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葬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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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暮霭正是总督大人外表发生剧变的原因。他仿佛眼看着老了起来,脊背佝偻了,而且心情也变得惴惴不安。有一回他扭头,一眼看到那把背上搭着袍子的扶手椅,说不上为什么竟吓了一哆嗦。节日之夜降临了,黄昏的暗影弄得他两眼发花。也许总督大人倦怠了,恍惚间似觉有人正坐在那把空椅子上。他战战兢兢伸手过去触摸了一下那件袍子,但又把它撇到一边,在露台上快步踱将起来。他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走到小几旁端起酒盏,一会儿又停步呆望嵌花地坪,好像那上头写着什么天书……

今日之中他已是第二次感到无名的烦恼了。一大早太阳穴就疼得要命,这会儿那地方还有一点隐约作痛。总督大人轻揉两鬓,费了好大劲也没有搞清心情恶劣的缘故。不过他很快就弄明白了,只是还想骗自己。他明白今天白天他已无可挽回地错失了一些机会,现在却要靠采取一些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措施来加以弥补。而且,重要的是已经来不及了。这种自我欺骗在于总督还想让自己相信,今天的行动也好,昨天的行动也罢,比上午的判决都更为重要。可是他也觉得,要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实在是太难了。

一次转身之间,他蓦地停下脚步,打了个口哨。暮色中回答他的是几声低沉的犬吠。一只尖耳灰毛巨獒从花园窜上露台,颈圈上镶着金光闪闪的饰牌。

“班加,班加。”总督轻唤了两声。

巨獒提起前爪,搭在主人肩头,险些没把他推个趔趄。它伸出舌头舔舔主人面颊。总督坐到扶手椅上,班加伸舌喘咻咻卧倒在主人脚下,目光中流露出乐滋滋的神情,仿佛在表示:它是一只无所畏惧的狗,世上它唯一畏惧的只是雷雨,而现在雷雨已经过去了。同时,它似乎又在表示,它所爱的,它所敬的,在它看来世间最强有力的、能够主宰万众的那个人,眼下又同它在一起了;正因为有了这个人,它才能把自己看作是享有特权的高级特殊动物。可躺到主人脚边之后,尽管眼睛只是瞅着暮色中的花园,不曾朝主人看上一眼,它却也立刻觉察到主人遭了不幸。所以它改换姿态,起身转了一圈,把两只前爪和脑袋放到总督双膝上,潮湿的沙子也沾到了总督的白袍下摆上。班加大概打算以此证明,它要安慰主人,决心同主人患难与共。为了表示这一点,它紧盯主人不放,高高竖起了警觉的耳朵。相依为命的狗和主人,便这样在露台上迎来了节日之夜。

此时,总督的客人却忙得不可开交。他离开露台前的花园上层平台,沿阶下到第二层,向右一拐,来到宫墙内的营房。总督亲自带到耶路撒冷来过节的两个小队以及他的秘密卫队就驻扎在这几座营房内。阿弗拉尼便是秘密卫队的队长。此人在营房稍事逗留,不出十分钟,兵营院内驶出三辆大车,装着掘壕用具和一大桶水。跟车的有十五个骑兵,一色披着灰斗篷。大车在他们押送下出了后宫门往西,出城后沿小路先是上了去伯利恒的大路,再往北到了希布伦门附近的十字路口,又转上了通雅法的大道,也就是白天行刑队押着死囚走过的那条大道。这时天色已晚,地平线上出现了月亮。

大车和跟车的队伍出发不久,总督的客人也骑马出了宫。这回他乔装打扮,穿了件黑色旧长袍。但客人并未出城,反倒是朝市区走去。走了一会儿,只见他取道向北,进入圣殿附近的安东尼堡。在堡内他逗留的时间不长,接着又出现在下城那迷宫般曲曲弯弯的小街上。此行客人骑的是一头骡子。

阿弗拉尼对城市了如指掌,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要去的那条街。因为临街开了几家希腊店铺,这条街就叫做希腊街。其中有一家卖的是地毯,客人在铺子门前下了骡子,拴到大门口的牲口环上。铺子已经关门。客人走进店门旁的一道栅门,来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它三面各围有一排杂屋间。来人绕过房角,走到住屋那爬满常春藤的石头凉台底下,四下里张望了几眼。小屋和杂屋间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灯光。客人轻喊一声:

“妮子!”

门吱嘎一声应声打开。暮色朦胧中,凉台上出现了一个没罩面纱的妙龄少妇。她伏身楼栏,慌里慌张朝下张望,试图辨清来人面目。认出之后,殷勤地一笑,点点头,挥挥手。

“就一个人吗?”阿弗拉尼用希腊语低声问。

“一个人,”凉台上的女人悄悄说,“当家的一早就到凯撒里亚去了。”说到这,妇人回头朝门里望望,又小声加一句:“不过,女佣人在家。”随即又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进来吧!

阿弗拉尼回头望望,踏上台阶。接着,这一男一女进了小屋。阿弗拉尼在这家逗留更短,绝不超过五分钟。随后出了小屋,下了凉台,拉低风帽压住眉梢,又上了大街。这会儿家家已经上灯,可大街上还是一片节日前夕摩肩接踵、人流如潮的景象。阿弗拉尼骑着骡子,很快就消失在骑行和步行的人群之中,不知去向。

那叫做妮子的女人在阿弗拉尼走后,便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尽管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要找到一件合适的衣物真不容易,但她始终不去点那盏油灯,也不招呼女仆。直到穿戴整齐,脸上罩上黑色面纱时,屋里才响起她的声音:

“若是有人问,就说我到艾南塔家做客去了。”

只听老女仆在黑地里嘟嘟哝哝回应:

“艾南塔家?唉,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家的不是不许你上她家吗?艾南塔可是个拉皮条的货!我非告诉你男人不可……”

“得啦,得啦,别唠叨啦。”妮子回了一声,影子似的溜出小屋,木屐在小院石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老女仆嘴里唠唠叨叨,关上了凉台的门。妮子出了大门。

在下城还有另外一条陋巷,以梯状一直向下伸展到市区一处水塘前。巷内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屋,临巷一面无窗,窗户全开向院内。也就在妮子出门前后,小屋的侧门里走出一个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头顶着一直耷拉到肩头的白帽兜,身穿节日盛装——一件簇新的天蓝色塔里夫长袍,下摆还缀着缨子,脚上是一双走起路来吱吱嘎嘎作响的新凉鞋。这位鹰钩鼻子的美男子为了欢庆逾越节,浑身上下打扮得漂漂亮亮。他望着一家家窗内亮起的灯火,精神抖擞地迈开大步,赶过一个个急急忙忙回家参加盛宴,享用美馔佳肴的行人。年轻人踏上了一条穿越市场通往大司祭该亚法位于圣殿山脚下府邸的道路。

不久,有人见他进了该亚法家院子的大门。片刻之后,又见他离开了这座院落。

走出灯烛辉煌、火炬通明、充满节日忙碌气氛的府邸之后,年轻人更是精神抖擞,心欢神畅。他迈开大步,匆匆赶回下城。然而在通往市场的街道拐角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位黑面纱一直遮到眼睛的女人迈着舞蹈般轻盈的步伐,赶到了年轻人前面。经过他身旁时,女人突然微微撩起面纱,朝他瞟了一眼。不过步子非但没有放慢,反而加快了,仿佛想要远远躲开他似的。

年轻人不仅发现了女人,而且把她认出来了。他浑身一震,停住脚步,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的背影愣住了,接着,又迈开大步追了上去,险些没把一个手捧瓦罐的过路人撞个跟头。追上那女人后,他激动得气喘吁吁,喊了一声:

“妮子!”

女人回身眯起眼睛,脸上的神情既冷漠又懊丧,干干巴巴用希腊语回答说:

“噢,是你呀,犹大!简直认不出来了。不过,这可是个好兆头。我们有个说法:谁要是变得认不出来了,谁就要发财啦……”

犹大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就像一只裹在黑色面纱里的小鸟。他怕过路的听见,便用颤巍巍的声音悄悄说:

“你上哪儿,妮子?”

“问这干吗?”妮子放慢脚步,傲慢地瞅着犹大。

犹大天真得像个孩子,慌里慌张小声说:

“怎么能不问呢?……咱俩不是有约在先吗?……我正想去找你呢。你不是说一晚上都在家等着我吗……”

“噢,不,不。”妮子说,还调皮地把下嘴唇朝外一撇,这样一来,犹大觉得她的脸蛋儿——那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脸蛋儿,就更漂亮了。“人家闷气得慌嘛。你们过节,叫我怎么办?坐在凉台上听你叹气吗?还要提心吊胆,怕女佣人过后对他告状?不,我才不呢!我要出城去散散心,听听夜莺唱歌。”

“你要出城?”犹大茫然了,“一个人去?”

“当然一个人啰。”妮子说。

“让我陪你去好吗?”犹大气喘吁吁地问,觉得脑袋有点发晕。他把世上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用一双乞求的眼睛看着妮子那双蓝色的现在显得黑幽幽的眼睛。

妮子一言不发,自顾加快脚步。

“你怎么不说话呀,妮子?”犹大紧随她可怜巴巴地说。

“跟你在一起,不觉得气闷吗?”妮子冷不防停住脚说。这时的犹大已经全然昏了头。

“好吧,”妮子终于软了下来,“走吧。”

“上哪儿?哪儿?”

“等等……咱们先上这家院子里去商量一下。我怕有熟人认出我,再去跟我家那口子多嘴,说我陪情人逛大街。”

于是,妮子和犹大在市场消失了。他俩躲进一家门楼底下,唧唧喳喳咬了半天耳朵。

“你到橄榄园去,”妮子小声说,还把面纱往眼睛上拉拉,身子一扭,避开了一个拎着水桶走过门楼的男人,“到客西马尼门去,过了汲伦溪就到了,听明白了吗?”

“好好好……”

“我先走了,”妮子接着又说,“你别紧跟着我,离远点。我先走……过溪之后……你知道山洞在哪儿吗?”

“知道,知道……”

“走过油坊往上,再一拐,就是山洞。我在那儿等你。不过,现在可不许跟着我。要稍微有点耐性,在这儿等着。”妮子说着走出了门洞,就像压根儿没跟犹大说过话一样。

犹大独自站立片刻,稳了稳神。他只想到一点:怎样跟家里人交代?为什么不参加节日家宴?犹大站在那儿,琢磨着撒个什么谎才能圆得过去。可是一激动,一点有用的主意也想不出来了,一个谎也编不出来,只好无可奈何地慢慢离开门楼。

这会儿他改变了路线,不再急着赶回下城,而是转身又向该亚法府邸的方向走去。城里家家已经开始过节。犹大所经之处,不仅扇扇窗户灯火通明,而且还传出了念祷文的声音。卵石路上,迟归的行人赶着毛驴,用鞭子抽打着,吆喝着。犹大信步前行,不知不觉,苔藓斑驳、警卫森严的安东尼堡已经落到身后。他耳中已听不到堡内号角齐鸣,也没有注意到手持火炬的罗马骑兵巡逻哨。火炬闪动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光焰,照亮了他的道路。

犹大走过碉楼时,回眼望去,但见圣殿上空那高得令人心悸目眩的地方,有两组巨大的五炬灯在燃烧。犹大看得并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望见耶路撒冷远处山顶上燃起的那十团巨大无朋的灯火,同城市上空冉冉升起的无可比拟的明灯——一轮皓月——争辉斗奇。

这会儿犹大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直奔客西马尼门,只想赶紧出城。有时,他仿佛觉得,一个轻盈如仙的身形正夹杂在他前方往来行人的背影和面庞中闪动着,指引着他前进。但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他知道妮子早就该跑到他前边老远的地方去了。犹大跑过一家家钱庄,好不容易到了客西马尼门。虽然心急如焚,到了这里也只好少候片刻:一个骆驼队正在进城,随后又是叙利亚巡逻队。犹大在心里默默诅咒着这些家伙。

过了一阵之后,急不可耐的犹大总算到了城外。朝左边看去,原来是一块小小的墓地,四周支着几顶朝圣者的条纹帐幕。犹大踏着月色横穿尘土飞扬的大道,直奔汲伦溪,准备蹚过去。溪水在足下潺潺鸣溅。他踏着一块块石头跳过溪流,终于登上对岸,抬头一看,只见那条穿过座座花园之间的大路空无一人,心头不由一阵狂喜。远处橄榄园颓坏破败的大门已经在望了。

从闷热的闹市出来,犹大陶醉于春夜的馥郁之中。客西马尼草地那边,一股香桃木和金合欢的芳香越过花园围墙迎面飘来。

园门无人看守,园内阒无人迹。几分钟后,犹大已经奔跑在一株株枝叶婆娑的橄榄巨树的神秘暗影中了。他沿着曲曲弯弯的路气喘吁吁爬向山顶,不时冲出暗影,又突然踏上花纹斑驳的月光地毯——它不由得令人想起在妮子的丈夫铺子里看到的那些地毯。

过了一会儿,橄榄油坊那沉重的石碾和一堆油桶出现在犹大左首空地上。园里人早已走空——不等太阳落山就收工了。这会儿,犹大的耳边响彻了夜莺的啼啭。

犹大的目的地就在眼前。他知道右边黑糊糊的那片地方很快就会响起山洞里滴水的叮咚声。果然,他听到了滴水的声音。凉意越发地浓了。于是,他放慢脚步,轻声喊:

“妮子!”

然而,应声跳出的并不是妮子。从一株粗大的橄榄树后,一个矮壮的男人身影一掠而出,拦住了去路,手中寒光一闪。犹大轻轻一声惊叫,掉头便跑,另一个人截断了他的退路。

头里那人问:

“刚才得了多少好处?要命就快说!”

犹大心里闪过一线希望,失魂落魄地喊:

“三十块银币!三十块银币!得的钱全在这儿!拿去吧!饶命!”

头里那人一把夺过犹大的钱袋。犹大身后闪起刀光,一把匕首从风流情种的肩胛骨下斜插进去。犹大双手一扬,十指如钩,身子前扑。头里那人又挺刀一捅,刀身没入犹大的心脏。

“妮……子……”犹大挣扎出一声呼唤,它已不像以往那年轻的高音那么纯美,而是犹如饱含着责备的低沉的呻吟。他嘴里再没出动静,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时,路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身穿斗篷,头戴风帽。

“快!”来人发出命令。两个凶手把钱袋和由来人递过的字条用一张皮子迅速裹好,再用绳子扎上十字花。一人把这包东西揣入怀中,跟着另一人离开小路,跑向一旁,隐没在黑黢黢的橄榄林中。第三人蹲在死者身旁,端详着那张面孔。他觉得那阴影笼罩下的面孔白得像白垩土,有一种崇高的美。

片刻之后,大路上一个活人也没有了。毫无生气的尸体摊开双臂倒在地上,一束月光透过枝叶照到他左脚上,凉鞋的根根皮条清晰可见。此时,整个客西马尼橄榄园响彻了夜莺的歌声。

杀害犹大的两个凶手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然而,戴风帽的第三人,行踪却是清楚的。他离开小路,钻进橄榄林向南穿行,在离大门很远的南面一个角落,爬过一段石块已经颓圮的墙垣。不久,此人又来到汲伦溪边,涉入水中,沿溪走了一段,远处出现了两匹马和一个人的身影。马伫立在水中,哗哗的溪流冲刷着马蹄。马夫骑着一匹,披风帽的翻身跃上另一匹。两匹马沿溪涉水而行,石子在马蹄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后来两人又策马蹚出溪流,登上耶路撒冷那边的溪岸,沿城墙根按辔徐行。走着走着,马夫单独向前驶去,从视野中消失了。披风帽的勒住马,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翻身离镫,脱下斗篷,翻转过来,又从斗篷底下掏出一只不插羽饰的扁平头盔往头上一套。这回跃上马背的已是一位身披军斗篷、腰悬短剑的军官了。他一抖缰绳,胯下烈马便四蹄翻飞,驮着主人向遥遥在望的耶路撒冷南门绝尘而去。

城门拱顶之下,闪击军团二小队的守兵们正借着摇曳的火把,坐在石凳上掷色子。他们见有军官骑马进城,纷纷跃起。军官向他们挥挥手,催马过了城门。

城内到处是节日灯火。家家户户窗外明灯高悬。周遭传来祈祷之声,汇成参差不齐的合唱。骑士偶尔朝临街的窗户投去一瞥,只见人们围桌而坐,桌上陈设着羔羊肉。插着苦艾的盘馔之间,摆着斟满佳酿的杯盏。骑士轻松地吹起了小调,沿着人迹杳然的下城街道向安东尼堡策马小跑,不时抬眼望望熊熊燃烧在圣殿上空蔚为奇观的五炬灯和悬得更高的月亮。

大希律王宫中没有丝毫庆祝逾越节的气氛。朝南的配殿中亮着灯,住的是罗马大队的军官和军团副将,只有那里才有人走动,才能感到还有某种生气。前部正殿只住了一个人,那就是享受不到自由的宫中居民——总督。整个这部分宫殿,那一条条廊柱,一座座金色雕像,在皓月清辉之下分外惨淡。宫邸内部鸦雀无声,一片黑暗。

总督早就对阿弗拉尼说过,他不愿回殿去就寝。他吩咐就在露台之上,在他用餐的地方,也就是上午审案的地方,铺好被褥。总督躺在为他准备的茵榻上,但却毫无睡意。皎洁的月轮高挂在万里无云的夜空,总督一连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呆望着它。

大约进入子夜时分,睡神终于对伊格蒙大发慈悲了。总督痉挛似的打了个哈欠,解下袍子,扔在一旁,又解下衬衫外面的皮带和皮带上带鞘的宽刃钢锋短刀,放到榻前扶手椅上,然后脱下凉鞋,躺了下来。班加立刻起身过来,跳到榻上,伏在他身旁。他俩头挨着头,总督把手放到狗脖子上,终于合上了双眼。直到此时,狗才也睡了。

茵榻沉陷在昏暗的夜色中。月光虽被柱子挡住了,但还有一道狭长的光带从石阶一直伸到榻前。总督方一蒙眬,便觉得自己正沿着这条月光之路向上走去,一直走向月亮。在梦中他甚至幸福地笑了。在这条透明的蔚蓝色道路上,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那么独具一格。他在班加的陪伴下走呀走,身旁是那位流浪哲学家。他们在争论一件非常复杂、非常重要的事,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彼此毫无共同之处,因而争辩起来就特别有趣,没完没了。当然啰,今天的死刑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瞧,哲学家的想法有多荒唐,竟说所有的人都是善人。他俩在并肩行进,由此看来他并没有死。而且,当然啰,尽管哪怕只是起念要处死这样一个人,那也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死刑准是没有执行!死刑并没有发生!这才是缘着月光之梯漫游的美妙所在。

闲暇时间还有的是。雷雨风暴一直要到傍晚才会来。怯懦无疑是最可怕的罪恶之一。拿撒勒人耶稣就是这样说的。噢,哲学家,我可不能同意你的意见,把它说成是什么可怕的罪过!

比方说吧,贞女谷一役,当暴怒的日耳曼人险些要把巨无霸鼠见愁撕碎的时候,如今的犹太总督,当年的军团总兵,又何尝胆怯退缩过?不过,对不起,哲学家先生!你聪明一世,难道竟以为一个犹太总督肯为犯上作乱、反对恺撒的人而捐弃前程吗?

“是啊,是啊……”彼拉多在梦中呻吟着,啜泣着。

肯的,当然肯的。上午还未必肯,可现在,到了夜晚,权衡了一切之后,他就同意了。他准会牺牲一切,来拯救这位未犯任何过失的疯子幻想家兼医生免遭杀戮。

“这回,咱们可要永远被绑在一起啦,”衣衫褴褛的流浪哲学家在梦里对他说,不知怎的,他竟同金矛骑士走到一条路上来了,“只要提起一个,马上准会想起另一个!想到我,马上就一定想到你!我是个弃儿,从小不知有爹娘,你可是国王兼占星家同磨坊主之女美人比拉生的儿子呀。”

“啊,请勿相忘,请记住我这个占星家的儿子吧。”彼拉多在梦中请求。得到了身旁这位拿撒勒乞丐首肯之后,铁石心肠的犹太总督竟高兴得又哭又笑。

梦里真像是进了乐园,可醒来的那一瞬伊格蒙竟觉得那么可怕。班加朝着月亮狂吠,总督那条仿佛涂了油的滑溜溜的蔚蓝色道路坍塌了。他睁开双眼,习惯地伸手抓住班加的项圈,两只病眼开始搜索起天上的月亮。他发现月亮已微微西斜,变得越发皎洁了。而月光却被一种令人不快的、在眼前的露台上闪烁不定的光辉侵扰着。总督定睛一看,原来小队长鼠见愁正站在近旁,手擎一支烈焰熊熊、黑烟缭绕的火炬,正又恨又怕地瞅着那只准备向他扑去的獒犬。

“班加,别动!”总督用病恹恹的声音咳嗽一声说。然后,用手掌挡住火光又说:“唉,神祇呀……即使中夜月下,本督也不得安宁!……马克,你这差也不好当呀。你把当兵的可折腾苦啦!”总督见马克大惊失色地望着他,这才清醒过来,觉得懵懂中有点失言了,便又说:

“别在意,小队长。本督处境更糟。你有什么事?”

“秘密卫队长求见。”马克不动声色地禀报。

“快,快请。”总督清清喉咙吩咐,两只赤脚在地上摸索着凉鞋。闪闪的火光映在柱子上,小队长的军靴在嵌花地坪上橐橐走过,他退入花园。

“即使在月光下本督还是不得安宁啊!”总督咬紧牙关,自言自语。

小队长下去后,戴风帽的来到了露台。

“班加,别碰他!”总督摸了一下狗脑袋,轻声说。

阿弗拉尼出言禀告之前,先习惯地四下望了几眼。他走到一处暗影中,直到确信露台上除了班加别无他人,这才悄声说:

“卑职前来领罪,大人。您说得真对,卑职未能恪尽护卫加略人犹大的职守,他被人杀害了。请将卑职按军法处置。请准予辞职。”

阿弗拉尼觉得有四只眼睛在盯着他:狗的和狼的。

他从厚呢斗篷底下拽出一只沾满鲜血的钱袋,袋上还有两道封记。

“就是这只钱袋。凶手把它扔进了大司祭的家。上头的血是加略人犹大的。”

“很有意思。里头是多少钱?”彼拉多俯身察看钱袋。

“三十块银币。”

总督笑笑说:

“太少了。”

阿弗拉尼没有说话。

“被害人现在何处?”

“这可不请楚,”从不撩下风帽的人矜持而镇静地说,“明天早晨开始搜查。”

总督哆嗦了一下,手里丢下了说什么也系不上的凉鞋皮条。

“你敢断定他确已被害了吗?”

总督得到一个干巴巴的回答:

“卑职在犹太省奉职十五年,在瓦列里乌斯·格拉图斯手下便开始干这一行了。说某某人被杀,不一定非得卑职亲见他的尸体。现在卑职向大人正式禀报,那个叫做犹大的人,已于数小时前被人拿刀杀死。”

“对不起,阿弗拉尼,”彼拉多说,“本督睡意尚未全消,故而才这么问了一句。睡眠太坏了,”总督挤出一个苦笑,“入睡后总是梦见月亮,真是好笑,说来难以置信,本督竟像是沿着一道月光在散步……好吧,本督也想听听你对此案的打算。你准备到何处查访他的尸体呢?请坐,按察使。”

阿弗拉尼鞠了一躬,把扶手椅拖到榻旁坐定,佩剑磕得当啷一响。

“卑职打算到客西马尼橄榄园的油坊附近去查找一下。”

“噢,噢,为什么要到那儿去找呢?”

“伊格蒙,我想,犹大被杀的地方不应在耶路撒冷,但也不应在离耶路撒冷很远的地方,而是就在耶路撒冷城郊。”

“依本督看,你可真当得精于缉访、谙于辨察这八个大字了。本督不清楚罗马能有什么高明手段,可在外省,你可真算得是个盖世奇才。请说明一下,为什么会在耶路撒冷城郊呢?”

“我从不认为在城里犹大能落入不三不四的人手中,”阿弗拉尼说来不动声色,“大街上是不可能把他偷偷干掉的。这就是说,一定要把他骗进哪个地窖去。不过密探们已经在下城搜索过了,果若如此,一定早有发现。可是在城里却未能找到他。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如若谋害他的现场离城很远,那这个钱包又不可能这样快就扔进别人家。他是在城郊被杀的。有人把他骗出了城。”

“本督难以想象此事怎样能办得成。”

“是的,大人,这是本案最大的疑点。我也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解开这一谜团。”

“的确神秘之至!一个虔诚信徒在节日之夜居然不知为何不参加逾越节盛宴,跑到城外去送了命。谁能骗他出城呢?用的是什么手段?难道是女人所为?”总督突然来了一阵灵感。

阿弗拉尼的回答安详而颇有分量:

“绝不会是这样,总督大人。这种可能性百分之百排除了。我们的思路应该合乎逻辑。有谁希望犹大死呢?无非是几个浪迹天涯的思想乖剌之徒,是那么一小撮,里头哪有一个女人!总督大人,结婚要用钱,生儿育女要用钱,雇个女人帮忙杀人就更需要大量的钱。那些流浪汉有吗?总督大人,这个案子里头不会有女人。而且,卑职还要说,对凶案如此推测,只能导人误入歧途,有碍缉访,把卑职搞昏了头。”

“本督以为所言极是,”彼拉多表示赞同,“我这只不过是一种猜测。”

“总督大人,卑职深表遗憾,这样的猜测是错误的。”

“不过,案子又怎么办?”总督心里痒痒的,盯着阿弗拉尼的脸叫喊。

“依卑职看,毛病全出在这笔钱上。”

“思路太精彩了!不过,是什么人,又为了什么,会在城外给他这笔钱呢?”

“噢,总督大人,全不是这码事!我只有一个看法,这是唯一正确的看法,卑职再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了。”阿弗拉尼俯身总督耳畔,放低声音说,“犹大是想把这笔钱藏到唯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所在。”

“这个解释很有见地,看来正是事件真相所在。如今本督明白了:引诱他出城的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他本人的一念之差。不错,不错,定然如此!”

“是的,犹大疑心极重,他的钱总是东掖西藏的。”

“对了,你说是在橄榄园,对吧?那么,你为何要到橄榄园寻找尸体呢?本督须得承认,这一点还不甚了了。”

“总督大人,这一点再简单不过。谁也不会把钱藏在通衢大道或是什么空旷开阔之处。犹大不可能去通往希布伦的大道,也不可能去通往伯利恒的大道,他要去的地方一定是个林木幽深、隐蔽安全的所在。这一点再明白不过。在耶路撒冷附近,除了客西马尼,再没有这样的地方了,他能跑到哪儿去?”

“你的理由完全说服了我。好吧,现在该怎么办?”

“卑职这就着手缉访那些在城外盯上了犹大的杀人凶犯。与此同时卑职准备接受法庭审判。这一点卑职禀告过大人了。”

“你又何罪之有?”

“昨晚他从该亚法官邸中出来时,卑职的卫队在市场没有把他盯住。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卑职一生中所从未有的。自从卑职聆听了大人的指示后,他就被监护起来了。可在市场一带,他兜了一个奇怪的圈子,甩脱了监护,跑得无影无踪。”

“好吧,本督向你宣布,现已无须将你交审。你恪尽职守,成绩卓著,无以复加。”说到此,总督微微一笑,“失去对犹大监护线索的密探要严加惩处。不过本督须告诉你,我并不希望这样的惩处过于严厉。因为对这个恶徒的照顾,我们可说已经仁至义尽。噢,忘了问你一句,”总督揉揉额头说,“他们怎有这么大能耐,居然能把钱扔进该亚法家里?”

“大人,您看……这事其实并不难。仇家转到该亚法府邸后面,那边有条巷子,地势比府邸后院高。他们把包从墙外一扔,就进去了。”

“还写了张条子?”

“是的,完全如您所料,大人。”说到这,阿弗拉尼打开加盖封印的小包,把里头的钱放到彼拉多面前。

“阿弗拉尼,你拆封干什么?这不是神庙长老加盖的封记么?”

“大人不必为此担心。”阿弗拉尼说着又封上了钱袋。

“难道所有的印章你手里都有?”彼拉多笑了起来。

“只能如此,大人。”阿弗拉尼的回答没有笑意,表情凛若冰霜。

“这一来该亚法家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大人,一场轩然大波。他们立刻请去了卑职。”

虽说月色朦胧,也看得出彼拉多两眼炯炯发光。

“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大人,容卑职斗胆进一言。此案实在没多大意思。太乏味,太累人。我问了个问题:该亚法府中是否有人向什么人付过钱?可他们矢口否认,说绝不会有这等事。”

“噢,原来如此!那好,没付就没付吧。如此一来,缉拿凶手就更难了。”

“正是这样,大人。”

“好了,问题清楚了。再说说掩埋尸体的事吧。”

“处决的人全埋了,大人。”

“噢,阿弗拉尼,再要把你治罪,那岂不就成了犯罪!你理该受到最高奖赏。详情呢?”

阿弗拉尼开始叙述:当他本人忙于处理犹大一案时,他的副手率秘密卫队到了山顶。因天时已黑,有具尸体在山顶没有找到。听到这儿,彼拉多浑身一震,哑声说:

“哦,这一点本督可没料到……”

“不必担心,大人,”阿弗拉尼接着又往下说,“底斯马斯和赫斯塔斯的尸体,眼珠已被鹰鹫啄去。他们把这两具尸体收起来,马上四散搜寻第三具尸体。不久就找到了。有一个人……”

“利未·马太。”彼拉多不是以疑问,而是以肯定的口气说。

“是的,大人……利未·马太躲在髑髅地北坡的崖洞里,一直等到天黑。拿撒勒人耶稣赤裸的尸体就停在他身边。见卫队手擎火炬走进山洞,马太凶如困兽,叫喊说他没犯任何罪,说是依照法律,只要愿意,任何人都有权给处决的囚犯收尸。马太说他不愿跟尸体分开。他非常紧张,叫喊语无伦次,一会儿哀告,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又诅咒……”

“后来把他抓起来了吗?”彼拉多阴着脸问。

“不,大人,没有,”阿弗拉尼的语气很是令人宽慰,“这个胆大包天的疯子被劝过来了。人们跟他解释,说是来埋尸的。这些话马太听明白了,也就不闹了。不过他说他哪儿也不去,也要葬尸。他说他决不离开,哪怕是把他宰了。他还把随身带的一把面包刀递过来。”

“把他逐走了吗?”

“不,大人,没有。我的助手准许他参加葬尸了。”

“助手何人?”

“托尔马伊。”阿弗拉尼回答,又诚惶诚恐地加上一句,“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讲下去,”彼拉多说,“毫无不妥之处。委实出乎本督意料,阿弗拉尼。看来,本督是在同办事绝无差错之虞的人打交道,此人就是你。”

“马太被架上车后,坐在犯人尸体旁。约过了两小时,到了耶路撒冷北一处荒凉的峡谷。全队轮流干了一小时,挖出一个深坑,三名处决犯的尸体全埋在里头了。”

“一丝不挂?”

“不,大人,他们准备了几件希腊长袍。三个处决犯还给戴上了指环。耶稣的指环上有一道螺纹,底斯马斯两道,赫斯塔斯三道。坑填平了,上头还垒起一堆石头。托尔马伊知道标志。”

“唉,惜乎本督预见不够!”彼拉多皱起眉头说,“若能见见这个利未·马太就好了……”

“他在这儿,大人。”

彼拉多圆睁双目,盯着阿弗拉尼瞅了好一会儿,方说:

“你对此事如此尽心竭力,深慰本督之心。明天请把托尔马伊传来见我,事先告诉他,办事深慰本督之心。至于你,阿弗拉尼,”说到这,总督从放在小几上的腰带荷包里取出一只宝石戒指,递给按察使,“请收下它,以志纪念。”

阿弗拉尼躬身道:

“荣幸之至,大人!”

“请对葬尸的全体弟兄给予褒奖,未能保护犹大的密探要给予申斥。把利未·马太马上带来见我。本督要了解耶稣一案的详情。”

“是,大人。”阿弗拉尼说罢躬身施礼,向花园退去。总督击掌传道:

“来人哪!柱廊里掌上灯!”

阿弗拉尼尚未退入花园,仆人已擎着火亮站到了彼拉多身后,三盏灯摆到了总督座前小几上。于是,朦胧的月影和空冥的夜色立刻被驱入花园,仿佛被阿弗拉尼随身带走了似的。接着,一个枯干瘦小的陌生人登上露台,押送的是镔铁塔般的小队长。后者领会了总督的眼色,随即退入花园。

来人年近四十,肤色黝黑,衣衫褴褛,滚了一身泥巴已经干透了。紧蹙的眉头下面闪烁着豺狼般的目光。总之他其貌不扬,活像城里圣殿台阶上或是污秽狼藉闹闹哄哄的下城市场上丐群中的一员。

双方一直沉默。后来,还是来人一个反常的举动打破了僵局。忽然间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身子一栽,如果不是那只脏兮兮的手抓住小几边缘,早就一头栽倒了。

“你怎么啦?”彼拉多问。

“不要紧。”利未·马太说。他好像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脏兮兮的裸露的灰色瘦长脖子鼓胀起来,又瘪了下去。

“你怎么啦?快回话。”彼拉多又说了一遍。

“我累了。”马太闷闷不乐地瞅着地面说。

“坐下。”彼拉多指指扶手椅。

马太半信半疑打量着总督,走近扶手椅,战战兢兢朝镀金扶手看了一眼,但没有往上坐,而是一屁股坐到旁边地上。

“为何不坐椅子?”彼拉多问。

“身上脏,会把椅子也弄脏的。”马太说话时眼睛还是瞅着地。

“这就给你拿吃的来。”

“我不想吃。”马太说。

“何必言不由衷?”彼拉多放低嗓门问,“你整日不曾进食,昨天也是吧?也好,悉听尊便。本督传你来,是想要看看你身上那把刀。”

“押进来时刀被军士们搜去了。”马太说,随后又愁云满面地加了一句,“您把它还给我吧,我还要还给那掌柜的去呢,它是我偷的。”

“偷来何用?”

“割绳子。”马太说。

“马克!”总督叫道。小队长应声出现在廊柱下。“把他的刀给我。”

小队长腰挂两把刀,他抽出一把不干不净的面包刀交给总督,转身退下。

“此刀得自何处?”

“希布伦门里一家面包铺,一进城左手第一家。”

彼拉多看看宽宽的刀刃,伸出手指试试,不知为什么说:

“此事你不必挂心,会有人把刀送回铺子里去的。现在本督要你办第二件事:把你随身记录耶稣言论的羊皮纸拿出来看看。”

马太满腔仇恨地盯了彼拉多一眼,又狞笑一声,样子很难看。

“想要没收吗?”

“本督并没有说没收,”彼拉多说,“本督只是要你拿出来看看。”

马太在怀里掏摸了一阵,取出一卷羊皮纸。彼拉多接过去在灯下展开,眯起眼睛,研究起难以辨认的墨迹来。这些钩钩巴巴的字行实在难解。彼拉多皱着眉头,伏在羊皮纸上,伸出手指,逐行指点。后来才终于弄明白,原来这都是一条条互不连贯的格言,夹杂着日期、流水账和诗的片段。有些字句彼拉多居然能辨读出来:“……没有死……昨天我们尝到了春天的甜美浆果……”

彼拉多眯起眼睛吃力地往下读,表情有点怪怪的。“我们将会看到生活之泉的纯净之流……人类将透过纯净的水晶去看太阳……”彼拉多卷起羊皮纸,说了声“拿去”,朝马太手里一塞。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本督看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何必穿着这么件破衣烂衫独自到处流浪呢?本督在凯撒里亚有一座不小的藏书楼,家中亦小有资财,想聘你去给本督做事。你可以专司鉴定保管古代文献抄本,衣食还是有保障的。”

马太站起来回答:

“不,我不想去。”

“那又是为什么?”总督脸色一沉,“莫不是本督可厌?……你怕我?”

马太又狞笑说:

“才不呢,因为你会怕我。是你杀害了他,难道你能面对我而于心坦然吗?”

“住嘴,”彼拉多说,“把钱拿去。”

马太摇摇头,总督又说:

“本督知道,你自以为是耶稣的门徒。不过本督却要对你说,他对你的教诲,你又何尝有丝毫的领会呢?你若是真正有所领会,那就定能接受我的馈赠。听着,死前他曾说过,他不责备任何人。”彼拉多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手指,脸上一搐。“倘若易地而处,他一准会接受。你生性残忍,而他绝非如此。你打算到哪里去?”

马太突然走到小几前,撑着两臂,瞪着火炭般的两只眼睛,瞅着总督,压低嗓门说:

“伊格蒙,实话对你说吧,只要我在耶路撒冷,就绝饶不了那人一命!我把这话先撂给你,让你知道还有人会流血。”

“本督也知道一定还要流血,”彼拉多说,“你这番话本督并不奇怪。你当然是想要置本督于死命了?”

“你,我杀不到。”马太龇牙一笑,“我不是笨伯,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但我一定要宰了那个加略犹大,哪怕是拼上这条命!”

听到这儿,总督眼里闪出一丝得意之色。他勾勾手指,把马太唤到眼前:

“这事你已是万难做到的了,还是别费心了吧。犹大今夜已经被人杀了。”

马太一下子从桌旁跳开,怪模怪样四下里看看,叫了起来:

“谁干的?”

彼拉多答道:

“就是本督。”

马太张着嘴,眼睛直勾勾瞪着对方。总督细声说:

“本督所作所为,自然不够,但总还聊胜于无吧?”随后,又加上一句,“那么,现在总可以接受一点赠予了吧?”

马太略加思索,态度缓和下来,最后说:

“请命人给我一张没用过的羊皮纸吧。”

一小时后,马太出了大殿。在黎明时分的寂静中,哨兵轻轻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月亮眼看着变得苍白了,对面天边出现了一颗白亮的小点,那是启明星。灯火早已熄灭。总督倒卧在睡榻上,手枕在面额下,睡梦中发出均匀的鼾声。班加也眠卧在他身旁。

尼桑月十五日,犹他省第五任总督本丢·彼拉多,就这样迎来了黎明。


第二十五章 总督千方百计拯救加略人犹大第二十七章 五十号公寓的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