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孤儿院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那里的学校教育。为什么法布里坎特博士明明能够轻松地将他负责的孤儿送到公立学校,却要自己经营一个学校?孤儿院里总共只有不到两百个孩子。为这么少的学生请许多老师来上课是不合常理的,其中一些孩子只有五岁,还有一些几乎年龄大到该进入外面的世界了。这是不合常理的,除非法布里坎特觉得他想给孤儿提供的学校教育与公立学校所提供的教育完全不同。阿罗约称法布里坎特是书本学习的敌人。如果最后发现他是《堂吉诃德》的敌人怎么办?大卫将要接受的学校教育若是没有冒险的生活,是作为一个水管工的生活,他会服从吗?
连续几周没有来自孤儿院的消息,伊内斯变得越来越躁动不安。最后,西蒙的无所作为激怒了她,她宣布她将突访孤儿院,把孩子带出来。“你赞成我这样做吗?”她问西蒙,“你是赞成我这样做,还是反对?”
“我一如既往站在你这边。”他回答道。
没有人给他们指引,他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找到教室所在的确切位置——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教室处于一栋独立的建筑里,两边是户外走廊。大卫在哪个教室呢?他随意地敲门进入了一间教室。教室里,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停下她正讲的课程,严厉地瞪着他们两个问:“有什么事情吗?”
房间里的孩子整齐而安静地坐在课桌前,但是里面并没有大卫。“我很抱歉,”他说,“找错教室了。”
他们敲开第二个教室的门,显然这是一个车间,里面长长的板凳代替了桌子,墙壁上挂着各种木工工具。孩子们——都是男孩——停下手中各自的任务,盯着这两位闯入者看。一位穿着工装服的男人,显然是老师,走上前来问,“你们要做什么?”
“我很抱歉打断你。我们正在寻找一个名叫大卫的男孩,他最近刚刚入学。”
“我们是他的父母,”伊内斯说,“我们来接他回家。”
“这里是拉斯马诺斯,夫人,”老师说,“这里的孩子都没有父母。”
“大卫不属于拉斯马诺斯,”伊内斯说,“他应该和我们一起,在家里。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他。”
老师耸耸肩,不再理睬他们。
“他在加布里埃拉夫人的班上,”其中一个孩子出声说,“这边最后一个房间。”
“谢谢你。”伊内斯说。
这一次,伊内斯在他之前推开了教室的门。他们立刻看到大卫。他坐在前排的中间,像其他孩子一样穿着深蓝色的罩衫。他看到他们并没感觉意外。
“来吧,大卫。”伊内斯说,“是时候和这个地方说再见了。是时候回家了。”
大卫坚定地摇了摇头。房间里一片窃窃私语声。
班级老师加布里埃拉夫人,一位中年女性,说话了:“请马上离开我的教室,如果你不离开,我将不得不去叫院长来了。”
“叫院长来吧,”伊内斯说,“我想当面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来吧,大卫!”
“不。”男孩说。
“告诉我,大卫,这些人是谁?”加布里埃拉夫人问。
“我不认识他们。”男孩说。
“这是胡说八道。”伊内斯说,“我们是他的父母。听话,大卫。脱掉那件丑陋的制服到我们这里来。”
男孩一动没动。伊内斯抓住他的胳膊,猛地将他拉起来。
男孩激烈地反抗,摆脱了她的手。“不要碰我,女人!”他怒吼道。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伊内斯说,“我是你的母亲!”
“你不是!我不是你的孩子!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我是一个孤儿!”
加布里埃拉夫人介入了。“先生,夫人,这已经够了!请马上离开。你们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干扰。大卫,坐下来,安静下来。孩子们,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
看来什么也做不成了。“来吧,伊内斯。”他低声说道,然后带她出去。
在他们无法带回男孩,颜面扫地之后,伊内斯宣称她将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和大卫抑或和他,西蒙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从现在开始,我将过自己的生活。”他默默地点头,然后退了出去。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一天大清早,有人敲他的门。是伊内斯。“我接到了孤儿院的电话。大卫那里出事了。他在医务室。他们希望我们去接他。你想去吗?如果不想,我会自己去。”
“我跟你一起去。”
医务室远离主建筑群。他们进去后发现大卫坐在门口的轮椅上,衣服穿着整齐,包放在腿上,面色苍白且紧张。伊内斯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他不做反应地接受了。他,西蒙,试图拥抱他,但被拒绝了。
“你发生了什么事?”伊内斯说。
男孩保持沉默。
一位护士出现了。“下午好,你们一定是大卫的监护人,他和我说了你们好多的事情。我是路易莎修女。大卫经历了一段艰难时光,但他一直很勇敢,不是吗,大卫?”
男孩没回应她。
“这是怎么回事?”伊内斯问,“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还没等路易莎修女回应,男孩说:“我想走。我们可以走了吗?”
伊内斯气哼哼地走在前面,他和路易莎修女推着轮椅上的男孩跟在后面穿过操场,路过成群结队的好奇的孩子们。“再见,大卫!”其中一个孩子说。
伊内斯打开了车门。他和路易莎修女一人站在一边把男孩抬起来,放到后座上。他瘫在那里,就像一个皱巴巴的玩具。
他,西蒙,转身看着路易莎修女。“就是这样吗?没有任何解释的说法吗?大卫被打发回家,是因为他对你们这个机构已经不够有用了吗?或者你们希望我们把他治好后再送回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为什么不能走路了?”
“我自己一个人负责这个医务室,没有任何助手。”路易莎修女说,“大卫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他很快就会恢复健康,但他需要特别照顾,我没有时间给他特别的照顾。”
“你们的院长,你们的法布里坎特博士,知道这些吗?还是因为你自己太忙了,没办法照顾他所以要打发他走?我再问一遍: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跌倒了。”男孩从车后座说道,“我们正在踢足球时,我摔倒了。就是这样。”
“你骨折了吗?”
“没有。”男孩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医生已经给他看过了。”路易莎修女说,“看了两次。他关节发炎,医生给了他打了针消肿,但效果不佳。”
“这就是你的孤儿院对孩子们所做的事情。”伊内斯说,“他的病有一个名字吗?你们给他打针治疗的病叫什么疾病?”
“那不是一种疾病,它是关节的炎症。”路易莎修女说,“在身体发育阶段,儿童出现这种炎症并不少见。”
“胡说八道。”伊内斯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孩子因为长得快而不能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你们对他所做的事,是一桩丑闻。”
路易莎修女耸了耸肩。天气很冷,她想回到舒适的医务室。“再见,大卫。”她隔着车窗和大卫道别。
当他们开车离开的时候,孤儿院的孩子好奇地聚拢在四周。
“现在你必须说说,大卫。”伊内斯说,“从头开始说。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正在比赛,我跌倒了,没办法站起来,所以他们把我送到医务室。他们以为我的腿骨折了,但是医生来了,他说我的腿没有骨折。”
“你当时痛吗?”
“不痛。到了晚上才开始痛。”
“然后呢?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西蒙,打断了这种问讯:“现在这些已经足够了,伊内斯。明天我们会带他去看医生,找一位合适的医生,并做出正确的诊断。然后我们就知道如何进一步解决了。与此同时,我的孩子,我无法向你形容,你这次回家让我和你的母亲有多高兴。这将是你生命中的新篇章。那场足球比赛谁赢了?”
“没人。他们踢进了一个好球,我们踢进了一个好球,然后我们又踢进了一个不那么好的球。”
“比赛中,进球就算得分,无论好球还是坏球。一个好球加上一个坏球是两个球,所以你们队赢了。”
“我是说然后。我是说我们踢进了一个很好的进球,然后我们踢了一个糟糕的进球。然后与加上不一样。”
车到了公寓楼。尽管他有背伤,但还是由他将男孩背上楼,就像背一袋土豆一样。
在晚上,一点一点地,事情的全貌展开了。事实上,在这场命运的足球比赛之前,就出现了各种预警:没有任何征兆的,大卫的双腿会突然一点劲儿都没有,他不自觉地匍匐在地上,就像被一只巨手拍了一样。过了片刻之后,他的力量似乎又回来了,然后他就能站起来了。从外表看,就好像他被自己绊倒了一样。
但是那一天,他跌倒了之后,腿的力量再没有回来。他躺在球场上,像一只甲虫一样无助,直到他们拿着一副担架来把他抬走。从那天起,他一直待在医务室,也没有去上任何的课程。
医务室里的食物太可怕了:早上煮麦片,晚上面包吐司加汤。医务室里的每个人都讨厌这些食物,想要出去。
他的腿一直疼。路易莎修女让他做锻炼来加强腿部力量,但锻炼没有任何效果。
晚上疼痛最厉害。有些晚上,他痛得无法入睡。
路易莎修女在病房旁边有自己的房间,但如果她被吵醒,她就会发脾气,所以没有人敢叫她。
他的膝盖痛,脚踝也痛。有时,如果他把膝盖抵在胸前,疼痛会减轻一些。
法布里坎特博士每隔一天会来短暂地探视一次,因为检查医务室是他的职责之一,但是他从来没有跟大卫说过话,因为他对于大卫在足球比赛中摔倒感到很生气。
“我确信这不是真的。”他,西蒙说,“我不喜欢胡里奥博士,但我相信他不会因为孩子生病而对孩子怀有怨恨。”
“我不是病了。”大卫说,“我有些不对劲。”
“你有些不对劲和你生病了是用不同的表达方式说同样的事情。”
“它们不一样。胡里奥博士不相信我是一个真正的孤儿。他只想让我进他的孤儿院好帮他踢球。”
“我肯定这不是真的。但是,你现在已经看到孤儿院里是怎么回事,你还想成为一个孤儿吗?”
“我是一个真正的孤儿。拉斯马诺斯不是一个真正的孤儿院。”
“我倒觉得它就是孤儿院。你认为真正的孤儿院是什么样的?”
“我说不出来。但是当我看到它时,我会认出它的。”
“不管怎么说,”伊内斯说,“你现在回家了,你属于这里。你已经吸取了教训。”
男孩沉默不语。
“今晚你想吃什么?说出任何你想吃的。今天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重要的一天。”
“我想要土豆泥配豌豆。肉桂南瓜。还有热可可,一大杯。”
“好。我会煎一些鸡肝去配土豆泥。”
“不,我不再吃鸡了。”
“这是他们在孤儿院教你的吗——不能吃鸡肉吗?”
“是我自己教自己这样的。”
“你体重减轻了许多。你需要增强自己的力量。”
“我不需要力量。”
“我们都需要力量。一条鱼怎么样?”
“不,鱼也是活物。”
“土豆也是活物。豌豆也是活物。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活着。如果你拒绝吃活物,你会消瘦而死。”
男孩不语。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我们不争论了。”伊内斯说,“我会做土豆、豌豆和胡萝卜。我们没有南瓜。我明天会买南瓜。现在是该给你洗澡的时候了。”
他上次看到这个男孩赤身裸体已经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事情了。这次看到男孩的赤裸身体,他感到不安。男孩的髋骨突出部分就像一个老男人的髋骨。他的膝关节明显肿胀,纤弱的后背上还有一片红肿发炎的地方。
“你的背怎么了?”
“我不知道。”男孩说,“只是很痛。我身上到处都疼。”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说,并给了他一个笨拙的拥抱,“你这可怜的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男孩抽搐地哭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他哭着问道。
“我们明天会去看医生,他会给你开药,并很快治好你的病。现在让我们洗好澡,然后美美地吃一顿晚餐,伊内斯会给你一颗药丸让你入睡。我保证,早上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伊内斯不是给了他一个药丸,而是两个药丸,他最后终于睡着了,蜷缩在一边,膝盖抵在胸前。
“他终于回家了。”他对伊内斯说,“也许我们毕竟不是那么糟糕的父母。”
伊内斯对他似有若无地一笑。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这是她头一次允许他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