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五十号公寓的覆灭
当玛格丽特读到这一章最后几个字——“尼桑月十五日,犹他省第五任总督本丢·彼拉多,就这样迎来了黎明”时,已经是早晨了。
小院里那棵白柳,还有椴树枝儿上,一大早麻雀就在欢天喜地地吱儿喳地叫个不停。
玛格丽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才感到浑身酸疼,真想马上睡上它一觉。不妨指出,玛格丽特在精神上并没有出什么毛病,她的思绪并没有乱成一团,她一点也没有因为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而受到震撼。她出席了撒旦的舞会,大师又奇迹般回到她身边,小说从灰烬中得到再生,他俩重又回到小巷地下室那块狭窄的天地,而诬陷诽谤的坏蛋阿洛伊奇却被驱逐出去——回想起这些,她并没有感到多么激动。总之,同沃兰德的交往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心理伤害。一切仿佛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走进邻室,见大师仍在安然酣睡,便把台灯熄灭了,自己也走到床对面墙边,在铺着一条破旧床单的沙发上躺下来。转眼间,她也睡着了。这天早晨她一个梦也没做。地下室这两个房间充满了静谧,房东家的整座小楼和那条僻静的小巷全都那么安静。
然而此时,也就是星期六凌晨,莫斯科某机关整个一层楼却通宵无眠。它那朝向沥青大广场的窗户灯火辉煌,与初升的阳光交相辉映。一辆辆专用汽车响着警笛在广场上缓缓往来行驶,风挡玻璃上雨刷摇摆,车内灯火通明。
整个一层楼都在忙着沃兰德一案。十个房间整宿亮着灯。
其实,昨天,也就是星期五,杂技场因领导干部全体失踪,加之那场轰动全城的魔法表演实在不成体统而被迫关闭,从那时起,案件就有了眉目。新的情况仍在向通宵不眠的楼层源源不断汇聚而来。
这是一桩鬼气森然的案件,而且是一桩催眠术同明显的刑事犯罪交织在一起的案件。现在,负责此案的侦破组必须把莫斯科各区发生的种种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事件拢到一起,理出头绪。
第一个被召到这彻夜灯火通明的楼层上来的,是音响效果委员会主席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先普里亚罗夫。
星期五晚饭后,位于大石桥的先普里亚罗夫寓所中,响起了电话铃声。有个男人的声音让先普里亚罗夫听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妻子,她很不高兴地说,先普里亚罗夫不舒服,躺下了,不能来接电话。可是这位先生最后还是不得不起来听电话。因为一问打电话的是谁,对方干脆报出了自己的字号。
“好,马上来,马上来……这就过来……”这位一向傲慢的音响委员会主席夫人嗫嚅着回了话,立刻一个箭步冲进卧室,把先生从床上唤起。回想昨天那场演出,还有夜来那场争吵,最后是把他那从萨拉托夫来的侄女撵出家门的事,她心里感到一种下地狱般的痛苦滋味。
先普里亚罗夫不是“马上”,也不是“马下”,而是过了四十五秒左右,左脚趿着一只鞋,只穿了一件衬衣,来到电话机旁,嘴里舌头也不利索了。
“是……我……就是……好好……”
此时此刻,夫人已把倒霉的先普里亚罗夫曾经犯过并被人揭发的风流罪过忘到了九霄云外,一脸又惊又惧的表情,把脑袋伸到走廊,挥动着手里的一只鞋,压低嗓门说:
“鞋,穿上鞋……脚要受凉的。”但先普里亚罗夫蹬着那只光脚,想把老婆赶开,拿眼睛使劲瞪她,嘴里对着电话说:
“好,好,好,哪能呢,我明白……我这就去……”
先普里亚罗夫来到侦破组开展工作的那层楼,待了整整一个夜晚。
谈话进行得很难堪,弄得人很不愉快。因为一切必须讲得不带一点水分,不仅要谈那场龌龊的演出,包厢里的撕打,而且免不了还要交代叶洛赫大街的米莉察·安德列耶芙娜·波科巴季科、萨拉托夫来的侄女,以及其他等等。一谈这些,先普里亚罗夫自然觉得比什么都难受。
不过,先普里亚罗夫毕竟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作为这场不成体统的演出的目击者,作为一个头脑清楚、精通演出业务的见证人,他对戴面具的神秘魔法师以及给他当助手的两个坏蛋,作了极为出色的描绘。他记得非常清楚,魔法师的大名正是叫沃兰德。这就把破案工作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只要把先普里亚罗夫的证词同其他许多人,包括某些在这场演出后身受其害的女士们(唉,比如那位身穿紫色内衣、把里姆斯基吓了一跳的女士等),以及奉派到过花园街五十号公寓的通讯员卡尔波夫等人的证词,互相加以印证,便可立即作出判断,该到何处去搜捕肇事分子了。
五十号公寓已有人去过多次,这些人不仅仔仔细细搜查过那套住宅,还敲遍了它的墙壁,检查了石砌的烟道,寻找过那里的密室。虽说采取了上述措施,却还是一无所获。哪次行动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尽管不少人在某种程度上对外国演员来莫斯科的情况应该有所了解,但他们却矢口否认,一口咬定在莫斯科从来没见过、也不可能有这么个魔法师沃兰德。可事情明摆着,公寓里确实有人活动。
这家伙来莫斯科,既没有向任何部门申请登记,也没有向任何人交验护照、证明、合同或者协议书。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演出事务管委会剧目处处长基塔伊采夫赌咒发誓,说失踪的斯乔巴既没报过什么沃兰德的演出节目表来让他审批,也没有打电话告诉他沃兰德到了莫斯科。因此他基塔伊采夫就说不清道不明,斯乔巴怎么会开绿灯让这么一套节目在杂技场演出。有人告诉基塔伊采夫,魔法师那台节目可是先普里亚罗夫亲眼所见。这位处长只是双手一摊,两眼一翻。凭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而且可以大胆断定,绝对没有他的问题,他可干净着呢,跟块水晶似的。
至于那位演出事务管委会主任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
说来也巧,民警局的同志一进他的办公室,他就又回到了西装里。如此一来,安娜·里查多芙娜欣喜欲狂,民警同志虚惊一场,搞得莫名其妙。
这里还要交代的是: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回归原位,又钻进他那件灰色条纹西装里去之后,对于在暂时离职期间由西装代签的所有文件,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正因为如此,这位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对沃兰德的情况自然也就一无所知了。
结果呢,随你怎么认为,却出现了非常荒唐的局面:上千的观众,杂技场的全体员工,再加上先普里亚罗夫这么个最最有教养的人,都见过那位魔法师,还有他那几个作恶多端的助手。可找遍了所有的角落,也见不到这些家伙的踪影。那我要问,难道作了那么一场罪恶滔天的演出之后,竟钻进地缝里去了不成?还是如某些人所说,他们根本就未曾来过莫斯科呢?如果头一种情况属实,那么失踪的同时,一定也带走了杂技场的全套领导班子。如果第二种情况不假,那会不会一切都是可怕的剧院领导所为,他们对如此这般的胡作非为早有预谋(读者大概还记得办公室里打碎的玻璃窗,和那条名为“方块爱司”的警犬的怪诞行为!),并于事后逃离莫斯科,下落不明。
不过,对于主持此次破案行动的人员,倒是应该给予公正评价。里姆斯基失踪后,马上就被发现了,速度之快,令人吃惊。只要把警犬方块爱司在电影院旁出租汽车站的行为同某些时间因素加以联系,譬如什么时候散场,里姆斯基什么时候失踪,便足以确定应该立即给列宁格勒发一份电报。一小时后电报有了回音(在星期五傍晚之前),说是在阿斯托利亚饭店四楼四一二号房间发现了里姆斯基的踪迹。他正好跟当时在列宁格勒巡回演出的莫斯科某剧院剧务主任住隔壁。众所周知,这套房间陈设着灰蓝色描金家具,卫生间设备极其豪华。
里姆斯基被人从阿斯托利亚饭店四一二号房间的大衣柜里揪出来之后,在列宁格勒就地受到传讯。接着,莫斯科收到一份电报,说里姆斯基处于神经错乱状态,回答问题总是信口雌黄。唯一的请求是将其藏入装甲避弹室,并派武装人员保护。于是莫斯科回电,命令派遣卫队把里姆斯基押送回来。后来,星期五晚上,里姆斯基在一队卫兵押解下,乘夜车返回了莫斯科。
到了星期五傍晚,斯乔巴的踪迹也被发现。寻找此人下落的电报向各城市发出后,雅尔塔来了回电,告知斯乔巴曾在该市逗留,现已飞返莫斯科。
唯一下落不明的人是瓦列努哈。这位全莫斯科赫赫有名的剧场管理员就好像钻进了地缝。
与此同时,在杂技场之外,在莫斯科许多其他地方,也还有不少亟待解决的麻烦事。职工们高唱《光荣的海》这一非常事件还有待于进一步搞清真相(幸好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用皮下注射针剂的办法,在两个小时内已使他们恢复正常);某些人的真实面目和来历也有待于搞清,其中有些人用一些鬼才知道的东西冒充钞票,塞给个人和单位,招致另一些人蒙受损失。
很明显,一切事件中,最叫人头疼和难堪的,当数已故文学家别尔利奥兹盛殓在棺木中的脑袋,竟于光天化日之下从格里鲍耶陀夫大厅不翼而飞。
十二个人负责侦破此案。他们把分散在莫斯科各个角落的有关这一复杂案件的每一条罪恶的线索,仿佛用编针织到了一起。
有位办案人员来到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首先请他把三天来入院者的名单拿出来查对,这一来便发现了鲍索伊和掉过脑袋的可怜的节目主持人。不过在他们身上,倒也用不着花费多少工夫。一眼即可判定,二者同为一个犯罪团伙——即以神秘魔法师为首的犯罪团伙——的牺牲品。不过,办案人员最感兴趣的,莫过于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流浪汉。
星期五傍晚,伊万的一一七号病房门打开了。一个圆圆脸的年轻人走进房间。他语调柔和,举止安详,待人接物一点也不像个办案人员,可此人却是莫斯科最优秀的刑侦人员。他见年轻诗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小脸瘦了一圈,呆滞的目光对周围一切都丝毫不感兴趣,不是越过身边向远处张望,就是垂下眼睛呆呆地想心事。办案人员和颜悦色地作了自我介绍,说是来请伊万·流浪汉谈谈前天长老湖边的情况。
唉,如果办案人员早来一步,比如说星期四早上来,那伊万该多么高兴!那天伊万之所以闹得不可开交,还不就是希望别人听他讲讲长老湖的事情吗?如今想协助捕捉顾问的愿望倒是实现了,他也用不着四处奔走求告了,别人反倒找上门来求他讲星期三晚上发生的事来了。
可是,唉,经过这段时间,可怜的伊万就像是换了个人。别尔利奥兹一死,他就起了变化:他可以主动积极、彬彬有礼地回答办案人员的任何问题,但神色和口气,却给人一种淡漠之感。别尔利奥兹的命运已无法再使他激动了。
办案人员到来之前,伊万正躺在床上打盹。他梦见一座城市,一座奇怪的、不可捉摸的、虚无缥缈的城市,那里有一座座大理石砌成的建筑,一处处风雨剥蚀的柱廊,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屋顶。阴森可怖的黑色安东尼堡巍然屹立。西山的宫殿完全掩映在花园的热带林木中,露出几处屋角。在这一片绿色海洋中,浮现出座座映着夕阳射出万道霞光的青铜雕像。他梦见一队队披甲的罗马士兵,行进在这座古城的城墙脚下。
伊万在睡意蒙眬中仿佛看到扶手椅上有个人坐在那里凝然不动,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蜡黄的面孔显得焦躁不安,身上披着一件猩红衬里的白袍。此人以仇恨的目光凝视着那座富于异国情调的豪华花园。伊万眼中还出现了一座黄中透白的山岗,上面竖着几座空十字架。
而对于长老湖的所见所闻,诗人伊万却不再感兴趣。
伊万的嘴角不知为什么漾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漠的微笑:
“我离那地方很远。”
“那个穿花格衣服的人,正好在转门旁吗?”
“不,他坐在我旁边的一张长椅上。”
“别尔利奥兹失足跌倒的时候,那人的确没到转门那边去吗?您一点儿没记错?”
“我记得,他没去,他正大模大样坐在长椅上。”
这是办案人员提的最后几个问题,问完,他站起来同伊万握握手,祝他早日康复,还表示希望很快能读到他的新作。
“不,”伊万小声回答,“以后我再也不写诗了!”
办案人员彬彬有礼地笑笑,说他深信诗人这样说是因为处于一种抑郁状态,但很快就会过去。
“不,”伊万避开办案人员的目光,望着天边残霞说,“我永远也好不了啦。我写过的诗全是坏诗。现在我才明白这一点。”
办案人员获得宝贵材料后,告别了伊万,顺蔓摸瓜,终于找到了各种事件的总根。侦察人员一点也不怀疑,一切正是从长老湖畔那件凶杀案开始的。当然啰,伊万也好,那个穿花格衣服的也好,谁也没把那位可怜的文协主席直接往电车底下推。作为物理现象来看,应该认为他是自己跌进电车轮下的,没有受任何外力作用。然而侦缉人员认为,别尔利奥兹之所以投身(或跌落)电车轮下,是由于受到了催眠术的控制。
是的,材料已经不少,准备到什么地方去逮捕谁,这些都很清楚。问题却在于无法执行。不妨再说一遍:毫无疑问,万恶的五十号公寓里的确有人。那里总是有人接电话,忽而以干涩颤动的嗓音,忽而又齉声齉气。有时窗户还被打开。更不像话的是房子里还有人放留声机。然而每次派人进去,总是扑个空。五十号公寓确实在闹邪,可对它却束手无策。
事情这样一直闹到星期五深夜,迈格尔男爵身着晚礼服,足蹬漆皮鞋,郑重其事地进入五十号公寓拜访。只听有人把男爵让进门。十分钟后,对公寓进行突击搜查,结果不仅见不到主人,奇怪的是连迈格尔也见不着影儿了。
后来,说话之间,拖拖拉拉就到了星期六的黎明。谁知这时又出了个非常有意思的新情况。一架六座客机在莫斯科机场降落。客机从克里米亚来,乘客里头有位奇怪的公民,岁数不大,一脸胡茬儿,足有三天没洗脸,双目红肿发炎,眼神惊惧不安,随身没带行李,穿着也十分古怪:戴了一顶毛皮高筒帽,睡衣之上罩了一件毡斗篷,趿拉着一双才买了没几天的蓝色皮拖鞋。他一下舷梯,早已恭候的人们就迎了上去。不久,这位令人终身难忘的杂技场经理斯乔巴就被带进了侦讯机关。他提供了一大堆新材料。这一来清楚了,原来沃兰德之所以能够冒充表演家,打入杂技场,是对斯乔巴施展了催眠术的结果。后来,又调动手段,把斯乔巴抛出莫斯科,搬运到不知多少公里之外的地方。材料越来越丰富。不过情况并未有所好转,难点反倒似乎越来越多。事情明摆着,要想把跟斯乔巴开了这么大玩笑的人抓到手,实在并不那么简单。顺便交代一句,应斯乔巴本人请求,他被关进一间坚固的单人牢房。与此同时,瓦列努哈也被带到侦讯机关——他是失踪两昼夜之后,在自己家中被捕的。
别看管理员对阿扎泽洛立下保证说今后决不撒谎,可偏偏一开口就是谎。然而,对于他来说,这一点又未可过于苛责。其原因是阿扎泽洛对他下禁令只是不许他在电话里扯谎耍蛮,而眼下管理员却并没有使用这一通讯器材。瓦列努哈眼珠子一转,说什么星期四白天他一个人待在杂技场办公室里,喝醉了,后来还到过一个什么地方,到底是哪里,记不得了。接着又跑到某地喝了一顿陈年老酒,哪儿喝的,也记不得了。结果醉倒在一家的墙根底下,具体地方也记不清了。直到管理员被告知,这种愚蠢而轻率的态度将妨碍侦讯机关调查一起重大案件,对此他理所当然要负全部责任时,他这才号啕大哭,然后一边惶悚四顾,一边哆哆嗦嗦地悄声说,他之所以作伪证,完全是因为惊吓过度,他害怕沃兰德匪伙的报复。对自己落入匪伙手中的事实他供认不讳,又是请求又是哀告,只盼能关进一个特别装甲禁闭室。
“呸,活见鬼!他也配进装甲禁闭室!”一个侦察员发了句牢骚。
“这些坏蛋,把他们吓坏了!”找过伊万的那个侦察员说。
他们对瓦列努哈好言抚慰了一番,告诉他不用什么禁闭室也能保证他安全,这才弄清他根本不是什么躺在墙根底下喝陈年老酒,而是挨了两个人的揍,揍他的人一个是红头发,嘴里龇着一颗獠牙,另一个是胖子……
“有点像只猫?”
“对,对,对。”吓得愣呆呆的管理员压低嗓门说,同时频频回头张望。他把细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说了出来:怎么在五十号公寓待了将近两天,怎么成了个望风探路的吸血鬼,差点没要了财务经理里姆斯基的命……
这时,里姆斯基被带了进来。他是坐列宁格勒快车押到的。不料这位心理上受过沉重打击、吓得哆哆嗦嗦、同过去的财务经理判若两人的白发老人,却说什么也不愿说实情,态度极其顽固。里姆斯基再三强调,他从未半夜三更在办公室窗户上见过什么赫勒,也没见过瓦列努哈,他只是觉得不舒服,昏昏沉沉之中就坐上了火车,到了列宁格勒。不用说,这位病态的财务经理作证完毕后,也要求关进装甲禁闭室。
当安努什卡在阿尔巴特百货公司企图把一张十美元钞票付给女收款员时,也被捕了。安努什卡把花园街大楼有人飞出窗外、她拾到一只金马掌准备交到民警局等情况说了一通,在座的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果然是一只镶钻石的金马掌吗?”有人问安努什卡。
“我还认不得钻石吗?”
“您不是说,他给您的是十卢布的钞票吗?”
“我还认不得十卢布的钞票吗?”安努什卡又说。
“那什么时候又变美元了呢?”
“什么美元不美元,咱可不知道。咱从来没见过什么美元!”安努什卡尖声尖气地说,“咱这是应得应分的,这是犒劳咱的,咱要拿它去买块小花布。”接着便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说什么她可不管楼管会那些破事。事情坏就坏在楼管会,是他们让那些个邪里邪气的人住进了五楼,闹得家家户户鸡犬不宁。
安努什卡搞得大家实在腻烦透顶,气得预审员冲她直挥钢笔,无奈只好给她在绿纸片上签了个出门证,把她打发出了大楼。大家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后来又逐个询问了一大串证人,其中就有刚被拘捕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之所以被弄到这儿来,完全是由于醋劲十足的夫人过于愚蠢,一早竟跑到民警局去报案,说她丈夫下落不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从丑角侍从手里搞到的那张在魔鬼撒旦的舞会上度过一宿的证明往桌上一拍,可这一手并没有使侦察机关感到意外。他这才讲到,怎样把玛格丽特家的女仆精赤条条驮在背上,飞去见了好多魔鬼,飞到河里去洗澡;怎样在这之前见到玛格丽特光着身子坐在窗口等等。他有意隐瞒了某些实情。譬如,他以为大可不必提起自己捧着扔下来的衬衫闯进人家卧室的事。照他的话说,娜塔莎是从窗户里飞出来的,把鞍子和笼头往他脑袋上一套,就赶着他飞出了莫斯科……
“我不得不听从暴力摆布,我是受胁迫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然后,又提出一个请求,希望不要把他说的这些话告诉他夫人。这一点得到了允诺。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证词说明玛格丽特和女仆娜塔莎可能也失踪了。于是,对她们也采取了查找措施。
星期六一上午,整个破案班子忙得连气都不敢喘。这工夫市里已是谣言四起,闹得满城风雨。人们望风捕影,把芝麻点的小事说得玄乎其玄。到处盛传杂技场有过那么一场演出,散场时两千观众全光着屁股;还说花园街破获了一家有魔力的假钞工厂,一帮匪徒绑架了娱乐事业管理部的五个负责干部,但民警当即将他们如数解救出来。如此等等,毋庸赘叙。时间已近中午。突然预审室内电话铃声大作。花园街报告说,万恶的公寓里又出现了有人活动的迹象。有人从里面打开了窗户,传出了钢琴声和唱歌声。窗台上发现一只蹲在那里晒太阳的黑猫。
下午四点钟光景,一群便衣冒着酷暑分乘三辆汽车,来到了距花园街副三〇二号大楼还有一段路的地方。下车后他们分成两组,一组穿过大门和院子直扑六单元,另一组打开平时封闭的后门入楼,两组分别经前后楼梯同时进逼五十号公寓。
这时,脱下燕尾服换上休闲装的科罗维耶夫和阿扎泽洛正在公寓的餐厅凭桌而坐,吃着最后几口早饭。沃兰德还是老习惯,待在卧室里没有出来。黑猫待在什么地方可说不清楚。但若是凭厨房里传出的阵阵碗勺叮当之声来判断,准会认为别格莫特又是在那里耍着老一套——装疯卖傻干蠢事哩。
“楼梯上的脚步声是怎么回事?”科罗维耶夫问,边用小勺在杯子里搅着咖啡。
“这是来逮捕咱们的。”阿扎泽洛说,随后把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噢……那倒也好……”科罗维耶夫说。
打正面楼梯冲上来的人已经到了三楼平台。这地方有两名水暖工正在忙着安装一组暖气片。上来的人同他俩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都在家。”一个水暖工悄声说,用小锤子敲敲水管。
于是,打头的那个掀开大衣,亮出一把乌光闪闪的驳壳枪,旁边那人取出一串万能钥匙。总之,到五十号公寓来的人个个装备精良。有两个兜里还揣着一撒出去就能散开的丝线网,另一个带着套索,还有人带来了纱布口罩和几瓶麻醉剂。
转眼工夫,五十号公寓大门被弄开了。来人一拥而入,进了门厅。这时,厨房门砰地一响,说明第二组也从后门及时赶到。
这次行动即使不说稳操胜券,至少也可以认为把握很大。便衣们霎时间分头散开,直扑各房。可仍然是一个人影儿不见。但见饭厅桌上杯盘狼藉,像是仓促之间撤离了早餐桌。而在客厅壁炉台上水晶玻璃瓶旁,高踞着一只其大无比的黑猫,两只爪子紧扣着一只汽炉子。
冲进客厅的便衣们屏气凝神,久久观察着这只大黑猫。
“唔……这家伙真不小……”有人悄声说。
“我不打不闹,不招谁惹谁,我在修汽炉子。”黑猫颇不友好地皱起眉头开言道,“我以为有责任提醒你们,猫是一种古老的、不可侵犯的动物。”
“这一手来得真漂亮!”有个进屋的人轻轻说。另一个则亮开嗓门喝道:
“喂,你这只不可侵犯的、会说腹语的猫,过来!”
丝网张开,飞掠过去。不料这一网竟罩空了,网住的是那只水晶玻璃瓶子。它砰地一响,摔了个粉碎。
“差劲!”黑猫高喊,“乌拉!”只见它把汽炉子往身边一放,从屁股后头摸出一把勃郎宁手枪,飞快地瞄准站得离它最近的一个人。但那人不等黑猫扣动扳机,手中驳壳枪火光一闪。随着枪声响过,猫从壁炉上一头栽倒在地,一撒手把枪和汽炉子扔到一旁。
“全完了。”奄奄一息的黑猫边说边在血泊中懒洋洋摊开四肢,“请离开我一会儿,让我跟人间告别吧。噢,我的好朋友阿扎泽洛呀,你在哪里?”黑猫呻吟着,血在汩汩地流。它把暗淡下去的目光移向饭厅的房门,“在这场敌我悬殊的战斗中,你没有伸手帮我一把,你抛弃了可怜的别格莫特,用它换了一杯白兰地——当然啰,那是一杯上好的白兰地!好吧,让我的死使你的良心永受谴责吧!我把我的勃郎宁作为遗物,交给你继承……”
“拿网来,拿网来……”众人围着黑猫惶惶不安低声吵嚷。可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网却在一个人的口袋里挂住了,无论如何也掏不出来。
“要想使一只受了致命伤的猫得救,唯一的办法,”黑猫说,“就是喝上一口汽油。”它趁着大家正在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当儿,对着汽炉子的圆嘴饱饱喝了一通。立时,左前爪捂着的伤口不再流血了。黑猫一跃而起,又夹着汽炉子欢蹦乱跳地窜回壁炉,缘墙而上,把壁纸都抓破了。再过两秒钟,它已爬到这些人头顶上,蹲在金属窗帘架子上。
几只手刹那间抓住窗幔,把它连同窗帘架子一道拽了下来。阳光立刻泻入幽暗的房间。然而,不论是弄了个障眼法使枪伤平复如初的黑猫也好,还是那只汽炉子也好,都没有掉下来。猫捧着汽炉子狡猾地横空一跃,窜到了吊在房间中央的枝形吊灯上。
“拿梯子来!”下边喊。
“我要跟你们决斗!”黑猫大吼一声,攀住枝形吊灯,在便衣们的头顶上荡来荡去。这会儿它的爪子里又出现了一支勃郎宁。黑猫把汽炉子往吊灯杈子上一捆,像个钟摆似的在人们头上来回晃荡,一面举枪瞄准,对着这些人开了火。乒乒乓乓之声震撼了整个公寓。枝形吊灯的水晶玻璃碎片迸落到地板上,壁炉上摆放的镜子上出现了一个个星形小窟窿眼儿,墙皮横飞,烟雾腾起,空弹壳在地板上乱蹦,窗玻璃纷纷破碎,洞穿的汽炉子喷溅出汽油。
枪战持续不久,便自然而然停了下来,因为它对人猫双方均未造成任何损伤。没有人被打死,连个受伤的也没有。包括猫在内,谁也没有损失一根毫毛。来人中的一位为了彻底证实这一点,朝那可恶的畜生脑袋上一连开了五枪,猫呢,也抖擞精神,回射了整整一梭子弹。果然双方依然安然无恙。黑猫攀在吊灯上打秋千,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不知为啥还直往枪口吹气,往前爪上吐吐沫。便衣们站在下面默不作声,个个脸上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射击居然无效?这可是闻所未闻,至少是破天荒头一回。当然啰,就算黑猫拿的勃郎宁是一支玩具手枪,可便衣手里的驳壳枪可不是吃素的呀。看来很清楚,黑猫身上第一次负的伤,无疑只是一种幻术,是装模作样。喝汽油也是类似的把戏。
为了捉拿这只猫,便衣们又想出了另外一招——抛套索。它套住了吊灯上的一支蜡烛,吊灯跌落下来,哗啦一声巨响,似乎整座大楼都被震动了。可又有什么用呢?在场的人都溅了一身碎玻璃,黑猫在空中腾身而过,跳到壁炉上方镏金镜框之上,紧贴着天花板蹲了下来。它高踞于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一点也没有逃跑的意思,甚至还发表起演说来了:
“我实在不明白,”它在上面说,“为什么对我这么粗暴……”
演说才开头,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家里出什么事啦?吵得我干不了活儿……”
另外一个很不中听的齉鼻子应道:
“准是别格莫特,真见鬼!”
第三个颤颤巍巍的破嗓子说:
“阁下,星期六啦!夕阳西下,咱们该起程啦。”
“对不起,没工夫再谈啦,”镜框上的黑猫说,“我们要动身啦。”它把勃郎宁往下一抛,打破了两层窗玻璃。接着又把汽油往下一泼,那汽油自动喷出火来,烈焰直冲天花板。
火势迅猛异常,比一般汽油着火厉害多啦。壁纸立刻冒烟,一直拖到地板的窗帘烧着了,碎了玻璃的窗框也烤焦了。黑猫“喵呜”一声大叫,一蹲身从镜框上方跳到窗台,带着汽炉子转出窗外,不见了。楼外响起枪声:一个守候在珠宝商太太家窗外防火铁楼梯上的人,见猫从一个窗台跳到另一个窗台,又朝Ц字形大楼楼角的雨漏子窜去,便对准它连开数枪。黑猫缘雨漏子爬上屋顶,防守烟囱的警卫也朝它打了几枪,可惜一枪未中。猫在照耀全城的落日余晖之中扬长而去。
这时,屋里的拼花地板在便衣们脚下烧着了。在原先黑猫假装受伤躺下的地方,熊熊烈焰之中,仿佛有股黑气越聚越浓,现出了死鬼迈格尔男爵的尸体,脑袋朝后仰,眼睛活像两只玻璃珠子。想把他拖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客厅里的人在着火的拼花地板上连蹦带跳,拍打着肩头和胸部已经冒烟的衣服,赶紧往书房和前厅撤退。卧室和饭厅的人们纷纷冲过走廊。厨房里的人也赶紧跑到前厅。这会儿客厅里已是一片火海,浓烟弥漫。有人在逃命之前拨通了消防队的电话,对着话筒急急忙忙喊了一声:
“花园街副三〇二号……”
这地方再也没法坚持了。火焰卷入前厅,呼吸越来越困难。
浓烟刚一从魔宅的破窗中冒出,院里就响起惊慌的喊声:
“着火了!着火了!着起来了!”
大楼里各家各户纷纷对着电话大叫:
“花园街!花园街!副三〇二号!”
长方形红色救火车敲着令人心悸的警钟,从全市各个角落风驰电掣般朝花园街驶来。就在此时,院子里奔来跑去的人们影影绰绰看到有四条黑影——三个男人和一个裸体女人——随着浓烟从五楼窗口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