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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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耶利米死后,男孩发生了变化。来访者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带着笑容的孩子,而是变得冷淡矜持。至于麻雀林奇和丁奇,它们已经消失在医院大楼之中。没有人提到它们或它们的结局。

其中一名护士,又或者是德维托女士,在大卫的床上方墙上挂了一串蓝色和红色的节日灯。它们不协调地时开时关,也没有人把它们拿下来。

有些访客来的时候,男孩甚至会从开始到结束一直保持沉默。也有的时候,他毫无征兆地开始讲他的堂吉诃德的故事,讲完之后又是保持缄默,仿佛要进一步反思故事的意义。

他讲的一个故事中有一个是关于堂吉诃德和线球的。

在某一天,人们给堂吉诃德带来了一个线球。如果你真的是堂吉诃德,他们说,那么你就能够把这个线球解开。

堂吉诃德没说话,但是拿出他的长剑并将线球一劈两半。他说,因为怀疑我,你们将遭到祸报。

听到这个故事,他,西蒙,在想这里面给堂吉诃德拿来线球的“人们”是指谁。是指像他这样的人吗?

另一个故事涉及驽骍难得。

一个男人问堂吉诃德说,这是那匹著名的会数数的马——驽骍难得吗?我想让它成为我的马。它要多少钱?

堂吉诃德对他说:驽骍难得没有价格。

这名男子说,一匹会数数的马可能很少见,但它肯定不会是无价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没有价格的。

然后堂吉诃德说,人啊,你看到的不是世界本身,而是蒙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层纱。盲目的人啊,你会有祸报的。

堂吉诃德的话让这个男人感到困惑。他说,至少让我看看马是怎样数数的。

这个时候桑丘说话了。他双脚交叉,先是踢踏踢踏连跳了两下,接着又踢踏踢踏踢踏连跳三下。现在请走开,不要烦我的主人。

大卫讲的另一个故事关于堂吉诃德和处女——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处女[1]。

堂吉诃德面前有一个处女,她有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堂吉诃德问这个处女,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处女回答说,我说不出来谁是孩子的父亲,因为我与拉蒙发生了性关系,我与雷米也发生了性关系。

然后堂吉诃德让他们把拉蒙和雷米带到他面前。你们哪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问道。

拉蒙和雷米没有回答,保持沉默。

然后堂吉诃德说,把一个澡盆充满水,于是人们把澡盆充满了水。然后堂吉诃德将婴儿从襁褓中抱出来,将他放在水中。让孩子的父亲站出来,他说。

但是拉蒙和雷米都没有站出来。

然后婴儿沉到水下,身上变成蓝紫色并死去了。

然后堂吉诃德对拉蒙和雷米说,你们俩都有祸报了;他对处女说,你也有祸报了。

大卫讲完埃斯特雷马杜拉处女的故事后,孩子们沉默不语,充满了疑惑。他,西蒙,想要质疑:如果这个女孩有性交,那么她就不可能是处女。但是,他还是闭上嘴没说话。

大卫的另一个故事涉及一个数学家。

在旅行中,堂吉诃德遇到了一群有学问的人。一位数学家正在展示如何方便地测量山的高度。他说,在院子里立一根一码长的棍子,然后观察它的影子。在棍子的阴影长达一码的那一刻,测量山的阴影。看吧,那影子的长度会告诉你山的高度。

学识渊博的人们为这位学者的聪明才智鼓掌。

然后堂吉诃德对学者说话了。虚荣的人!他说。你难道不知道这句话吗:没有爬上山顶的人不可能知道它的高度?

然后堂吉诃德带着对这些学识渊博者的鄙夷上路了,而学识渊博的人们也哈哈大笑。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们那匹带翅膀的白马怎么样了。”小阿特米奥问道,“那匹腾空飞走的马。后来它回到堂吉诃德那里了吗?”

大卫没有回应。

“我想它回来了,”阿特米奥说,“他回来和驽骍难得交了朋友。因为一匹马会跳舞,另一匹马会飞。”

“嘘!”德米特里说,“你没有看到,年轻的主人在思考吗?在他思考的时候,你要更尊重点,不要说话。”

德米特里越来越多地将大卫称为年轻的主人。这让他,西蒙,很恼火。

羔羊的死对伊内斯也有影响。对于羔羊本身,她并不在意。让她感到困扰的是,在残杀发生的过程中她是睡着的。“如果是大卫癫痫发作的时候,那怎么办?”她说,“如果那时候他需要我,而我睡着了怎么办?”

“没有人可以在商店工作一整天,然后整个晚上还不睡觉的,”他回答道,“让我接夜班吧。”于是他们改变了作息规律。当孩子们在下午离开的时候,他也和他们一起离开了。他会在自己的公寓里吃顿晚饭,然后再小睡一两个小时,之后赶最后一班车回到医院,来替换伊内斯。

德米特里通过找厨房工作人员帮忙——他在医院内的影响力似乎是无限的——确保大卫在早上能吃到奶油粥,晚上有豌豆加土豆泥。“对于年轻的主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些吃的更好了。”他说,一边徘徊在大卫的周围,看着大卫吃饭,而大卫吃得像鸟一样少。

所有的护士都不喜欢德米特里,他,西蒙,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当丽塔修女进入病房时,她根本不回应德米特里的问话。只有教师德维托女士似乎与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越来越相信他们之间在发生一些事情。他后脊梁一阵发凉,是什么让她走近了一个众所周知的杀手?

他清楚地知道,德米特里在他背后嘲笑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一个让激情始终处于受控状态的人。如果我们都遵守理性规则,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德米特里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并自己给出了答案:那一定是一个沉闷不堪的世界。他,西蒙,想说的是:也许是沉闷的,但总比让激情统治的世界更好。

男孩的药物与晚餐一起发,这些药是帮助他抑制癫痫发作,并让他睡好觉的。有时,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并露出昏昏欲睡的笑容。“我在做梦,西蒙,”他会低声说,“我睁着眼睛都能做梦。”

“这很好,”他会低声回应他,“现在接着睡吧。你可以在早上的时候给我讲梦里的故事。”在夜晚蓝色的幽光之中,他将一只手放在男孩的额头上,直到他又睡去。

时不时地会有清醒的时刻,他们在那时交谈。

“西蒙,我死了,你和伊内斯会生个孩子吗?”男孩咕哝地问。

“不,当然不会。首先,你不会死。其次,伊内斯和我对彼此没有那种感觉,那种想一起生孩子的感觉。”

“但你和伊内斯可以性交,不是吗?”

“我们可以,但我们不想。”

男孩沉默地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再说话时,声音甚至更加微弱了:“为什么我必须成为那个男孩,西蒙?我从未要求成为叫那个名字的男孩。”

他想等着听更多内容,但男孩又睡着了。男孩把头放在他的怀里,进入了轻松的睡眠状态。然后突然间鸟鸣声和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到来。他上了一趟厕所。当他回来时,男孩已经完全醒了,躺在那里,膝盖紧紧地贴在胸前。

“西蒙,”他说,“我会被认可吗?”

“认可?被认可为英雄?当然。但你首先要做一些事情,一些让人们会记得你的那种事情;那些事情必须是好事。你看德米特里是如何通过做一件坏事而成名的,现在德米特里在哪里?被忘记了。没人认可。你必须做好事,然后有人必须写一本关于你的书来描述你的许多事迹。事情通常是这样。这也是堂吉诃德被认可的方式。如果不是贝南黑利先生写了一本关于他事迹的书,堂吉诃德这个骑马在乡下乱走的疯狂老头是不会被认可的。”

“但是谁会写一本关于我的事迹的书呢?你会吗?”

“是的,如果你要,我会这样做的。我不是多好的作家,但我会尽我所能。”

“但是你必须保证不要去理解我。当你试图理解我时,就会破坏一切。你保证吗?”

“好的,我保证。我只是根据我所知道的简单讲述你的故事,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天开始讲起,不会试图去理解它。我将讲述那艘将我们带到这里的船,以及你和我如何寻找伊内斯并最终找到她。我会讲述你如何去诺维拉的学校上学,如何被转到少年教养所上学,以及如何逃出来,然后我们如何来到埃斯特雷拉。我会讲述你如何去阿罗约先生的学校上学,并且成为所有舞者中最好的一个。我不认为我会讲法布里坎特博士和他的孤儿院。他最好被排除在故事之外。然后,当然,我将讲述你病好后离开医院后所做的所有事情。肯定有很多要讲述的事情。”

“我做过最好的事是什么?我跳舞的时候,这是一件好事吗?”

“是的,当你跳舞的时候,你让人们眼前一亮,看到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所以你的舞蹈属于一件好事。”

“但是我在生活中没有做过很多好事,不是吗?没有像一个英雄那样做过很多好事。”

“你当然有!你救了人,救过许多人。你救了伊内斯。你救了我。没有你,我们会在哪里?有一些好事是你自己做的,有些好事你是在堂吉诃德的帮助下做的。你活在堂吉诃德的冒险经历之中。堂吉诃德就是你。你就是堂吉诃德。但是我同意,你的大部分好事还没有做呢。等你病治好以后回家后,我们就开始做。”

“德米特里呢?你也会把德米特里从书中删掉吗?”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你来告诉我。”

“我想你应该把德米特里留在里面。但是当我下辈子的时候,我不会再成为那个男孩了,而且我不会成为德米特里的朋友。我将成为一名老师,我会留胡子。这就是我的决定。我是否必须去上学然后才能当老师?”

“这要视情况而定。如果你想教舞蹈,像阿罗约先生开的这类专校会比任何学校都好。”

“我不想只是教舞蹈,我想教所有的东西。”

“如果你想教一切,你必须去上很多学校,并在很多老师的指导下学习。我不认为你会喜欢这样。也许你应该成为一个智者而不是一个老师。你不需要去学校才能成为一个智者。你可以留胡子,讲故事;人们会坐在你的脚下倾听。”

男孩忽略这话中的揶揄。“忏悔[2]是什么意思?”他问道,“这本书中说,当堂吉诃德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他决定去忏悔。”

“忏悔是过去人们遵循的一种习俗。我恐怕也就知道这么多。”

“德米特里杀死安娜·玛格达莱娜之后做的事是忏悔吗?”

“不完全是。当你忏悔时,你必须是诚恳的,而德米特里从来就不是诚恳的。他对大家说谎,他对自己也在说谎。”

“我需要忏悔吗?”

“你?当然不用。你是一个无可指责的孩子。”

“摒弃[3]又是什么意思?书中说堂吉诃德摒弃了他的故事。”

“意思是他排斥这些故事。他不再相信这些故事。他改变了主意,认定这些故事很糟糕。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

男孩沉默了。

“大卫,堂吉诃德生活在过去。在那个时候,人们对他们允许接受的故事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他们将它们分为好的和坏的。坏的故事是你不应该听的故事,因为它们让你偏离了美德的道路。人们应该摒弃这些故事,就像堂吉诃德在他去世前那样对待他的故事。但是在你决定摒弃自己的故事之前——如果这是你所暗示的——那么你应该记住三件事。首先,在我们现在的世界中,情形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严格,你讲的堂吉诃德故事都不会被视为坏故事。我这样想,我相信你的朋友也会同意我的想法。其次,堂吉诃德选择摒弃他的故事,是因为他在临终之际。你不处于临终之际。相反,在你面前还有漫长而激动人心的生活。最后是当堂吉诃德说他要摒弃他的故事时,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他这样说是要让他的书、关于他的书圆满结束。尽管他没有使用这个词,但是他说这句话时是在用一种反讽的形式。如果他真的要摒弃他的故事,那么他就不会鼓励人们把它们写下来。他会和他的马跟他的狗待在家里,看天上飘过的云,盼着下雨,晚饭吃粗面包和洋葱。他永远不会被人认可,更不用说成名了。而你——你有各种机会成名。就这些。我很抱歉在这大早上的,这么长篇大论地给你说了这么多。谢谢你听我说。我现在就闭嘴不再说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继续谈话。男孩明显昏昏欲睡,但他还是努力与药物做斗争,争取保持清醒。“我很害怕,西蒙。当我入睡时,噩梦就在那里等着我。我试图逃跑,但我不能,因为我跑不起来了。”

“给我讲讲这些噩梦。有时,当我们说出自己的梦时,这些梦就不能在控制我们了。”

“我已经把我的噩梦告诉了医生,但是没有用,还是做噩梦。”

“你告诉了哪位医生?里贝罗医生吗?”

“不,是那位镶着金牙的新医生。我告诉了他我的梦,他把它们写在本子上。”

“他有做任何评论吗?”

“没有。他问我关于我母亲和父亲的事,我真正的母亲和父亲。他问我还记得什么关于他们的事情。”

“我不记得任何医生镶着金牙。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

“我会问里贝罗医生他是谁。现在你得去睡觉了。”

“西蒙,死是什么样?”

“我会回答你,但有一个条件。条件是我们要达成共识,也就是说我们不是在谈论你。你不会死的。如果我们谈论死亡,我们是在谈论抽象的死亡。你接受我提的这个条件吗?”

“你说我不会死,因为那是父亲应该说的。但我的病不会真的好了,是吗?”

“你当然会好!现在:你接受我提的条件吗?”

“好的。”

“很好。死是什么感觉?要我想象的话,你躺在那里仰望蓝色的天空,感到越来越困倦。一种巨大的平和感降临在你身上。你闭上眼睛就走了。当你醒来的时候,你正在乘船漂过大海,微风拂面,海鸥在头顶鸣叫。一切都是那样地清新。那个时候,就好像你又一次重生。你没有任何对过去的记忆,也没有对死亡的记忆。世界是新的,你是新的,你的四肢有新的力量。这就是死亡的样子。”

“在新生活中,我会见到堂吉诃德吗?”

“当然,堂吉诃德会在码头上等着迎接你。当穿着制服的男人试图阻止你,并把一个写着新名字和新的出生日期的卡片别在你的衬衫上时,他会说:‘让他通过,先生们。这是Davidelfamoso,著名的大卫,我特别喜欢他。’他会把你抱上他的马驽骍难得,让你坐在他身后,你们两个人会一起骑马去做你们的好事。你将有机会给他讲一些你的故事,他会给你讲他的一些故事。”

“我要说另一种语言吗?”

“不用,堂吉诃德说西班牙语,你也会说西班牙语。”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认为堂吉诃德应该来到这里,我们应该在这里做好事。”

“那是很好。如果这里有堂吉诃德,埃斯特雷拉一定会被震撼。不幸的是,我不认为这是被允许的。把人从来世召唤到现世是有悖常理的。”

“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被允许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就像你也不知道你怎么就会唱你的那些有趣的歌。但我相信这就是规则的运作方式,我们生活的规则。”

“但如果没有新生活怎么办?如果我死了,但我没有醒来,怎么办?如果我不醒来,我会是谁?”

“没有新的生活,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新的生活结束了,数字和其他一切都结束了,怎么办?如果我就是死了,我会是谁?”

“现在我们正在进入一种语言,叫作哲学,我的孩子。你确定要在深夜开始进入这种新的语言吗?你不应该睡觉吗?我们可以在早上,当你更清醒的时候,尝试哲学。”

“要讲哲学的语言,我必须上课学习吗?”

“不,你可以同时讲哲学的语言和西班牙语。”

“那我现在想说哲学的语言!如果我没有醒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堂吉诃德不被允许到这里来?”

“堂吉诃德被允许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但是他得通过一本书做到,就像你遇到他时读到的那书。他不能活生生地、有血有肉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至于说不再醒来,如果我们根本就不会醒来,那么——空无,空无,空无。这就是我所说的哲学的含义。当没什么可以说的时候,哲学会告诉我们。哲学告诉我们何时该静静地坐着,闭嘴。没有更多的问题,也没有更多的答案。”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西蒙?在我死之前,我要将关于我的一切写在一张纸上,并把它折叠成很小的一块,紧紧地放在我的手里。然后,当我在来世醒来时,我可以读上面的字,搞清楚我是谁。”

“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主意。紧紧抓住它,不要让它溜走。很多年以后,当你成为一个老人,到了你要死的时候,记下你的故事,并把它带到来生。那么,在来生里,你会知道自己是谁,每个读到这个故事的人也会知道你是谁。这真是个好主意!但是要确保拿着纸的手不会落入水中,因为要记得,水可以清洗掉所有东西,包括书写的字。

“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我的孩子。闭上你的眼睛。把你的手给我。如果你醒来需要什么,我会一直在这里。”

“但我不想成为这个男孩,西蒙!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我想成为我,但我不想成为这个男孩。我能这样做吗?”

“规则会说你没有选择。规则会说你必须是你自己而不是其他人。但是你从来没有遵守规则,对吗?所以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我相信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你必须要坚强而果断。你不想成为的这个男孩,究竟是谁呢?”

“这个男孩。”他比画着他自己的身体,和他两条废掉的腿。

“这只是运气不好,我的孩子。正如我前几天告诉你的,我们周围的空气中充满了邪恶的小生物,他们很微小,肉眼看不到。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爬到我们身体里面,并安营扎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形中,他们都未能进入。你碰巧是那个第一百例,只是运气不好。运气不好不值得我们讨论。现在睡觉吧。”


[1] 原文为西班牙语,lavirgendeExtremadura。

[2] 原文为西班牙语,confesar。

[3] 原文为西班牙语,abominar。


第十四章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