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空排场和真情感——元妃省亲(一)
康熙南巡造就《红楼梦》;
奢华省亲耗尽贾府内囊;
皇室规矩扭曲家人亲情;
一场喜欢忽悲辛。
元妃省亲是《红楼梦》的大关键,这是从脂砚斋、畸笏叟开始的曹雪芹身边点评者到现代红学家都公认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首先,元妃省亲的小说情节被认为跟康熙南巡的历史事件有密切关联;其次,贾元春是“金陵十二钗”中占据第三位的人物,重要性仅次于林黛玉、薛宝钗,而且她身上维系着贾府的安危;最后,贾元春对贾宝玉的婚姻起着重要作用。
贾元春省亲写出了皇妃省亲的大排场,也写出了大喜背后的大悲,在空排场、虚热闹背后写出了真情感。
康熙南巡和元妃省亲
我们先看看,康熙南巡怎么会是元妃省亲某种程度的原型。
为什么说是“某种程度的原型”?因为康熙南巡给元妃省亲提供了素材,但曹家历史上从没出过皇妃,只出过福晋;曹雪芹在世时,从来没有太上皇存在。所以,《红楼梦》所写的,家族里出现贵妃,太上皇允许皇妃省亲的事,都是虚构的。但康熙南巡的场面却是曹雪芹描写元妃省亲的重要参考。
甲戌本第十六回回前评语说: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元妃省亲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多少忆昔感今。”
这两段话什么意思?第一段话是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说,大观园的建立是《红楼梦》描写人物和故事的关键,而大观园的建立借着元妃省亲写出来,这是《红楼梦》构思上的大关键,是写人布局的大手笔。第二段话明确说曹雪芹借元妃省亲的小说情节写进当年康熙南巡的历史,使得当年康熙南巡的目击者产生了联想和感慨。
从庚辰本十六回评语的署名看,这两段评语是畸笏叟,即可能是曹雪芹父亲曹頫写的。曹雪芹写元妃省亲的场面,使得曹頫联想到当年曹寅接驾的场面,产生了感慨。
康熙南巡跟曹家怎么挂上钩呢?据扬州大学黄进德教授考察,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为了迎接康熙皇帝南巡,在康熙皇帝睁一眼、闭一眼的默许下,在扬州市西南方三汊河畔宝塔湾建造了行宫。这个巍峨壮丽的行宫建有前、中、后三殿,后照房。有茶膳房、朝房、书房、桥亭、戏台、看戏厅,楼阁亭台富丽堂皇,还有射箭和放烟火的地方。三汊河行宫成了康熙皇帝南巡休息和游乐的地方。康熙南巡曾一次在宝塔湾行宫逗留二十多天,可见那个地方的舒适程度已经可以跟皇宫媲美。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十二日,康熙皇帝在行宫又看戏又摆宴,晚上行宫“灯如龙”,“月夜如昼”,曹寅向皇帝和皇太子进献精巧的古玩,龙颜大悦。曹寅建造三汊河行宫花费巨大,当时有这样的说法:“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等泥沙”。曹寅接驾使用上百万两银子,不仅把他兼任盐政所得到的几十万两银子搭进去,还造成大量亏空。曹寅博取康熙皇帝高兴的“虚热闹”造成了“真亏空”,成为曹府后来被雍正抄家的诱因。令雍正皇帝想不到的是,从曹家并没有抄出他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反而抄出许多借卷。
元春·[清]吴友如 作
那么,康熙南巡是不是元妃省亲的原型?它可算可不算。贾琏王熙凤跟赵嬷嬷对话说到甄家四次接驾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一样,几乎就是在说曹寅四次接驾;元妃省亲看到的景致,有些地方很像瘦西湖。但我认为康熙南巡只能算元妃省亲“某种程度的原型”,也就是说,它起点儿原型的作用,但并不完全是,甚至于可以说,基本不是。道理很简单,康熙南巡是历史事件,元妃省亲是小说情节;康熙南巡的主角是皇帝,南巡巡出皇家的威风,巡出官府追求奢靡的风气,而元妃省亲的主角是元妃,省亲省出的是世道人情和贾府的命运。
元妃为什么能省亲?小说通过贾琏的一番话交待出来:是太上皇和皇太后看到皇帝“纯孝”,日夜孝敬他们,考虑到妃嫔们不能跟父母团聚,为了体天格物、遂天伦之愿,下旨:凡有重宇别院可以给妃嫔提供停留、防卫条件的,可以安排归省。
这段原话就是:“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贫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或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倘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旨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至性。”
贾琏这个花花公子在《红楼梦》里一直活在王熙凤的阴影里,从来没说过一句响亮的话儿,这次居然说得一套一套的,既光明正大、又极有条理。当然啦,他是替曹雪芹说的,这是交待省亲来历的重要笔墨,也是曹雪芹这位天才小说家“狡猾狡猾的”的证明。
下命令允许妃嫔归省的是什么人?是太上皇和皇太后。曹雪芹一生经历了三位皇帝,他生于康熙末年,活动在雍正和乾隆年间。这三位皇帝在位时都没有太上皇。康熙在位六十一年寿终正寝,传位雍正;雍正在位十三年暴卒,传位乾隆。康熙和雍正都没做过太上皇。乾隆在位六十年后,做了太上皇,而此前三十多年,乾隆二十七年除夕,曹雪芹已去世了。曹雪芹的姑姑在康熙四十五年做了多罗平郡王那尔苏的福晋,不是皇妃,既然曹雪芹生活的时段,曹家没有皇妃存在,朝廷根本没有“太上皇”存在,怎么能说明元妃省亲是以曹家的事为原型呢?
从贾琏的话说“太上皇”的话更能看出来:《红楼梦》是一位伟大小说家虚构的伟大小说,它不可能是曹家历史事件的记录,康熙南巡不可能是元妃归省的原型,元妃归省是虚构,是小说情节。
我们再看看元妃省亲的大排场。
钱花得像淌海水一样
贾府为了迎接元妃归省盖的大观园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小说没写。但是我们看其中一笔银子的细账就可以看出兴建大观园用资之浩大。贾府原来存在甄府五万两银子。贾蔷被委派到江南采买女孩子和乐器,支用了三万两银子;置办花烛、彩灯、帘栊帐幔用余下的两万两。采买女孩子和乐器两项开支在大观园工程中,不过占据极次要位置,元妃省亲的花费就可以想象了。
大观园场面到底有多大?仅仅从它用多少架帘栊帐幔就可以看出来。贾政带领贾宝玉到大观园“视察”时,曾经把贾琏叫来询问,贾琏回答: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各色绸缎大小幔子一百二十件,帘子一百二十挂,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二百挂,椅搭、桌围、床裙、桌套各一千二百件。……这是多大的排场?
“妆、蟒、绣、堆、刻丝、弹墨”是纺织品专用名词,“妆”是妆花缎,是云锦里边最华丽的织品;蟒是蟒缎,是织有龙形纹的锦缎;刻丝和弹墨都是极其讲究的织品。“绣堆”是刺绣和堆花。这些讲究的绸缎都用来给大观园做床围、桌套、窗帘,数目成百上千。
贾府为迎接省亲而布置的大观园穷极奢靡。当元妃坐到船上时,船上是各种精致的盆景彩灯,珠帘绣幕,元妃看到的大观园是:“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园子里的彩灯都是纱绫扎成的,精致异常;河边的石栏上都是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得像银花雪浪;各种树木因为严冬没有花叶,都是用通草、绸、绫、纸、绢作成树叶做成花,粘在枝上;池子里的各种彩禽,仙鹤也好,鹭鸶也好,鸳鸯也好,也都是手工制作……费了这么多的金银,用了这么多的人工,只是为了让元妃在船上瞄一眼。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气派,连皇宫出来的元妃都在船上默默叹息太奢华过费了。
贾府迎接元妃归省几乎要倾家荡产,得到什么回报?是元妃的赏赐:贾母是金、玉如意一柄,沉香拐杖一根,念珠一串,还有金锞、银锞和宫缎;邢夫人、王夫人减了如意、拐杖;贾敬、贾赦、贾政等是书、墨、酒杯;宝玉和姐妹们得到的是新书、宝砚、金银锞;还有千两金银,赏给两府服役人员。比起贾府盖大观园的开销来,元妃的赏赐是象征性的九牛一毛。
极度奢华的省亲别墅导致贾府经济极度透支。《红楼梦》开头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曾说,贾府“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边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了上来。”而元妃省亲,运筹谋画者都是想方设法讲排场,摆阔气,结果得到的是经济上根本不成比例的“赏赐”,元妃省亲不仅销尽了贾府的内囊,干脆连外边的架子也支撑不住了。就像贾蓉说的:过两年再省一次亲,只怕就精穷了。
大喜欢背后的大悲惧
贾元春晋封贤德妃的事发生在贾政热闹非常的生日宴席上。忽然有门吏报告:六宫都太监夏老爷传旨。吓得贾赦、贾政不知是什么消息,马上止了戏文,撤了酒席,摆香案迎接。那位夏老爷偏偏要卖关子,并不报告元春封妃的喜讯,只宣布皇帝命令贾政马上朝见,既不留下吃茶也不透一点儿口风。这就造成了贾府的极度恐慌。贾政心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急忙进宫;贾母等人不知是祸是福,惶惶不安,不断地派人飞马打探。年过七旬的贾母心情疑惧地在大堂廊下伫立几个时辰。直到管家报告元春晋封贤德妃,请老太太带领太太进朝谢恩,才一块石头落地。
女儿封妃竟然害得父亲过不成生日,害得七十岁的祖母惊慌失措地在廊下一站就是两个多时辰,皇帝的淫威多么可怕!
封妃消息一到,贾府立即变成欢乐的海洋:个个洋洋喜气盈腮。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色,言笑鼎沸不绝。
此前的贾府是八公府之一,是社会上地位最高的官僚家庭,而且跟其他大官僚家庭联络有亲,就像贾雨村听到的护官符,“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跟“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也就是贾母的娘家,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找金陵王”的王家,也就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娘家,还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也就是薛宝钗家,共同构成所谓“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贾府还不是皇亲国戚,还没有到封建社会最上层,而贾元春封妃,就把本来已经炙手可热的贾府提升为皇亲国戚,使得贾府的权势达到顶峰,出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局面。贾府知道元妃封妃的消息后欢欣鼓舞而且马上着手准备省亲,就是这个道理。
当贾元春真的到来时,是个什么阵势?七十岁的老祖母五鼓时分就按品服大妆,也说是按照诰命一品的待遇凤冠霞帔化妆等待,贾母带领贾赦等到荣国府门口站着,呆等,得到的消息是:元妃晚饭后才请旨动身。用山东老百姓的话说,这才叫“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晚饭后贾赦带着合族男子在西街口外迎接,贾母带着合族女眷在荣国府大门外迎接,又是静悄悄等了半天,才有一对太监骑马过来,到西街门下马,把马赶出,垂手面西站立,过老大一会儿,再来一对太监,依样画葫芦,这样来了十来对太监,都站好之后,才听到隐隐的细乐声,再一队一队地过完皇家的仪仗队,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这里边抬的就是贾母的亲孙女儿,而贾母等人连忙在路旁跪下。在这之前,贾元春的亲爹贾政及伯父贾赦,早就在西街口跪下了。
元妃游幸过大观园,坐省亲车驾进荣国府,这才是真正回家了。按照封建礼法,孙女儿回娘家得向祖母行礼。元妃进入贾母正室,想行家礼时,“贾母等俱跪止不迭”。孙女儿要行礼,倒是老祖母又给她跪下了!
所谓皇家的威风,皇家的礼仪,还有一点儿人性吗?
我们看一看元妃省亲活像生离死别的家人会面。
元妃跟家人见面是欣喜还是悲哀?我看是悲哀大于欣喜,而且带有明显的生离死别的色彩。元妃一手搀了贾母一手搀了王夫人,也就是一手搀了从小儿把她带在身边的祖母,一手搀了生身母亲,满眼垂泪,三个人心里有许多话,只是都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
为什么祖母、母亲跟孙女、女儿见面却满腹心事都说不出?不是说不出,是不敢说。作为祖母和母亲很想问问女儿,你的婚姻幸福吗?但是她们不敢问,因为被问者的婚姻对象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一语不合就可以下令罢官、下令抄家、下令杀头的皇帝。贾元春的婚姻是否幸福,是绝对不可以问也绝对没人敢问的。祖母和母亲见到出嫁的孙女、女儿,还想问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时候可以抱外孙?可是贾府的人敢问吗?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谁知道贾元春到底在皇帝那儿占据什么地位?所以,寻常人家出嫁女儿回娘家常谈的话题,在元妃归省时,都成了雷区。
当贾元春跟贾母、王夫人呜咽对泣时,邢夫人、李纨、王熙凤及贾府三姐妹都在一旁围绕垂泪无言。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话说,都会妙语如珠的王熙凤怎么也成哑巴啦?这完全可以理解,聪明如王熙凤,敢捋老虎的胡须吗?贵妃归省能允许她口若悬河吗?而在《红楼梦》中,只要有王熙凤在场,就有极大的乐趣,就有奇思妙想的话语。《红楼梦》前八十回,唯独在元妃归省场面,最有生机、最有活力的王熙凤成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是多么耐人寻味啊。
结果就只能是贾元春半吞半吐地把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告诉祖母和母亲:“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完了又哭起来。
皇宫成了“不得见人的去处”,元妃归省跟亲人见面出来频率最高的词居然就是“呜咽”、“哭”,好像并不是贵妃衣锦还家,竟然是来跟家人生离死别了。实际上,元妃省亲既是生离也是死别。
不伦不类的父女对话
贾元春见过了祖母和母亲,该见父亲了。这是个什么情景呢?“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也就是说,做爹的隔着帘子跟女儿见面、向女儿请安、叩见元妃。做父亲的,竟然只能隔着帘子参拜自己至亲骨肉的女儿!就是因为她已经成了皇帝的“身边人”!元妃倒想跟父亲说几句心里话,隔帘垂泪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然骨肉各方,终无意趣!”这话说得很动情:庄户人家,虽然吃的是腌菜穿的是布衣,但是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现在虽然已经富贵到极点,但是却骨肉分离,想想真没有什么意思!
元妃终于大着胆子把心里的苦闷跟父亲说出来了,得到了什么回答呢?得到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贾政“含泪启道”,“启”是臣子对皇帝的口气,“含泪”是父亲对女儿的情感,但这点父亲对女儿的情感完全淹没在臣子对皇室的恭敬之中了,贾政说:“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凤鸾之瑞。”意思是:我这个做臣子的,出身在山村的穷人家,家里的这帮人都是乌鸦麻雀,没想到鸦鹊窝里飞出您这么个金凤凰!这段话说得多么虚伪、多么矫揉造作、多么言不由衷!贾家是寒门吗?不是,是世代公卿;贾家的儿女都是些乌鸦和麻雀吗?更不是。探春就一点儿也不比元春差。可是做父亲的为了恭维做了皇妃的女儿竟然说出如此不符合事实的话来!
再看看贾政如何用颂圣语气说自己的女儿:“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贾政在这里创造性地用了一个词:“下昭祖德”。平时说某个人光宗耀祖,应该说“上昭祖德”,但是元妃已经是皇帝的妃嫔,君臣之礼就高于一切,祖宗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跟皇帝并列,“上昭祖德”就只能改成“下昭祖德”了。
如果说贾政说自己的女儿时还带着一些怜爱之心父女情深,那么当他说到实际上的女婿皇帝时,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做女婿的让女儿回一次娘家成了天高地厚之大德,成了千古以来的旷恩!老丈人只能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贾元春已经明确表示她不能享受天伦之乐的痛苦,贾政还得嘱咐她:必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恭恭敬敬地侍奉皇上。她感到痛苦怎么办?把这痛苦压下去,把这苦果吞下去,切勿“懑愤金怀”。贾政又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个词“金怀”,按说是“襟怀”、“胸襟”的“襟”,但既然女儿是贵妃,就得变成“金银”的“金”来做修饰词了。
贾政一番一本正经的颂圣,果然把贾元春的悲哀压了下去,贾元春不再哭了,也摆出贵妃的口气教导父亲“以国事为重”了。
这段几百字的父女对话看得人毛骨悚然。贾政没有多少才气,他能够在元妃跟前讲出这番非常严谨、非常考究、非常到位的官场话语,固然因为多年官场的熏染,很大的可能是经过认真的预先排练,可能是他周围叫“单聘仁”、“卜固修”的清客一再推敲写出来,然后贾政再亲自一字一字地斟酌,背诵下来。“单聘仁”的谐音是善于骗人,“卜固修”的谐音不顾羞耻。善于骗人和不顾羞耻的文字秘书,跟封建卫道的死硬派贾政共同创造出这番父亲见女儿的不伦不类的“世界之最”。
元妃归省值得注意的还有一首诗和一个题额。这首诗:
“豪华虽足羡,
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
谁人识苦甘。”
意思是贾元春取得了贵妃的虚名,却进了皇宫这个牢笼,不得不接受跟家人离别的苦痛。
贾元春最后来到佛寺题个“苦海慈航”,这几乎是她个人也是贾府整个的命运的写照。他们都是在苦海挣扎,而且希望能够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