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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评
《宋史》卷四四三《贺铸传》:贺铸……尤长于度曲,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尝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当奔命不暇。”
鲖阳居士《复雅歌词序》:迄于开元、天宝间,君臣相与为淫乐,而明宗犹溺于夷音,天下薰然成俗。于时才士始依乐工拍弹之声,被之以辞。句之长短,各随曲度;而愈失古之“声依咏”之理也。温、李之徒,率然抒一时情致,流为淫艳猥亵不可闻之语。(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十一,又见祝穆《新编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十四引)
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温庭筠词极流丽,宜为《花间集》之冠。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花间集》十卷。蜀欧阳炯作序,称卫尉少卿字弘基者所集,未详何人。其词自温飞卿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
张炎《词源》卷下: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当以唐《花间集》中韦庄、温飞卿为则。
王世贞《艺苑卮言》:《花间》以小语致巧,世说靡也;《草堂》以丽字取妍,六朝隃也。即词号称诗余,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诗啴缓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诗而词,非词也;之词而诗,非诗也。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险,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
又:温飞卿所作词曰《金荃集》,唐人词有集曰《兰畹》,盖皆取其香而弱也。然则雄壮者,固次之矣。
胡应麟《诗薮》杂编卷四:盖温、韦虽藻丽,而气颇伤促,意不胜辞。
王士禛《花草蒙拾》:弇州谓苏、黄、稼轩为词之变体,是也。谓温、韦为词之变体,非也。夫温、韦视晏、李、秦、周,譬赋有《高唐》、《神女》,而后有《长门》、《洛神》;诗有古诗录别,而后有建安、黄初、三唐也。谓之正始则可,谓之变体则不可。
孙金砺《十五家词序》:最喜唐温庭筠、韦庄、牛峤、欧阳炯,南唐李后主,宋柳永、晏殊、周邦彦、苏轼、秦观、李清照、辛弃疾、刘过、陆游诸家之词,虽风格不同,机杼各妙,谓作者不可不参互其体。今读六家词,惊艳有若温、韦,蒨丽有若牛、欧,隽逸有若二李,风流蕴藉有若周、柳、秦、晏,奔放雄杰有若苏、辛、刘、陆。(孙默《十五家词》卷首)
彭孙遹《松桂堂全集》卷三十七《旷庵词序》:历观古今诸词,其以景语胜者,必芊绵而温丽者也;其以情语胜者,必淫艳而佻巧者也。情景合则婉约而不失之淫,情景离则儇浅而或流于荡,如温、韦、二李、少游、美成诸家,率皆以秾至之景写哀怨之情,称美一时,流声千载;黄九、柳七,一涉儇薄,犹未免于淳朴变浇风之讥,他尚何论哉!
张惠言《词选序》: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王建、韩翃、白居易、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
又: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又: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周济《词辨》自序:自温庭筠、韦庄……莫不蕴藉深厚,而才艳思力,各骋一途,以极其致。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晏氏父子,仍步温、韦。
又: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温、韦,非点水成冰时,安能脱口即是?
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之二:温、李齐名,然温实不及李。李不作词,而温为《花间》鼻祖,岂亦同能不如独胜之意耶。
孙麟趾《词径》:高淡婉约,艳丽苍莽,各分门户。欲高淡学太白、白石;欲婉约学清真、玉田;欲艳丽学飞卿、梦窗;欲苍莽学洲、花外。
谢章铤《赌棋山庄全集》卷一《叶辰溪我闻室词叙》:词渊源《三百篇》,萌芽古乐府,成体于唐,盛于宋,衰于元明,复昌于国朝。温、李,正始之音也;晏、秦,当行之技也。稼轩出,始用气;白石出,始立格。
刘熙载《艺概》卷四: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卷一: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卷七: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中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卷九:千古得《骚》之妙者,惟陈王之诗、飞卿之词,为能得其神,而不袭其貌。
又:小山虽工词,而卒不能比肩温、韦,方驾正中者,以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也。故悦人甚易,而复古则不足。
又:飞卿词,大半托词帷房,极其婉雅,而规模自觉宏远。周、秦、苏、辛、姜、史辈,虽姿态百变,亦不能越其范围。本原所在,不容以形迹胜也。
又:熟读温、韦词,则意境自厚;熟读周、秦词,则韵味自深;熟读苏、辛词,则才气自旺;熟读姜、张词,则格调自高;熟读碧山词,则本原自正、规模自远。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卷十:温、韦创古者也。晏、欧继温、韦之后,面目未改,神理全非,异乎温、韦者也。苏、辛、周、秦之于温、韦,貌变而神不变,声色大开,本原则一。南宋诸名家,大旨亦不悖于温、韦,而各立门户,别有千古。
又:词有表里俱佳,文质适中者,温飞卿、秦少游、周美成、黄公度、姜白石、史梅溪、吴梦窗、陈西麓、王碧山、张玉田、庄中白是也,词中之上乘也。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飞卿词以情胜,以韵胜,最悦人目,然视太白、子同、乐天风格,已隔一层。
又:飞卿词绮语撩人,开五代风气。
又: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
陈廷焯《词坛丛话》:终唐之世,无出飞卿右者,当为《花间集》之冠。
又:飞卿词,风流秀曼,实为五代、两宋导其先路。后人好为艳词,那有飞卿风格。
王拯《龙壁山房文集·忏庵词序》:唐之中叶,李白沿袭乐府遗音,为《菩萨蛮》、《忆秦娥》之阕,王建、韩偓、温庭筠诸人复推衍之,而词之体以立。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论者以庭筠为独至。(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引)
沈祥龙《论词随笔》:唐人词,风气初开,已分二派:太白一派,传为东坡,诸家以气格胜,于诗近西江;飞卿一派,传为屯田,诸家以才华胜,于诗近西昆。后虽迭变,总不越此二者。
张德瀛《词征》卷五:李太白词,渟泓萧瑟;张子同词,逍遥容与;温飞卿词,丰柔精邃。唐人以词鸣者,惟兹三家,壁立千仞,俯视众山,其犹部娄乎。
王国维《人间词话》: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惟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又:“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又: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人间词话·附录》: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
陈洵《海绡说词》:飞卿严妆,梦窗亦严妆。惟其国色,所以为美。若不观其倩盼之质,而徒眩其珠翠,则飞卿且讥,何止梦窗。
樊增祥《樊山集》卷二十三《东溪草堂词选自叙》:有唐一代,《金荃》最高。张氏之言,是则然矣。
蔡嵩云《柯亭词论》:自来治小令者,多崇尚《花间》。《花间》以温、韦二派为主,余各家为从。温派秾艳,韦派清丽。
吴梅《词学通论》第六章: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非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不绕其笔端,此非可旦夕期也。
又: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之俎豆也。
又: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
刘毓盘《词史》第二章:宣宗大中间,温庭筠出,始专为词。……著有《握兰》、《金荃》等集。唐人词多附以诗传,词之有集,自庭筠始也。赵崇祚《花间集》录其词六十六首,最著者为《菩萨蛮》词。……其所创各体,如《南歌子》、《荷叶杯》、《蕃女怨》、《遐方怨》、《诉衷情》、《定西番》、《思帝乡》、《酒泉子》、《玉蝴蝶》、《女冠子》、《归自谣》、《河渎神》、《河传》等,虽自五七言诗句法出,而渐与五七言句法离,所谓解其声故能制调也。宜后人奉以为法矣。……其真能破诗为词者始于李白之《忆秦娥》词,极于温庭筠之《河传》词。
王易《词曲史·具体》第三:大抵中唐以前,词调犹简,韵律犹宽。下逮晚唐,益趋工巧。温庭筠《金荃》一集,新声杂起,巧丽绵密,迹象纷纶,如《蕃女怨》、《诉衷情》、《酒泉子》、《定西番》等,转换迅速,间叶短韵,所谓尽其变是也。……调繁词丽,为唐词第一作家。
汪东《唐宋词选评语》:词宗唐五代,犹诗之宗汉魏也。然唐人为词多以余事及之,至温篇什始富,而藻丽精工,尤为独绝。(《词学》第二辑)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少日诵温尉词,爱其丽词绮思,正如王、谢子弟,吐属风流。嗣见张、陈评语,推许过当,直以上接灵均,千古独绝,殊不谓然也。飞卿为人,具详旧史,综观其诗词,亦不过一失意文人而已,宁有悲天悯人之怀抱?昔朱子谓《离骚》不都是怨君,尝叹为知言。以无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其词之艳丽处,正是晚唐诗风,故但觉镂金错彩,炫人眼目,而乏深情远韵。然亦有绝佳而不为词藻所累,近于自然之词,如《梦江南》、《更漏子》诸阕,是也。
又:张氏《词选》,欲推尊词体,故奉飞卿为大师,而谓其接迹《风》、《骚》,悬为极轨。以说经家法,深解温词,实则论人论世,全不相符。温词精丽处自足千古,不赖托庇于《风》、《骚》而始尊。况《风》、《骚》源出民间,与词之源于歌乐,本无高下之分,各擅文艺之美,正不必强相附会,支离其词也。自张氏书行,论词者几视温词为屈赋,穿凿比附如恐不及,是亦不可以已乎。
俞平伯《读词偶得》:王静庵《人间词话》,扬后主而抑温、韦,与周介存异趣。两家之说各有见地,只王氏所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颇不足以使人心折。鹧鸪、黄莺,固足以尽温、韦哉?转不如周氏“严妆”、“淡妆”之喻,犹为妙譬也。
夏承焘《唐宋词论丛·唐宋词字声之演变》:词之初起,若刘、白之《竹枝》、《望江南》,王建之《三台》、《调笑》,本蜕自唐绝,与诗同科。至飞卿以侧艳之体,逐管弦之音,始多为拗句,严于依声。往往有同调数首,字字从同;凡在诗句中可不拘平仄者,温词皆一律谨守不渝。……盖六朝诗人好用双声叠韵,盛唐犹沿其风;洎后平仄行而双叠废,乃复于平仄之中,出变化为拗体;其肆奇于词句,则始于飞卿。凡其拗处坚守不苟者,当皆有关于管弦音度。飞卿托迹狭邪,雅精此事,或非漫为诘屈。……按飞卿各词,其拗句不尽在结拍,且间有上半首拗而结拍反不拗者(如《女冠子》、《木兰花》)。殆由彼时文字之配音律,犹未尽密,至端己而渐精,至同叔乃更细。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不同风格的温韦词》:温庭筠、韦庄是花间派的著名词家。前人读唐五代词,时常把温庭筠、韦庄两家相提并论,认为两人词风是差不多的。实际上他们是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词风。就他们两人的诗风论也是如此:温庭筠诗近李商隐,韦庄诗近白居易;他们的词风与诗风正是一致的。作品风格的不同决定于他们两人的不同的生活遭遇。
又:温庭筠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虽然一生潦倒,但是一向依靠贵族过活。他的词主要内容是描写妓女生活和男女间的离愁别恨的。他许多词是为宫廷、豪门娱乐而作,是写给宫廷、豪门里的歌妓唱的。为了适合于这些唱歌者和听歌者的身份,词的风格就倾向于婉转、隐约。他的词中也偶然有反映他个人情感,写自己不得意的哀怨和隐衷的,由于他不敢明白抒写自己的感情,所以要通过这种婉转、隐约的手法来表达。这些作品就很自然地继承六朝宫体的传统。由于继承这个文学传统,由于宫廷、都市的物质环境,形成温庭筠词的特色:一是外表色彩绮靡华丽,二是表情隐约细致。这正是没落贵族落拓文士生活感情的一种表现。
又:韦庄虽然也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但他五十九岁才中进士,在这以前生活很穷苦,漂泊过许多地方,这种漂泊的生活占据了他一生的大部分岁月。他晚年在前蜀任吏部侍郎、平章事(平章事就是宰相),第二年就死了。大半生的漂泊生活,使他能接受民间作品的影响,使他的词在当时词坛上有它独特的风格。
又:正是这种不同的生活遭遇形成了他们两人不同的文学风格,简单地说:温庭筠“密而隐”,韦庄“疏而显”。
又:从上面谈到的具体作品,我们可以大致了解温庭筠词的风格。他加强了词的组织性,用暗示、联想的手法,使它能表达五、七言诗不能表达的内容情感;这是当时许多人创作经验的累积,也是温庭筠个人努力的成绩。不过,由于他过分讲究文字声律,因而产生了许多流弊,使词这种新文学趋向格律化,使它成为文人的专用品,逐渐远离人民。同时,由于文人的阶级意识和生活的限制,作品内容日益空虚,远不及敦煌民间词的广博深厚。这是温庭筠词的缺点,也是后来花间派词的共同缺点。
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论温庭筠:朱门莺燕唱花间,紫塞歌声不惨颜。昌谷樊川摇首去,让君软语作开山。
顾随《驼庵词话》卷七《论王静安》:《人间词话》曰:“‘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评点曰:“作品正代表作者。故以其人之句评其人之词,最为的当。”并于“画屏金鹧鸪”句旁,加温飞卿《更漏子》之“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句。于“弦上黄莺语”句旁,加上韦端己《浣溪沙》之“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句。
又:《人间词话》曰:“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评点曰:“此种评语,虽亦佳妙,终觉太‘玄’。”
顾随《驼庵词话》卷九《积木词》自序:有友人送《花间集》一部,来时尚未病也,置之案头,至是乃取而读之。《花间》是旧所爱读之书,尤喜飞卿、端己二家作。今乃取《浣花词》尽和之。问何以不和《金荃》,则曰:飞卿词太润太圆,自家天性中素乏此二美,不能和;飞卿词太甜太腻,病中肠胃与此不相宜,不愿和也。然则和端己似端己乎,即又不然。《浣花》之瘦之劲之清之苦,却所爱好,今之和并不见其瘦劲清苦,盖胸中本无可言及欲言者,徒以病中既喜幽静,又苦寂寞,遂而因逐韵觅辞、敷辞成章,但求其似词,焉敢望其似《浣花》。
唐圭璋《词学论丛·温韦词之比较》:然离诗而有意为词,冠冕后代者,要当首数飞卿也。飞卿诗与李商隐齐名,号“温李”,开西昆之先河。其词因亦受诗之影响,雕绘艳丽,纂组纷纭。……飞卿词溶情于境,遣词造境,着力于外观,而藉以烘托内情,故写人极刻画形容之致,写境极沉郁凄凉迷离惝恍之致。一字一句,皆精锤精炼,艳丽逼人。人沉浸于此境之中,则深深陶醉,如饮醇醴,而莫晓其所以美之故。……《苕溪渔隐丛话》谓飞卿之词,工于造语,极为绮丽,《人间词话》谓飞卿之词“句秀”,皆不虚也。玉田评梦窗词云:“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余则谓飞卿词亦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但碎拆下来,亦皆为零金剩璧,炫人眼目如故耳。
唐圭璋《回忆词坛飞将乔大壮》:由于翁素工六朝文、晚唐诗,故其词自然入妙。小词如《清平乐》用温体云:“画帘钩重。惊起孤衾梦。二月初头桐花冻。人似绿毛幺凤。 日日苦雾巴江,岁岁江波路长。楼上薰衣对镜,楼外芳草斜阳。”深美闳约,可比温尉。末两句对比,“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唐圭璋《梦桐词话》卷一:止庵论温、韦云:“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盖以温词为重,而以韦词为高也。
唐圭璋《梦桐词话》卷一:词中起法,不一而足,然以写景起为多。写人则往往从容貌写起,唐五代人,多用此法,如飞卿云“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此外尚有以抒情起者,如方回之“厌莺声到枕”,清真之“怨怀无托”。又有以叙事直起者,如李中主之“手卷珍珠上玉钩”,飞卿之“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唐圭璋《梦桐词话》卷一:词中有情语结者,有以景语结者。景语含蓄,较情语尤有意味。唐五代词中,温飞卿多用景语结,韦端己多用情语结。温词如《遐方怨》结云,“不知征马几时归,海棠花谢也,雨霏霏”;韦词如《女冠子》结云“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虽各极其妙,然温更有余韵。
唐圭璋《梦桐词话》卷二:温庭筠远采乐府之旧曲,近变律、绝之体式,镂金错采,精心结撰,号为大宗。《花间》以之冠首,良有以也。
唐圭璋《梦桐词话》卷二:飞卿写人多刻画,端己则临空。飞卿写境多沉郁凄凉,端己则有兴会闲畅之作。飞卿写情,多不显露,言下有讽;端己则深入浅出,心曲毕吐。至二人用词之区异,亦处处可见。飞卿显用力痕迹,如《杨柳枝》云“六宫眉黛惹香愁”、“袅枝啼露动芳音”,《女冠子》云“宿翠残红窈窕”,皆字字锤炼;端己则信手拈来,毫不着力,如《菩萨蛮》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其间无一字雕琢。周止庵《介存斋论词》曰:“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观此愈可信矣。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卷三:王国维论温词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人间词话》)这方是精确的评语。“金”和“画屏”,固然可以使“鹧鸪”富丽,但同时也足以斫丧“鹧鸪”的生意;温词的成功和失败,都包括在这五字中了。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三十一章:唐末大诗人温庭筠是初期的词坛上的第一位大作家。他的词,和他的诗一样,也是若明若昧,若轻纱的笼罩,若薄暮初明时候的朦胧的。他打开了词的一大支派,一意以绮靡侧艳为主格,以“有余不尽”、“若可知若不可知”为作风。所谓“花间”派,实以他为宗教主。……他所写的是离情,是别绪,是无可奈何的轻喟,是无名的愁闷。刘禹锡、白居易诸人的拟民歌,全是浑厚朴质之作。到了庭筠,才是词人的词。全易旧观,斥去浅易,而进入深邃难测之佳境。
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诗与李商隐齐名,世称“温李”。更出其余力,依新兴曲调作歌词,遂开五代、宋词之盛,与韦庄并称“温韦”。温丽密而韦清疏,各擅胜场。
詹安泰《宋词散论·读词偶记》:周止庵(济)以李后主(煜)词为乱头粗服,以比飞卿之严妆与端己之淡妆,论奇而确。飞卿多比兴;端己间用赋体;至后主则直抒心灵,不暇外假矣。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温庭筠词皆咏离妇怨女,是代女人立言者,与唐人中闺怨无别,特以新体之词出之耳。
又:亦峰曰“飞卿词,全祖《离骚》”云云,真荒谬话,全袭二张。误入左道,遂多胡说,所以害人不浅。
又:近人评温词,或称其过分讲究文字声律,因而产生了许多“流弊”。此正是温词优点,何谓流弊?或称其将词领入歧途,造成了“花间派”的一股“歪风”;又有言其作品内容日益空虚,远不及敦煌民间词广博深厚云。此媚时之胡说也。词自民间转入文人之手,正是丰富了、升华了,而非阉割了其内容。
废名《谈新诗》:温庭筠的词简直走到自由路上去了,在那些词里表现的东西,确乎是以前的诗所装不下的。……胡适之先生所认为反动派温李的诗,倒有我们今日新诗的趋势,我的意思不是把李商隐的诗同温庭筠的词算作新诗的前例,我只是推想这一派的诗词存在的根据或者正有我们今日白话新诗发展的根据了。……我们且来观察温庭筠的词怎样现得一种诗体的解放罢。胡适之先生在《国语文学史》里说温庭筠的词“确有一些可取的”,他以为可取的,却正不是温词的长处,他所取的是“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两三首近乎元白的诗玩意儿。我并不是说这些不可取,在温庭筠的词里总不致于这些是可取的。如果这个问题与我们今日的新诗风马牛不相及,我们也就可以不谈,据我看这个问题又很关乎新诗的前程。我前说,温庭筠的词简直走到自由路上去了,在那些词里所表现的东西确乎是以前的诗所装不下的,问题便在这里。我们应不惜多费点时间来多考察这件事情。温词为向来的人所不能理解,谁知这不被理解的原因,正是他的艺术超乎一般旧诗的表现,即是自由表现,而这个自由表现又最遵守了他们一般诗的规矩,温词在这个意义上真令我佩服。温庭筠的词不能说是情生文文生情的,它是整个的想像,大凡自由的表现,正是表现着一个完全的东西。……他是画他的幻想,并不是抒情,世上没有那样的美人,他也不是描写他理想中的美人,只好比是一座雕刻的生命罢了。英国一位批评家说法国自然主义的小说家是“视觉的盛宴”,“视觉的盛宴”这一个评语,我倒想借来说温庭筠的词,因为他的美人芳草都是他自己的幻觉,因为这里是幻觉,这里乃有一点为中国文人万不能及的地方。……温庭筠的词都是写美人,却没有那些讨人厌的字句,够得上一个“美”字,原因便因为他是幻觉,不是作者抒情。……温词无论一句里的一个字,一篇里的一两句,都不是上下文相生的,都是一个幻想,上天下地,东跳西跳,而他却写得文从字顺,最合绳墨不过,居《花间》之首,向来并不懂得他的人也说“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了。我们所应该注意的是,温词所表现的内容,不是他以前的诗体所装得下的,从我上面所举的例子,大家总可以看得出,像这样,长短句才真是诗体的解放,这个解放的诗体可以容纳得一个立体的内容,以前的诗体则是平面的。以前的诗是竖写的,温庭筠的词则是横写的。以前的诗是一个镜面,温庭筠的词则是玻璃缸的水——要养个金鱼儿或插点花儿这里都行,这里还可以把天上的云朵拉进来。因此我尝想,在以往的诗文学里既然有这么一件事情,我们今日的白话新诗恐怕很有根据,在今日的白话新诗的稿纸上,将真是无有不可以写进来的东西了。有一件事实我要请大家注意,温庭筠的词并没有用典故,他只是辞句丽而密。此事很有趣味,在他的解放的诗体里用不着典故,他可以横竖乱写,可以驰骋想像,所想像的所写的都是实物。……真有诗的感觉如温李一派,温词并没有典故,李诗典故就是感觉的联串,他们都是自由表现其诗的感觉与理想,在六朝文章里已有这一派的根苗,这一派的根苗又将在白话新诗里自由生长,这件事情固然很有意义,却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也正是“文艺复兴”,我们用不着大惊小怪了。我们在温庭筠的词里看着他表现一个立体的感觉,便可以注意诗体解放的关系,我们的白话新诗里头大约四度空间也可以装得下去,这便属于天下诗人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