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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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自由!隐身!自由!……玛格丽特沿着她家那条小巷往外飞,拐进了另一条同它成丁字形的胡同。这是一条破陋不堪、曲曲弯弯的长巷,里头有一家门脸歪七扭八的小小的石油专销店,论杯出售煤油和一瓶瓶杀虫剂。眨眼间她已穿过小巷,同时悟到:即使行动可以随心所欲,来去无踪,高兴的当儿也不能忘乎所以。多亏奇迹般来了个急刹车,她才没有撞到拐角一盏歪斜的旧路灯上,否则准会一命呜呼。绕过路灯后,玛格丽特夹紧胯下长柄刷,放慢了速度,对电线和支出在人行道上空的牌匾更留神了。再拐个弯儿,就是那条通向阿尔巴特大街的小巷了。飞到这儿,玛格丽特对长柄刷已经可以驾驭自如。她知道只要手一动,脚一磕,这东西就会随你的意思改变方向,所以在城市上空飞行必须特别谨慎,切不可恣意妄为。此外,她还明白,行人是看不见她的。没有一个人抬头,也没有人喊:“看哪,看哪!”没有人吓得往一旁躲闪,或者尖声狂叫,更没有吓昏过去,或是怪声怪气哈哈大笑的。

玛格丽特在无声地飞翔,她飞得很慢,而且不高,也就跟二层楼差不多。即使速度如此徐缓,刚拐上灯光耀眼的阿尔巴特大街时,她一眼没照顾到,肩膀竟被一个标着箭头的透明圆盘刮了一下。玛格丽特心头火起,勒住善解人意的长柄刷,退开几步,猛地又朝那圆盘冲了过去,用刷柄将它捣了个粉碎。只听哗啦一响,碎片纷纷落下,行人躲避不迭,远处警笛狂鸣。干完这件多余的事之后,玛格丽特不禁纵声大笑。

“上了阿尔巴特街就更得多加小心,”玛格丽特心想,“这地方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多,眼睛简直不够用。”她开始在电线之间穿行,身下是一排排无轨电车、公共汽车和小轿车的车顶在浮动,再看看人行道,给她的印象似乎是滚动着一道道帽子的洪流,而这些洪流又分出一条条小溪,流淌进夜间商店那照得通明的大嘴。

她横过阿尔巴特大街,升到四层楼的高度,从拐角剧院大楼那令人目眩的霓虹灯旁飞过,进了一条两旁高楼林立的窄巷。楼上窗户全敞着,到处回响着收音机放送的音乐。玛格丽特好奇地朝其中一个张了两眼,见是一间厨房,炉台上两只气炉子正在呼呼作响,旁边站了两个女人,手拿汤勺在互相对骂。

“我说,别拉盖娅·彼得罗芙娜,上完厕所可别忘了随手关灯,”一个女人说,她面前是一只煎锅,煎着什么东西,冒着一团团热气,“要不,我们可得打报告把你起出去。”

“你也不怎么样!”对方回敬了一句。

“你们俩都不怎么样。”玛格丽特大声说着越过窗台进了厨房。

手拿脏勺子吵架的两个女人循声转过头来,全愣了。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从二人之间伸过手去,把开关一拧,两只炉子全弄灭了。女人们吓得“哎呀”一声,嘴都合不拢。但玛格丽特对厨房已不感兴趣,又飞进了胡同。

胡同尽头一幢看来刚落成的豪华八层大楼,引起了她的注意。玛格丽特降落下来,发现大楼门脸是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正门相当开阔,玻璃门里站着门卫,戴着镶金边的制帽,一颗颗纽扣锃光瓦亮。门上刻着四个镏金大字:“剧文大楼”。

玛格丽特眯起眼睛看看金字,琢磨着这“剧文”二字是什么意思。她把长柄刷夹在腋下,走进大门,门扇把门卫碰了一下,搞得那家伙直纳闷。她见电梯门旁的墙上挂了块大黑板,写着住宅号码和住户姓名,便腾身悬在空中,一个个名字细看起来:胡斯托夫、德武伯拉茨基、克万特、别斯库德尼科夫、拉通斯基……

“拉通斯基!”玛格丽特一声尖叫,“拉通斯基!就是他!……把大师害得好苦!”门卫吓了一大跳,在门边瞪大眼睛瞅着黑板,说什么也不明白,住户名单为什么会尖叫起来。

这时,玛格丽特已顺楼梯如飞般向楼上冲去,嘴里兴高采烈地念叨着:“拉通斯基八十四号……拉通斯基八十四号……”

左侧——八十二号,右侧——八十三号,再往上,左侧——八十四号!就是这儿!还有张卡片哩,上头写着:“O.拉通斯基”。

玛格丽特跳下刷子,发烧的双脚踏在凉荫荫的石头楼梯平台上,觉得怪舒服的。她按了一次电铃,又按了一次,却没有人来应门。她按得更起劲了,也听到拉通斯基家电铃响个不停。的确,八楼八十四号公寓这家住户至死也不该忘记已故别尔利奥兹的恩情:多亏这位莫文协主席钻到了电车轮下,多亏追悼会恰好是在今晚召开,评论家拉通斯基才得以福星高照,避免了同已在星期五成为妖精的玛格丽特狭路相逢。

玛格丽特见一直无人开门,便默记着层数,疾飞而下,直落底层,又冲到楼外,仰面观察,一层一层往上数,揣摩着拉通斯基家的窗户究竟是哪几扇。无疑,八楼一角那五个没亮灯的窗子便是。核实之后,玛格丽特又腾空而起,不消几秒钟,她已穿过洞开的窗户,飞进黑糊糊的房间。室内只有一条月光映出的银白色光带。玛格丽特顺着光带跑过去,摸索着开关。不大一会儿,整个住宅大放光明。她把长柄刷往角落一靠,查明家中确实无人,便打开通楼梯的房门,再把门上的卡片核对了一遍:果然不错,正是她要找的。

据说,评论家拉通斯基一想起这个可怕的夜晚,至今还会吓得脸色煞白。而且直到如今,提起别尔利奥兹的名字还是毕恭毕敬。幸亏不在家,否则真不知这天晚上将会出什么样的无头血案,因为玛格丽特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两手攥的竟是一把沉甸甸的大榔头!

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空中飞人,虽说是忍了又忍,可双手还是在急不可待地颤抖。她抡起榔头,照准钢琴键盘就是一下,公寓里发出一阵哀鸣。无辜的别克牌立式钢琴一声狂吼,琴键塌了下去,骨质贴片四处横飞。钢琴在惨叫,在嘶声怒吼,在叮当乱响。

浴室里哗哗响起了可怕的流水声,厨房里也是。“看来水已经漫到了地板上……”玛格丽特暗忖。于是,她说了一声:

“那我也不能闲坐着!”

一股水流从厨房窜到过道,玛格丽特打着赤脚吧唧吧唧来回蹚着,把水一桶一桶拎进评论家的书房。接着,她先用榔头砸碎了书柜的门,又跑进浴室敲碎穿衣镜,从衣柜里把评论家的衣服拖出来泡进浴缸。

破坏了一阵子,她心里痛快极了,同时又觉得效果微不足道。

拉通斯基家楼下的八十二号公寓里,剧作家克万特家的保姆正坐在厨房喝茶,忽听楼上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还有人跑来跑去,搞得她大惑不解。她抬头往上一瞧,发现雪白的天花板眼看着变成了惨蓝色。斑晕越来越大,冷不防又渗出了水珠子。保姆一动不动呆坐了两三分钟,觉得煞是奇怪,直到天花板上真的下起了大雨,水珠落到地板上滴滴答答直响,这才跳起身来,慌忙端起脸盆去接。可惜这时已经无济于事,因为降雨区越来越大,竟波及了煤气灶台和堆盘子的桌子。于是她大叫一声,出屋向楼上冲去。拉通斯基家立刻响起了电铃。

“有人来按电铃……该动身了。”玛格丽特说。她跨上长柄刷,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对着锁孔喊:

“开门,开门!杜霞,开门!你们的水漏了吧?把我家漏得一塌糊涂了!”

玛格丽特飞起一米来高,照准吊灯就是一下。两个小灯泡顿时爆裂,吊灯碎片四处横飞。锁孔里喊声停止,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玛格丽特飞向窗口,来到窗外。她轻挥榔头,砸向玻璃。玻璃发出一声啜泣,碎片顺大理石墙面瀑布般泻落下去。玛格丽特又飞往另一扇窗前。下面很深的地方,人行道上有人在奔跑。大门口停了两辆汽车,其中一辆打着火开走了。拉通斯基家的几扇窗户处理完之后,玛格丽特又飘向了邻居的住宅。这回大榔头抡得更欢了,小巷里回荡着清脆的玻璃破裂声和沉沉的敲击声。门卫从第一单元跑出来,朝楼上看看,犹豫片刻——看来他没有立刻弄清究竟该采取什么措施——随后把警笛塞进嘴里,疯狂地吹了起来。玛格丽特随着这声哨响,特别卖力地挥动大锤,把八楼剩余的最后一片玻璃砸了下来,然后又飞向七楼,动手砸它的玻璃。守着紧闭的单元玻璃门正闲得难受的门卫,这回可把吹警笛当做了一件表现热心的大事。而且他绝对准确地跟着玛格丽特的行动节奏走,仿佛在给她伴奏一般。当她停下来从一扇窗户飞向另一扇窗户时,他就深吸一口气。玛格丽特每挥动一次大锤,他就鼓起腮帮子,憋红了脸,把哨子在夜空中吹得声闻九霄。

他的努力,再有愤怒的玛格丽特的努力,取得了重大战果。大楼里惊恐的情绪越来越严重,那些还没有被敲碎的玻璃窗,一扇接一扇被推开了,人们的脑袋从里头探了出来,接着又立刻缩了回去,打开的窗户又关上了。对面那几幢大楼,亮着灯的窗户里出现了黑色人影。他们想搞个明白,究竟为什么剧文大楼这幢新楼的窗玻璃会无缘无故地破碎。

胡同里人们纷纷朝剧文大楼奔来。楼内所有楼梯上,大家都在上下乱窜。克万特家的保姆冲着人们大喊,说她家发大水了。工夫不大,克万特家下面八十号住宅胡斯托夫家的保姆也跟着喊起来。八十号的厨房和厕所天棚,水淌得哗哗的。终于,克万特家厨房天花板一大片灰皮脱落下来,把所有脏碟脏盘砸了个粉粉碎。随后暴雨成灾,水从脱落的湿漉漉的板条格子里奔泻而下,一单元楼梯间人声沸沸扬扬……

玛格丽特飞过四楼边上的第二个窗户,见里头正有个男人慌慌张张往脑袋上套防毒面具。玛格丽特抡起大锤照他家窗户砸去,吓得这人一下子跳了起来,逃出房去。

不过,这种怪得邪门的破坏却出人意料地停止了。玛格丽特轻轻滑向三楼,朝最边上一个挂黑色纱窗帘的窗户望了一眼,只见里面亮着一盏罩灯伞的小灯泡,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一张两边挂网的小床上,正惊骇地谛听着。屋里没有大人,显然都从屋里跑出去了。

“有人砸玻璃。”男孩说,随后又叫了一声,“妈妈!”

没听见人回答,又说:

“妈妈,我害怕。”

玛格丽特拉开窗帘,飞进屋内。

“我害怕。”孩子又说了一句,竟哆嗦起来。

“别怕,别怕,小乖乖,”玛格丽特说,尽量让被风呛哑了的嗓子变得柔和些,“是孩子们把玻璃打碎了。”

“用弹弓打的吗?”孩子问了一句,不哆嗦了。

“是的,是的,”玛格丽特说,“你睡吧。”

“准是西特尼克干的,”孩子说,“他有弹弓。”

“是他,没错儿。”

孩子顽皮地朝一边看看问:

“阿姨,你在哪儿?”

“我没有,”玛格丽特说,“是你在做梦呐。”

“我也这么想。”孩子说。

“躺下吧,”玛格丽特吩咐他,“把小手枕在脸蛋下边,你就能在梦里看见我啦。”

“好的,快让我梦见你吧,快让我梦见你吧。”孩子挺高兴,立刻乖乖躺下,手放在小脸蛋底下枕着。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玛格丽特说着把一只发烫的手放在孩子那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上,“世上有那么一个阿姨……她没有孩子,没有幸福,什么也没有。她哭呀哭,哭到后来,就变成了一个恶人……”玛格丽特不讲了,抬起手来,孩子睡着了。

玛格丽特把榔头轻轻放到窗台上,从窗户飞了出去。大楼外一片混乱。沥青人行道上到处狼藉着碎玻璃。人们跑来跑去,不知喊些什么,人群中出现了几名民警。突然警钟鸣响,阿尔巴特大街上有辆红色消防车拐进了胡同,车上带了一架云梯。后来玛格丽特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她看准一处没有电线的空档,把长柄刷紧紧一夹,刹那间冲霄而起,飞到了超越这幢倒霉大楼高度的空中。胡同在她身下斜向一侧,又向下沉去,渐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密密层层的屋顶,被一条条闪亮的小路分割成一块一块。突然,屋顶也统统向一侧滑去。一串串灯光变得越来越暗淡,汇成模模糊糊的一片。

玛格丽特又猛地一冲,于是,这一大片屋顶好像钻进了地缝,身下却出现了由闪烁的万点灯火汇成的一个大湖。这大湖冷不防直立起来,进而竟倒悬在玛格丽特的头顶,而月亮却在她脚下闪动着银光。玛格丽特知道,她这是翻了个跟头,便又设法恢复原状。等她翻过身来,发现灯火之湖已经不见了,在那边,在她身后,地平线上只剩下了一点玫瑰色余晖。眨眼之间,余晖也消失了。这时,玛格丽特才看出,只有左上方一轮孤月在伴她飞行。月光抚摩着她的身体,发出阵阵呼啸。天风早已把她的头发吹成一堆乱草。脚下两排稀疏的灯光,化成两条连绵不断的亮闪闪的链条,在身后飞快地隐没了。玛格丽特由此猜到,现在她正以神奇的速度向前飞行。奇怪的倒是她并没有因此而透不过气来。

几秒钟后,脚下黑沉沉的大地上,又闪出一片由无数电灯汇成的霞光,它朝玛格丽特身下扑来,紧接着旋转了一圈,隐入大地不见了。过不多久,这样的景象又再现了一次。

“那是一座城市!城市!”玛格丽特叫了起来。

后来,有那么两三次,她看见身下好像有几柄马刀,正躺在敞盖的黑匣中放射寒光。她暗想:那是河流。

女飞人仰望左上方,欣赏着头顶那飘忽不定的月轮——它正以疯狂的速度朝莫斯科退去,同时又非常奇怪地高挂在原处一动不动,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上有一块神秘的斑影,一个有点像龙,又有点像海马的东西,正把它那尖尖的嘴伸向一座颓败的城市。

这时,玛格丽特心中忽然一动,暗想:其实又何必苦苦驱赶这把刷子,逼得它如此急速飞腾呢?这样岂不失去了一个观赏风光、享受飞行乐趣的大好机会?有种直觉告诉她,人们会在她此行的目的地恭候她,完全犯不着如此这般兴味索然地拼命赶路,而且飞得这么老高。

玛格丽特把刷子头向前一推,这样刷柄就翘了起来,速度大大放慢,缓缓降向大地。她觉得仿佛正乘坐一架空中雪橇向下滑行,这感觉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享受。大地从脚下迎面扑来,原先那墨黑一片的混沌如今把月夜的秘密和魅力展现出来了。大地越来越近。绿荫森郁的密林向她喷散出特有的芬芳。玛格丽特滑过洒满露珠的草原,翱翔在雾霭之上。一个池塘滑过,脚下蛙声如潮。远处的火车声不知为什么使人心情格外激动。不久,玛格丽特便看见它正缓缓爬行在脚下,仿佛一条蚯蚓,而且还朝空中喷吐着火星。超越火车之后,她又从一片一平如镜、倒映着第二轮皓月的水面掠过。这会儿她把高度降得更低,双脚几乎触及一株株高大的松树之巅。

一阵震耳欲聋的破空之声渐渐从玛格丽特身后追了上来。除了这仿佛炮弹飞行发出的啸声之外,还传来一个女子响彻四野的狂笑。玛格丽特回头一看,发现有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朝她急急赶来。待到近处,那东西渐渐显出了轮廓:竟是一位飞行骑手。接着,骑手的模样也能分辨出来了:原来是娜塔莎。她放慢了速度,同玛格丽特并肩飞行。

娜塔莎全身赤裸,披散的头发在空中飘舞,胯下是一口肥壮的骟猪,前蹄还紧抱着一只公文包,两条后腿拼命在空中划动。夹鼻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滑落下来,吊在一根细链上,随着骟猪飞行,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礼帽不时滑下来,挡住他的视线。玛格丽特定睛一看,居然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禁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森林上空,同娜塔莎的狂笑汇成一片。

“娜塔莎!”玛格丽特发出一声刺耳尖叫,“你抹油膏了?”

“亲爱的,”娜塔莎的回答宛若一声长啸,唤醒了沉睡的松林,“我的法国王后!我给这秃脑袋也抹上了,给他也抹上了!”

“我的公主呀!”骟猪拉着哭腔叫了起来,驮着女骑手急速飞奔。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我的心肝!”娜塔莎傍着玛格丽特飞驰时高喊,“我得坦白,我抹了油膏!我也想长命百岁!我也要飞!原谅我,我的主人!我不回去,说什么也不回去!噢!真好!……他还向我求婚呐!”娜塔莎伸出一只手指,戳着神色尴尬、气喘吁吁的骟猪的脖子说,“求婚!喂,你是怎么称呼我的?快说!”她俯身趴在骟猪耳边喊。

“我叫你女神!”骟猪嚎了一声,“我飞不了这么快!我会把重要文件搞丢的。尊敬的娜塔莎女士,我抗议!”

“让你的文件见鬼去吧!”娜塔莎毫不在乎地笑着喊。

“怎么可以这样!尊敬的娜塔莎女士!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哪!”骟猪大声求饶。

娜塔莎趁着联袂飞行的当儿,一边嘻嘻哈哈笑着,一边把玛格丽特飞出大门后小楼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娜塔莎承认,她根本没有去碰那些送给她的衣物。她甩下衣衫,直奔油膏,立刻把它涂满全身,于是她也发生了与女主人同样的变化。就在娜塔莎欢欣鼓舞大笑,对镜欣赏自己天仙般的美貌时,门打开了,眼前出现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很激动,双手捧着玛格丽特那件贴身的衬衫,还有他自己的礼帽和公文包。一见娜塔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傻了。他定了定神,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宣称他有责任拾起这件衣服,亲自送上门来……

“听他说得多漂亮!这个坏蛋!”娜塔莎哈哈大笑尖叫道,“他还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话,使出不少手段来勾引我!他许愿要给我一大笔钱!还说克拉芙季娅·彼得罗芙娜不会知道的。你说,你说,我给你造谣了吗?”娜塔莎对着骟猪大吼。骟猪只是不好意思地把脑袋转来转去。

娜塔莎在卧室里淘气得一时兴起,把油膏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身上一抹,谁知自己反倒慌了神:这位住在楼下的可敬的邻居,面孔一下子变得圆滚滚的,手脚变成了蹄子。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镜中发现自己这副模样,不由得绝望地怪叫。可惜已经迟了。片刻之间,一副鞍子套到他身上。他不由大放悲声,离莫斯科而去,飞向魔鬼。

“我要求还我本来面目!”骟猪既非愤怒,亦非哀告,忽然哼哼唧唧说,“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您有责任管管您家保姆!”

“怎么?我现在还是保姆?保姆?”娜塔莎揪着猪耳朵问,“我不是维纳斯吗?怎么叫我来着?”

“维纳斯!”骟猪哭哭唧唧回答。飞越一道在石滩上潺潺流过的小溪时,蹄子都碰到了蓁丛。

“维纳斯!维纳斯!”娜塔莎胜利地高呼,一手叉腰,一手伸向月亮。

“玛格丽特!王后!给我求个情!把我留下来当女妖吧!他们会答应你的!他们是给了你这个权力的!”

玛格丽特回答说:

“好的,我保证!”

“谢谢!”娜塔莎大喊一声,突然,非常生硬又有点忧伤地催促:“嗨!嗨!快点!我说,速度再快点!”

她用两个脚后跟夹了夹骟猪那由于狂奔而消瘦下来的肚皮。骟猪向前一蹿,只听“嗖”的一声,娜塔莎已飞到前方,成了一个黑点,随后转眼不见。破空之声也随之消失。

玛格丽特仍然在这满目荒凉的陌生地方徐徐飞行。她飞过座座山峦,但见株株高大的青松之间偶尔还点缀着几块卧牛石。这会儿,玛格丽特不是掠着树梢,而是在半边辉映着银白月色的树干之间作穿插飞行。她那淡淡的影子,在前下方滑过大地。现在,月光是从她背后射过来的。

玛格丽特感到很快就要飞临一片水面,并猜到目的地就在眼前。松林向两侧闪开了,她凌空缓缓滑向一座白垩土悬崖。崖脚暗影中横卧着一条河流,一片雾气飘浮在崖下,缭绕在崖底树丛之中。低矮的对岸坦荡如砥,岸上有几株亭亭如盖的大树聚成一簇,树下闪烁着一丛跳跃的篝火。几个活动的身影隐约可见。玛格丽特仿佛听到那边飘来一阵叫人心痒难耐的欢快乐曲。远处是一望无边的银白色原野,看不到丝毫有人烟的迹象。

玛格丽特由峭壁一跃而下,迅速向水面降落。御风遨游后,清清涟漪对她产生了无穷诱惑。她抛开长柄刷,紧跑几步,一头扎下去。轻盈的身躯箭似的穿入水中,激起的水柱几乎一直飞溅到月亮上。清波和暖宜人,有如温泉。她从深不可测的水底钻出来,独自在深夜河面尽情嬉戏起来。

玛格丽特的周围没有一个人,但稍远处灌木丛后传来了戏水声,还有呼噜呼噜喷鼻子的声音。显然那边也有人在游泳。

玛格丽特登上河岸。浴后的她浑身好像燃着一把火。疲倦一扫而空,她高兴得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跳起了舞。忽然她停下舞步凝神细听,喷鼻子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打柳丛那边爬出个一丝不挂的大胖子,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高筒缎帽,两只大脚丫子沾满了黑糊糊的淤泥,看上去会以为他穿了双黑色高腰皮靴。从他呼哧呼哧喘气和不断打嗝等情况来看,此人显然醉得不轻,河上这时突然飘来一股白兰地味儿,也证实了这种揣测。

胖子一见玛格丽特,上下仔细打量,又高兴地大叫:

“哎呀呀,这是谁呀?原来是克洛蒂娜!快乐的小寡妇!难道不是你吗?怎么会在这儿?”说着,便走过来打招呼。

玛格丽特退了一步,不失尊严地回答:

“见你的鬼去吧!我是你哪门子的克洛蒂娜!你好好看看是在跟谁说话!”略一思索,又加了一长串难听的骂人话。这些措施使轻佻的胖子清醒了不少。

“哎呀!”他哆嗦了一下,轻轻叫道,“对不起,请您恕罪,玛尔戈王后陛下!我认错人了。都是该死的白兰地不好!”胖子单腿跪地,高筒礼帽往一侧一挥,躬身施礼。他掺和着俄语和法语,啰啰唆唆讲起了一个叫格萨的巴黎朋友举行的血腥婚礼,又讲起白兰地,还说他犯了个可悲的错误,心情十分压抑。

“狗娘养的!你把裤子穿上再讲嘛!”玛格丽特以尽量温和的口气说。

胖子见玛格丽特不生气,也咧开嘴笑了。他非常兴奋地说,眼下他一条裤子也没有,因为游泳时他糊里糊涂把裤子丢在了叶尼塞河岸边。不过他这就飞过去取,小意思,距离并不远。于是他请求宽恕和原谅,连连后退,一个仰八叉跌进水里。虽说身体往下倒,可那张长了一圈络腮胡子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衷心的喜悦和忠心耿耿的笑容。

接下来玛格丽特打了个刺耳的呼哨,跨上应声而至的长柄刷,凌空驰向对岸。这边已越出了白垩山的阴影,整个河岸月光通明。

玛格丽特一踏上潮洇洇的草地,柳树下乐声奏得更响,篝火上也更加欢快地腾起了一蓬蓬火星。月光下只见柳树旁开满了娇嫩的柔荑花,两行阔嘴青蛙分班排列,鼓起仿佛胶皮的肚子,用木笛奏出了雄壮的进行曲。乐队面前的柳条上,悬挂着一块块磷光闪闪的朽木,照亮了乐谱。篝火映到青蛙脸上,不停地闪烁跳跃。

这是为欢迎玛格丽特而奏响的进行曲。是一种最隆重的欢迎仪式。晶莹的鱼美人在水面停止了她们的环舞,向玛格丽特舞动水藻。在这片空旷的绿莹莹的河岸上,响彻了它们那远远就能听到的吟啸般的问候声。裸体女妖从柳树后一跃而出,排成一行,屈膝躬身行着宫廷大礼。一个长山羊蹄子的小妖飞上前来吻她的手,在草地上铺开一张丝毯,问候王后沐浴是否尽兴,请王后小卧片刻,稍事休息。

玛格丽特准了。羊蹄小妖送上香槟一盏,她一饮而尽,立刻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她问娜塔莎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回答说现在她已经洗过澡,骑着骟猪先回莫斯科去了。她要去通报玛格丽特即将驾临的消息,为她准备服饰。

玛格丽特在柳树下短暂的逗留标志着一个新阶段。空中响起了破空之声,一条黑影显然没有找准地方,落到了水中。片刻之后,原来在对岸唐突过玛格丽特的胖络腮胡子又出现了。看样子他已经往叶尼塞河跑了一趟——因为现下穿了一身燕尾服,只不过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这回又是白兰地把他坑了,让他一个把握不准,掉到了水里。但他并没有在这尴尬时刻失去笑容,玛格丽特微笑着把手伸给他亲吻。

后来,大家都准备起程了。美人鱼献舞完毕,在月光中化去了。羊蹄小妖毕恭毕敬询问玛格丽特,到河边来一路乘坐的是什么?当他听说女王骑的竟是一只长柄刷时,便说:

“喔,怎么能这样!多不方便呀!”于是,三下两下,用两根枯枝搭成了一台似电话非电话的东西,不知给谁下了个通知,要他们马上派辆汽车来。果然,工夫不大,一切都办妥了。

一辆浅黄色敞篷车自天而降,落到沙洲上,驾座上坐的不是普通司机,而是一只黑羽长喙的白嘴鸦,头上还戴了一顶漆布便帽,手上是一双喇叭筒手套。沙洲空了。飞去的妖精一个个消融在灿烂的月光中。篝火奄奄,余烬已蒙上了一层白灰。

玛格丽特在羊蹄小妖簇拥下登上浅黄色汽车,坐到宽敞的后座。汽车一声吼叫,腾空而起,冲入云霄,几乎开到月亮上。沙洲不见了,河流消失了,玛格丽特又向莫斯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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