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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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内斯回到家时,他没有办法,只能告诉她德米特里重新出现的消息。“就像瓶子里的精灵一样,”他告诉她,“一个坏精灵。最糟糕的。”

伊内斯拿起她的钥匙。“来吧,玻利瓦尔。”她说。

“你要去哪儿?”

“你也许过于害怕而不敢将大卫从那个疯子那里拯救出来,但我绝对不会。”

“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需要。”

虽然他一直等着她,但是过了午夜,她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他赶第一趟巴士到了医院。男孩的床空着。一名护士指引他沿着走廊走到大卫现在自己的房间(“只是预防措施。”她说)。在男孩的床边,他发现伊内斯瘫在扶手椅上睡着,双臂交叉在胸前。男孩也在睡觉。只有玻利瓦尔注意到他的到来。

男孩侧身躺着,膝盖抵着下巴。紧皱的眉头还挂在他脸上;或许那是痛苦的皱眉。

他用手碰了碰伊内斯的肩膀。“伊内斯,是我。我来接班吧。”

四年前,当他第一次看到伊内斯时,她仍然可以算是年轻女子。她的皮肤光滑,眼睛炯炯有神,步履轻盈。但是现在明亮的晨光残忍地揭示了时间在她身上的流逝。她的嘴角上已经出现下垂的纹路,头发也已经变得灰白。他从未以男人爱女人的方式爱过伊内斯,但现在他第一次对她这个做母亲得到的痛苦多于快乐的女人,感到怜悯。

“¿Porquéestoyaquí?”——我为什么来这里?男孩突然醒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低声问道。

“你病了,我的孩子。”他低声说道,“你病了,医院是让病人好转的最佳地点。你必须耐心听医生和护士的。”

“¿Peroporquéestoyaquí?”——但为什么我在这里?

尽管是低声说话,但是伊内斯已经被吵醒了。

“我不明白你在问什么。你在这里是要被治疗。一旦你被治好了,你就可以回去过正常的生活。他们只是需要为你的疾病对症下药。你会了解的。”

“¿Peroporquéestoyyo aquí?”

“为什么你在这里?因为你不走运。空气中飘浮着细菌,不幸的是你成为它们选择进攻的那个人。这就是我所能说的。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起起伏伏。你过去走好运,现在变了,你运气变得不好了。当你病好了,当你恢复健康时,你会因此而变得更加强壮。”

男孩无动于衷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说教结束。“¿Pero,porquéestoyaquí?”他重复着,好像在对着一个愚钝的、听不进话的孩子说话。

“我不明白。在这里就是在这里啊。”他用手指着眼前这个房间,包括着空白墙壁和窗台上盆花,还指着医院和医院的周遭,以及远处整个广阔的世界,“这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发现自己的所在。无论我在哪里,我都在这里,对于我而言的这里。无论你身在何处,都是你的这里,对于你而言的这里。我无法再解释得更清楚了。伊内斯,帮帮我。他在问我什么?”

“他不是在问你。他很早就知道你不是对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他是在问我们所有人。他在提出问询。”

这不是伊内斯的声音。它来自于站在身后的德米特里。德米特里穿着整齐的工装站在门口,在他旁边的是德维托女士,她看着面色红润,手上还拿着一沓纸。

“你再走近一步,我会叫警察,”伊内斯说,“我说话算话。”

“我听到了,我会服从,女士”,德米特里说,“我非常尊重警察。但是你的儿子并不是要求你解析句子。他在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出于什么目的?最终会怎样?对于我们所有人,甚至于所有最底层的微生物所面临的巨大谜团,他要求我们给出答案。”

他,西蒙,说话了:“我可能没有答案,德米特里,但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愚蠢。这里就是我发现自己的地方。我发现我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这没有什么神秘。而且也没有什么原因。”

“我有一位老师曾经这样说过。如果我们问她为什么,她不知道答案,她会把这个问题打发走。她会说,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们对她无法产生敬意。因为一个好老师要知道为什么。大卫,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告诉我们。”

男孩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西蒙第一次感到他的病可能是严重的。这个穿着蓝色病号服的男孩子瘦得可怜——几个月前,他还像一个年轻的神祇一样在足球场上英姿飒爽。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发向内心的、全神贯注的神情;他似乎没听到他们说的话。

“我想要去厕所,”他说,“伊内斯,你能帮帮我吗?”

他们两个去了很久。

他对老师说话了:“女士,这个德米特里在困扰我的儿子,对此我不感到奇怪。很久之前,他就像一只寄生虫一样依附在他身上,根本不松口。但是,你在这个时候,在这里,要做什么呢?”

“我们今天开始上课,大卫和我。”她回答说,“我们要早点开始,这样他才能在朋友到来之前休息一下。”

“今天的课程是什么?”

“肯定不是关于如何讲故事的课程,因为大卫已经是一位有才华的故事讲述者了。所以不讲故事,今天我们将重新审视数字。”

“数字?如果你是指算术,那你就是在浪费时间。大卫对算术有一个盲点。特别是减法。”

“请放心,先生,我们不会做减法。一般来说,减法、加法、算术对于一个面临如此深刻的生活危机的人来说没有意义。算术适用于那些计划到外面做买卖交易的人。不,我们将研究整数,一、二、三等等。这就是大卫和我所达成的共识。数字理论,你可以用数字做的事情,以及数字结束时会发生什么。”

“数字何时结束?我认为数字的一个属性就是它们没有尽头。”

“说得对,也不对。这是我们将要面对的悖论之一:某些事情如何可以同时既是对的,又是不对的。”

“她是一个聪明的人,是不是!”德米特里说,“那么漂亮又如此聪明。”他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他把那个身材矮小的老师抱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拥抱,她做了一个鬼脸接受了,没有抗议。“既是对的,但又是不对的!”

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医院老师德维托女士和拖地的工人德米特里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说大卫面临着危机,女士。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卫患有一种或两种神经病变,但就我所知,神经病变不是一种严重的疾病,实际上根本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身体状况。为什么要使用危机一词?”

“先生,因为医院是一个严肃的地方。任何一个发现自己在医院里的人都面临着危机,生命中的转折点,否则他就不会在这里了。另一方面,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们生命中的每个时刻都可以说是一个危机时刻:我们面对着分岔口,是选择左边,还是选择右边?”

我们选择左边,还是选择右边?他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男孩回来了,紧紧偎依着伊内斯,僵硬地走着。伊内斯盯着等待着的德米特里,希望他给他们让开路。

“我现在要离开,亲爱的[1]。”伊内斯说,“我需要到商店去。我会带上玻利瓦尔跟我一起去。西蒙会留下来照顾你,然后我晚上会回来。我会带给你一些好吃的东西。我知道医院的食物有多么难吃。”

Querido:亲爱的。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伊内斯说这个词了。

“跟我来,玻利瓦尔。”她说。

大狗待在大卫的床下不动。

“让狗待在这里吧。”他,西蒙说,“我相信医院的人不会介意它在这里过夜。如果它把这里弄得一塌糊涂,也不会是世界末日的,因为德米特里可以帮助打扫干净,这是他拿了报酬该做的事情。我会把它带回家的。”

他陪着伊内斯去停车场。在车旁,她转向他,眼里含着泪水。“西蒙,他怎么了?”她低声说,“他跟我说,他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很害怕。待在这里对他有帮助吗?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应该带他回家,那样我们可以更好地照顾他吗?”

“我们不能这样做,伊内斯。如果我们把他带回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哪儿病了。我知道你对这些医生没有多少信心,我也没有,但是我们要多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正在尽力而为。你和我可以一直看着他,确保他没有受到伤害。我同意,他很害怕,我也可以看到这一点,但说他快要死了是荒谬的,这只是一个在孩子们中流传的故事,它没有依据。”

伊内斯从她的包里摸索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子。“我希望你让那个德米特里离他远点儿。如果你看到他累了,就让老师别讲了。”

“我会的,我保证。现在走吧。我们晚上见。”


[1] “亲爱的”原文为西班牙语,queri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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