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十二郎文
老成，率府参军韩介之子也。介二子：曰百川、曰老成。起居舍人会无子，以老成为后。老成生湘、滂。百川死，公乃命滂归后其祖介。公及会、介皆仲卿子，至是会、介、百川皆死矣，故文云：“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又云：“去年东野往，吾书与汝。”盖贞元十八年有送东野序，则是年为十九年，此文必其秋冬作，十二月则公谪阳山矣。斯文盖公所谓“喜往复善自道”者，在当时无对；后二百七十年，欧阳文忠公为其父作泷冈阡表，始足以追配公此作。览者当自知之。〔补注〕曾国藩曰：述哀之文，究以用韵为宜。韩公如神龙万变，无所不可，后人则不必效之。
年月日¹，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²：
¹或无“日”字。文苑作“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²文苑“郎”下有“子”字。今按：“郎子”是当时语，虽不必存，亦不可不知也。今谩补之。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¹会责守韶州，卒于贬所。〔补注〕吴汝纶云：“中年”，谓兄殁在中年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¹，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²，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³，使取汝者始行⁴，吾又罢去⁵，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⁶，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⁷！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¹“往”上，或无“吾”字。
²“相”下，或有“幕”字。贞元十三年，董晋帅汴州。
³“佐”上，或有“又”字。是岁秋，张建封辟公为徐州节度推官。
⁴“者”上，或有“使”字。
⁵十六年五月，张建封卒，公西归洛阳。
⁶或有两“图”字，一属上句，非是。
⁷“谓”，或作“为”。“而”下，或有“先”字。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¹。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²！吾不可去³，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⁴？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⁵，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⁶！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⁷！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⁸！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⁹，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¹⁰，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¹¹，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¹邵太史曰：文用助字，柳子厚论当否，不论重复。檀弓曰：“南宫縚之妻，之姑，之丧。”退之亦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近时六一、文安、东坡三先生知之。蜀人史彦升云：退之祭文，“视荒荒”，今俗本作“茫茫”，非是。陈后山诗：“平 陈 郑 毛视荒荒。”本此也。今按：古书如“荒忽”、“茫忽”之类，皆一字也，意义多相近，当存之。
²“存”，或作“在”。
³“去”，或作“知”。
⁴或无“其梦邪”三字。
⁵“非”上，或有“者”字。
⁶“业”，或作“荣”。
⁷“明”，或作“得”，非是。
⁸“寿”，或作“年”。
⁹“苍”下，或无“者”字。
¹⁰“志气”，或作“气志”。
¹¹“十”，或作“一”。老成二子：曰湘、曰滂。滂以季子出继，则湘固宜十岁也。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¹，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²。未始以为忧也³。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⁴？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⁵：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⁶，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⁷，使者妄称以应之耳⁸。其然乎？其不然乎⁹？
¹“比”，或作“此”，非是。
²“南”下，或无“之”字。
³“忧”下，或无“也”字。
⁴“斯”下，或有“极”字。
⁵或作“日月”。
⁶或无“如”字。“言”，或作“时”。今按：陆德明经典释文序论当时语音之讹有曰“而如靡异”；则此“如”字即“而”字之转耳。“不知当言月日”者，盖言耿兰之报所以无月日者，由其不知赴告之体当具月日以报也。
⁷“东”上，或有“盖”字。
⁸“称”，一作“传”。
⁹或无“其不然乎”一语。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¹。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²。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³；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⁴，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¹“丧”，或作“葬”。
²或无“终葬”二字。“愿”下，或有“焉”字。
³“凭”上、“临”上，或并有“得”字。
⁴“行”，或作“何”。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 颍之上，以待余年¹，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²，尚飨！
¹或作“尽”。今按：或当作“待尽余年”。
²或无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