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主角登场
前文说到陌生人伸出一只手指,悄声警告说:“嘘!——”
伊万把脚探下床,定睛观看,见一个下巴光光、头发乌黑、鼻子尖尖的人,正小心翼翼地从阳台朝房间里窥望。他眼神惊惧不安,一绺头发耷拉在额前,样子约有三十八岁。
神秘来客弄清伊万只是独自一人,又侧耳静听了一会儿,方鼓起勇气,进入房间。这时伊万才看出,原来此人也是一身病号打扮:身上是衬衣衬裤,光脚趿着拖鞋,肩头披了一件棕褐色长袍。
他朝伊万挤挤眼睛,把一串钥匙藏进兜里,用耳语般的声音问:“可以坐一会儿吗?”见伊万点了点头,便在圈椅上坐下来。
那只枯瘦的手指发出的警告起了作用,伊万也用耳语般的声音问:“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阳台的栅栏不是上着锁吗?”
“栅栏上着锁不假,”客人说,“好在费奥多罗芙娜这个人粗心得可爱,一个月之前,我把她这串钥匙偷到了手。于是我就有了上公共阳台的机会。阳台正好围着这楼转了一圈,于是我又有了偶尔到邻居这儿来串个门儿的机会。”
“你既然能上阳台,也就可以逃走啦。楼太高了吧?”伊万来了兴趣。
“不,”客人断然拒绝,“我不能从这儿逃跑,不是因为高,而是因为我无家可归。”停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咱们一块坐会儿,好吗?”
“好吧。”伊万说,同时瞅了瞅来人那双惶惶不安的棕色眼睛。
“不过……”客人说着说着蓦地又产生了疑虑,“您不是个狂躁型的吧?您知道,一见那种乱糟糟闹哄哄的场面,再加上动手动脚什么的,我就受不了。尤其听不得人扯着嗓子喊,不管是因为痛苦、发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请您告诉我,好让我放心:您不是个狂躁型的吧?”
“昨天在餐厅我照一个家伙的狗脸扇过一巴掌。”变得跟过去不一样的诗人大胆承认了。
“为了什么?”客人严厉地问。
“不瞒您说,不为什么。”伊万显得很尴尬。
“不像话。”客人训了伊万一句。接着又说:“再有,您干吗这么说话:‘照他狗脸扇了一巴掌’……弄得我不明不白:人长的究竟是脸,还是狗脸?恐怕还应该是脸吧?那么,用拳头……最好以后您再别这么干了。”
客人数落完伊万之后又问:
“职业呢?”
“诗人。”伊万不知为什么不大情愿说。
来客神色怆然。
“唉,我实在太不走运了!”他慨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道了声歉,问:“您的大名?”
“流浪汉。”
“唉,唉……”客人皱起眉头。
“怎么,您不喜欢我的诗?”伊万好奇地问。
“非常不喜欢。”
“您读过哪几首?”
“您的诗我一首也没读过!”来客神经质地嚷嚷。
“那您怎么说不喜欢呢?”
“那有什么?”客人说,“好像我没读过别人的诗似的。可也别说,兴许您的诗是……奇迹?好吧,我可以相信。您自己说罢,您的诗好吗?”
“我那些诗太可怕了!”出乎意料,伊万磊落地承认了。
“再别写了!”来客恳切地劝了他一句。
“我保证,我发誓!”伊万庄严地说。
握手加重了誓言的分量。这工夫,走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客人轻“嘘”一声,然后跳上阳台,随手关上铁栅。
费奥多罗芙娜走进来看看,问伊万感觉如何,想熄灯还是开灯睡?伊万请她留着灯。费奥多罗芙娜向他道了晚安离去。待到一切重归寂静,客人又回来了。
他压低嗓门告诉伊万,一一九号房来了个新病号——一个胖子,赤红脸,翻来覆去总在叨咕什么通风口里藏的外币,还赌咒发誓,说他们花园街中了邪,搬进了妖怪。
“把普希金骂得狗血淋头,还一个劲儿地喊:‘库罗列索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客人心惊肉跳,浑身打战,定了定神,坐下说,“不过,上帝还是会保佑他的。”接着又同伊万聊起来:“那么,您是为什么进来的呢?”
“因为本丢·彼拉多。”伊万抑郁地瞅着地板。
“什么?!”客人一时大意,居然叫出了声,忙又用手捂住嘴巴,“惊人的巧合!求求您,求求您!讲讲吧!”
伊万说不上为啥对这位陌生人充满了信任。他起初还放不开胆量,讲得结结巴巴,后来胆子越来越壮,把昨天在长老湖畔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是的,这位神秘兮兮的偷钥匙的人居然成了诗人伊万的知音!客人并没有把伊万当成疯子,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听到后来,竟然心花怒放。伊万动不动就被他兴奋的感叹所打断:
“那么,还有呢?还有呢?求求您!求您看在老天的分上,千万别漏掉一点点!”
伊万什么也没漏掉,他觉得这样讲起来反倒更顺当。渐渐地,他讲到了本丢·彼拉多披着猩红衬里的白袍走上露台那一段。
于是,客人像祈祷一样合起双手,轻声说:
“哦,果然被我猜中了!哦!全被我猜中了!”
说到别尔利奥兹的惨死,听故事的人插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同时目中还闪出一股凶光:
“真遗憾,评论家拉通斯基或是文学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洛维奇怎么没跟他闹个同样下场!”接着,怒不可遏地憋着嗓子喊:“说下去!”
给女售票员付钱的那只猫逗得客人乐不可支。他见伊万讲到得意之处竟兴冲冲地蹲在地上轻轻学猫跳,还表演猫怎样用一枚十戈比硬币蹭胡子,便压低声音,笑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伊万介绍完格里鲍耶陀夫的那场风波,脸上又爬满了愁云,郁郁寡欢地说:“后来,我就到了这里。”
“不幸的诗人!”客人满怀同情地把手搭在可怜的诗人肩头,“不过,亲爱的,这全怪您自己。您不该对他过于放肆,更不该蛮横无理。所以您受到了惩罚。这您还应该道一声谢才对,因为您付出的代价算便宜的呢!”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伊万激昂地晃晃拳头。
客人谛视伊万,没有直接回答。
“您不会又闹起来吧?这里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犯病的……不会又把医生找来打针,或是闹出别的麻烦乱子吧?”
“不!不会的!”伊万大声说,“告诉我,他是什么人?”
“好吧。”客人答应了。下面一句话他分成了几段,一字千钧:
“昨天,在长老湖畔,您见着的,是,魔王撒旦。”
正如伊万所保证的那样,他并没有闹起来,然而却像当头挨了一棒。
“这绝不可能!撒旦是不存在的!”
“得啦,别人说这话倒还情有可原,唯您却万万不该。您是第一批吃他亏的人之一。您看,您都已经到了精神病院,却还偏偏在这儿说什么他不存在。这可真是怪事!”
伊万蒙了,一句话没说。
“您开口一提到他,”客人又说,“我马上就猜到昨天您有幸谈话的对象是谁。说实在的,奇怪的是别尔利奥兹!当然啰,您还涉世不深,”说到这儿客人又道了声歉,“但是,据我所知,他,毕竟总还是读过点书的吧!一听那位教授说的话,我的疑惑马上就烟消云散了。可他怎能有眼不识泰山呢?我的朋友!话又说回来,您……您,我只好再次请您原谅了,我大概没说错,您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吧?”
“那还用说。”伊万表示同意。他同从前真是判若两人了。
“是的……甚至您所描述的那副面孔,那两只各不相同的眼睛,那两条眉毛!……对不起,也许,您连歌剧《浮士德》也没听说过吧?”
伊万不知为什么尴尬得要命,脸上热辣辣的。他嘟嘟囔囔地说,那都是因为上疗养院,到雅尔塔去的缘故。
“是嘛,是嘛……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嘛!可别尔利奥兹这个人,我再说一遍,却真叫人摸不透……他不仅是一位饱学之士,而且很有头脑嘛。当然,我也要为他说一句公道话:沃兰德可有办法迷住比他更有头脑的人。”
“你说他是谁?!”这一次轮到伊万大叫了。
“小声点!”
伊万回手照额头拍了一巴掌,嘶哑地说:
“明白了,明白了,他的名片上有一个‘W’字。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惴惴不安地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铁窗外浮动的月亮接着又说:“这么看,他真有可能到过本丢·彼拉多那儿啰?那时候他不是早就出世了吗?可还有人把我叫做疯子哩!”伊万愤愤地指着门外说。
客人嘴角抿出了两条痛苦的纹路。
“咱们还是正视现实吧,”他也把脸转了过去,仰望在云中穿行的一轮皓月,“您和我——都是疯子,干吗还要矢口否认?您看,他使您受到了强烈刺激,于是您便疯了。显然您原来就具备相应的内因。您说的一切无疑都是真的,但又过于离奇,所以,就连斯特拉文斯基这位了不起的精神病专家对您也不敢相信。他给您检查过吗?(伊万点点头。)那位同您谈话的人物到过彼拉多的宫邸,跟康德共进过早餐,现在又到了莫斯科。”
“他妈的,跑到这儿来胡作非为!难道还不该抓住他?”在新伊万身上,原先那个没有完全被打倒的旧伊万又抬起了头,尽管现在已不那么自信。
“您已经试过了,也就够了,”客人不无讥嘲地回答,“我奉劝别人也不要再去试。他肯定是要胡作非为的,这您放心!唉!唉!太可惜了!为什么撞上他的不是我,而是您!尽管一切早已烧光,尽管炽热的火炭燃成了灰烬,我还是要发誓说,为了赢得跟他见面的机会,我情愿献出费奥多罗芙娜的这串钥匙,因为我再也没有别的可奉献了。我是个穷光蛋!”
“您干吗要见他?”
客人黯然神伤,浑身打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您瞧怪不怪,我被关到这儿来,原因跟您相同,就是说,也是因为本丢·彼拉多。”说到这儿,客人又心惊胆战地东张西望了一番。“问题出在一年前,我写了一部关于本丢·彼拉多的长篇。”
“您是一位作家?”诗人颇感兴趣地问。
客人脸色暗淡下来,冲着伊万晃晃拳头,然后说:
“我是大师。”他板起面孔,从病服口袋里掏出一顶油渍斑斑、用黄丝线绣了个字母“M”的小黑帽来,戴在头上,让伊万看了正面,又歪过头让他看侧面,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大师”。“这是她亲手为我绣的。”他又神秘兮兮地加上一句。
“您贵姓?”
“我无名无姓,”怪客以不屑一提的阴沉沉的口吻说,“我已隐姓埋名,也抛弃了生活中的一切,忘了它也罢!”
“那您能不能谈谈您那部长篇呢?”伊万彬彬有礼地问。
“当然可以。我的生活道路真可说是颇不寻常呢。”客人讲了起来。
……他是个搞历史的,两年前还在莫斯科一家博物馆工作,业余搞点翻译。
“哪种语言?”伊万饶有兴味地插问了一句。
“除本国语之外,我还懂五种语言,”客人说,“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和希腊语。意大利文的东西也可以看看。”
伊万轻轻“嗬”了一声,心中钦佩不已。
……历史学家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在莫斯科几乎没有熟人。可谁知有一次他竟得了十万卢布。
“您想我有多惊讶吧!”戴黑色小帽的客人压低嗓门说,“我把手伸进装脏衣服的篮子,掏出来一看,上面的号码跟报纸上登的一模一样!是一张彩票,”他解释说,“博物馆的人给我买的。”
……中了十万卢布彩票之后,这位叫人纳闷的客人买了一批书,搬离了肉铺街的那间房子……
“啊,那个黑窟窿实在是要命!”他像冲谁发威似的说。
……于是,他在阿尔巴特大街附近的一条小巷,在一幢小小的花园洋楼的地下室,从自建房主手里租到了两间房,同时辞去了博物馆的工作,动手写起关于本丢·彼拉多的长篇来。
“啊!那真是黄金时代!”客人闪动着眸子悄声说,“小小的一套住宅,真正的独门独户,还带个前厅,里面有盥洗池,”他说不上为什么特别自豪地提到了这一点,“几个小窗正好比那条直通园门的小径高出一点。离窗四步远的地方,沿栅栏栽种着几丛丁香、一株椴树和一株槭树。啊!到了冬天,我几乎见不到窗外有谁的大黑脚,听不到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我的炉子里永远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突然,春天来了。起初,透过模模糊糊的脏兮兮的玻璃,我见到的只是一丛光秃的丁香,后来,它披上了绿叶。也就在那个季节吧,就在去年春天,出了一件大事,它比起中十万卢布彩票更叫人心醉。十万卢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哇,对不对?”
“不错。”伊万说。他已经听得入神了。
“我打开气窗,坐在里面那间不丁点儿的小屋里,”客人开始用手比画,“喏,这儿是沙发,对面也摆了一张沙发,沙发之间是一张小桌,上面放了一盏漂亮极了的台灯。靠小窗摆了一些书,放了一张小小的写字台。外面那个房间——一个相当大的房间,足足十四个平方!——这儿也是书,那儿也是书,还有个炉子。噢,我那个小窝真是棒极了!丁香的芬芳也不一般!我的脑袋常常累得晕晕乎乎,彼拉多进展神速,眼看就要杀青……”
“白色的长袍,猩红的衬里!我明白!”伊万大声说。
“不错,彼拉多进展神速,接近尾声。我已经想好长篇的最后几个字将是:‘……犹太第五任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当然啰,我常出去散步。十万卢布是一笔大数目,所以我还有一套非常高雅的西装。有时也到一家便宜的小饭馆去吃顿午饭。阿尔巴特大街上有一家饭馆好极了!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了。”说到这儿,客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月亮继续悄声说:“她手里捧了一大把看着让人心烦意乱的黄色鲜花。鬼才知道那种花叫什么名字,不知为什么莫斯科总是它第一个开放。这些鲜花衬着她那件黑色夹大衣,显得特别刺目。她捧着一束黄色鲜花!——这可不是什么好颜色!——正好从特维尔大街拐进一条小巷,就在这工夫回眸一瞥。喏,特维尔大街,您知道吗?特维尔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千千万万,可我敢向您担保,这一瞥只看到了我一个人。她的眼神说不上是不安,依我说似乎透着痛苦。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主要还不是她多么美,而是她目光中那种不寻常的无人领会得了的孤独!我听从了黄花的指引,也拐进小巷,跟着她朝前走。我们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空寂小巷默默走着,我靠这一侧,她傍那一侧。说也奇怪,小巷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心绪纷乱,觉得一定要跟她说句话才行,又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将走得不知去向,那我就再也见不着她了。没想到这时她却突然开了口:
“‘您喜欢我的花吗?’
“我清楚地记得她的嗓音——相当深沉,但略微有点沙哑。我太可笑了,竟觉得好像有回声在空巷中回响,碰到那脏兮兮的黄墙,又折了回来。我赶忙走到她那一侧,答道:
“‘不。’
“她惊讶地朝我瞅了一眼,突然,我得到一个意外的启示:原来,我与生俱来之所爱,正是这个女人!您瞧这事,啊?您一定会说,简直是疯子,对吗?”
“我不会这样说的!”伊万叫了起来,“求求您,往下讲!”
客人接着说:
“哦,她惊讶地瞅了我一眼,然后问:
“‘您根本就不喜欢花?’
“我觉得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敌意。我同她并肩走着,尽量把脚步放得同她一致。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感到拘束。
“‘不,我喜欢花,但不是这种。’我说。
“‘是哪种呢?’
“‘我喜欢玫瑰。’
“话一脱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她歉然一笑,便把花扔进了水沟。我有点慌了,后来还是把花拾了起来,递了过去。但她却微微一笑,推开了。我只好用手捧着。
“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她又从我手里夺过鲜花,扔在道上,然后把戴着长手套的手伸过来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向前走着。”
“再往下讲啊,”伊万说,“一点也别漏!”
“往下吗?”客人反问了一句,“往下您自己也能猜到。”他抬起右手,抻起袖头擦擦蓦然涌出的泪水,接着讲了下去,“爱情降临到我们头上了,就像背旮旯蹿出的一个杀人犯,一刀一个,把我们俩全都刺伤了。它像一道闪电,一把匕首,把我们的心都捅穿了。但后来据她一再说,倒也并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们早已相爱了——在互不相识、互不相知的时候,就相爱了。那时,她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而我……那时……同一个……”
“同谁?”流浪汉问。
“同一个……喏……就是……唔……”客人捻了个榧子。
“您结过婚呀?”
“是呀,所以我才……打了个榧子……过去的事……瓦莲卡……噢,不,是玛涅奇卡……噢,是瓦莲卡……还有件条子的连衣裙,博物馆……我也记不清了。
“她还说,那天她手捧黄花出来,就是为了最终能让我找到她,如果还不能如愿以偿,那她就要服毒自杀了,因为她的生活是那么空虚。
“是啊,爱神之箭在一瞬间射中了我俩。一小时后,当我们离开闹市,来到克里姆林宫墙下的滨河街时,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我们谈话的情形就像是昨天刚刚分手,就像是相知已经多年。我们约定第二天还到莫斯科河边见面,于是又见面了。五月的阳光照耀着我们。很快,很快,这女人便成了我秘密的妻子。
“她每天中午都要到我家来,而我则从一大清早就等着她。为什么说我在等?因为我总是把桌上的东西摆过来放过去。我常提前十分八分就坐到小窗前侧耳倾听,等待那破旧的院门发出响声。真有意思:我同她认识之前,小院很少有人来,干脆说罢,根本就没人来。可现在我觉得,似乎全城无人不到这里来。栅栏门一响,我的心就跳个不停,可谁知眼前窗外跟我脸齐平的地面上,却是一双脏兮兮的大皮靴。原来是个磨刀的。也不知这磨刀的跑到我们院里来做什么?有啥好磨的?谁家有刀给他磨呀?
“她每次进院之前,我的心至少要怦怦跳上十阵,这我可一点不撒谎。当时针指向十二点,眼看她就要到来时,我的心就跳个不停了,直到那双饰着黑麂皮花结、扣着钢扣襻的皮鞋悄然出现在我窗前地面上。
“有时她淘气,故意停留在第二扇小窗旁,用鞋尖在玻璃上轻踢几下。我立刻来到窗前,但那只鞋不见了,挡光的黑绸裙也不见了——于是,我便去给她开门。
“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尽管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丈夫不知道,她的熟人也不知道。在那幢有我两间地下室的老旧的小楼里,当然有人看见这女人常来,但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那么,她是谁?”伊万问。他已被这段恋爱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客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这一点,自顾讲了下去。
大师同这位陌生女人彼此如何热烈相爱,后来又如何难舍难分,这些,伊万渐渐全知道了。伊万眼前清晰浮现出小楼地下室那两间斗室。在丁香丛和栅栏的掩映下,房里光线总是昏暗朦胧的。这里摆着磨损的红木家具、写字台,上面摆着每过半小时就叮当作响的座钟,还有好多书,从油漆地板一直顶到熏得黑糊糊的天花板。屋里还有个炉子。
伊万又得知客人同他的秘密妻子在结合之初即已得出结论:他俩能在特维尔大街一条小巷中邂逅,完全是冥冥之中命运的主宰。他们是天造地设、永世难分的一对。
伊万从客人的故事里了解到两个相爱的人儿如何度过一天的时光。她来了之后,第一桩事就是扎上围裙,钻进狭小的前厅(这里有个盥洗池,可怜的病人不知为何对此特别感到自豪),生起木案上的汽油炉做早饭,然后又到外屋的椭圆桌上把饭摆好。每当五月,雷雨大作,雨水从小窗前哗哗流过,涌向门槛,要灌进这最后的栖身之所时,恋人们便升起火炉来烤土豆吃。一股股热气从土豆上腾起,烤焦的土豆皮把手指染得乌黑。小小的地下室传出阵阵笑语喧声。院子里的树木在雨中舍弃了断枝残杈,抛却了白色花穗。
雷雨季节过后,闷热的夏天来临。花瓶里换上了他俩深爱的盼望已久的玫瑰。自称大师的人正以狂热的劲头写作自己的长篇。作品也占有了这位无名女人的全部身心。
“真的,有时我简直有点妒忌她对小说的那股子热情。”夤夜从洒满月光的阳台来访的客人悄悄对伊万说。
她把指甲修得尖尖的纤指插进头发,一遍又一遍读着写好的东西,后来就绣了这顶帽子。有时她蹲在书架最底下几格旁,有时又爬到最上面几层,用抹布擦拭着几百册尘封的书脊。她预言作品将誉满文坛,督促他努力不懈,一来二去,竟管他叫起“大师”来了。她急不可耐地等待他早就许诺要杀青的有关犹太第五任总督的章节,反复朗声吟咏她所喜爱的句子,久久不倦,还说这本书就是她的生命。
八月里,长篇写完了。交给一个不相识的打字员打了五份。离开隐居场所,跨入生活激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双手捧着它走进生活,但我的生活却因此而宣告结束了。”大师低下头轻轻说,那顶绣着黄色“M”充满忧伤的黑色小帽久久摇晃着。接着他虽依然在讲,但讲得已不那么连贯,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伊万的这位客人,生活中发生了悲剧。
“我这是头一回涉足文学圈子,如今,当一切已成为往事,当我已陷入毁灭,只要一想起那圈子,我就不能不毛骨悚然!”大师低声絮语,神情十分庄重,甚至还抬起了一只手,“是啊,他给我的印象太强烈了!哦,太强烈了!”
“谁?”伊万几乎是耳语般地问,生怕打断这位神情激动的客人。
“主编呗,我说的就是他!稿子正是他看的。瞧他瞅我的那副样子,就好像是我因为牙疼,脸肿得老高似的。他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儿朝角落里瞟,还挺不自然地嘿嘿窃笑,又毫无必要地揉搓着手稿,一个劲儿干咳。一听这家伙提出的问题,我觉得他简直是发了疯。他绝口不提长篇中本质的东西,却问我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是否早就开始写作,为什么过去从没听说过我。甚至还提了个我看是白痴的问题:是谁让我写的这部长篇?是谁提供了这么个奇怪的主题?这家伙终于把我弄得烦透了,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我的书能不能出版。这下子他变得手忙脚乱,含含糊糊不知嘟哝了些什么,最后才表示他一个人定不下来,得让编委会其他成员——也就是评论家拉通斯基和阿里曼,还有文学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这三位先生——看看我的作品才行。他请我过两个星期再来。两星期后我又去了,一位年轻小姐接待了我,看来她总是撒谎,两只眼睛都撒成了对眼儿。”
“那是拉普什尼科娃,编辑部秘书。”伊万笑笑说。他对来客愤然描绘的那个圈子十分熟悉。
“兴许是她。”客人的回答很干脆,“于是,我从她手里接过长篇——稿子上已沾满污渍,几乎都翻烂了。拉普什尼科娃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瞅我。她告诉我说,编辑部来稿很多,两年的发稿计划已经排得满满的,所以我这部小说的出版问题只好先‘搁置’一下了。”
“往下我还记得些什么呢?”大师揉着太阳穴喃喃地说,“噢,对了,还记得凋落在扉页上的红色花瓣,和我那女友的眼睛。对,我还记得那双眼睛。”
再往后伊万的客人越说越乱,半吞半吐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他谈到疾风斜雨,谈到赖以栖身的地下室充满绝望气氛,还谈到他曾到什么地方去过。他悄声喊着说,他绝不责怪推动他进行斗争的那个女人,噢,是的,绝不责怪!
后来,伊万又听他说,突然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故。一天,主人公打开报纸,看到评论家阿里曼的一篇文章。阿里曼警告大家,警告每一个人,说是他,也就是我们的主人公,企图把对耶稣基督的赞扬塞进出版物。
“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伊万叫道,“可我忘了您的名字!”
“再说一遍,把我的名字忘了吧!它已经不复存在了,”客人说,“问题不在于名字。隔了一天,在另一家报纸上,又刊出了另一篇署名为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的文章。作者主张打击,要狠狠打击彼拉多主义,打击那个为上帝歌功颂德的败类,因为他妄图把这类私货塞入(又是这个可诅咒的字眼!)出版物。
“望着‘彼拉多主义’这个生僻的字眼我愣了半天,接着又翻开第三家报纸。这里有两篇文章,一篇是拉通斯基的,另一篇的署名只有两个字母——‘H.Э.’。信不信由您,阿里曼和拉夫罗维奇的文字如果同拉通斯基写的东西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您只消听听拉通斯基那篇文章的标题就够了:‘杀气腾腾的旧教徒’。我光顾着看文章了,连她到了我面前也没发现(门我忘关了)。她手里拿着一把湿淋淋的雨伞,还有几张湿透了的报纸。她的眼睛在冒火,手却冰凉,气得直哆嗦。她先扑过来亲吻我,接着,拍着桌子嘶声说,她一定要把拉通斯基毒死。”
伊万不知为什么尴尬地干咳了两声,什么也没说。
“毫无欢乐的秋天到来了,”客人接着说,“小说遭到了可怕的失败,仿佛在我心上挖掉一块肉。说实在的,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只能靠一次又一次的幽会来度过余生了。这段时间我好像出了点毛病,鬼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请斯特拉文斯基瞧瞧,也许早就诊断出来了。具体来说,就是心里总觉得烦,而且似乎有一种预感。评论文章这时依然不断发表。起初对它们我只是大笑一通了事。文章越登越多,我对它们的态度也不得不发生变化。第二阶段则使我感到惊讶不已。尽管这些文章篇篇声色俱厉,一副唯我正确的腔调,但几乎每句话都可以感到言不由衷,色厉内荏。我越来越觉得——我始终无法摆脱这样的看法——文章作者说的全是违心之言,而这也正是他们无名火起的缘故。后来,您知道吗,第三阶段才出现。那是恐惧的阶段,但不是对这些文章的恐惧,您知道吗,而是对一些别的同长篇毫无关系的事物的恐惧。比方说,我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总之,出现了一段心理病态时期。似乎感到有一条肉乎乎、冷冰冰的章鱼,触角直伸进我心里。一合眼更是如此,连睡觉也只好点着灯。
“我的情人大大地变了(章鱼的事我当然不会跟她说,不过她也看出我境况相当不妙),她瘦多了,脸色苍白,笑声也消失了。她一直在求我原谅,因为是她给我出的主意,要我把一个片段拿出去发表。她要我抛开这一切到南方去,到黑海去,把十万卢布剩下的钱全花在这次旅行上。
“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为了不跟她争吵,我就答应了她(我有一种预感:我根本去不了黑海),说最近一两天一定照办。可她说她要亲自为我去买票。于是,我把余下的钱全提了出来,大概有一万卢布吧,交给了她。
“‘干吗要这么多?’她感到奇怪。
“我说了,怕招小偷,所以动身之前先请她保管。她把钱收进手提包,走过来吻我,还说与其让我一个人千里远行,不如死了的好;但又说有人正在等她,没法子,她得走了,明天还会来。她求我什么也别怕。
“那正是十月中旬的一天,黄昏时分,她走了。我躺到沙发上,也没有开灯,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又梦见章鱼,把我吓醒了。我摸着黑好不容易才把灯打开,一看怀表,正指着半夜两点。我病恹恹地躺着,等到再次醒来,就真的病了。我突然觉得,秋夜的暗影会把玻璃压碎,冲进房间,而我将被这墨一般的黑夜吞没。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大喊大叫,想跑到旁人家去躲避,哪怕是跑到楼上房东家去。我拼命克制自己,强撑着挪到炉旁,点燃了炉膛里的劈柴。听到木柴噼噼啪啪地炸裂,炉门叮叮当当作响,我的心头轻松了不少。我扑到前厅,那儿开着灯,我找到一瓶白葡萄酒,打开瓶塞,对着瓶嘴喝了起来。恐惧这才逐渐消退——至少可以不用去找房东了。我又回到炉旁,打开炉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烘烤着我的手和脸。我悄声说:
“‘你知道吗?我遇到了不幸……快来吧,快来吧,快来吧!……’
“但谁也没来。炉火呼啸着,冷雨敲打着窗户。这时,最糟糕的事发生了。我从抽屉里掏出几份又重又厚的小说打字稿和一份手稿,开始往炉膛里填。说也奇怪,这件事办起来还真难,因为写满了字迹的稿纸燃烧起来很不容易。我先把一个个大本子撕碎,指甲都抠坏了。然后又把这些纸一叠叠竖着塞进劈柴之间,拿火钩拨动纸片。飞扬的纸灰不时落得我一头一脸,把火焰也压灭了。但我仍在同它搏斗。小说虽在顽强抵抗,但到底还是渐渐走向了灭亡。那些熟悉的词句又在我眼前跳动,黄色火焰顺着一页页稿纸,无可抗拒地从底端向上蔓延。在火焰映照下,字迹又显现出来。直到稿纸变成了黑色,它们才彻底消退。于是,我又用火钩子猛劲把它们捣个粉粉碎。
“这时,有人在玻璃窗上轻轻地抓挠。我的心猛然一跳。我把最后一本笔记朝炉膛里一塞,忙跑去开门。地下室有一道砖石台阶直通院门,我磕磕绊绊跑到门口,轻声问:
“‘谁?’
“一个声音——那是她的声音——回答:
“‘是我……’
“我已记不清我是怎样下了门链子,又打开了门锁。她一跨进门便扑入我怀中,浑身都湿透了,面颊上沾着雨水,头发披散,身子瑟瑟发抖。我能说出口的只有一个字:
“‘你……你……’我的声音哽咽了,我们跑回地下室。
“她在前厅脱下大衣,我俩快步走进外屋。她轻轻发出一声惊叫,忙伸手从炉子里掏出烧剩下的最后一叠稿子,扔到地上。这束纸片下端已经在燃烧,屋子里立刻烟气弥漫。我用双脚踩灭火焰,而她却一头倒在沙发上,禁不住抽抽搭搭痛哭起来。
“等她哭完我说:
“‘我恨透了这部小说,我害怕。我病了。我怕极了。’
“她站起来说:
“‘天哪,你病得多厉害!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看到她那双烟熏泪浸、又红又肿的眼睛,感到她那双冰冷的手正在抚摸我的额头。
“‘我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她两手紧紧抓住我的肩头,喃喃地说,‘你一定要把它重新写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留上一份,亲自保管呢?’
“她气得咬牙切齿,又嘟嘟哝哝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接着,紧抿嘴唇,把那些烧焦的纸片收拾起来,一一抚平——那是长篇里的一章,记不得是哪一章了。她把纸片整整齐齐理在一起,拿纸包起来,又找来一根带子系好。这些行动表明她已镇定下来,而且充满决心。她要了一杯酒,喝下去之后,说话的口气也平静多了。
“‘一句假话要付出多大代价啊!’她说,‘我再也不想说假话了。其实现在我就可以留在你这儿,但是我不愿这样做。我不想给他一辈子留下这么个印象,以为我是半夜跟人私奔的。他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他是半夜突然被人叫走的,他们工厂失火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明天一早我一定跟他讲明,告诉他,我爱别人,然后就回到你身边,不走了。告诉我,你同意我这样做吧?’
“‘可怜的人儿,我可怜的人儿!’我对她说,‘我绝不允许你这样做。跟我在一起你会受苦的,我绝不愿意你跟我同归于尽。’
“‘就这么个原因?’她把眼睛凑近了我的眼睛问。
“‘是的,就这么个原因。’
“她百感交集,紧紧依偎着我,搂着我的脖子说:
“‘我要同你一道去死。明天一早,我就到你这儿来。’
“最后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前厅透出的一线灯光照亮了一缕散开的卷发,照亮了她那顶贝雷帽,照亮了她那双坚毅果敢的眼睛。我还记得她伫立在外面门槛上的身影和那只白色的纸包。
“‘我想送你回去,可我却害怕自己走不回来,我害怕。’
“‘不要怕。再等几个小时吧。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
“这是我一生中听见她说的最后几句话……”
“嘘……”忽然,病人打住话头,竖起一根手指,“今晚真是一个不安静的月夜!”
他走上阳台,消失了。伊万听到小轮子在走廊滑过,有人啜泣了一声,或许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叫。
当四周重归于寂静后,客人又回来了。他带来消息说,一二〇号房间进来一个新病号,是用车送来的,还一个劲地请求把脑袋还给他。两人又惊又怕,沉默了半晌,直到惊魂甫定,才又接着聊下去。谁知客人刚一开口,走廊里又传来了说话声。真的,这一夜太不平静了!于是客人只好对伊万附耳低语,究竟讲了些什么,那只有诗人一个人知道了。不过,第一句话是个例外:
“她刚走不到一刻钟,就有人来敲我的窗户……”
病人附耳说的一番话看来深深触动了伊万。只见他面颊一阵阵抽搐,眼中不时流露出一阵阵恐怖和愤怒。客人还伸出胳膊,指着早已移出阳台的月光。后来,直到门外再听不见一点响声,客人才离开伊万的耳朵,稍稍放开嗓门:
“于是,一月中旬的那个深夜,我身穿一件扯脱了扣子的大衣,在小院里瑟瑟缩缩冻成一团。身后是几个大雪堆,埋住了丁香丛;面前脚下是我那两扇小窗,挡着窗帘,透出一缕微光。我朝第一扇窗凑过去,侧耳静听——房里传出了留声机的声音。这便是我能听到的一切,但什么也看不清。我伫立片刻,走出栅门,进了小巷。小巷里阵阵风雪贴地卷过。一条野狗蹿到我腿旁,把我吓了一跳。我躲开它朝另一侧跑去。我又冷又怕,简直要发狂。我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当然就是走出小巷,走上大街,朝电车底下一钻。老远我就看到那一节节灯火通明、挂满冰霜的车厢,我听见它们在严寒中发出讨厌的吱嘎声。不过,我亲爱的好邻居,问题在于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浸透了恐惧。我怕电车,就像怕狗一样。哎,信不信由您,在这座大楼里,比我病得更严重的怕是没有谁了!”
“您不是还可以通知她吗?”伊万对这位可怜的病号充满同情,“再说,您的钱不是还在她手里吗?她当然还保存着那些钱,对吧?”
“这您放心,当然保存着。不过,看来您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或者,说得准确些,是我失去了原有的那种叙事能力。其实,对这种能力我已不大惋惜,因为对我来说它已没有多大用处了。”客人朝浓黑的夜色虔敬地看了一眼,“当然,从疯人院给她写封信寄去是行。可发信的时候难道能写上这么个地址……寄自疯人院?……我的朋友,您真会开玩笑!莫非想让她命更苦?不,我可不能这么干。”
听了这番话,伊万语塞了。但心里却同情他,怜悯他。大师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戴黑帽子的脑袋在频频点动。
“苦命的女人……”他说,“不过,我还有一线希望:她也许会忘了我……”
“您会康复的……”伊万怯声怯气说。
“我好不了啦,”客人平静地回答,“斯特拉文斯基说过,他要让我重新获得生命,可我不相信。他是个好心人,所以总想安慰我。不过我倒不否认最近觉得好多了。对了,说到哪儿啦?严寒?飞驰的电车?……当时我知道这家医院已经开办,便徒步穿过全城,来到这里。这不是发疯吗!若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郊外说不定早就冻死了。当时是在郊外大约四公里的地方,有辆卡车抛了锚,我走到司机跟前,他非常可怜我,车也恰巧顺路,便把我带到了这儿。我还算走运,只是左脚冻坏了脚趾。伤早就治好了。如今在这儿已经住了三个多月。而且,您知道吗,我发现这地方还相当相当不错。实话对您说,我的好邻居,雄心壮志又有什么用?就拿我来说吧,我曾打算周游世界,可没有这个命,又有什么法子?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地球上极其有限的一块地方。我想,这块地方可能并不是最好的,但再说一遍,它也并不那么坏。您看,夏天来了,费奥多罗芙娜说,阳台上将会爬满常春藤。这串钥匙扩大了我的活动范围。每天夜晚都能看到月亮。啊,它已经下去了!有点凉了!已经是下半夜了。我该走了。”
“给我讲讲,耶稣和彼拉多后来又怎么啦?”伊万说,“求求您,我真想知道。”
“噢,不行不行,”客人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一想起我的长篇,我就浑身发抖。您在长老湖的那位相识,他讲的会比我好得多。谢谢您陪我说话。再见。”
伊万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味儿,客人已把铁栅栏轻轻一关,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