
谢鲲对周说:“你就像社树。”社树代表一个地方的土地神,高大的树才会被挑中当社树,当了社树则不会被砍伐,于是就又会长得特别高大。所谓社树,真是草木中的灼然二品。
谢鲲继续说:“远远望去,高耸的枝条拂动青天;走近去看,它的根部却是群狐聚居的所在,下面积聚着污秽的东西罢了。”
周说:“枝条拂着青天,我并不认为高;群狐在它根部乱搞,我并不认为污浊。至于聚集着污秽的东西,那是留给你的,你还有脸拿这个说事?”
他的军政才能要是及得上口才的一半,荆州大概也不会落入王敦手里。
(三)和王导的友谊
渡江以来,周一直显得和王导挺投缘。
周仆射雍容好仪形,诣王公,初下车,隐数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世说新语·言语》)
这句话的理解,争议在“隐”字上。
一种理解,隐是倚靠的意思,这是说周排场大,下车时多少人伺候着。
另一种理解,隐是映照,是说周气场太强大,全身闪着光,他一亮相,周围人全没了。
王导含笑看着他。
周落座,也不和王导客套,在那里“傲然啸咏”。——前面说过,阮籍擅长“啸”,而用洛下书生的腔调“咏”嵇康的诗,也是雅士的时尚。
于是王导问:“您是在追慕嵇康、阮籍吗?”
这一问,就撩到周心尖尖上了,他立刻改变原来高傲冷漠的态度:“我怎么敢舍弃近在眼前的明公您,而远远去追慕嵇康、阮籍呢?”
两个人算是一见钟情。
后面两个人还经常互怼,不过看起来实在就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
王公与朝士共饮酒,举琉璃碗谓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谓之宝器,何邪?”答曰:“此碗英英,诚为清彻,所以为宝耳!”(《世说新语·排调》)
名士们聚会饮宴,王导突然举起一只琉璃碗对周说:“这碗肚子里这么空,却说它是件宝器,是什么缘故啊?”
这是讥讽周没有真材实料。
周回答:“这碗晶莹华美,确实清亮透彻,所以就是宝贝了。”
好看就行,至于肚子里是空的,这个不是问题,根本不需要解释。在座的名士谁没读过《老子》呢?“当其无,有器之用”嘛。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世说新语·排调》)
王导把头枕在周的膝盖上,又用手指指周的肚子。
这画面感简直了。
王导说:“你这里面有点什么?”
周说:“这里面空洞无所有,但像你这样的,能装几百个。”
看起来,两个人斗嘴,总是周赢。
当然,王导是让着自己,后来周也明白。
元皇帝既登阼,以郑后之宠,欲舍明帝而立简文。时议者咸谓:“舍长立少,既于理非伦,且明帝以聪亮英断,益宜为储副。”周、王诸公,并苦争恳切。唯刁玄亮独欲奉少主,以阿帝旨。元帝便欲施行,虑诸公不奉诏。于是先唤周侯、丞相入,然后欲出诏付刁。周、王既入,始至阶头,帝逆遣传诏遏使就东厢。周侯未悟,即却略下阶。丞相披拨传诏,径至御床前曰:“不审陛下何以见臣。”帝默然无言,乃探怀中黄纸诏裂掷之。由此皇储始定。周侯方慨然愧叹曰:“我常自言胜茂弘,今始知不如也!”(《世说新语·方正》)
晋元帝登基后,因为宠爱郑氏,所以不想立长子即未来的晋明帝司马绍,而想立郑氏所生的未来的简文帝司马昱。
司马绍既是长子,又优秀,从各方面看,太子都该是他的。所以周、王导等名臣,都苦苦劝谏晋元帝,只有刁协(字玄亮)顺着皇帝的意思来,支持司马昱。
晋元帝于是决定使个坏,他打算先把周、王导召进宫来,然后让刁协去传诏立司马昱为太子。
这样,最好的效果是造成了周、王导同意立司马昱的假象,至少也能让外面反对的人少了主心骨。
结果,周、王两人进宫,才走到台阶上,元帝已派传诏官迎着他们,拦住他们,请到东厢房去。
周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就退下台阶。
王导却拨开传诏官,一直走到御床前,说道:“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召见臣?”
元帝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就从怀里摸出黄纸诏书来撕碎扔掉。太子之位,这才算定下来。
周慨然喟叹说:“我常常自以为胜过茂弘,今天才知道不如他!”
周只知道口舌之间抢占上风,王导却很明白,什么时候不妨让别人占上风获得快感,什么时候却该骤然发力,让对方体会到全方位被碾压的无力感。
所以他才能只问一句“不审陛下何以见臣”,就震慑得晋元帝把早就拟好的诏书都撕了。
当然这个细节也表明,所谓“王与马共天下”,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谐。
(四)王与马之间
晋元帝司马睿完全是靠王导扶持,才当上皇帝的。他本来可能真没啥政治雄心,但皇帝的宝座是有魔力的,坐上去,乾纲独断的追求,没有也有了。
元帝正会,引王丞相登御床,王公固辞,中宗引之弥苦。王公曰:“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世说新语·宠礼》)
在正月初一举行朝贺礼时,晋元帝拉着王导的手,让他和自己一起坐到御床上。
王导越是坚决推辞,元帝越是拉着不放。
最后王导说:“如果太阳和万物一起发光,做臣下的,又怎么瞻仰太阳呢!”
这件事,当然是晋元帝对王导的“宠礼”,但崇高的礼遇弄到过分的地步,就像一个应该被去掉的最高分。有学者把这个行为理解为对王导的警告,也很合理。
当时东晋的版图,看起来倒也相当广大,不过考虑到人口数量、经济发展水平、交通便利程度等因素,则长江以南,只有荆州和扬州最重要。[4]
扬州地区,王导是实际话事人,大家都“江左管夷吾”地叫着,皇帝就是个摆设。
荆州地区则基本被控制在了王敦的手里。王敦一向喜欢炫耀自己擅长军事,他到荆州之后证明了自己。虽然按照《晋书》的说法,胜仗实际上都是陶侃和周访打的,但这两人缺乏政治根基,也缺乏政治流氓的作风,所以一旦取得战果后,就被王敦轻而易举地排挤掉了。
荆州控扼上游,固然是扬州的屏障,但要是翻脸为敌,那威胁更是大到不堪设想。偏生王敦又是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世说新语·豪爽》)
曹操是什么人?他的诗也是随便念的?!你已经是大将军位极人臣,还在那里“壮心不已”,那是要到什么地步,你才能“已”下来呢?
王敦用如意打唾壶的情报要是曾送到晋元帝面前,晋元帝大概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就是那个唾壶,被敲得全是崩瓷。
《世说新语》里又有这样一条:
王丞相云:“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岩岩,卞望之之峰距。”(《世说新语·赏誉》)
这句话里,王导夸了三个人,刁协(字玄亮)、戴渊(字若思)、卞壸(字望之)。
当然,王导说话照例是很有技巧的,这句说是赏誉,实则明褒里藏着暗贬。“察察”是洁净的样子,也可以指吹毛求疵;“岩岩”“峰距”意思差不多,都是山峰高峻的样子[5],也可能表达着这样的信息:你们的行为脱离了名士圈公认的价值标准,不近人情。
事实就是,这三个人的性情和作风,有些礼教气,是许多名士不喜欢的;甚而有些法家气,是绝大多数名士根本不能容忍的。
尤其是刁协和戴渊,正是辅佐晋元帝扩张皇权的关键人物。
刁协和一个叫刘隗的一起,为晋元帝制定了很多新政策。具体内容,无非是强调有法必依,所以要求官员们端正自身,强化对下属的管理,打击地方上的豪强,清算被隐匿的户口,等等。
戴渊虽然也是宦门子弟,但年轻时是当过强盗的,所以晋元帝看重他的军事才能,让他“都督兖、豫、幽、冀、雍、并六州诸军事”。这些州早已沦陷,所以东晋朝廷在江北侨置郡县,安置这些州的流民。这个任命,其实是让戴渊担任江北流民军总指挥。
基本上,晋元帝这些措施,为“改革为什么会失败”这个课题,提供了一个特别经典的案例。
如果晋元帝的目标是结束“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那么可以用的招数还是挺多的,毕竟琅邪王氏权势大到这个地步,不满的人也很多。
但他这一系列举措,显然是想重振朝纲,或者用现在的话说,叫全面重建强大的中央集权。
这在那个时代根本不切实际。
当时之所以大量户口被隐匿,是因为很多人都做了世家大族的僮客。要清查隐匿户口,就是动世家大族的经济命脉。
江北的流民军,本来互不统属,谁也不服谁,现在突然在他们头上加了一个领导者,引起所有人的反感,哪怕本来愿意支持朝廷的,这下也不支持了。
刁协、刘隗、戴渊这些人,都出身于二三流的士族,本身掌控的资源非常有限。
就是说,晋元帝在除了皇帝的虚名几乎什么也不掌握的情况下,通过一系列新政策,把本来愿意尊奉自己的各派势力,在短时间内都逼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首先做出激烈反应的,自然是王敦。王敦打算以清君侧为名,指挥大军顺长江而下直取建康城,给皇帝一个教训。
对新政不满的世家大族,此时对王敦的行为,基本心态是看热闹。
晋元帝要想挡住王敦的军队,唯一可指望的就是江北流民,但他根本就指挥不动这些流民。
所以皇帝和皇帝身边的改革派要倒霉,是显而易见的了。
周固然也是皇帝重用的人,但更是大士族,又总是醉醺醺的清醒不了三天,制定新政的事显然与他无关,何况他还被刘隗攻击过。这时候要选边站,该怎么选看来并不难做决定。
一向瞧不起他的弟弟周嵩,就有很清楚的判断。
周伯仁为吏部尚书,在省内,夜疾危急。时刁玄亮为尚书令,营救备亲好之至。良久小损。明旦,报仲智,仲智狼狈来。始入户,刁下床对之大泣,说伯仁昨危急之状。仲智手批之,刁为辟易于户侧。既前,都不问病,直云:“君在中朝,与和长舆齐名,那与佞人刁协有情?”径便出。(《世说新语·方正》)
周是吏部尚书,刁协是尚书令,说起来是周的上级。
一天,周在尚书省值夜班,突发疾病,情势危急。
刁协用尽一切办法照顾、营救周,过了很久,周才稍微好一点。
第二天天刚亮,就通报给周嵩,周嵩急忙赶过来。
周嵩刚进门,刁协就迎上去对着周嵩哭诉,说昨晚周的情况有多危急。
结果周嵩扬手就给了刁协一个耳光,刁协被打得退到门边去了。
周嵩走到周面前,也不问病情,直截了当说:“你在中朝的时候,与和长舆(即和峤)是齐名的,怎么能和刁协这种佞徒有交情!”
于是周嵩转身就走了。
周嵩这态度,看起来激烈浮夸又无情,但倒是真心护着哥哥的。
这不仅是汝南周氏看不上渤海刁氏的门阀观念,更重要的是表明态度,门阀和皇权的冲突一旦爆发,刁协肯定是要完蛋的,哥哥你要离他远一点。
(五)沉默中的辜负
周毕竟年轻时是扎扎实实受过儒家伦理教育的,把忠君思想看得很重;而且周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自己好的人,他不忍心对人家不好。
周选择站在皇帝一边。
王大将军当下,时咸谓无缘尔。伯仁曰:“今主非尧、舜,何能无过?且人臣安得称兵以向朝廷?处仲狼抗刚愎,王平子何在?”(《世说新语·方正》)
王敦的大军即将东下,“时咸谓无缘尔”一句则不大好懂。
结合《晋书》和其他一些记载,可能应该这样理解:
王敦要清君侧,很多人认为是有“缘”,也就是有理由的。如公认的忠臣温峤就说:“大将军此举有在,义无有滥。”这段时间里陛下新政是太过分,难怪大将军起兵,太过分违背道义的事,则相信他也做不出。
所以“时咸谓无缘尔”就是,大家都认为,王敦起兵,没有正当理由。
大将军起兵合理,又不至于弑君,那我们就看戏好了。
但周反对这种看法:“当今主上并非尧舜,又怎能毫无过失?做臣子的,怎么可以就向朝廷发动战争呢?王敦是个放肆刚愎的人,王平子现在哪里?”
意思是,当初王敦能够杀害族兄王澄,当然也就可能杀害皇帝。
王敦兵临城下,建康保卫战打响,而结果毫无悬念。有人开城向王敦投降,有人不投降但也不打算对抗,所以战场上稍微接触下就败退了,周倒是真心想对抗的,但正像当初在荆州一样,他作为一个将军非常无能。
王大将军既反,至石头,周伯仁往见之。谓周曰:“卿何以相负?”对曰:“公戎车犯正,下官忝率六军,而王师不振,以此负公。”(《世说新语·方正》)
王敦占据了建康城最重要的要塞石头城。——汉末以来的政治家、军事家总结了“城大难守”的经验教训,所以对都市级别的大城市,防御思路往往是在城市主体的基础上,再建设一个较小而特别坚固的堡垒。在洛阳,则有金墉城;在邺城,则有铜雀台;在建康,则是当时依山临江的石头城。
晋元帝派周去见王敦谈判。
王敦对周说:“你为什么做对不起我的事?”
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当初在荆州你被叛军打得那么惨,多亏我救你;第二,我来打皇帝是替士族们出气,难道不也是为你好,你干吗和我对着干?
周再次展示好口才,用《左传》式的语言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你的兵车冒犯了正统,下官很惭愧地被委以统领天子军队的重任。结果王师一个没准备好失败了,这就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
王敦还真被他说得没话说。
回去后,周被晋元帝召见。晋元帝问自己命运如何,周回答,您和太子都没事,我们这些人就不知道了。
有人劝周逃亡,周说,我们做大臣的,不能让朝廷避免丧败,“宁可复草间求活,外投胡越邪!”
不久后,周就被捕了。正像许多杰出的忠臣一样,周痛骂叛逆,祈求上天快快结束王敦的性命。
正像安东尼对西塞罗的办法,口才好的人,舌头要受到额外的惩罚。执法者把戟戳进周嘴里,周的血一直流到脚后跟,但神色不变,举止自若。就这样,周从容就义,时年五十四岁。王敦为什么要杀周,还有一个原因,并引出了一句著名的话:
王大将军起事,丞相兄弟诣阙谢。周侯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过不应。既入,苦相存救。既释,周大说,饮酒。及出,诸王故在门。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大将军至石头,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问:“可为尚书令不?”又不应。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复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负此人!”(《世说新语·尤悔》)
王敦起事,建康城里的王导当然尴尬也危险。你和叛徒是堂兄弟,他起兵的理由之一,就是你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你说皇帝该拿你怎么办?
王导就带着琅邪王氏的兄弟子侄,都到皇宫门前的魏阙下去谢罪。
周担心王家人的命运,心怀忧虑地去宫里见皇帝。
王导看见他走过,就大叫:“我们家这百来口人,就托付给您了!”
周不回答,直接就进宫了。
周见到晋元帝,苦苦陈说不能杀王导的道理。——理由当然是很充分的:从个人情谊来说,你们是布衣之好,管鲍之交;从道德角度来说,你能有今天,全亏王导,不能恩将仇报;从利害算计来说,杀了王导,就是彻底翻脸了,王敦打进来之后,杀你的理由就充分了,留着王导,王敦面前大家也好为你转圜,王导就可能为你求情……总之,周把晋元帝的思想工作做通了,王导保下来了。
于是周很开心,在宫里还喝了酒,等到出去的时候,发现王导一家还在宫门口等着。
周说:“今年把乱臣贼子都消灭了,一定会拿到像斗大的金印,挂在胳膊肘上。”——古人的衣服,往往在肘部有个袋子,可以放东西。
周这话说得,好像是他要因为杀贼立功而封侯,也就是说,他和王家势不两立。
周为啥要表现出这样一种姿态呢?
宋代有个叫施德操的人分析说:
元帝与王导,岂他君臣比?同甘共苦,相与奋起于艰难颠沛之中。今以王敦,遂相猜疑如此,此君子所以深惜也。故伯仁之救导,欲其尽出于元帝,不出于己,所以全君臣终始之义。伯仁之贤,正在于此。(《北窗炙輠录》)
晋元帝和王导这对君臣,关系太特殊了,他们从极其卑微的起点,历尽磨难走到今天,本来是多么完美的典范,可是现在却互相猜忌,实在是太让人心痛了。所以周要帮助两个人和好,而且要给人一种印象,就是两个人自己醒悟,重新心心相印的,没有任何外人的帮助。
这就是言情小说里,备胎默默奉献牺牲自己,也要成全男女主角的纯洁无瑕的爱情那种经典剧情。
只可惜,王导虽然擅长洞悉人性的一切弱点,对一个没用的人的纯净的善意,却不是那么敏感。
王导认为周是与王家为敌的。
王敦已经完全掌控大局,决定对朝廷的人事重新做出安排。当然,没有人比王导更了解情况,他要听王导的意见。
王敦问:“周侯可以做三公吗?”这是位望最高的官。
王导没有回答。
王敦又问:“可以做尚书令吗?”这是当时地位最机要的官。
王导又没有回答。
周声望那么大,是自己人的话,给官做就该给最拿得出手的。王导既然认为最拿得出手的官不能给他,就说明他不是自己人。
于是王敦说:“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杀掉他了。”
王导还是没有说话。
周被杀之后很久,王导在中书省的档案里,读到了周为自己求情的表章,这才明白了周当初的用心。
于是王导叹息说:“我不杀周侯,周侯却是因我而死。我在沉默暗昧之中,辜负了这个人!”
周字伯仁,所以这句在《晋书》里,作“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不只是王导,杀了周,王敦也一样是会说动情的话的。
王大将军于众坐中曰:“诸周由来未有作三公者。”有人答曰:“唯周侯邑五马领头而不克。”大将军曰:“我与周,洛下相遇,一面顿尽。值世纷纭,遂至于此!”因为流涕。(《世说新语·尤悔》)
一个公开场合,王敦说:“周氏这样的大族,本朝还从未出过做三公的人呢。”
有人回答说:“只有周侯已经投出了五个领先的筹码,但到底还是没成。”——这是拿博戏打比方,周已经是尚书仆射,和三公只是一步之遥了。
王敦就感慨起来:“当年我和周侯在洛阳相会,真是一见倾心,无话不谈。只是碰到这纷纭的世事,竟落得今天这样的局面!”
王敦的眼泪,说来也就来了。
和王家人相比,周家人的演技,就显得实在差得太多。
杀了周后,王敦派人到周家去吊唁。
一向瞧不起哥哥的周嵩,突然爆发出一句对哥哥的赞美:“亡兄,天下有义人,为天下无义人所杀,复何所吊?”
这句话让王敦怀恨在心,后来,就又找个理由杀了周嵩。
周嵩当年预言自家兄弟三人的命运,终于全部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