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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江南
梦江南(1)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1]。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2]。摇曳碧云斜[3]。
【校记】
(1)《金奁集》入“南吕宫”。全本、王辑本作“忆江南”。吴钞本、张本作“梦江南二首”。《草堂诗余别集》调下有题“闺怨”。
【笺注】
[1]千万二句:言千愁万恨,最恨的是所思之人远在天涯不归。唐刘禹锡《送春曲》三首之三:“游人千万恨,落日上高台。”
[2]水风:水上之风。唐白居易《曲江》:“细草岸西东,酒旗摇水风。”
[3]摇曳:晃荡;飘动。南朝宋鲍照《代棹歌行》:“戾长风振,摇曳高帆举。”碧云:碧空之云。《文选》江淹《杂体诗·效惠休〈别怨〉》:“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张铣注:“碧云,青云也。”华钟彦《花间集注》曰:“感碧云之遥遥,以兴离绪之悠悠也。”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此处‘摇曳碧云斜’亦暗含‘佳人殊未来’之意。”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风华情致,六朝人之长短句也。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一徐士俊评语:(“山月”句)幽凉殆似鬼作。
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一:“山月”二句,惨境何可言。
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四:低细深婉,情韵无穷。
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一:低回宛转。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摇曳”一句,情景交融。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叙飘泊之苦,开口即说出作意。“山月”以下三句,即从“天涯”两字上,写出天涯景色,在在堪恨,在在堪伤。而远韵悠然,令人讽诵不厌。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梦江南》视七绝尤短,极不易张罗,自来佳作绝少,千不得一。大抵只有七字一联,余语不过衬贴,转成赘附。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试释温飞卿〈梦江南〉词一首》:此词主题为伤春伤别,词中主角系一怀远伤春之思妇,伤春实缘伤别而起。首陈怀远之恨,所谓“千万恨”者,谓恨有千丝万缕也。……乃此恨山月不知,犹照清景如画。……眼前但见风吹花落,花逐水流,所谓“空落”者,花开欣赏无人,花落更无人惜之谓。以花拟人,“眼前”之“花”,岂非即此眼前之人乎?以月拟人,遥天之月,岂非即彼远在天涯之人乎?则所谓“空落”者,实亦寓“虚度”之意。……飞卿移景就情,使“眼前”之景与“心里”之事相结合:“山月”谓其“不知”,“落”上着一“空”字,皆化景为情之关键字也。于是身外景物尽化心中情境。触绪生愁,彼山月、彼水风、彼花树,其照耀、其吹拂、其摇曳、其流、其斜,皆化作有情之象矣。哀绝万端而不失其娴雅之态。……“摇曳碧云斜”,谓花树摇曳于碧空之下也。
其二
其二(1)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1],斜晖脉脉水悠悠[2]。肠断白洲(2)[3]。
【校记】
(1)《历代诗余》调作“望江南”,《草堂诗余别集》调下有题“闺怨”。
(2):王辑本作“频”。
【笺注】
[1]过尽句:言均非女子所盼之归人船。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此句反其意而用之。”
[2]斜晖:亦作“斜辉”。傍晚西斜的阳光。南朝梁萧纲《序愁赋》:“玩飞花之入户,看斜晖之度寮。”唐杜牧《怀钟灵旧游》之三:“斜辉更落西山影,千步虹桥气象兼。”脉脉:同“眽眽”,凝视貌。《汉书·东方朔传》:“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颜师古注:“脉脉,视貌也。”《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悠悠:连绵不尽貌。晋左思《吴都赋》:“直冲涛而上濑,常沛沛以悠悠。”唐严维《丹阳送韦参军》:“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
[3]白洲:长满白的江边洲渚。湖州霅溪有白洲。南朝梁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日暮江南春。”洲即缘此得名。《太平寰宇记》:“白洲在霅溪东南,去州一里,有颜鲁公芳菲亭。洲内有池,池中有千叶莲,今惟地名故址存焉。”唐白居易《白五亭记》:“湖州城东南二百步,抵霅溪,溪连汀洲,洲一名白。梁吴兴守柳恽于此赋诗云‘汀州采白’,因以为名也。”唐赵征明《思妇》:“犹疑可望见,日日上高楼。唯见分手处,白满芳洲。”此指思妇所在之地,或亦当初分别之处。
【集评】
钟本评语:柳恽诗:“汀洲采白,日暮江南春。”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船。”同一结想。
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一:痴迷,摇荡,惊悸,惑溺,尽此二十余字。
谭献《复堂词话》:犹是盛唐绝句。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绝不着力,而款款深深,低徊不尽,是亦谪仙才也。吾安得不服古人?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千帆”二句窈窕善怀,如江文通之“黯然消魂”也。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楚辞》:“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幽情远韵,令人至不可聊。飞卿此词:“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意境酷似《楚辞》,而声情绵渺,亦使人徒唤奈何也。柳词:“想佳人倚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从此化出,却露勾勒痕迹矣。
又: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荆湘然楚竹”一诗,论者谓删却末二句尤佳。余谓柳诗全首,正复幽绝。然如飞卿此词末句,真为画蛇添足,大可重改也。“过尽”二语,既极怊怅之情,“肠断白洲”一语点实,便无余韵。惜哉,惜哉。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不同风格的温韦词》:这“过尽千帆皆不是”一句,一方面写眼前的事实,另一方面也有寓意,含有“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的意思,说明她爱情的坚贞专一。清代谭献的“红杏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词句和这意思也相近。
又: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首词“斜晖脉脉”是写黄昏景物,夕阳欲落不落,似乎依依不舍。这是点出时间,联系开头的“梳洗罢”,说明她已望了整整一天了。但这不是单纯的写景,主要还是表情。用“斜晖脉脉”比喻女的对男的脉脉含情,依依不舍。“水悠悠”可能指无情的男子像悠悠江水一去不返(“悠悠”在这里作无情解,如“悠悠行路心”是说像行路的人对我全不关心)。这样两个对比,才逼出末句“肠断白洲”的“肠断”来。这句若仅作景语看,“肠断”二字便无来源。温庭筠词深密,应如此体会。
又:小令词短小,造句精炼、概括。这首小令做到字字起作用,即闲语也有用意,前文所举各句之外,如开头的“梳洗罢”是说在爱人未到之前,精心梳洗打扮好等他来,也有“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又,古时男女常采花赠人,末句的“白洲”也关合全首相思之情。
又:这词字字都扣紧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如电影中每一场景、每一道具都起特定的作用。《花间集》里的小令,只有温庭筠这种作品能做到如此。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过尽”二句)《西洲曲》“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意境相同;诗简远,词宛转,风格不同。
唐圭璋《词学论丛·论词之作法》:有以叙事直起者,如李中主之“手卷真珠上玉钩”,飞卿之“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皆是。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记倚楼望归舟,极尽惆怅之情。起两句,记午睡起倚楼。“过尽”两句,寓情于景。千帆过尽,不见归舟,可见凝望之久,凝恨之深。眼前但有脉脉斜晖,悠悠绿水,江天极目,情何能已。末句,揭出肠断之意,余味隽永。温词大抵绮丽浓郁,而此两首则空灵疏荡,别具丰神。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飞卿《梦江南》:“梳洗罢(下略)。”正是“不知桥下无情水,流到天涯是几时”也。
又:或谓温词之风格特色乃是精美及客观,极浓丽却无生动的感情及生命可见。并举其《菩萨蛮》及《更漏子》为证。然则其《梦江南》(“梳洗罢”)“无生动的感情及生命”耶?“画屏金鹧鸪”是飞卿语,“斜晖脉脉水悠悠”又是何人语?……论学不应遗弃与我说相反之证据,随心所欲发议论,此于古人为不公正,于读者为不诚实也。
华钟彦《花间集注》卷二:自晓妆罢,至日晡时,数尽千帆,皆非其人,其苦可知矣。所望见者,非所欲见,故断肠也。
《百家唐宋词新话》傅庚生评语:因为隐与秀是两个极端,各有适宜的题材,各有完整的面目;通融不得,参差又不可,表现上到底也不容丝毫放松。比如温飞卿的《梦江南》最末一句“肠断白洲”,过去就有些人批评它,说是“意尽”。本来若是在“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处便结束了,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当得起隐美之作;但是为迁就这《梦江南》的词调,不得不足上五个字去,这么一来,就成画蛇添足了。
施蛰存《读温飞卿词札记》:此女子独倚江楼,自晨至暮,无乃痴绝?窃谓此词乃状其午睡起来之光景。飞卿《菩萨蛮》云:“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闭门。”其上片云:“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情态正同,皆写其午睡醒时孤寂之感,一则倚楼凝望,一则无聊闭门耳。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此首三四两句,破骈为散,一气贯注,尚能成篇。全词韵致,亦似唐人绝句。或嫌末句点实,持论稍苛。自来作者甚多,而佳者甚少,皆缘格局所限,人莫之察耳。
胡国瑞《论温庭筠词的艺术风格》:这两首词似清淡的水墨画,避去其所习用的一切浓艳词藻,只轻轻勾画几笔,而人物的神情状态宛然纸上,在作者整个词的作风上是极特殊的。如“梳洗罢”一首,所写为思妇终日盼望归人的情态,她独自倚楼盼望着,从早起到傍晚,从急切希望到惘然绝望,她的神态,她的心情,一切都在作者的素描手法下,鲜明地构成一幅完整的艺术形象。这幅形象极为明切易感,而又令人体味不尽。这类作品在他的创作中是最为可贵的,但可惜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