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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篇 民主对美国人情感的影响
第13章 美国人身处繁荣却焦躁不安的原因
如今,在美国旧大陆的一些边远地区,有时依旧能够看到一些在普遍动荡中仿佛被人们忘却的小村小镇。这些村镇依旧保留着旧时模样,而它们周遭的情况却在不断向前发展。这些村镇的居民,大多数都是非常愚昧而贫穷至极的。虽然他们从不问政事或国家要事,但却时常遭到政府的压迫。就算是这样,他们仍旧能保持怡然自得的心态,并且总是拥有良好心情。
在美国,我见过一些无论是在自由方面,还是在文明方面都达到顶峰的人,他们的生活条件在全世界算得上最上乘的。但我却观察到他们的脸上时常乌云密布,就算在他们感到愉悦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他们满怀心事,仿佛忧心忡忡。
导致以上两种不同情况的关键因素在于:欧洲偏僻小村小镇的居民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悲惨的,而美国人则经常是琢磨着怎样将自己所未拥有的事物弄到手。
在美国,当你目睹到人们那种疯狂逐利的模样,以及他们生怕寻觅不到发财致富的捷径而眉头紧缩,当真是让人称奇。
美国公民渴望自己可以获取世上的所有美好的事物。他们有时候仿佛认为自己能够永生不老,有时候又表现得非常急切,恨不得瞬间就将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弄到手,以至于在旁人眼中,他们似乎生怕这辈子过于短暂,以致将没有福分享受到幸福。他们想要抓住一切,却没有一件能抓得紧紧的。当抓到一件事物后,他们用不了多长时间即抛弃它,转身去寻找新的目标。
在美国,一个人用心建造了一所房子打算养老,但是屋顶还没封好,他就将房子出售了;紧接着,他又去开辟一个果园,但是还没等到果树结果,他就将果园租了出去;他或许将即将丰收的庄稼,转交给他人去收获。一个人原本有个不错的职业,但他随时可能将这个铁饭碗弃之不顾。一个人选了一个地方居住,但没过多长时间后,他的志向发生了变化,于是便又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在忙于个人事情之余,一个人还能在政界有所作为。如果在勤劳忙碌了一年后还有几天闲暇,他必然会在好奇心的推动下去美国各地旅游,在短短几天内行程横跨数千里,让自己一饱眼福。
当死亡最终降临时,他虽然还没有困意,但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追求完美幸福这一尚未完成的事业而辞世。
猛一看到这些幸福的人们,在这般优越的环境中居然表现得这般惴惴不安,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尽管这种情况自人类诞生时就有了,但整个民族都参与进来却是第一次。
美国人对物质生活享乐的喜好,我们可以将其看作他们在行动上展现出的这种内心忐忑 的主要原因。另外,这也是他们成日以实际行动让人目睹到的那种好动性的关键所在。
那些满心对现世幸福进行追求的人常常会显得非常迫切,因为他们追求、把握与享用幸福的时间并不是无限的。一想到岁月如梭、人生短暂,他们就会马不停蹄。就算他们手中已经把握了一些美好事物,他们也会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一刻不停地惦念着其他数不胜数的美好事物,生怕死神降临,让他们无福消受。这种想法让他们感到焦躁、恐惧与沮丧,让他们的神经长久处在紧张忐忑的状态,以至于时常更改自己的计划与定居之所。
美国人这种对物质生活享乐的喜好,如果和所有人都能自由地改变自己的地位而不受法律与习惯的制约的社会情况相联系,那么人心的这种焦躁状态将更为严重。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会不时地更换他们的前进路径,生怕找不到定然让他们取得幸福的上乘的终极捷径。
倘若热心追求物质享乐的人期望过高,那么必然会容易出现失望的结果。这一点并不难想象。既然最终的目标是享乐,那么达到享乐目标的手段就要简单易行一些,否则,追求享乐所付出的努力将大于享乐本身。所以,民主时代大多数人的心情是狂热之余又是委靡不振的,紧张之余也带着不积极。有的时候不惧怕死亡,但却害怕不断努力去朝着自己向往的目标奔去。
平等会通过更为简单直接的途径导致我上面所述的种种效果。
随着出身和财富的特权被废除,所有职业都将对全部公民平等开放,每个人都能够依靠自己的努力攀上本行业的顶点。这个时候,那些心高气傲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前程似锦,不可限量,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会做出一番伟业。然而,这是一个凭借经验就能够迅速更正的不当理念。让每个公民都觉得自己前程似锦的这种平等,其实是将所有公民都变成为软弱无力者。这种平等从各个角度对人的力量造成约束,但同时又在将人们的欲望进一步蔓延。
他们不只是自身软弱无力,而且每向前走一步,都可能碰见之前不曾料想到的巨大阻碍。
他们尽管废除了部分同胞所享有的特权,但却不得不面对跟所有同胞进行竞争的局面。对人们的种种限制仍旧存在,不过是形式发生了改变罢了。当所有人都走着同一条道路时,无论是谁都无法快速行进,另一方面,想要从你拥我挤的密集人群中匆匆穿梭过去,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平等虽然让人们滋生出追求享乐的欲望,但却没有给人们指出满足欲望的方式,这二者之间将永久处于背离状态,进而经常让人们烦恼丛生,并备受折磨。
可以想象,人们能够达到令自己心满意足的一定的自由程度,从而愉悦地享用自己的独立自主。然而,一个人获得让自己觉得心满意足的平等,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一个民族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在其内部建立起绝对平等的社会条件。如果有一天果真出现了这种绝对而完全平等的局面,那么智力的不平等依旧会存在,因为这种不平等是上帝直接赐予人类的,人间的一切法律对它都是无计可施的。
即使一个民族的社会情况和政治制度都是民主的,我们依旧能够认为,这个社会中每个独立的公民差不多总会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受制于人,并且能够事先断言,他们永远要把自己的目光聚焦于此。当不平等成为社会的普遍规则时,最明显的不平等也不会被人发现;而当全部公民都置身于一个近乎相等的处境中时,就算是一丁点的不平等也会让人无法忍受。所以,人与人之间越是平等,追求平等的愿望得以满足就越是困难。
在民主国家里,人们很容易获取一定程度的平等,但是他们永远得不到他们所渴望的完全平等。这种理想化的平等在他们即将抓住它时就溜走了,但是又溜得不太远,还停留在人们的视线范围内。于是,它一边跑,人们一边在后面追。人们时常觉得自己可以将它抓住,却总是不尽如人意。它就在人们眼前晃动,人们已经可以嗅到它的芳香,却就是把它弄到手表现出无能为力,而当人们即将真正品尝到它的甜味时,却又告别人世了。
民主国家的人民在富足的生活中往往会显露出一种怪异的忧郁感,此外,他们在舒适安逸的安宁生活中有时也会表现出厌世感,这些都应归因于这些因素。
法国的自杀人数逐渐增加,对这种现象,一些人抱怨不休。另一方面,虽然美国的自杀者少之又少,但是人们也应该看到,美国的精神失常者多于其他任何一个国家。
法国人和美国人身患同一种病,但症状却有所差别。
美国人无论心情多么糟糕,都不会选择自杀,因为他们所信奉的宗教禁止他们这么做。虽然绝大多数美国人都在追求物质享乐,但他们却丝毫没有唯物主义思想。
美国人的意志坚强,但时常在理性方面显得薄弱。
关于享乐的机会,在民主时代要远远高于贵族时代,并且,喜好享乐的人数也比从前大大增加。然而,另一方面,生活在民主时代的人们,其渴望与欲念更容易落空,情绪更容易激动与忐忑不安,忧郁感也更为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