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出生前后的热河南部蒙旗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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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蒙古近代史上,我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反面人物。从我初给土默特右旗的喇嘛旗官充当“炮手”(卫士),继给热河游击马队的统领、管带担任差官,于一九二一年升为奉军的营长,一九二六年编为热河军的团长,一九三三年跟随东北陆军第十七旅旅长崔兴武投降日本,进犯察北六县,其后又利用“七七”事变前后华北的政治形势,一跃而为伪“蒙古军”总司令达十年之久,抗战胜利以后又投靠蒋介石,参加反革命内战,全国解放前夕,又由台湾返回内蒙西部继续与人民为敌,最后成为罪大恶极的战争罪犯。这近四十年的复杂经历,真是臭名昭著。我的反动本质真是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形成的。说来话长,下面先从我的家乡情况,阶级出身谈起。

我于一八九二年七月十一日(光绪十八年壬辰前六月十七日),诞生于内蒙古卓索图盟土默特右旗的一个蒙古小地主家庭。我家居住的村子叫古力古奋(音台)大庙,归热河承德府朝阳县第七区管辖。它位于托牛河东岸,南距朝阳县城一百八十里,北距土默特右旗黑城子王府九十里,从那里往东再走三十里,便是以后划为阜新县的土默特左旗。热河蒙古有好几个部落,分别在两个地方会盟,南为卓索图盟,北为昭乌达盟。清朝光绪初年,这两个盟以辽河上流的老哈河和西拉木伦河为界。老哈河南岸是农业区,西拉木伦河北岸是牧业区;老哈河和西拉木伦河的中间地带,大多是半农半牧区。到了一九二四年第二次直奉战争前后,因为各旗相继放星,在设治开鲁、林西、林东、围场、经棚之后,又设治了鲁北(即今扎鲁特旗所在地)和天山两县,因而老哈河北岸基本上也成了农业区,西拉木伦河的北岸也变成了半农半牧区。

卓索图盟由两部和两旗组成。两部是西南的喀喇沁部与东北的土默特部,两旗是土默特部东北的唐古特喀尔喀旗与锡埒图库伦旗。喀喇沁部分为左右中三旗,和古北口北面的长城接壤。土默特部分为左右两旗,和山海关外的柳条边墙毗连。这两部的蒙古人,很早就接受了汉族的文化影响。土默特部求源于观在的呼和浩特附近,故又称为东土默特部。据说在明朝嘉靖年间,有两家贵族领若一帮奴隶从俺答的统治下逃出,跑到这个临近海滨的高山深沟地带游牧,过起“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掉进饭锅里”的狩猎生活。土默特部于满清入关以前,就投降了满清,被编为左右两翼。

土默特右旗在康熙年间,便有口里的汉人移人。少数是跟着公主、郡主下嫁而来的、称为“八大匠”的北京工匠,多数是贪图高额利润和种地不纳粮而来的山西商贩与山东农民,其中不少人跟蒙古妇女结婚而入了蒙古籍。土默特左右两旗,右旗在左旗西南,紧靠山海关外的锦州、义县和开化更早的喀喇沁部。这个旗在乾隆初年为塔子沟的东境,以后又在该旗的三座塔地方设治了三座塔厅,即后来的朝阳县。朝阳县城里,有一座康熙年间建造的喇嘛庙—朝阳县佑顺寺。在建庙之前,那里就有了直到“九·一八”事变时仍然存在的山西人所开设的“三泰号”商店,故朝阳有“先有三泰号,后有喇嘛庙”的乡谚。可见土默特右旗在距今二百多年前,蒙汉民族就开始杂居了。蒙民里有姓鲍和姓乌两家贵族和姓白、姓高、姓戴等家奴隶。由于他们的祖先来自呼和浩特一带,被当地人称为“真蒙古”;其他姓李、姓王、姓张和姓周等家奴,因为他们的祖先系娶蒙古妇女而入蒙古籍,均被称为“随蒙古”。土默特左旗在右旗东北,和汉族居住的地区,不像右旗那样临近,要晚开化好几十年,所以又称为“蒙古真旗”。

我们古力古奋大庙的李家是“随蒙古”。我的祖先是山东济南府长清县李家庄人,单身跑来土默特右旗给蒙古人种地。后来被主人招为养老女婿,入了蒙古籍,成了“随蒙古”(我父亲曾和朝阳寺村的汉户李家联过宗)。不过,以后我们好几辈子再没有和汉族通过婚,我的祖母、嫂嫂和我的元配女人,都是天足,会说蒙语。

最初移居牧区的汉人,都依附于蒙古人。正如农业地区的少数民族,遭受大汉族主义的压迫一样。游牧地区的汉族人民,也遭受地方民族主义的欺侮。据说,初到牧区的汉人如果不入蒙古籍,可以说动辄获咎,除了砍柴不许越界,牧养不准出圈,并且有蒙古的地瘩流氓,随便闯入汉民家中索要酒食。所以在土默特右旗不只有单身汉入赘蒙家的汉人,也有全家入了蒙古籍的汉户。这是清朝康、雍、乾三朝时的情况。以后由于蒙民掌握了农耕方面的生产技术,奴才不堪贵族压榨,亦有“出旗”逃跑到汉族的村庄,入了汉籍的蒙人和蒙户。在我能记事的时候,热河南部只有蒙汉上层人士在制造民族分裂,一般蒙汉劳动人民,都能相安无事和睦共处。

土默特右旗设治三座塔厅即后来的朝阳县之后,口里的汉人大量涌入。这些汉人的阶级成份非常复杂,不仅有劳动者和商贩,也有匪盗与封建会道门分子,以及逋逃的罪犯与失意而有野心的文人。就是在劳动人民里后来也分成两极:有的成了地主和开设“烧、当两行”的财东;有的成了贫雇中农和手工业者。农民非常封建保守,不像牧民那样轻易流动,在一个地方住久,便产生了“热土难离”的感情。牧民定居下来变成农民以后,也是如此。

民国初年我刚当兵时,开到西喇木伦河以北的林西和开鲁驻防,那里把种籽扔到犁过的地里,不用锄耧就可以生产出“成由打石”的粮食,可是人烟非常稀少。而我的家乡土默特右旗,早把高山变成了梯田,用毛驴驮粪在好多炕大的小面积土地上施肥。据一九二七年调查,朝阳全县的人口已达到六十五万四千余口,绝大部分是汉族农民,不论是“真蒙古”和“随蒙古”,合计起来也不足一万人。此外还有极少数回民。在朝阳县城以南,蒙古人多系土默特左右两旗和喀喇沁部不堪王公贵族压迫的“逃户”。他们改名换姓潜居到汉族的村庄,给汉族地主佣工受苦或饲养牲畜。县城以北凡是川口地方,多系以蒙古人为主的村庄,称为某某营子,山沟里完全是称为孤家子、两家子以及三十家子与五十家子的汉族村庄,表现出一种人稠地窄的状态。

朝阳是热河人口密度最大的一个县,以来自山东的移民占全县人口的多数。这些山东移民把山东的各种风俗,完全搬到土默特左右两旗及敖汉部与奈曼等旗。在热河,朝阳人多好斗勇,特别是朝阳城南羊山、铧子沟、二十家子和松树嘴子一带的农民,表现更加突出。有些人因不满王公、地主的压迫,愤而起事;也有的因贫困无着,散而为匪。尤其朝阳境内尽是大山深沟,牡牛河日夜吼叫,所谓“山高水暴出刁民”和“险固足以自守”,越发成了生长胡匪的窝穴。朝阳县城不只一次被“暴民”和胡匪攻破,故有“久反朝阳”之称。朝阳最初的上匪,是朝阳寺附近头道营子根顿召的几个喇嘛。他们在道光年间便跑到柳条边墙东边的奉天境内抢掠,人称为“马鞑子”。以后回子沟的回民韩三、韩四弟兄,也跟着蒙古喇嘛效尤。到了咸丰初年,就有称为“教人好”的胡匪在朝阳境内出现,开始了绑票。接着关东奉天、吉林的胡匪(内中有科尔沁部白凌阿率领的蒙匪),不断闯入朝阳。朝阳的地主阶级组织起民团,城里的商户设立了铺勇。同时因为土默特右旗和放汉部均发现了金矿,朝阳本地也出现了私开金矿的“金匪”。在英法联军把咸丰皇帝从北京择到热河的那年,有冀东昌黎县秀才柴宝善,鼓动朝阳金场沟的“金匪”李风奎称帝,于阴历二月初二日攻入县城,其母穿戴着戏班的凤冠霞帔招摇过市。与此同时,土默特左旗蒙民因王公差丁过重,由恩合巴图等组织“老头会”进行反抗,将阶级斗争转化成民族仇杀,也进入朝阳县境焚掠。

上述这些都是小的骚动,大的变乱是一八九一年(光绪十七年)金丹道的起义,和一九〇〇年至一九〇一年(光绪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二十家子和铧子沟“联庄”打松树嘴子天主教堂的反帝斗争这两次重大的历史事件。

金丹道起义,发生于敖汉旗,后来波及到喀喇沁和土默特左右旗。朝阳的蒙汉人民称金丹道徒为“学好”,可能是这些道徒仿效胡睡的行径所致。因为关东和热河的胡匪首领多以“好”字为号。如前述成丰年间在朝阳扰乱的“教人好”,以及后来张海鹏部下的王永清叫“天下好”等等。金丹道起义时的政治口号是“灭清扫胡”四个大字。这是由于蒙古王公、旗官压迫汉人,金丹道徒利用这种情况而挑起了事端,聚众攻打放汉旗贝子府。大汉族主义固然能给少数民族带来灾难,一些地方民族上层也极力压榨各族劳动人民。“九·一八”事变以前我在开鲁和林西驻防时,还听说迁入科尔沁草原种地的汉人,一旦发家致富之后,即有被当地的牧主和大喇嘛派人把全家屠杀的危险。巴林左、右旗中间有个蒙古豪强xxx,他住在大草原中间一个单独的大院,到那里投宿的汉族商旅,只要行囊沉重,也有永远失踪的危险。

敖汉贝子兼昭乌达盟盟长府邸被金丹道徒包围烧杀时,唯——逃脱的是他的一个孙子德松坪,人们称为“老德王”(热河人称西苏尼特旗的德穆楚克栋鲁普为“小德王”)。此人于我当丁军官之后,和我变成称兄道弟的朋友。据他亲自和我说:他家居住的上府街北面十五里,有一座东西二百里、南北五十里的大黑山,埋有康熙皇帝嫁给翁牛特部和喀喇沁部的两个公主,所以称为东陵和西陵,蒙古王爷就借此严禁汉人人山砍柴。有一次一个砍柴人被放汉贝子府的兵丁衙役逮捕,用树权插入肛门扔到空中处死。金丹道首领、建吕县医生扬彦春和齐老道等,使以此挑动起民变。他们除烧杀了敖汉贝子府和附近所有的蒙古村庄和人民,并于是年阴历十月十二日,攻入朝阳县城。后经佑顺寺喇嘛潘成连夜骑马跑到锦州告变,由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死于朝鲜平壤的那个左宝贵,率领马步三营军队开到热河始将战乱平定。到锦州搬兵的潘成,就是我曾给充当过“炮手”的罗旺喇嘛的师父,即在热河很出名的周仓喇嘛,拉扯起来还是我的师祖。因为金丹道徒看见蒙古人“格杀勿论”,敖汉部白塔庙出了一个三喇嘛,也因替父报仇,聚众惨杀起汉人来。这样民族间互相仇杀的结果,把敖汉、喀喇沁和土默特的好多蒙古人,都逼得跑到科尔沁部,谓之“跑学好”和“躲学好”。汉人被杀据说有三四万人,双方的财产损失更无法估计。战乱过去以后,朝阳、建昌北部出现了好多无人的村庄。清廷曾发给每人三串朝阳“塔帖”,对蒙古人进行过赈济。我父亲那时扔不开家业,把妇孺们寄藏在山上,他一个人留在村子里看门,钻到灶火的炉坑里面,用头顶起铁锅瞭望外边的动静,他曾看见从敖汉部退往阜新县的“学好”,从我们村边整整过了一天一夜。官兵追了上来,他们发出“逮逮进”和“杀杀杀”的喊声上去包围。因为“学好”们尽拿着土枪刀矛而缺少快枪,最后剩下一万七千多人,都被左宝贵的军队兜围到我们村东一条名叫“寻死沟”的深沟中完全歼灭。

我是“跑学好”的第二年所生,当一九〇〇年义和团掀起反帝斗争时已经九岁。朝阳义和团攻打的是天主教东蒙古教区主教所在地的松树嘴子,那里在朝阳县城东南。朝阳县南北长达七百余里,松树嘴子和二十家子、铧子沟一带,距我家有三百多里,放未被战争波及。朝阳县东南事态闹得很大。铧子沟和二十家子的地主,早已建立起联庄的组织;而松树嘴子的地主武装,有比国神甫给弄来的洋枪,把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势力结合在一起,这两方面经常发生摩擦。当时,铧子沟和二十家子的“联庄”,由朝阳庠生邓云成(字莱峰)领导,在义和团攻打松树嘴子教堂时,“联庄”没有派人直接参加,只供给食宿和借给火枪等武器。就是这样,当天主党从奉天把俄国军队调来,将义和团击退以后,便向松树嘴子以西的蒙汉人民展开了报复性的焚掠。

除火烧永顺寺和云楼寺等蒙汉召庙外,还进入朝阳县城劫狱,沿途奸淫烧杀,无所不为,因此激起朝阳广大蒙汉人民的义愤。天主教徒和俄国兵攻打二十家子时,邓云成叫“联庄”退让,最后天主教徒和俄国兵包围铧子沟时,邓云成才决定抵抗。因为“联庄”那时也有了八厘米快抢,又加民团义愤填膺,在沙皇军队和汉奸洋狗的面前,抵抗得非常英勇,所以铧子沟始终未被攻破。一直从一九〇〇年秋天支持到一九〇一年夏天,由直隶提督马玉昆亲自前来调停才停战。天主教堂斗不过“联庄”,却利用法、比等帝国主义向清廷施加压力,而邓云成表现出地主阶级的投降妥协性,以为事情就此罢休。不料是年初冬,清廷把宋庆的毅军调来,对铧子沟“联庄”按暴民进行了剿除。邓云成和他弟弟邓云祥及儿子等,突围出去跑到柳条边墙的清河门,被追兵杀死,方使松树嘴子的外国神甫消了气,将这一风波结束。

扎鲁特部放垦设治为开鲁县以后,朝阳好多农民都搬到那里种地。我的朋友张秉彝(字子良,朝阳照星沟人),曾任赤峰商埠交涉员和开鲁县长,在那里购买了好多土地,他的儿子张念祖是开鲁的大恶霸地主。在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时,还率领当地的民团,缴过进人东北的苏联红军的武器,得了不少转盘机枪。

朝阳在我出生前后,差不多年年有战乱,因此几乎家家有武器,人人都会骑马打枪。加之当地赌风很盛,到处有赌场,好多青年因为输干要光,逼得当了胡匪。我住的那个第七区,有两班一百二十多人的“京梆子”剧团,春夏秋三季经常在各村巡迴演唱。天不落雨唱“祈雨戏”,天要落雨唱“谢雨戏”,无非是利用庙会聚赌,绅士和军警借给戏班抽价向“宝棚”领钱。至于地主人家,一遇刮风下雨就开局,掌柜的把伙计们的工钱,完全用“宝盒子”扣入自己的腰包。这种现象不仅是朝阳如此,我在经棚驻防时,看到西拉木伦河北岸的乡下,赌风比朝阳还厉害。那里有一个当乡约的刘祥兆,是一个白手起家的大地主,也用“宝盒子”和其他方法剥削长工,以致给他受苦的人负债累累,成了他的不吃草料的牛马。朝阳因设治已久,不像北边那样“开放”,但是赌毒和烟毒,可以说遍地皆是。至于各部的蒙古人,用一种染有红白颜色的牛骨头作为赌具,也赌得很凶,以致不少人倾家荡产。热河的锥子山盛产鸦片,共有四五个品种,到了天气上冻时,还割不完烟浆。锥子山的鸦片行销热河各旗县。各旗县也多种植此种毒品,使许多人沾染上不良啫好。民国初年,日本人又从奉天方面给热河输入金丹和吗啡,毒性比鸦片还要强烈。这样赌博添上烟毒,把不少劳动人民胁迫进胡匪里。我家东南八九十里地方,有一座广岭山(亦称翳巫吕山)便成了关东和热河的贼窝。广岭山东是张作霖的老家黑山县;广岭山西有汤玉麟的故乡阜新县骚虎营子。

热河蒙汉人民称胡匪为“要人的”。来源主要是染有烟毒嗜好的劳动人民,不过也有民团中的乡勇和军队中的士兵,以及地主家庭的子弟,由于种种原因而走上此道的。三五成群的小胡匪,当地人叫做“地蹦子”,他们势孤力单,民团还可以对付;如果遇到立起“字号”的大胡眼,他们能成为几百甚至千余人的伙子,民团便须和他们交朋友,不敢采取敌对态度。热河各县的民团,完全由地主和一部分烧、当两行掌握。朝阳附近的地主所拥有的土地面积,虽然不如西拉木伦河以北以及察绥两省的大地主多,但是差不多都像王英的父亲王同春那样,在家中养有护院的“炮手”。并且他们互相连络勾结,结成很强固的“联庄”组织。“要人的”因他们平日供给械弹和窝藏掩护,必要时,也纷纷前来“帮忙”,成了他们豢养的爪牙羽翼。朝阳的地主阶级结成集团来对抗官府。光绪年间,因为反对成立警察和创办学堂,都跟政府闹过事。民国年间由于反对铲除烟苗,经常把军警赶跑。汤玉麟统治热河时,曾激起朝阳的民变,几乎被羊山和二十家子的“联庄”和红枪会,把他的五弟汤玉书包围歼灭在朝阳县城。

朝阳的汉族“大家”(内蒙西部称大户)都有炮台,中等户也是好多家建有一个围堡。儿是他们对付不了的胡匪,均在里边窝藏。土默特右旗的王府,除了在黑城子经常驻扎着一百多“小队”,王爷收地租的“局子”以及旗官们种地的“青房子”(即窝棚),均有四五十个“炮手”保护。他们和汉族的地主一样,也包庇、收容立有“字号”的胡匪。至于土默特左旗、喀尔喀旗与库伦旗那里的王爷、旗官、牧主以及召庙的大喇嘛,不仅养有“炮手”和交结胡匪,并且和外蒙的哲布尊丹巴活佛和内蒙的巴布扎布“宗社党”勾结,受沙俄和日本帝国主义利用,出过好多亡命徒。民国初年巴布扎布等“蒙匪”,在热、察、绥三省和科尔沁等部造成很大灾难。后来变为我的帮凶的田英(曾任伪蒙古军副师长)和胡宝山(曾任伪蒙古军团长)就是土默特右旗的人。田英于一九一三年参加外蒙军队,到过张北县以北二十里地的白城子。胡宝山在一九一六年巴布扎布战死林西之后,才到热河游击马队当了兵。据他们后来和我说,在这些“蒙匪”里,外蒙古人很少,大都是察哈尔和热河的蒙古人。由于以上原因,所以朝阳一县经常有十儿营官兵驻防。二次直奉战争前,朝阳城里还设立着一个镇守使署。官兵开到朝阳,也不敢过于蛮干和硬剿,必须和民团、胡匪取得妥协,才能够站稳脚步。,因而朝阳是官兵、民团、胡匪联成了一气,像三座大山压在善良百姓的头上。劳动人民不想做俯首贴耳的奴隶,就得挺身当打家劫舍的盗贼。失败的固然要杀头挨枪毙,立住“杆子”的便会升官发财。我就是成长于这样的环境里。

土默特右旗设治为朝阳后,主公、旅官、贵族据有大部分好地,山野完全卖给汉人辟为农田,给一般奴才分配的“户口地”很少。王公、旗官因为放垦时得到好多“荒价”,并且年年能向汉族农民收取“小租”,所以都过着腐化堕落的奢侈生活。贵族拥有大面积土地和好多奴才,也是饱食终日,吸食鸦片,多半活不到大的寿数。特别是王爷,以值班为名常年住在北京,旗下的协理和“堂官”等大肆贪污,因而奴隶们除了遭受官府的苛捐杂税的压榨,经济上还有一层贵族的剥削。在本旗活不下去,出旗逃往外地的很多。土默特右旗的王爷,在北京西城的酱养坊占有一顷地大的一座府邸,里边有楼房假山和可以划船的小湖。日本投降后,“小王爷”沁布道尔济想卖给我,索价竞婴六十万美金。

我们古力古奋大庙,共有一百多户人家,一半是蒙古人,一半是汉人。这五十多家蒙古人里边,姓赵和姓朱的三十多户,都是王爷的奴隶。地里所产的粮食,只够吃半年,缺短的口粮,必须以佣工和经商来换取。故姓赵的开首留人店和杂货铺,姓朱的给汉人和我家揽工。他们都是“穷蒙古”,只负担黑城子王府的差丁(因为从他们身上榨不出油水,只好服劳役)。我们李家由于祖先来自山东,子孙比较善于耕耘土地,收入稍微宽裕一点,故有过念书当了医生的。我父亲从小弯腰曲背,村子里的人,除过因为他舍不得花一文闲钱,给他起了一个“土包子”的外号,通常称他为“李罗锅子”,方圆几十里以内谁也知道。朝阳的土地面积讲“天”,一“天”等于十亩。在生我大哥的时候,我父亲已拥有三十多“天”土地,还有牛马和羊群(四五十只山羊),经常喂着十几口肥猪,还从几家破产的蒙古贵族手里买到一百多串“小租”。我家一面剥削给我们种地的三四个长工和几十个短工,一面也受外边各种势力的压迫、敲诈。

首先干扰我们生产和生活的是一个姓鲍的名叫色楞的贵族。因为他是我们家的“诺颜”(奴隶主),我们是他的奴才,我们姓李的全归他所有。可是他来到古力古畜大庙,不去找我的本家(由于从他们身上榨不出油水),专门吃喝我父亲李罗锅子。色楞台吉住到我家以后,每天须以好酒好肉和鸦片款待,临走时还要拿银钱和烟七,以及捉猪宰羊拉米驮面。那时我家不说土炮火枪,单是快枪已购到三枝。我几次想拿枪把这家伙于掉,可是我父亲不允许。他说:“诺颜杀了奴才可以不偿命,奴才杀了诺颜得满门犯抄。”后来我父亲用两万串朝阳的“街市钱”(每百文折铜钱十六文),以一万七千串的整数,交给色楞台吉做了赎身的价款,用其余贿买黑城子衙门的“档子房”,给发了和色楞台吉永远脱离主奴关系的执照。但色楞台吉仍不断来我家跌皮、要赖,我父亲依然奴颜婢膝地对他表示恭维,一直把这个没有儿女的鳏夫供养到死。

我们由奴才变为“自由民”(达尔罕民)以后,很可以像别家蒙民编入朝阳的汉户,但是我父亲又怕亲戚乡里在背后批评,所以跑到北票山南面八里的下府,给土观活佛仓的喇嘛花钱,领了一张印票,变成了那个召庙的“庙户”。最初土默特右旗的王爷,就住在下府地方。此处在牡牛河西岸,离我家五十多里。土默特右旗王爷修的这个召庙极为宏伟,里边有五百多喇嘛,附近的好地都归庙上所有,土观活佛的收入很大。属于庙上的“庙户”,只给捐献少数香钱即可,土观活佛每年“游旗”到各村给蒙民和他的庙户“净宅”时,也只收取一些随心布施,所以庙户比蒙户负担要轻。虽然这样,但是富裕庙户也得有人给“抗风”,否则仍然有人欺侮,遭受种种压迫。

我父亲已经不会说蒙古话,我母亲会说而不说。我家除了在院子中间有一根喇嘛给立的“玛尼”杆子,生活习惯礼节以及所供的神位和汉族的庄稼人完全一样。我有两个哥哥,大哥按照蒙古人的风俗,许在本村庙上当喇嘛。后来父母舍不得叫他去,就让我去顶替。我的乳名本来是那孙巴雅尔(长寿的意思),结果叫成了一个三喇嘛。古力古畜大庙在北往开鲁、南到义县的大路中间。我家是该材的首户,修建者院墙很高的大院,过往军队和商旅,都到我家的伙房中投宿。我家有三枝快枪,仅能堵挡“地蹦子”,但是打不了大胡匪,所以只好和他们交朋友。我七八岁时,胡匪经常拉着整车“肉票”在我家打尖住夜,我们杀鸡宰羊,用好酒好饭招待。到了称为“外八营”的直隶练军开到我村驻防,胡匪才绕开了古力古裔大庙。我从小就爱玩枪骑马,并且喜欢和当胡匪与当兵的人接近,听他们讲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因为自己家中有枪有子弹,时常拿到山上打野兔。我十一、二岁时,射击技术就很不错了。我父亲怕我长大后给他生事惹祸,先是以四块银洋的束修把我送到村子里的私塾,念了半年《百家姓》和《三字经》。由于我经常逃学,又叫我带领长工,早起晚睡地做庄稼活,想把我培养成他那样守家过日子的地主。可是,我从小就想到外边广阔的天地去闯荡。我父亲对我没有办法,最后又企图利用女人把我拴住。在我十四岁那年,就给我娶了一个比我大七岁的名叫德力玛的蒙古老婆。

“庙户”不给土默特右旗负担差丁,但是由于我家的土地,大都是向汉族的种地户购买的“粮地”,所以和汉族的地主一样,得给朝阳县衙门交纳田赋,并支应地方上的其它差事。朝阳在宣统以前,各区就成立过名叫义务警察的民团。凡是有地十“天”的担任步警,有地三十“天”以上的担任马警,谓之“步户”和“马户”。我家有地三十多“天”,够上出马警的资格,最初是自备枪马,每年花三百多块银洋雇人到朝阳七区替我大哥当差。我娶过老婆之后,我父亲看见我成天在“外八营”的兵棚子里厮混,并不去田间劳动,索性叫我前去担任“马户”。我当了马警,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每跟小股胡匪作战,老是冲在前边硬打穷迫,发出的子弹讲究必须要“吃肉”,我把杀人当成了儿戏,“地蹦子”们听见我很感头疼。我那时还不叫李守信,按我大哥李君、二哥李臣的顺序、教书先生给我起的官名叫李义。因为打了几个小仗很勇敢,“李义”便在民团、胡匪和官兵中间出了点名。连平顶山庙上的大喇嘛和黑城子衙门的协理,也知道古力古奋大庙的李罗锅子家中出了一个少年“炮手”。我父亲听见这些话以后,当然非常担忧,一面怕我“久走冰滩难免有滑例”的一日,一面怕我跟胡旺结下冤仇给家中招来灾难。因此我当了几年“马户”以后,我父亲又雇人把我替回,以免我在外招风刚祸。

我回到家中,除了当“马户”时交结的朋友,不断前来找我,尤共是“外八营”在我村驻防时,有老板纪小辫部下的一个安大个子(即安静海,又名安占武,朝阳兆星沟人,汤玉麟时代任过经棚县公安局长),这时在朝阳北境当了胡匪,而且立起了“字号”,每次路过古力古裔大庙,总要到我家勾引我去入伙。同时朝阳县的警察、黑城子王府的衙役和过往的军队,路过占力古奋大庙时,因为我家宫裕而无势力,老是连人带马住下大吃二喝,吃饱喝足抹嘴扬长走去。我忍受不下这种窝囊气,好几次想把他们赶跑,被我父亲阻止而未发作。我父亲看见我呆在家中也会生事,又想出了一个办法,让我到距家十七里的平顶山上去当喇嘛。平顶山庙上的当家大喇嘛姓白,是朝阳佑顺寺外号同仓喇嘛潘成的徒弟。潘成因到锦州搬兵平定金丹教有功,并且和毅军的宋庆、姜桂题、米振标等结交成朋友,后来成了热河的地方绅士。朝阳县官上任,必须先拜望潘成,才能坐隐。他的几个徒弟便借此横行乡里,成了朝阳乡下的恶霸。平顶山庙的白大喇嘛,又名罗旺喇嘛(罗旺是西藏语),我给罗旺喇嘛当徒弟就成了周仓喇嘛的徒孙,我父亲好借以支撑门户。另外罗旺喇嘛收我为徒,并不是给我传授经卷,因为他知道我很会打枪,是托人指名叫我前去给他保镖。我父亲便在我二十一岁那年,让我剃掉辫子到平顶山“出家”,做了成天背着手枪,伺候军官、地主和胡匪头子的蒙古小喇嘛。

平顶山庙是一个只有四十“天”和五十多个喇嘛的穷召庙。可是罗旺喇嘛的声势,却令人侧日。他跟“耍人的”与“官线上的”(内蒙西部称“官面上的)都交往,热河和关东都有他的好朋友。在我们村里驻过防的纪小辫,跟他磕过头;当了胡匪的安大个子与以后给汤玉麟担任热河保安旅长的赵国增,是他的结拜弟兄。罗旺喇嘛背枪的徒弟,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从小出家叫做吉祥的小喇嘛。此外雇有两个厨师,给他炒菜应酬四面八方而来的客人。由我们两个徒弟,从厨房到客房给端茶递水。他白天给“官线上的”洗尘,黑夜给“要人的”接风。有时这两方面的人碰到一起,就分别在两个院子里招待,双方都假装不知道,故发生不了冲突。朝阳、锦州和义县等处的大地主子弟和烧、当两行的伙计,被胡证绑去以后,都得托他给“说票”。他仲裁出“赎价”,如果胡匪不买他的帐,可以调动别的胡匪和官兵去联合剿除。“说票”成功以后,地主和烧、当两行,以上布施和合饭的名义,用金钱、烟土和粮食、牛羊对他进行酬谢。罗旺喇嘛每次出门,都是坐着带串铃的二骡轿车,我和吉祥骑着快马,一前一后限着。我们除了背者一枝八米厘长枪,还挎着一枝德国造“自来得”手枪。朝阳、锦州和义县的商号老板,听见他的申铃轿车从街上走过,多从柜台上出来拱手迎接,称他为“喇嘛爷”。朝阳、锦州和义县的县官出门,也不如他威风。

我给罗旺喇嘛当了二年多“炮手”。在这期间,可以说大开了眼界。不仅跟许多“耍人的”和“官线上的”人混熟,并且知道了不少为匪做官的门径、道路与诀窍。认识到当时的世道,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只要自己有一套“本领”,得到一帮子人的拥护,就可以为所欲为,扬眉吐气。因此我跃跃欲试,很想自己也创立一个“字号”。我那时就懂得了交朋友的重要,用小恩小惠去拢络他们,让他们做为自己的工具。那时候,每年有好多人给庙上上布施和舍饭,但是除了我和吉祥而外,其余的那些小喇嘛,每天早上只有仓里给发一碗米,连老腌菜和大酱都没有。罗旺喇嘛没有客人前来的时候,即到平顶山底下的头道营子,以“回娘家”为名,由吉祥在外边站岗,去和一个蒙占寡妇睡觉。我利用这一空隙,拿枪给小喇嘛们打野兔吃肉,他们当然对我非常拥护。罗旺喇嘛人很聪明。现在回想起来,他总是看见我野心勃勃,恐怕留在身边闯下大的乱子,当我二十三岁那年,说我随便打野兔杀性,不能当佛门弟子,遂婉言把我辞退,并且把我介绍到黑城子王府,给他的朋友、衙门管印的协理富巴什当了“炮手”。

黑城子因为王府修建若一座黑压压的大土城而得名。城里除了王府和衙门,便是王公、仕官所开的商店买卖。城门洞像张大的血口,吮吸若朝阳城北蒙汉人民的精髓。王爷每年夏天从北京回来避署,带着一班京戏艺人在王府享乐,不肯轻易出门,公事全交给这个掌印协理去办理。富巴什在城里有一处大院,里边还套着一个小院,大院中好多奴才给他铡草喂马,推碾围磨,他在小院中和老婆头对头抽大烟。富巴什在城外有四五处“青房子”,土地达好几千“天”,每年收租在万石以上,粮食堆积如山。他除了指挥旗下的“小队”,身边经常有四个“炮手”保护。由他家到衙门只有百十步地,也要乘坐轿车,让我们在前后跟着,做他的“顶马”。他在“档子房”办公时,我们得在门房中呆着。我那时已经长硬翅膀,如何能当这分“穷差”,所以干了三个多月,便把手枪扔给他跑回家中。那年我父亲整整七十岁,我看见他风烛残年,由于我二哥病故终日啼哭,故不忍扔下他远走高飞。到了一九一七年,我父亲七十三岁逝世,我再没有牵挂和管束,翌年我二十七岁时,即被安大个子叫到朝阳的邻县建平,参加了亦官亦匪的热河游击马队。因为安大个子和赵国增等,被熊希龄的同乡张协堂收抚,在那里都当了军官。从此我就跑到外边闯荡江湖,逐渐走上了直接危害人民的反动道路。


李守信的自述二、热河胡匪与我当胡匪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