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美轮美奂大观园——元妃省亲(三)
大观园是服务于小说的艺术虚构;
大观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
大观园是贾宝玉的众姐妹的“神庙”;
创造大观园是为了毁灭大观园。
建筑学家梁思成把《红楼梦》列为清华建筑学学生的必读书,因为《红楼梦》里有个大观园。
那么,大观园有没有原型?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对这个问题,红学界主要有五种说法:
第一种是胡适说的:大观园原型是随园,根据是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就是他们家的随园。
第二种是俞平伯说的:大观园可南可北。曹雪芹是把曹家在南京和北京的“影踪”扩大了多少倍,幻出一个天上人间蜃楼乐园。
第三种是周汝昌说的:大观园的原型是现在的恭王府。
第四种是赵冈说的:大观园是以康熙南巡下榻的江宁织造府为原型。赵冈还认为,恭王府不可能是大观园的原型,因为恭王府是曹雪芹逝世后二十年才建造的。
第五种是黄葆芳说的:大观园没有原型,是曹雪芹作为有高度专业才能的园庭布置专家在《红楼梦》里虚构的。
这五种观点我都不同意。我认为,大观园不是任何一个真实园林的再现,也不仅仅是园庭布置家的创造,它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想象。
贾政等人游大观园
《红楼梦》大观园每一处景色都是为写人物创造的,都是和居住在这里的人谐和无间的。大观园的每一处景色都是为曹雪芹写故事服务的,都是和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相辅相成的。大观园是曹雪芹心目中的伊甸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曹雪芹在创作大观园时,肯定参考了江宁织造府(——其实就是后来的随园),更多的却是按照他对江南园林的广泛了解,东取一木,西取一石,北取一山,南取一水,按小说家写人写事的需要构思出来的。
就像每个神灵都应该有自己特定庙宇一样,杰出的小说家经常给自己的人物安排一个特定活动空间。罗贯中把诸葛亮安排在人杰地灵的隆中。蒲松龄把婴宁安排在野花烂漫的深山。曹雪芹也得给他笔下的主要人物创造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庙宇”。贾宝玉之于怡红院,林黛玉之于潇湘馆,就是这样的“庙宇”。这里的环境是他们的气场氛围,也是他们的性格延伸。若干“庙宇”的综合就是大观园。所谓“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我们用“天才小说家天才想象”的观点来看大观园。
大观园是《红楼梦》的大关键
大观园是因为元妃归省才建立起来的。
大观园建立来自元妃省亲大关目,脂砚斋有两条评语: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
两条评语什么意思?一言以蔽之:大观园是小说里的大关键,是小说家的大手笔,大观园是曹雪芹为十二金钗设置的集中活动场所,借贾元春的命令来安排,合情合理,一点儿不勉强。
这里又有个问题:秦可卿早在大观园建立之前就已经死亡,而她是“十二金钗”的成员之一;前八十回的巧姐还一直是个娃娃,算不了什么“金钗”。这条脂砚斋评语是不是错了?这里有个考证性问题。我在《红楼梦成书过程》 (1) 长篇论文中做过分析。简而言之,就是:金陵十二钗在曹雪芹的五次增删过程有过变动,贾元春、妙玉、巧姐、秦可卿四个人,是增删《石头记》后期才进入金陵十二钗行列的。
这一点,也是根据脂砚斋评语推测的。庚辰本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回前总批:“此回系大观园十二正钗之文。”正文恰好有这样一段:“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许多。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
从这十三个人里减掉贾宝玉,恰好十二裙钗!
原来,在曹雪芹早期增删《石头记》时,金陵十二钗是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
与现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5回金陵十二钗相比,49回的十二钗,有四个人不同,即: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被删去,代之以元春、妙玉、巧姐、秦可卿。
元妃归省建立了大观园,这座因为皇妃归省而建立的园林如何能成为一群青年男女共同的乐园?在封建社会里怎么可能有大观园这样一个青年男女自由自在生活的乌托邦?这正因为“皇恩浩荡”。众姐妹特别贾宝玉能够住进大观园,是因为贵妃懿旨。
贾元春因为自己归省之后,担心园中景致寥落,下令叫能诗会赋的姐妹到园中居住。元妃怕她心爱的小弟弟贾宝玉从小儿跟姐妹一起长大,姐妹入园,他冷清了,不畅快,所以,让贾宝玉“随进去读书”。
没有元妃归省不可能有大观园,没有元妃的命令,众姐妹特别是贾宝玉不可能进大观园。
元春下令众姐妹迁入大观园之前,宝玉、黛玉、宝钗、迎春姐妹,各自住在什么地方?或者住在祖母或外祖母身边,如宝玉和黛玉;或者住在母亲身边,如宝钗;或者集中居住,贾府三春就是根据贾母要求住在荣国府,离贾母的距离比宝黛稍远一点儿。这些青年人按照封建家庭要求晨昏定省,参与家庭活动。他们缺少一个共同的舞台,一个容许年轻人相对自由、相对独立的空间。就小说家写人来说,缺少这样的空间,就会导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故事发展而言,缺少这样的空间就缺少一个类似“三一律”的、集中演出的舞台。大观园正是这样一个空间,一个舞台。用文艺理论术语说,这形成了红楼人物的典型环境。
创造大观园这样一个舞台,这样一个相对独立于家长管制之外的自由空间,必须同时具备三个条件:
其一,得有个凌驾于家长之上的人,那就是贾宝玉的皇妃姐姐。按照贾政的愿望,只会古板地让儿子老老实实待在书房读圣贤书,只能让儿子跟贾雨村这些为官作宰的人来往,绝不可能放贾宝玉进入花红柳绿的大观园,整天跟姐姐妹妹们搅和。元春下令,贾政纵然满肚子不高兴,也只好服从。贾政在传达贵妃懿旨时,对宝玉说贵妃要“禁管”他在园内读书,似乎是软禁贾宝玉在大观园读书。这反映了贾政对元春不得不顺从、但想将宝玉拉到自己轨道上的心理。
其二,这皇妃还需要是虽无杰出诗才却爱好诗歌的皇妃,一个体贴弟妹们的皇妃。从某个角度说,元春归省时让家里的弟弟妹妹写诗可以算做大观园诗会前奏、海棠诗会预演。
其三,最重要的是,这位皇妃姐姐跟幼弟有特殊的姐弟之情,她特许贾宝玉进园,却不让比宝玉更小的两个弟弟——贾赦的小儿子贾琮和贾政的小儿子贾环进园。这实际是根深蒂固的“嫡派”思想起作用。但贾元春绝对不可能直接说这个意思。而曹雪芹用笔特别周密,元春归省时“贾环从年内染病”,省亲活动都没参加,贾元春不让他进大观园就顺理成章。何况贾环跟赵姨娘须臾不离,元春绝不可能让父亲的侍妾住进大观园。至于贾琮,则太小了,连面都没露。贾兰是孩童,随母进园,可忽略不计。
在钟鸣鼎食、诗书簪缨的贵族之家,忽然出现一个完全属于年轻人的独立王国,在某个阶段还真像贾宝玉四时即事诗写的,自由得可以,浪漫得可以,有点儿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当然是非常特殊的现象。这是作者苦心营造的氛围。他就是要让贾宝玉暂时脱离父亲监管,让大观园姐妹们过上一段远离尘嚣、远离干扰、远离红尘的惬意的日子。让她们的诗才和个性充分地发挥出来,黛玉葬花、湘云醉卧、宝琴立雪,这都是《红楼梦》最令读者喜爱、最有诗意的场面。当他们的自由丧失,灾难来临,才更加可怕。
大观园实际上是地面的太虚幻境。
为什么说大观园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太虚幻境?小说本身写得非常明白。贾宝玉跟随贾政到大观园题额时,到了正殿,看到玉石牌坊,他的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却一时想不起是哪年月日的事。贾宝玉想到的是什么?就是他曾经梦到的太虚幻境。脂砚斋的评语说:“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
关于大观园,元春归省时众姐妹写下许多诗。
元春说:“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迎春说:“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李纨说:“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宝钗说:“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黛玉说:“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众姐妹或者直接写大观园是仙境,或者用“华日祥云”喻仙境。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一见大观园牌坊,立即趴下磕头,“这不是‘玉皇宝殿’四个字?”
李纨·[清]吴友如 作
大观园是想象的仙境,是贾宝玉和众姐妹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大观园是曹雪芹为他心爱的小说人物创造的集中活动场所。红楼人物在大观园中有分有合的活动,是《红楼梦》最有诗意的内容。从二十回到八十回,贾宝玉跟姐姐妹妹的活动都在大观园。
大观园是粪堆上长出的灵芝
富有哲理意味的是,美丽纯洁的大观园是在两个最肮脏的原址上,由贾府两位顶级花花公子贾珍和贾琏督造的。
为迎接贵妃省亲,在荣国府、宁国府旧址上建造省亲别墅,成为后来的大观园。曹雪芹细致地描写了省亲别墅的建立背景和过程:
第16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贾蓉向贾琏回禀盖园之事:“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此后,贾赦、贾政、贾琏等一起“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
大观园两个组成地点是宁府贾珍所在的会芳园和荣府贾赦所住的东院。
这两个地方是贾府最丑恶、最肮脏的地方,是罪孽之薮。
东府只有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柳湘莲语)。会芳园更是藏污纳垢。逗蜂轩里,贾珍跟儿媳爬灰;天香楼上,秦可卿因丑行暴露上吊自杀;瑞珠自杀后停灵于天香楼的登仙阁;就连黄叶满径的小路,也见证了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调戏王熙凤……
《红楼梦》描写淫乱行为最多的是贾琏,特别是跟多姑娘乱搞的场面。有其父才有其子,贾琏是贾赦的影子。贾赦整天跟小老婆喝酒,胡子白了还垂涎老母的侍女鸳鸯,厚着脸皮派老婆出面做媒,连袭人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评价:“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
就像是灰烬中飞出凤凰,粪堆上长出灵芝,污泥长出青莲,在会芳园和贾赦旧居基础上建起的大观园,经过贾珍和贾琏殚精竭虑建成的大观园,此后成为清净美丽的少女集聚地。烂漫的春光和烂漫的少女互相映衬,美丽的人物和出色的诗才相映衬,大观园不啻人间仙境。
这才叫哲学的前定调和,这才是天才作家的天才构思。
大观园的灵魂是贾宝玉和林黛玉
怡红院是大观园之首,贾宝玉是大观园的灵魂。
鲁迅先生说贾宝玉是“爱博而心劳”。贾宝玉不仅爱林黛玉,他对十二金钗都是香花供养。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十二金钗都要在“玉兄”跟前挂号,怡红院是大观园之首,贾宝玉是大观园的灵魂。
大观园虽然是在两个污秽原址上建造,但建造伊始,就受到贾宝玉殷切关注。在建园过程中,贾宝玉经常到园中玩,所以他才有撞见贾政并给大观园题额的可能。园中楼阁亭台,多半由贾宝玉为之命名。庚辰本第十七回的批语说:“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
名不正则言不顺,怡红公子题名,大观园与“会芳园”从本质上区别开来。贾宝玉介入,使大观园获得了与主流意识形态迥然不同的思想主导。
第17至18回将贾宝玉题额的前因后果写得非常清楚,贾政说:“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等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接着,众清客否定了贾政请贾雨村题额的打算。这是作者的狡狯之笔。试想:大观园由“饿不死的野种”贾雨村题额,成何体统?岂不辱没佳丽、令亭台失色?有这样一番交待,素来不为贾政欣赏的贾宝玉鬼使神差地撞到贾政游园队伍并唱主角,就合情合理。
跟林黛玉、薛宝钗相比,贾宝玉似乎才能显现不出来,但大观园题额,却充分显示了贾宝玉的才能。贾政的清客们其实应该是有些文才和诗才的,否则不能做清客。若干清客岂能不如一个黄口孺子?但是清客们都知道贾政想考察贾宝玉的才能,故意不露才,故意说不到点子上,对不到点子上,故意拿些二、三流的题额、对联来敷衍。这样一来,贾宝玉的才能就在题额的过程中充分展示。
元春省亲中,更换过大观园部分题名,但基本采用了贾宝玉的命名。第十八回“石兄”以“蠢物”身份说明贾宝玉命名被采用的原因:“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接着介绍贾妃对宝玉的“自幼教养”,“(贾政)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
凹晶馆联诗
这段交待,将宝玉题额被“正式”采用说得入情入理。
贾宝玉大观园题额并未将园中景致全部题到。在史太君宴大观园等活动中,大观园其他亭台楼阁名字渐次出现。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以人物对话的方式将大观园题名的事交待完备。林黛玉和史湘云到凹晶馆,林黛玉对“凸凹”二字的用法大发感慨:“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林黛玉既然说“凡我拟的”“都用了”,可见黛玉所拟不限于凹晶馆等处。这是曹雪芹的不写之写,也就是说,在贾元春归省之前,在贾宝玉题额之后,林黛玉等姐妹曾经到大观园参观过而且题了一些匾额,林黛玉所题的,还都给采用了。如此说来,大观园题额,竟要算宝玉和姐妹们众擎群举、特别是和黛玉合作的成果。
顺便说一句:从宝玉题额到黛玉题额的描写看,贾政并非人们通常说的“死硬派”,而是比较通情达理,有点儿人情味儿,此是另话。
大观园是女儿国。除贾宝玉之外,没有一个男人进入大观园任何一位姐妹的闺房。姑娘居处保持特有的清洁、清净。刘姥姥醉卧,只能在怡红院,绝不可能在潇湘馆。连至高无上的老祖宗都要说:她们姐姐妹妹就怕人脏了她们的屋子。虽有几个男人进入大观园,如25回贾芸给贾宝玉请安;51回胡太医给晴雯看病;60回贾环、贾琮等向宝玉请安。男人们进的都是怡红院。贾宝玉所说的结了婚的女人是“鱼眼睛”,她们进入姑娘闺房,几乎都受到责备。尤氏受到惜春挖苦,迎春的奶嫂被训斥。
贾宝玉为大观园题名,也想按照自己的愿望改造大观园,他总想让大观园跟外边世界隔绝,让姐姐妹妹们、丫鬟戏子们,在大观园里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吟诗作画、斗草赏花、无忧无虑,远离满脑子功名利禄、满肚子男盗女娼的男人,避免染上男人的肮脏气味。贾宝玉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他希望永远陪着园子里这些人,女孩们永远不要嫁出,永远不要变成“鱼眼睛”。贾宝玉想把大观园变成保护女儿们的堡垒,变成真正的乌托邦。
大观园是躲避黑暗现实的乌托邦,宝琴来到贾府后,史湘云曾经嘱咐她:你要玩,只在园子里边玩,还可以到老太太那里,太太那里的人坏,他们都是想害我们的。
大观园是跟黑暗龌龊比邻而居的,它随时受到丑恶现实的侵扰:
不管贾宝玉正在做什么,是跟姐妹们吟诗作赋?是为怡红院丫鬟服役?是在看《南华经》或《西厢记》?只要一声“老爷叫宝玉”,立即丧魂失魄,匆匆忙忙跑到父亲跟前,俯首帖耳聆受教训,听那没来由的一声断喝“作孽的畜生”。
不管贾宝玉如何讨厌文死谏、武死战,讨厌仕途经济,讨厌峨冠博带,只要“兴隆街大爷”一来,贾宝玉就不得不穿戴整齐、马不停蹄地奔出大观园,打点出一副谦恭好学的面孔,跟贾雨村“探讨”文章经济。
不管贾宝玉和林黛玉如何情投意合,贾宝玉如何讨厌“金玉良缘”,只要宫里传出贵妃的旨意,赐给宝玉和宝钗同样的红麝香串,林黛玉立即打翻醋缸,宝黛爱情立即产生危机。
不管晴雯如何天马行空,抓尖要强,只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把谗言一进,王夫人命令一下,晴雯就不得不到王夫人跟前领受雷霆之怒。
大观园不是清一色,丫鬟之间,丫鬟奶妈仆妇之间,矛盾渐起。
袭人以二爷名节为名,向王夫人请求,什么时候把二爷迁出园子才好。
大观园女儿们朝不保夕,今天迎春被相亲,明天香菱被傻爷迁回家。
邢夫人、王夫人,还有那些对大观园的“副小姐”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的管家奶奶们,一直在瞅机会,要跟大观园的侍女们“秋后算账”。
晴雯、芳官、五儿,一个一个单纯美丽的侍女,相继丧失了自由或生命。
美丽忧愁的林黛玉也将在潇湘馆里泪尽而逝……
悲剧的真正意义在于: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们看。
曹雪芹为什么创造大观园?正是为了毁灭大观园。就像曹雪芹写贾宝玉平时走进潇湘馆时感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后来的贾宝玉到潇湘馆悼念黛玉的“寒烟漠漠,落叶萧萧”。
既然大观园即太虚幻境,太虚幻境的朝啼、暮哭、薄命诸司,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必将化入园中姐妹身上,大观园最后是大悲剧。
怡红院在大观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潇湘馆占据最崇高的位置。
潇湘馆什么样子?“数楹修舍”,“千百竿翠竹遮映”,几间整洁的房屋坐落在千百竿翠竹中,翠竹下泉水盘旋而出。贾宝玉随贾政到大观园时,说这个地方应该叫“有凤来仪”,表面上看,很适合贾元春的身份,实际上,真正的凤凰是林黛玉。就连贾宝玉给潇湘馆写的对联也是写林黛玉在这儿的生活: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林黛玉的生活充满了诗意,因为她的周围都是竹子,就连她煮茶的烟都变绿了,因为这儿太幽静,下棋时手指头都是凉的。
林黛玉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既是青春美少女兼天才诗人的日子,又是绛珠仙子到尘世还泪的日子。第27回写到因为晴雯不开门,哭了一夜的林黛玉要到大观园葬花时嘱咐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林黛玉当时是故意不理不睬来赔不是的贾宝玉而对紫鹃说这番话的,前辈点评家姚燮说这是“香闺韵事”。这也是林黛玉的日常生活,贵族少女的优雅生活。
余英时教授认为,《红楼梦》写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乌托邦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而“黛玉葬花”一节正是作者开宗明义地点明《红楼梦》中两个世界的分野。
葬花是宝玉等入住以后,大观园发生的第一件事故。黛玉的意思很明显,大观园里面是干净的,但是出了园子就是脏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园子里,让它们日久随土而化,这才能永远保持清洁。
“花”自然是大观园女孩子们的象征。首先是林黛玉的象征。
《红楼梦》大观园出现之后,曹雪芹写的很多大场面,都出现在大观园里:从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从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到几次大观园的诗会、生日会,然后,大观园开始出现鸡争鹅斗,不安宁,继之是绣春囊出现,查抄大观园,贾宝玉搬出大观园,众姐妹风云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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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看拙作《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