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魔法表演和当众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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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矮人,鼻如紫红鸭梨,头戴黄色圆顶破礼帽,身穿大格花裤,足蹬漆皮鞋,胯下一辆普通的双轮自行车,骑着上了杂技场舞台。在狐步舞曲伴奏下,他绕场一周,发出一声胜利的长啸,紧接着,自行车前轮离地而起。他单用后轮骑了一会儿,又来了个倒立,边骑边把前轮拆了下来,扔到幕后,手摇着脚蹬子,继续前进。

一个胖胖的金发女郎出场了。她穿着紧身裤和缀着亮银片的裙子,骑在独轮自行车高高金属杆上端的车座上,也在绕圈子。二人对面相逢时,男的向女郎高呼致意,用脚摘下头上的圆顶小帽。

最后骑车出场的是个八岁左右的小家伙,但脸却长得像个老头。骑着一辆很小很小的二轮车,在两个大人之间游来串去,车上安了个老大的汽车喇叭。

三位演员又兜了几圈,在乐队的阵阵急鼓声中冲向台口。第一排观众“哎呀”一声,向后一仰,眼看这三位就要连人带车冲进乐池。

然而,就在这前轮即将滑下高台,向乐师们头顶砸去的一刹那,自行车刹住了。车技演员们“嗨”地大叫一声,从车上一跃而下,向观众连连躬身施礼,其间金发女郎还频频向观众飞吻。小家伙则按动喇叭,发出逗人的嘎咕声。

大厅掌声雷动,天蓝色帷幕从两侧合拢,遮没了车技演员。各门上方映着“出口”字样的绿灯渐渐熄灭,在穹顶那密如蛛网的高架秋千之间,亮起一个个小太阳般的白球。后半场演出之前的幕间休息时间到了。

里姆斯基是唯一对朱利一家车技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他孤零零一人坐在办公室,咬着薄薄的嘴唇,脸上隔会儿就抽搐几下。继斯乔巴反常地失踪之后,瓦列努哈也意外地不见了。

里姆斯基是知道他的去向的,然而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里姆斯基耸耸肩,自言自语悄声说:

“这是怎么了?!”

像财务经理这样一个明白人,最简单不过的做法,当然是往瓦列努哈去的地方挂个电话,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可说也奇怪,都快到晚上十点了,他一直也鼓不起勇气来摸这个电话。

已经十点了。里姆斯基费了好一番踌躇,终于硬着头皮从电话机上拿起听筒。他当即发现,电话里头一点动静没有。通讯员报告说,楼内所有电话全部失灵。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算不得什么反常现象。可财务经理不知为什么却吓坏了,同时又暗自庆幸:挂电话的事到底可以免了。

财务经理头上一闪一闪亮起了一盏红灯,意思是休息时间已过。通讯员进来报告:外国演员来了。财务经理不由得一哆嗦,脸色变得比乌云还要阴沉。他只好亲自出马,到后台去迎接巡回表演家——实在是无人代劳了。

虽说信号铃已经响起,可一帮人仍以各种借口逗留在走廊里,朝大化装室张望。其中有几个穿得花里胡哨、缠着穆斯林头巾的魔术师,一个穿白线衣的旱冰演员,一个扑了一脸白粉的说书演员和一个化装师。

名家光临了。他穿的燕尾服长得罕见,样子也古里古怪,脸上还戴了个黑眼罩。众人对此嗟讶不已。然而更让人惊愕万分的是魔法师的两位搭档:一位是穿花格衣服、戴破夹鼻眼镜的瘦高条,另外那位是一只肥肥胖胖的大黑猫。黑猫用两条后腿直立着走进化装室,大大方方往沙发上一坐,眯起眼睛,瞅着化装台上那几盏不带灯罩的小灯。

里姆斯基有心挤出一丝笑容,结果反倒弄出了一副酸溜溜的凶相。他冲着同黑猫并坐在沙发上的魔法师鞠了一躬,没上去握手。魔法师一言未发,穿花格衣服的却不识好歹地对财务经理来了个自我介绍,自称“表演家阁下的助手”。财务经理既感到奇怪,心里又不大痛快:合同书上可从来没提过什么助手。

里姆斯基冷着面孔,相当刻板地问了问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穿花格衣服的人物,表演家先生的道具在什么地方。

“您真是独具慧眼,最最亲爱的经理先生,”魔法师助手的声音就像是划玻璃发出的动静,“我们的道具?随时随地都带在身边,瞧!”他用德语喊了句:“一,二,三!”张开几根骨节粗大的手指,在里姆斯基眼前绕了几下,冷不防一下子从猫耳朵里把里姆斯基的那只金表掏了出来,表上还带着金链子。这块金表原是放在财务经理的背心口袋里的,外衣扣着,表链还系在扣眼上。

里姆斯基不由得摸了摸肚皮那儿。在场的人都“哟”了一声,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瞅的化装师则大喝其彩。

“这是您的表吧?请收下。”魔法师助手放肆地微笑着,用一只腌腌臜臜的手托着金表,还给了不知所措的里姆斯基。

“可别跟这么个主儿一块挤电车。”说书演员十分开心,悄悄对化装师说。

接下来大黑猫露的这一手比巧取金表更为精彩。它倏地从沙发上站起,直立着走到化装台前,用前爪拔掉冷水瓶上的瓶塞,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又把瓶塞塞上,还用化装手巾擦了擦胡子。

人们连“哎呀”也喊不出来了,只顾把嘴张得老大老大。化装师轻声赞道:

“嚯,够水平!”

这时,第三遍铃急促地响了。大伙儿预见到将有一台精彩节目可看,个个精神振奋,急急忙忙拥出了化装室。

一分钟后,观众大厅内的灯球一个接一个熄灭了,脚灯亮起,给帷幕下半截抹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幕隙中亮光一闪,观众面前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士。他像孩子般喜气洋洋,脸刮得干干净净,身上却穿了一件皱皱巴巴的燕尾服,衬衣也不大干净。这就是全莫斯科闻名的节目主持人乔治·边加利斯基。

“公民们,”边加利斯基露出一脸稚气的笑容说,“下面给各位演出的是……”话没说完,他有意顿了一顿,一改调门:“我看到,下半场观众朋友又增加了不少。今天我们这儿,半个莫斯科都来了!前两天我碰到一个朋友,对他说:‘怎么老也不来呀?昨天我们这儿半个莫斯科都来啦!’可他是怎么回答我的?‘我正好住在另半边呀!’”边加利斯基说到这儿,有意留了个空当儿,满以为大家一定会哄堂大笑,但却没听到任何反应,于是只好又接着说:“……好,下面由著名外国表演家沃兰德先生为大家奉献一场魔法表演。各位知道,”边加利斯基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魔法,这玩意儿纯属一种迷信。之所以称作魔法,不过是因为艺术大师沃兰德魔术功夫登峰造极,这一点,等表演进行到最有意思的地方——当众揭底阶段,大家就可以见分晓了。鉴于各位急着想看到高超的魔术表演,并想了解它的底细,所以下面就有请沃兰德先生!”

边加利斯基扯完这一大套,把两只手合在一起,然后朝着幕隙殷勤地一摆,帷幕沙沙地朝两边拉开了。

魔法师带着他那细高条助手和用后腿走路的黑猫一出场,就抓住了观众。

“来张椅子。”沃兰德轻声喝令。眨眼之间,舞台上不知打哪儿就冒出来一张椅子。魔法师坐了上去。

“请告诉我,亲爱的法果特——”沃兰德问话的对象显然是那个穿格子衣服的小丑。看来这位先生除了“科罗维耶夫”这个名字之外,显然还有个名字叫“法果特”。“你看,莫斯科城里的人是不是变了许多?”

魔法师说话时,那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被凭空出现的座椅惊得鸦雀无声的观众。

“是这样。”法果特—科罗维耶夫低声低气回答。

“你的看法不错。城里的人的确变了许多……表面上果然如此。而且我看,城市本身的变化也不小。穿着打扮方面的变化就甭提了,还出现了好些……叫什么来着?……电车、汽车……”

“叫公共汽车。”法果特毕恭毕敬地向他提示。

观众全神贯注听着这段对话,都以为这是大变魔术之前的开场白。前台侧幕后挤满了演员和舞工人员,其中夹着里姆斯基那张一脸紧张神色的苍白面孔。

边加利斯基这时正站在侧面台口,脸上开始显出一丝诧异。他双眉微挑,趁着一个静场的当儿开了口:

“外国演员对莫斯科技术方面的发展,对我们莫斯科人,表示赞赏。”说到这儿,他面对池座和楼座的观众,再次展现笑容。

沃兰德、法果特和大黑猫不约而同把脑袋朝节目主持人转过来。

“难道我是在表示赞赏吗?”魔法师问法果特。

“绝无此意,阁下,您根本就没有任何赞赏的意思。”法果特回答。

“那家伙怎么这么说?”

“全是谎话连篇!”格衣助手说话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杂技场。接着,他又对边加利斯基加上一句:“公民,祝贺你,撒谎撒得真漂亮!”

楼座传来一阵轻笑。边加利斯基吓得一哆嗦,眼睛瞪得老大。

“不过,说实在的,我感兴趣的并不是什么公共汽车、电话之类的……”

“设备!”穿格衣的又提醒一句。

“正是,谢谢你。”魔法师以沉缓的低音说,“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这个城市的居民内心是否起了变化?”

“不错,先生,这的确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边幕后的人们彼此递着眼色,耸耸肩膀。边加利斯基站在台口,脸憋得通红,里姆斯基则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这时,魔法师仿佛猜出了人们内心的惶怵不安,把话又拉了回去:

“不过,亲爱的法果特,咱们把话扯得有点太远了。观众等得都不耐烦了。先来两套小玩意儿吧。”

观众席上活跃起来。法果特和黑猫分站前台两厢。法果特捻了个榧子,雄赳赳地叫了一声:“一、二!”——凭空竟抓来了一副扑克牌。他洗了两把,一张接一张朝黑猫抛过去,连成一条彩带。黑猫接过彩带,又抛回来,法果特像雏鸟似的张开嘴巴,只听扑哧一声,把一长串跟条锦蛇似的扑克一口吞进了肚皮。随后,人立的黑猫连连向观众施礼,还右腿一收,来了个立正。大厅里响起了疯狂的掌声。

“够水平,够水平!”有人在幕后大声赞叹。

法果特把手一伸,指着池座宣布:

“尊敬的公民们,现在,这副扑克到了第七排帕尔切夫斯基公民手里。它夹在一张三卢布钞票和一张通知他出庭候审,要求他偿清女公民泽和科娃赡养费的传票之间。”

池座观众骚动起来,有人欠身起立。后来,果然有一个公民,大名也真的叫帕尔切夫斯基,惊讶得满面通红,从钱夹里掏出了一副扑克,举得高高的,不知如何是好。

“请留下做个纪念吧!”法果特叫道,“昨天晚上在饭桌上您不是说,多亏有扑克,否则您在莫斯科的日子真不知怎么打发吗?”

“老一套!”楼座上有人叫,“池座那位是他们一伙的。”

“您以为是这样?”法果特眯起眼睛望着楼座大喊,“那么好,您也是我们的同伙,您的口袋里也有一副纸牌!”

小小的楼座骚动起来,传来了惊喜交集的叫声:

“一点不错,他也有!在这儿,在这儿!咦,这不是一叠十卢布的钞票吗!”

池座观众都转过脑袋。楼座有位狼狈不堪的公民,发现自己口袋里竟有一束以银行特有方式打捆的钞票,封签上写着:“一千卢布。”邻座的观众纷纷朝他拥过来。他心里好生纳闷,用指甲抠着封签,想弄明白这究竟是货真价实的钞票,还是玩魔术的道具。

“天哪,真的!十卢布的票子!”楼座上的观众兴冲冲地喊。

“喂,给我也变这么一副纸牌出来好不好?!”池座中部有个大胖子乐呵呵地问。

“阿维克,泼莱吉尔!(1) ”法果特答道,“不过,只跟您一个人玩,那多没意思。大家都来踊跃参加吧!”随后,冲着观众又喊:“请往上看!……一!”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把手枪,又喊一声:“二!”手枪举向天空。“三!”只见火光一闪,跟着一声巨响,顿时,从剧场穹顶,从一座座高架秋千之间,纷纷扬扬往大厅飘落下一张张白色的纸币来。

它们旋转着飘向一侧,落得楼座到处都是,还飞到乐池里、舞台上。转眼间这阵钱雨越下越紧,洒遍了每一个座位。观众开始抢钱了。

成百上千条手臂同时伸向空中,观众把钞票抓到手中,迎着灯光通明的舞台一照,看到了一个个真真亮亮的水印。就连气味都毫无可疑之处,正是簇新的钞票所独具的那股无法比拟的芳香。剧场先是洋溢着一片欢乐,后来又笼罩于惊愕之中。到处一片嗡嗡的吼叫声:“十卢布的钞票!十卢布的钞票!”听得见声声惊叹,传来了阵阵欢笑。过道里已经爬满了人,有的钻到了椅子底下。好多人站在座位上,捕捞着转转悠悠一点也不听话的票子。

民警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某种迷茫的神情,演员们也大模大样从幕后伸出头来。只听二楼正厅有人喊:“你干吗抢我的?这可是冲着我飞过来的。”还有一个人喊:“推什么!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于是“啪”的一声响起一记耳光。正面楼座立刻出现了民警的头盔,那人被带走了。

总之,激动的气氛越来越浓,若不是法果特突然朝天吹了一口法气,止住了这场钱雨,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有两个年轻人喜滋滋地相互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离开座席,直奔小卖部而去。剧场里一片喧嚣,观众个个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是啊,是啊,若不是边加利斯基鼓起勇气,挺身向前,这场面真不知如何了结哩!他稳了稳神,习惯地搓搓手,放开了最大的音量:

“公民们!方才我们目睹了一幕群众性的催眠奇观。这是一次纯科学性质的实验,它恰恰证明,所谓魔法并无神奇可言。我们有请魔术大师沃兰德为我们揭开这次实验的奥秘。公民们,各位马上可以看到,这些纸币将突然消逝,就像它们突然出现一样。”

说罢,他带头鼓起掌来。可惜鼓来鼓去,竟没有一个人响应。他脸上虽然挂着自信的微笑,可眼中却找不到一丝一毫自信的影子,看上去倒更像在哀哀求告。

观众并不欢迎边加利斯基的演说,场上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穿花格衣服的法果特打破了僵局。

“这就是所谓撒谎造谣的典型了。”他的调门又高又尖,像一头山羊叫,“公民们,钞票是真的。”

“好哇!”楼上某处有个粗嗓子一声断喝。

“顺便说一句,这个人,”法果特朝边加利斯基一指,“实在讨厌透了。根本没请他来,他却一直瞎掺和,瞎说一气,把表演都破坏了!咱们对他应该怎么处置?”

“把脑袋揪下来!”楼座上有个人厉声叫。

“您说什么?啊?”这个荒谬的建议立刻引起了法果特的兴趣,“把脑袋揪下来?主意不赖!别格莫特!”他对黑猫叫道,“干吧!”然后又用德语喊:“一、二、三!!”

于是,史无前例的场面出现了。黑猫身上根根细毛倒竖,摧肝裂胆地叫了一声“喵呜”,缩成一团,豹子似的朝边加利斯基胸口直扑过去,又一跳跳到头上,“喵呜喵呜”地咆哮着,用两只胖乎乎的爪子紧紧揪住节目主持人那几根稀疏的头发。这时只听它发出一声充满野性的大吼,爪子又转了两转,就把脑袋连同肥肥的脖子一道揪了下来。

剧场里两千五百名观众同声惊呼。血突突地从揪断的颈动脉里向上喷出,淋洒在胸衣和燕尾服上。无头尸很不雅观地倒了下去,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大厅响起了女士们歇斯底里的尖叫。黑猫把人头交给法果特,他抓住头发提起来示众。人头拼了命地对全场大喊:

“找大夫来呀!”

“以后还胡说八道吗?”法果特对涕泪交流的人头凛然问道。

“再也不敢啦!”人头哑着嗓子说。

“看在上帝分上,别再折磨他了!”忽然间,包厢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喊声,压过了场内喧声。魔法师朝那边转过脸去。

“那么,公民们,饶了他这一回,怎么样?”法果特对观众说。

“饶了他吧,饶了他吧!”起初只是个别一两声,而且主要来自女士,后来男士也加入进来,汇成了齐声呐喊。

“阁下的意思呢?”法果特请示魔法师。

“好吧,”魔法师若有所思,“他们——人终究是人……都太轻率了……好吧……有时他们也会萌发善心……都是善人哪……”随后大声发令:“把人头先安上。”

黑猫仔细比量了一下,把脑袋往脖子上一戳,正好恢复了原位,看上去好像根本没掉下来过一样。更奇怪的是脖子上连个伤疤都没有。黑猫挥动双爪,在边加利斯基的燕尾服和胸衣上拂了两拂,血迹也全都消失了。法果特把坐在地上的边加利斯基扶起来,塞了一叠十卢布钞票在他的燕尾服口袋里,把他送下舞台,对他说:

“快滚吧,没有你更快活!”

节目主持人傻头傻脑地东张西望,踉踉跄跄走到消防岗,又觉得不舒服,于是哀叫一声:

“脑袋,我的脑袋呀……”

许多人向他跑去,其中也有里姆斯基。节目主持人泪流满面,双手在空中抓挠着,咕咕哝哝地说:

“把脑袋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脑袋……房子拿去好了,名画拿去好了,只要把脑袋还给我……”

通讯员跑去找大夫。大家本想把边加利斯基弄到化装室沙发上躺下,可他又是蹬,又是踹,变得狂躁不安。没法子,只好雇一辆马车。直到把不幸的节目主持人送走,里姆斯基才重返舞台。这时,台上又接二连三出现了新的奇迹。交代一句,也许正在此时,也许是片刻之前,魔法师连同身下那张褪了色的圈椅,突然从台上一齐消失了。而且还要交代的是,观众对此竟毫无察觉——他们的注意力已完全被法果特在台上施展的几招绝技吸引住了。

法果特送走了受尽折磨的节目主持人之后,向观众宣布:

“现在,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打发走了。咱们来开个妇女用品商店吧!”

顷刻之间,整个舞台铺上了波斯地毯,出现了几面其大无比的玻璃镜,两侧还亮着绿莹莹的灯管。镜子之间摆放着玻璃柜,观众惊喜地发现里头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巴黎女装。这还只是部分货柜,其他柜里陈列着几百顶女帽,有的插着羽毛,有的带扣环,有的不带;还有成百双女鞋——黑的、白的、黄的,缎子的、麂皮的,带拉带的、镶宝石的。一双双鞋之间,摆着一盒盒香水;各式女用手提包堆得跟一座座小山似的,有羚羊皮的、雪米皮的、缎子的,小山之间还陈列着一堆堆长方形镀金模压小盒,里头盛的是口红。

鬼知道打哪儿跑出一个火红头发的大姑娘,身穿一件黑色夜礼服,要不是脖子上多了一块奇形怪状的大伤疤,这妞儿看上去还真挺漂亮。她满面春风,大大方方往玻璃柜旁一站。

法果特笑眯眯地向观众宣布,这家商号以旧换新,完全免费,可以以旧女服和旧女鞋换取巴黎时装和女鞋。接着又补充说,手提包之类也行。

黑猫后腿一并,前爪做出开门迎客的姿势。

那姑娘嗓子虽说有点发沙,唱起歌来却挺甜。她呜噜呜噜地唱了一通,谁也听不大明白,不过从池座女士们的表情来看,听得还相当入迷:

“娇兰的,香奈儿五号的,蜜丝佛陀的,黑水仙牌的,晚礼服,鸡尾酒会礼服……”

法果特摇头摆尾,大黑猫点头哈腰,大姑娘把玻璃柜一一打开。

“请啊!”法果特大声疾呼,“客气什么,别不好意思!”

观众情绪激动,但一时还没有人敢登台。终于,正厅十排有位黑发女郎走了出来。她面带微笑,意思似乎是豁出去了,从侧阶上了台。

“太棒了!”法果特叫道,“向第一位女顾客致敬!别格莫特,看座!咱们先换鞋,太太!”

黑发女郎坐到椅子上,法果特立刻捧起一大抱鞋,堆到她面前的地板上。黑发女郎从右脚脱下鞋来,挑了一只淡紫色的穿上试试,在地毯上跺了两下,又看看后跟。

“不会挤脚吧?”她想了一想问。

法果特委屈得连声大叫:

“哪能呢,哪能呢!”

猫也委屈得喵呜一声。

“先生,我就要这双吧。”黑发女郎派头十足地说了一句,穿上了第二只。原来那双旧鞋扔到了后台。法果特肩头搭着几件时装,同红发姑娘一道,陪同黑发女郎又钻到了幕后。黑猫忙忙活活,帮着干这干那,脖子上还煞有介事地挂了一条软尺。

工夫不大,黑发女郎转出幕前。一见她的装束,大厅里不由得发出一片赞叹。这位勇敢的妇女这会儿已漂亮得惊人。她站在镜前,耸动裸露的肩头,摇摇一头乌发,又扭动腰肢,想看看自己的后身。

“鄙号请您赏光,收下这点薄礼作个纪念。”法果特说着把一只敞开的香水盒子递到黑发女郎手中。

“麦尔西。”黑发女郎骄矜地回答,又循侧阶回到池座。当她走过时,两旁观众纷纷跳起,一个个都去摸摸那盒子。

这一来形势急转直下,女士们从四面八方朝舞台蜂拥而上。在一片兴奋的笑语喧声和惊叹中,忽听有个男声喝道:“我可不许你去!”接着女的回道:“专制魔王!市侩!别拽我胳膊!”女士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幕后,她们在那边脱下衣服,穿上新装,然后再走出来。一溜金漆腿的方凳上,坐满了一大排女士,穿上了新鞋的脚使劲在地毯上跺来跺去。法果特不时单膝点地,手拿金属鞋拔忙个不停;黑猫捧着一大堆手提包和鞋子,穿梭往来于玻璃柜台和方凳之间,累得气喘吁吁;疤瘌脖子大姑娘一会儿跑出来,一会儿跑进去,一着急满嘴说的全是叽里哇啦的法国话。怪就怪在所有的女人只要一听她说什么,没有不明白的,就连一句法国话不会的也概莫能外。

这时候有个男士竟也混上了舞台,全场不禁为之愕然。这男子声称他的夫人患有流感,故而请求允许他来代办一切。为了证明确属已婚,他还准备出示证件。这位对妻子关怀备至的丈夫发表声明后,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法果特大声说,不用看证件他也相信,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于是给了他两双丝袜,黑猫还为这位公民加了一支口红。

行动稍迟缓的妇女们争着往台上挤,络绎不绝走下台来的幸运儿一个个穿着舞会盛装、绣龙睡衣、高雅的礼服,戴着歪到一边扣到眉毛的宽边小帽。

见到这般光景,法果特宣布,时候不早,商店该关门了,明晚请早光临。

一分钟后,枪声一响,镜子消失,玻璃柜和方凳全不见了。地毯在空中融化了,幕布也没影儿了。最后连那高高的一大堆旧衣旧鞋也不知去向,舞台又恢复了原有的肃穆,台上空空荡荡,光光净净。

这时,一位新角儿出来干预了。一位男中音在二号包厢里发了话,声音响亮悦耳,口气非常坚决。

“演员先生,我们希望您能马上向观众揭开您那魔术绝技的真相,特别是那场大变钞票的奇观。我们还希望把节目主持人请回舞台,观众都为他担忧哩。”

这位男中音不是别人,正是今晚这场演出的贵宾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先普里亚罗夫——莫斯科剧场舞台演出委员会主任。

同这位主任一道坐在包厢的,还有两位女士,一位年事已高,穿着华贵入时;另一位年轻漂亮,衣着比较素雅。

后来撰写调查报告时,很快查明了她们的身份:第一位女士原来是主任的夫人;另一位是主任的远亲——一位初登舞台、大有前途的女演员,萨拉托夫人,住在主任同志的家里。

“帕尔冬!(2) ”法果特回答,“很抱歉,这里谈不上什么揭开真相,一切都很清楚。”

“不,对不起!很有必要揭一揭真相。如果少了这一部分,那您这出色的表演将会给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观众都要求说明真相。”

“观众么?”厚颜无耻的小丑打断先普里亚罗夫的话,“似乎什么要求也没提呀!好吧,先普里亚罗夫同志,考虑到您所提出的这项值得尊重的要求,就由我来拆穿真相吧。不过,事先请允许我再表演一个小小的节目,好吗?”

“有什么不好呢?”主任用一种宽厚的口吻说,“不过,一定得说明真相才好。”

“对,对。好,请问,先普里亚罗夫同志,昨天晚上您上哪儿去啦?”

听到这一不合时宜、甚至是放肆的问题,先普里亚罗夫的脸色变了,变得很厉害。

“他昨晚出席舞台演出委员会的会议去了。”先普里亚罗夫的夫人傲慢地回答,“不过我不明白,这跟魔法有什么关系。”

“乌依(3) ,太太!”法果特肯定地说,“您当然蒙在鼓里。要说是开会,那您可大错特错了!他坐上汽车,说是去开您刚才提到的那个会,其实昨天哪有这么个会呀!先普里亚罗夫同志在清水潭舞台演出委员会大楼门口支走了他的司机(这时,全场鸦雀无声),然后自己乘公共汽车,来到叶洛赫大街,跑到区流动剧团女演员米莉察·安德列耶芙娜·波科巴季科家做客去了。在她家待了总有四个小时哩。”

寂静之中,有人沉痛地“噢”了一声。

先普里亚罗夫的那位年轻的女亲戚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听起来低沉可怕。

“全都明白了!”她叫道,“我早就对这事有过怀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那么个毫无才气的小娘们居然能把露易莎这个角色抢到手!!”

冷不防,她挥起那支又短又粗的雪青色雨伞,照着先普里亚罗夫的脑袋就是一下。

卑鄙的法果特,也就是科洛维耶夫,大声喊道:

“尊敬的公民们,瞧瞧,这就是当众揭底一例!这就是先普里亚罗夫同志一再要求的当众揭底!”

“你这个坏蛋,怎敢跟我丈夫动手!”夫人挺起高大的身躯,矗立在包厢里,厉声问道。

年轻的女亲戚又哈哈狂笑两声。

“别人不敢揍他,”她笑着说,“我可敢!”接着,雨伞又噗的一声,从先普里亚罗夫脑袋上弹了起来。

“民警,把她抓起来!!”先普里亚罗夫夫人凄厉地叫喊着,好多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发瘆。

这节骨眼上,黑猫猛然纵身一跃,扑到脚灯旁,口吐人言,对全场观众嘶声大吼:

“演出到此结束!马埃斯特罗!来一支进行曲!”

指挥几乎吓傻了,茫然挥起了指挥棒。乐队哪里是在演奏!声音七零八落。要是按黑猫那令人作呕的说法,他们来的是一段放肆得无以复加的进行曲。

一瞬间,人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仿佛又置身于南国的星空下,坐在带下流演唱助兴的小酒馆,仿佛又听到了这支进行曲的歌词——它豪气干云,但谁也听不大明白,谁都莫名其妙:

长官老大人,

最爱吃肥鸭,

漂亮大姑娘,

他全麻达下!!!

兴许,这支曲子的原词根本不是这样,而是一些不堪入耳的字眼。这倒也无关紧要。要命的是眼下这杂技场已乱成一团。民警朝着先普里亚罗夫一家的包厢跑过去,好事之徒纷纷爬上包厢栏杆。一阵阵阴险的大笑,一声声狂躁的呼喊,淹没在乐队铿锵的铙钹声中。

人们看到,舞台一下子空了。骗子手法果特和那只蛮横的癫猫别格莫特,就像魔法师连同身下包着褪色罩面的圈椅突然消失一样,也不见了踪影。


(1) 法语:非常,愿意。

(2) 法语:对不起。

(3) 法语:是的。


第十一章 伊万一分为二第十三章 主角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