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托克维尔文集-雅瑟译 >
- 论美国的民主下卷 >
- 第二篇 民主对美国人情感的影响
第1章 为什么民主国家爱平等比爱自由更热烈和持久 [1]
由身份平等而造成的首个且最强烈的激情，无须多言，当然是对于平等本身的热爱。所以，我在这里先将它提出来进行探讨，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所有人都已观察到，在我们的这个时代，特别是在法兰西，这种对平等的热爱之情，在人们的心中日益高涨。人们不断地指出，当代人对平等的热爱更甚于对自由的憧憬。然而，我尚未见到有人能充分地探讨其原因。接下来，我想对此尝试一下。
首先设想有这样一个终极点，它能让自由与平等融为一体。
我们现在做这样一个假设：想象全部的公民都参加政府的管理工作，并且无论是谁在这方面都享有平等的权利。
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就毫无区别可言了，谁也不能要求拥有压制别人的特权，人与人之间是完全平等的，因此人们也将完全自由；反过来说，正因为每个人将完全自由，所以人与人之间也将完全平等。这样的理想境地，正是民主国家的人民所追寻与向往的。
这是平等所能呈现在世界上的最佳形式，其他五花八门的形式，尽管不如它完美，但同样为民主国家的人民所珍爱。
虽然在世俗社会中能够建立起平等，却无法在政界推行。人们虽然不能在政府中享有一样的位置，却有权在社会上享用一样的快乐，参与同一个行业，到同一个地区定居。一言以蔽之，他们有选择同样生活方式的自由以及使用相同的手法去追财逐富的同等权利。
有一种平等能够在政治界立足，然而在那里政治自由是缺位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只有一个人例外，而那唯一的一个人是全体公民的共同主宰，并且以同样的标准在全体公民中选拔出另外一人，这人是他在权力方面的代理人。
我们还能另外做一些假设。例如，一种非常高度的平等，可能会和那些多少带有自由色彩的制度，或完全缺失自由的制度顺利地联系在一起。
尽管没有完全的自由，就没有绝对的平等，当平等达到其极限时又会和自由相融合，不过我们还是有理由将二者加以区别。
人们对自由的热爱和对平等的热爱其实是两回事。我甚至敢这么断言：在民主国家，平等和自由还是两件不可调和的事情。
我们只需精心考察一下，就能发现无论什么时代都有一个独特的事实，这个独特的事实 占有支配地位并且对其他事实形成制约。那个时代的基本思潮，或因此导致并将每个人的情感与思想积聚起来的主要激情，差不多都是由这个事实引起的。这种情景就类似于一条大河将两岸的小溪汇集起来一般。
自由曾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不同的时代在人们的面前现身。它并非只在民主时代出现，它在民主国家之外的区域也会出现。所以，自由并非民主社会所特有的。
彰显出民主时代特征并且占有绝对地位的独特事实，是身份平等。而在民主时代，鼓励人们向前进步的主要激情，就是对这种平等的热爱。
对生活在民主时代的人而言，平等是他们所生活时代的最基本的特点。单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表明他们对于平等的热爱胜过其他所有。所以，我们无须追问让他们愿意在平等中生活的独特魅力是什么，也不必去深究是什么独特原因让他们宁愿舍弃社会提供的其余福利也要牢守着平等。
然而，除了上面所说的理由外，还有若干理由在各个时代让人们习惯于爱平等胜过爱自由。
就算一个民族可以亲自破坏或缩小他们内部所拥有的平等，也必须要经过长时间的艰苦抗争。因为这个原因，它要改变先前社会的情况，废除原先存在的法律，抛弃原先存在的观念，改变原先存在的习惯，改造原有的群情。然而，相比这些，要想对政治自由予以废除，不去实行它便可以了。如此一来，政治自由就会自行消亡。
所以，人们不仅是认为平等可贵而对它进行维护，他们还坚信平等必定会永世长存，从而对它念念不忘。
如果将政治自由运用得太过，就可能对个人的财产、安全与生命造成危害，就算是那些认识能力有限和肤浅得看不到这个问题的人，对于这一点，也不会予以否认。相反的是，唯有那些思维清晰、观察力强的人方可察觉到平等对人类造成的危险。然而，这些人对这种危险的态度通常总是避而不言的。他们明白这种危险暂时还成不了气候，只在遥远的未来才能导致灾难，说这是后几代人应当操劳的事情，现代的人无须过于忧思。然而，自由偶然引发的灾难则是简单直接的，无论是谁都可以一目了然，并且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损害。极端的平等所导致的灾难，只能逐渐展现出来，逐渐将社会机体侵害。唯有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方可察觉到它，而且在它即将成为灾难性危害之际，由于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并不会有所察觉，所以还会满不在乎。
自由所带来的益处，必须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彰显而出，而且这种益处的缘由，又时常很难被人辨识出来。
平等带来的益处是立见成效的，人们在享受这些益处的同时，马上就能知道它们的源头。
政治自由能够让人们享有最大的安慰，但这并非经常性的，而且只有一部分人才能享有政治自由带来的安慰。
平等能够成日向所有的人提供大量而细小的安慰。它的美好随时都能让人感受到，并且会惠及所有人：高贵的人不会无动于衷，普通人则皆大欢喜。所以，平等所引发的激情除了是强烈的，还是范围广泛的。
人们要想享受到政治自由，就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要想获得政治自由，就必须进行艰巨的努力。然而，平等带来的愉悦是自然产生的，在人们个人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上都 能感受到，只要人们有一丝气息尚存，就会感受到此种愉悦。
生活在民主国家的人们，无论在什么时候，对于平等都是热爱的。然而，在某个时期，他们追逐平等的激情或许会抵达狂热的程度。在这个关头，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旧的社会等级制度，在经过内部的最后一次决斗后，终将被摧垮，而那些让公民隔离开来的障碍也将消失殆尽。如此一来，人们就会像猎取战利品那样对平等进行争取，像对待稀世珍宝那样抱着平等不放，生怕被人抢走。当追求平等的激情彻底将人心控制住，并在人心中扩散开时，你不能警示他们这样盲目地刻意追求平等将会丧失掉最宝贵的权益，因为他们丝毫听不进去；你也不能为他们指明，倘若只注重平等就会白白地丢失掉自由，因为在他们的眼眸中只剩下了平等，或者说他们目睹到世间最值得人们钦羡的事物就唯有平等。
上面所说的一切，是针对一切民主国家来说的。接下来我要专门来说说法国。
在大多数现代国家，特别是在欧洲的全部国家中，对于自由的喜好和观念，只是在人们的身份开始趋向平等的时候，才开始萌芽并发展起来的，并且是作为这种平等的结果而产生的。而正是那些专制的君主，在抻平自己国家臣民的等级一事上最为卖力。在这样的国度中，平等的存在比自由的存在要早一些。所以，当自由仍然是新鲜事物之际，平等已经是存在了很长时间的事实了。当自由刚刚萌芽、初迎阳光的时候，平等已经创造了自己固有的观念、习惯以及法律。所以，当自由还仅仅是人们的一种爱好和念想之际，平等已经贯穿至人们的习惯，并且支配了群情，让人们生活的每一个细微的举止都产生了追求平等的倾向。所以，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将平等放在自由上面，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我觉得，生活在民主国家的人民对于自由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了自由，他们的痛苦感就会油然而生，无须去管他们，他们就会自发地追求自由。然而，他们追求平等的激情比追求自由更为猛烈，且没有尽头，不仅旷日持久，遏制起来还特别困难。他们渴望在自由之中享受平等，如果做不到这样，他们甚至也乐意在奴役中享有平等。他们能够容忍贫穷、隶属与野蛮，却对不平等的贵族制度丝毫无法忍受。
这种情况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现，而在今天特别突出。人们追求平等的激情是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量，凡是想跟它相对峙的人与权力组织，必然被它毁灭与打垮。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如果缺乏平等的支持，实现自由就是海市蜃楼，就算是专制制度本身，也需要平等对它的统治进行维护，否则，是很难统治下去的。
[1] 这一章阐释的重点是自由和平等之间的辩证关系，它们对理解托克维尔的政治哲学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