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对大师的召唤
沃兰德的卧室里,一切看来还是同舞会前一样。沃兰德仅穿了一件衬衣坐在床上。只是赫勒已不再给他揉腿,而是在原来下象棋的桌上摆晚餐。科罗维耶夫和阿扎泽洛脱去了燕尾服,正坐在桌旁,黑猫自然还是跟他们在一起,只不过到底也舍不得除下那副领结,尽管它早已变成了一条脏抹布。玛格丽特摇摇晃晃走到桌旁,手撑在桌边。沃兰德又像上回那样招招手,要她过去坐坐。
“噢,把您折磨得够受吧?”
“不,阁下。”玛格丽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Noblesse oblige.”(1) 黑猫说了一句,给玛格丽特往高脚杯里倒了点透明的液体。
“伏特加吗?”玛格丽特强打精神问。
黑猫在椅子上委屈地跳起来。
“哪儿的话!王后!”它声嘶力竭地分辩,“我怎么会给女士斟伏特加呢!这是纯酒精!”
玛格丽特莞尔一笑,想把高脚杯挪开。
“放心大胆喝吧。”沃兰德说。玛格丽特随即又把杯子捧到手中。
“赫勒,坐下。”沃兰德吩咐了一声。又向玛格丽特解释说:“月圆之夜,就是节日之夜,我照例要同最亲密的友人和仆人一起饮宴。现在大家有什么感觉?这个把人闹腾得筋疲力尽的舞会你们觉得如何?”
“真惊人!”科罗维耶夫又开始喋喋不休了,“人们都着了迷,动了情,全都五体投地!火候拿捏得多好,多巧妙,多有魄力!多令人销魂!”
沃兰德默默举杯,同玛格丽特碰了一下。玛格丽特顺从地一饮而尽。她原以为这一下准会醉个人事不省,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觉得肚子里有一股暖流在滚动,有个什么东西在后脑勺软绵绵地顶了一下。她的精神恢复了,就像美美地睡了一觉,浑身又充满了活力。肚子饿得像只狼。一想到从昨天下午就没有吃过东西,饥饿感更厉害了……她贪婪地吞食起鱼子酱来。
别格莫特切下一小片菠萝,撒了些盐,蘸上些胡椒,一口吞了下去。接着,又气吞山河般把第二杯酒精一饮而尽,众人不禁为之鼓掌喝彩。
玛格丽特喝下第二杯之后,烛台上的蜡炬和壁炉里的火焰燃得更旺了。她没有丝毫醉意,用洁白的牙齿咬着肉,吮吸着肉汁,瞅着别格莫特往牡蛎上抹芥末。
“你要是再放上几颗葡萄就更好吃了。”赫勒捅了捅黑猫的肋部,轻轻说。
“请别对我指手画脚,”别格莫特回答,“我坐过席,不用你操心,坐过!”
“啊,就这样靠着小壁炉,随随便便吃顿晚饭,真是美哉!”科罗维耶夫扯着发颤的嗓子说,“都是些好友至交……”
“不,法果特,舞会也有它引人入胜、宏伟壮观的地方。”
“它既不宏伟壮观,也不引人入胜,”沃兰德说,“酒吧间那群傻呵呵的熊和虎叫得我差点没犯了偏头风!”
“谨遵台命,阁下,”黑猫说,“只要您说不宏伟壮观,我会立刻唯您的命是从。”
“您可小心了!”沃兰德这样回答。
“说笑了,”黑猫息事宁人地说,“至于说到老虎,我倒可以下令立刻把它们全下油锅。”
“老虎可没法吃。”赫勒说。
“你说吃不得?那好,听我讲个故事,”黑猫眯起眼睛,得意扬扬地讲了个某次它在沙漠转悠了十九天的故事。那一回它全靠打死一头老虎充饥度命。这个有趣的故事听得大家津津有味。待到别格莫特讲完,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大叫:
“撒谎!”
“他撒的谎妙就妙在从头至尾没有一句真话。”沃兰德说。
“啥?我撒谎?”黑猫大叫一声。大家以为它一定会提出抗议,但它只不过轻声细语回了一句:“让历史来为我们评判吧。”
“请问,”玛格丽特问阿扎泽洛,她喝了点伏特加,显得挺精神,“是您开枪把男爵打死的吗?”
“当然,”阿扎泽洛回答,“为什么不打死他?就该打死他!”
“噢,可把我吓坏了!”玛格丽特叫道,“这事发生得太突然。”
“一点也不突然。”阿扎泽洛不同意。
科罗维耶夫仿佛号叫般拉长调门说:
“怎么能不吓死?我的腿肚子都吓哆嗦了!砰!一枪就把男爵撂倒了!”
“我差点没吓成歇斯底里。”黑猫一边舔着挖鱼子酱的勺子,一边添油加醋。
“我有个地方闹不明白,”玛格丽特说,水晶杯盏映出的金色光斑在她眼中跳动,“街上怎么就听不到音乐,听不到舞会上惊天动地的动静?”
“当然听不见,我的王后,”科罗维耶夫向她解释,“事情就该办得鸦默雀静的才对,搞得有板有眼才好。”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问题是楼梯上的那个……喏,就是咱们跟阿扎泽洛碰到的那个……还有单元门口的那个……我看是在监视你们的住宅……”
“可不是嘛!”科罗维耶夫大声吵嚷,“可不是嘛,亲爱的玛格丽特女士!您证实了我的怀疑!他当然是在监视我们的住宅!我原以为那只不过是个漫不经心的编外副教授,或是站在楼梯上自怨自艾的痴情汉!不,绝不是这样!我心里还真挺不是滋味的哩!好哇,原来是监视住宅的!门口那个也是!大门洞里的那位一定也是啰!”
“如果有人来逮捕你们,那一定很好玩,对吧?”玛格丽特问。
“他们准会来,迷人的王后陛下,准会来!”科罗维耶夫说,“心里有感觉,准来!当然不是现在,时候一到一定会来。不过我看那不会有意思。”
“噢,男爵倒下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玛格丽特说。看来,直到现在,她还在为一生中头一回看到的杀人惨相难过不已。“您的枪法一定很准。”
“马马虎虎吧。”阿扎泽洛道。
“打多少步开外?”玛格丽特向阿扎泽洛提了个不大明确的问题。
“要看打什么。”阿扎泽洛的回答很有道理,“用榔头砸评论家拉通斯基家的窗户是一回事,一枪命中他的心脏那可是另外一回事。”
“命中心脏!”玛格丽特惊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还用手捂住了心口。“命中心脏!”她用喑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评论家拉通斯基是什么角色?”沃兰德眯起眼睛瞅着玛格丽特。
阿扎泽洛、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不知为啥都羞羞答答低下了头,玛格丽特红着脸回道:
“有这么个评论家,昨天晚上我把他的公寓闹了个天翻地覆。”
“嚯!为什么呀?”
“阁下,他,”玛格丽特说,“把一位大师给害了。”
“干吗要劳您亲自动手呢?”沃兰德问。
“请允许我来代劳,阁下!”黑猫一跃而起,兴冲冲地说。
“你坐下,”阿扎泽洛站起来咕哝了一声,“我这就亲自去一趟。”
“别,”玛格丽特叫道,“别,阁下,求求您,不要这样!”
“随您的便,随您的便。”沃兰德说。阿扎泽洛又归了座。
“我们谈到哪儿了,尊贵的玛尔戈王后?”科罗维耶夫说,“噢,对了,说到心脏……他一枪准能射中,”科罗维耶夫伸出长长的手指,指着阿扎泽洛说,“指哪儿打哪儿,不论是哪个心房,哪个心室都行。”
玛格丽特一时没听懂,待明白过来,惊讶地喊道:
“咦,它们不是在体内吗?!”
“亲爱的,”科罗维耶夫扯着发颤的嗓子说,“在体内才见功夫,才精彩嘛!否则,外面露出来的东西,谁打不着呢?”
科罗维耶夫从桌子抽屉里抽出一张黑桃七,交给玛格丽特,请她用指甲在一个点下面划一条印痕。玛格丽特在右上角的点下划了条印痕。赫勒把纸牌藏到枕头底下,喊了声:
“好了!”
阿扎泽洛转身背朝枕头坐好,从燕尾服裤袋里抽出一支乌黑的自动手枪,把枪身甩过肩头,头也不回地一枪射去。玛格丽特又害怕又快活。枕头穿了一个洞。从枕头底下摸出黑桃七来一看,做记号的那个点果然被射穿了。
“您要是身上带着枪,我可不愿意碰上您。”玛格丽特媚里媚气地瞟了阿扎泽洛一眼。不论对什么人,只要本领过人,她都有一种偏爱。
“尊贵的王后陛下,”科罗维耶夫尖叫,“但愿谁也别碰上他,有枪没枪都一样!我以原教堂合唱指挥兼领唱的荣誉发誓,谁要遇上他,准不会交好运!”
餐桌上的气氛欢快活泼。蜡炬在烛台上融淌着蜡油。干燥芬芳的热浪涌出壁炉,在房间里扩散。玛格丽特饱餐之余,怡然自得,心神舒泰。她眼望一个个淡蓝色雪茄烟圈从阿扎泽洛嘴里喷出来,飞向壁炉,又被黑猫抽出长剑,用剑尖钩住,心里毫无告别的打算,尽管算来时候已经不早,看样子也许快到早晨六点了。玛格丽特瞅准一个大家都静下来的空档,怯生生地对沃兰德说:
“我看,我该走啦……天不早啦。”
“您忙着上哪儿?”沃兰德颇有礼貌,但相当冷淡地问。其他人都沉默着,装作耽迷于雪茄烟圈的样子。
“我该走啦。”玛格丽特听沃兰德这么一问,显得很窘,随口又说了一遍,忙转过身去,装成是在找斗篷或者披风。她对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忽然感到不好意思起来,离座而起。沃兰德默不作声拿起他床上那件沾满油污的破旧长袍,科罗维耶夫把它披到玛格丽特肩上。
“谢谢您,阁下。”玛格丽特轻而又轻地说了一句,朝沃兰德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他彬彬有礼地朝她笑笑,表情是淡漠的。霎时间一股莫名的强烈忧伤涌上玛格丽特心头。她觉得自己受骗了。看来对她在舞会付出的辛劳,谁也不想给予什么酬劳,因为谁也不想挽留她。她心里十分清楚,出门之后,她也就无家可归了。她的脑际闪过一个念头:只好再回那座小楼去。心里不由一阵发寒。难道还要她张口乞求吗?阿扎泽洛在亚历山大花园不是出过一个充满诱惑力的主意吗?“不,决不!”她暗暗对自己说。
“祝您万事如意,阁下。”嘴里大声说,心里却想:“赶快离开这儿,然后就到河边去,投河自尽!”
“您坐下。”沃兰德忽然说,口气带有命令的意味。
玛格丽特脸色变了,她坐了下来。
“也许,分手的时候,您还有话要说吧?”
“不,没有,阁下,”玛格丽特高傲地回答,“而且,只要你们还需要,我会欣然完成你们要我做的一切。一点也不累,舞会上玩得很痛快。”她眼里噙着一层泪花,好似透过一层薄雾看着沃兰德。
“我们考验了您,”沃兰德说,“无论何时,都不要张嘴去乞求!尤其是对那些比您强的人。让他们自己来向您请求,向您奉献。请坐,高傲的女性!”沃兰德从玛格丽特身上扯下沉重的长袍,她又坐回沃兰德身边。“好,玛尔戈,”沃兰德柔声说,“为了报答您今天在我这儿承担女主人的角色,您有什么要求呢?说吧!现在您尽可以毫无顾忌地倾诉,因为这是我向您提出了请求。”
玛格丽特的心在急剧跳动。她松了一大口气,认真考虑起来。
“说啊,勇敢点!”沃兰德在鼓励她,“张开幻想的翅膀吧,跨上幻想的骏马吧!您经历了处死不可救药的坏蛋男爵,仅凭这一条,您就该得到报偿,更何况您还是个女人!喏,说吧!”
玛格丽特透不过气来了。心里朝思暮想的话到了嘴边,但蓦地她面色苍白,张大嘴巴,瞪大了眼睛。“弗丽达!……弗丽达!弗丽达!”一个苦苦求告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叫弗丽达!”于是,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只是说:
“那么,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提吧,提吧,我的夫人,”沃兰德脸上挂着会意的微笑,“可以提一个要求。”
噢,沃兰德以重复玛格丽特的方式,多么巧妙、多么明确地强调了“一个要求”啊!
玛格丽特又叹了一口气说:
“我希望,再也不要给弗丽达送去她用来闷死孩子的手绢了。”
黑猫两眼朝天一翻,大声舒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显然它还记得拧耳朵的滋味。
“由于您,”沃兰德笑笑说,“完全没有可能接受傻瓜弗丽达的贿赂——这同您那王后之尊全然不相称——我简直不知如何办是好了。看来只好弄些破布条来把我卧室里的每一条缝都塞上。”
“您说什么,阁下?”玛格丽特听到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感到不胜惊讶。
“完全同意您的意见,阁下,”黑猫插进来说,“正是应该用破布条!”而且还怒冲冲用爪子拍了一下桌子。
“我指的是慈悲心。”沃兰德目光灼灼地盯着玛格丽特,“说不定什么时候,只要有一条最小的缝隙,这狡猾的慈悲心就会钻进来。所以我才说要找破布条……”
“我也是这个意思!”黑猫叫。为了以防万一,它躲得离玛格丽特远远的,同时抬起两只沾满粉红色奶油的爪子,捂住尖尖的耳朵。
“滚!”沃兰德对它说。
“我还没喝咖啡呢,”黑猫顶了一句,“那怎么好撤?阁下,在这节庆的晚宴上,您总不能把客人也分成三六九等吧?总不能像那个讨厌的吝啬鬼小卖部主任那样,把客人分成什么‘一级鲜货’、‘二级鲜货’吧?”
“闭嘴!”沃兰德对它一声断喝,又对玛格丽特说:“看来,您真是个大慈大悲的人哪!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不,”玛格丽特的回答毫不含糊,“我知道同你们只能说实话。我坦率地告诉你们,我是个轻率的人。我为弗丽达向您求情,只是因为我出言不慎,向她许了愿。她期待着,阁下,她相信我无所不能。如果她受到欺骗,那我的处境将会多么可怕!我将终生不安。事已至此,实在没法子了。”
“噢,这可以理解。”沃兰德说。
“那么,您能成全她吗?”玛格丽特轻声问。
“绝对不能,”沃兰德说,“因为,亲爱的王后,这里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混乱。每个部门都只能各司其职。我不否认我们能办的事很多,比某些目光短浅的人想象的要多得多……”
“哦,多得不知多少!”黑猫忍不住又插了一句。看来它对能办这么多事深感骄傲。
“住嘴!见你的鬼去吧!”沃兰德对黑猫叱道。又对玛格丽特说:“只不过本该别的部门(刚才我用的就是这个词)办的事,结果全让你给包办了,那岂不大煞风景!所以,这事我不能办,您自己去办好了。”
“我的愿望难道能实现?”
阿扎泽洛斜着独眼,嘲讽地瞟了玛格丽特一眼,暗中摇摇那颗满是赤发的脑袋,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唉,真让我头疼,您动手吧!”沃兰德喃喃咕哝了一句,转动地球仪,自顾去端详上面某地的细部去了。看来,在同玛格丽特谈话的同时,他还忙着别的。
“喏,弗丽达……”科罗维耶夫提示。
“弗丽达!”玛格丽特发出一声尖叫。
门一下子敞开了,一个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女人冲进房来。她虽无丝毫醉意,但眼睛是狂乱的,双手伸向玛格丽特。后者神情庄严地对她说:
“你被宽恕了,不会再给你送手绢了。”
弗丽达放声大哭,拜倒在地,双臂张开,匍匐在玛格丽特脚下。沃兰德一挥手,弗丽达从眼前消失。
“谢谢您,再见。”玛格丽特说着站起身来。
“好了,别格莫特,”沃兰德发话了,“咱们还是别从这位涉世不深的女士在狂欢之夜的行动中捞取什么好处吧!”他又转向玛格丽特:“好,刚才的不算数,因为我什么也没做。您想为自己要求点什么呢?”
“至尊的夫人,这次我劝您明智些,否则,幸运之神也会溜走的。”
“我希望现在、立刻、马上,就把我最亲爱的心上人——大师——还给我。”玛格丽特说话时脸都抽搐了。
霎时间,一阵狂风卷进房来,烛台上的蜡炬被吹得摇摇晃晃,窗户上沉甸甸的窗帘被刮得飘飘忽忽,窗扉也刮开了。在遥远的天心,现出了一轮明月。那不是拂晓时分的残月,而是一轮中宵皓月。一片泛着绿色幽光的月华,像一块大头巾,从窗台直铺到地板。一团清光之中出现了那位自称大师、夤夜造访伊万的客人。他穿了一身病服——长袍、拖鞋,戴着那顶从不离头的小黑帽;须发蓬乱,面庞抽搐,惊恐的眼睛瞅着烛火。如潮的月光在他身边汹涌翻腾。
玛格丽特立刻认出了他,心疼得“哎呀”一声,双手一拍。她跑到大师面前,吻着他的额头、嘴唇,贴着他那扎人的面颊,积郁已久的泪水顺着双颊滚滚而下,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个字:
“你……你……你……”
大师把她推到一旁,齉声齉气地说:
“别哭,玛尔戈,别再折磨我的心,我病得不轻。”他瞅瞅在座的人,把手撑在窗台上,好像要跳出去逃掉,嘴里喊:“我害怕,玛尔戈,我的幻觉又来了……”
玛格丽特失声痛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轻声说:
“不,不,不……什么也不用怕……有我陪着呢……有我陪着呢……”
科罗维耶夫神不知鬼不觉把一张椅子塞到大师身后。大师落座,玛格丽特扑到他膝前,紧偎他身旁,久久无言。激动中竟没有发现她赤裸的身体已披上了一袭黑绸披风。病人低着脑袋,神情抑郁地注视地面。
沃兰德冲科罗维耶夫吩咐了一声:
“骑士,拿点什么来请这位喝。”
玛格丽特用颤抖的声音恳求大师:
“喝吧,喝吧!你害怕吗?噢,相信我,大家会帮助你!”
病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手一哆嗦,杯子摔碎在脚边。
“好兆头,好兆头!”科罗维耶夫悄声对玛格丽特说,“瞧,他已经清醒了。”
果然,病人的目光已不像原来那样狂躁不安了。
“这是你吗,玛尔戈?”月下来客问。
“别再疑神疑鬼了,这是我。”玛格丽特说。
“再来一杯!”沃兰德吩咐。
大师喝完第二杯,眼神渐渐变得生气勃勃,富于理智。
“这就好了,”沃兰德眯起眼睛说,“这回咱们再来谈谈。您是什么人?”
“我现在什么人也不是。”大师嘴角一歪,似笑非笑。
“从哪里来?”
“来自‘忧伤楼’,我是个精神病。”来客说。
玛格丽特受不了这几句话,又哭了。接着,她擦干眼泪,大声喊:
“这话太可怕了!这话太可怕了!阁下,我得告诉您,他可是个大师啊!请把他的病治好吧!为了他,这样做是值得的!”
“您知道现在同您说话的是谁吗?”沃兰德问来客,“知道您这是在谁家吗?”
“知道,”大师说,“我在疯人院的邻居就是伊万·流浪汉。他对我说起过您。”
“是的,是的,”沃兰德说,“我有幸同这位年轻人在长老湖见过面。他当着我的面证明我不存在,差点把我气得也发疯。不过,您相不相信这的确是我呢?”
“不信也得信,”来客说,“不过,如果把您当成幻觉,我心当然要安定得多。这您可别往心里去。”大师觉得说走了嘴,立刻找补了一句。
“好吧,如果您认为这样能使您安心,那就只管把我当幻觉好了。”沃兰德彬彬有礼地答道。
“不,不,”玛格丽特惊骇地说,摇晃着大师的肩膀,“你醒醒!在你面前的真是他!”
黑猫又插言了:
“要说我是幻觉还差不离!请在月光下仔细瞅瞅我的侧影吧。”它爬到月光下,正打算再啰唆几句,不料大家都请他别再唠叨,它只好说:“好,好,我这就住嘴。我要做一个哑巴幻影。”它沉默了。
“请问,为什么玛格丽特把您称做大师?”沃兰德问。
来人笑笑说:
“这是一种可以宽容的弱点。她对我写的那部长篇,评价过高了。”
“写的什么内容?”
“本丢·彼拉多。”
烛焰又是一晃,跳个不停。桌上的盘盏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原来是沃兰德发出了雷鸣般的笑声。但谁也不害怕,他的笑声并未使人感到惊讶。别格莫特不知为什么还鼓起了掌。
“什么?什么?写的什么人?”沃兰德收住笑声问,“现在这个时候?简直不可思议!找不到别的题材了?快给我看看。”沃兰德伸出了手掌。
“遗憾的是我做不到了,”大师说,“因为我把它扔进炉子,烧了。”
“请原谅,我不信,”沃兰德说,“这不可能,手稿是烧不掉的。”他转身对别格莫特说:“来,别格莫特,把长篇拿过来。”
黑猫应声从椅子上跳起,大家这才发现,原来刚才它坐的正是一捆手稿。黑猫鞠了一躬,把最上面一份递给沃兰德。玛格丽特激动得浑身颤抖,泪如泉涌,大声喊:
“就是它!手稿!就是它!”
她冲向沃兰德,欣喜欲狂地说:
“您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能!”
沃兰德接过那份递来的手稿,翻阅一通,放到一边,了无笑意,默默凝视大师。大师不知为什么却反倒又陷入了愁闷不安。他背手起立,哆嗦了一下,冲着遥远的月轮喃喃自语:
“每当月圆之夜,我总是心神不宁……为什么又这样烦躁?啊,神祇啊,神祇……”
玛格丽特眼里含着泪花,紧紧抓住病人的衣服,贴着大师,口中哀伤地喃喃说:“上帝呀,为什么连药都医不好你的病呀?”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科罗维耶夫在大师身旁转来转去,“不要紧,不要紧……再来一小杯,我陪您喝……”
杯子在月光下一闪,仿佛眨了一下眼睛。这杯酒果然起了作用。大家重又请大师落座,病人的面容恢复了平静。
“好,现在全明白了。”沃兰德伸出一根瘦长的手指敲敲那部手稿。
“一切了如指掌,”黑猫忘了做哑巴幻影的承诺,也跟着随梆唱影,“如今,这部作品的主线,我算是搞得一清二楚了。你说什么,阿扎泽洛?”他又冲着默不作声的阿扎泽洛发问。
“我说最好是把你浸到水里淹死。”阿扎泽洛齉声齉气地说。
“发发慈悲吧,阿扎泽洛,”黑猫说,“可别勾引我主人产生这种念头。听我说,我可要像这位可怜的大师这样,每天夜晚披着一身月光来找你,对你点头致意,召引你跟我同出夜游。喂,阿扎泽洛,对此你感觉如何?”
“好吧,玛格丽特,”沃兰德又捡起了话头,“把您的要求全说出来吧。”
玛格丽特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她对沃兰德恳切地说:
“请允许我同他说两句悄悄话。”
见沃兰德点点头,玛格丽特便附在大师耳边,对他说了几句。只听大师回答她说:
“不行,晚啦。我这一生,除了想见见你,已经别无所求。不过我要劝劝你,还是离开我吧,跟着我,你会倒霉的。”
“不,我决不撇下你。”玛格丽特说,接着转向沃兰德,“请让我们再回阿尔巴特街那条胡同的地下室去吧,让那灯光亮起,让一切还跟从前一模一样!”
大师笑起来,他抚着玛格丽特披散的头发说:
“噢,不要听信这苦命的女人吧,阁下!那地下室早就住进了旁人,而且,也绝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同过去一模一样!”他把脸贴在女友头上,搂着她喃喃说:“唉,你可真命苦……真命苦哇……”
“您说不可能恢复原样?”沃兰德开口了,“不错,但我们可以试试。”于是他叫了一声:“阿扎泽洛!”
语音未落,天花板上掉下一个张皇失措、近乎半疯的男人,他仅穿了一身内衣,可手里却不知为什么捧了个皮箱,头上还戴了顶鸭舌帽。他吓得直抖,一个劲地屈膝行礼。
“您就是阿洛伊奇?”阿扎泽洛对天上掉下来的人问。
“我就是阿洛伊奇。”那人哆里哆嗦地回答。
“读过拉通斯基对此人小说的批判文章后,写信告密,说他藏有非法出版物的就是您吗?”
新出场的这位公民脸色吓得铁青,悔恨之泪满面纵横。
“您就是因为想搬进他的房子,是吗?”阿扎泽洛齉声齉气地尽量把口气放得亲切些问。
“我自己装了澡盆,”阿洛伊奇吓得牙齿咯咯作响,没头没脑地喊起来,“粉刷过一次,还放了矾……”
“装了澡盆,那太好了,”阿扎泽洛表示赞赏,“他正好缺一个。”接着大喝一声:“滚!”
只见阿洛伊奇一个倒栽葱,从沃兰德卧室的窗户里飞了出去。
大师瞪大了眼睛悄声说:
“这不比伊万说的那些事更玄吗?”大惊失色之余,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对黑猫说:“对不起,你……您就是……”他有点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只黑猫是好,“您就是那只乘电车的猫?”
“正是在下。”黑猫得意扬扬地证实了他的猜测,随后又加上一句,“听到您同一只猫谈话这样有礼貌,在下感到非常高兴。所有的人跟猫谈话时,不知为什么都以‘你’相称,尽管没有一只猫跟人同桌喝过交契酒。(2) ”
“我觉得您可不大像只猫……”大师犹犹豫豫地说。“医院早晚会发现我不在的。”他又奓着胆对沃兰德说。
“哎,他们怎么会发现呢?”科罗维耶夫安慰他说,手里拿着纸页和一个小本本,“你的病历,对吗?”
“对……”
科罗维耶夫把病历扔进了壁炉。
“没有了证件,这个人也就没有了。”科罗维耶夫满意地说。
“这是您那房东的户口簿吧?”
“是的……”
“这里登记的是谁?是阿洛伊奇吗?”科罗维耶夫朝户口簿中的一页吹了一口气,“变!它不见了。请注意,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个人!如果房东觉得奇怪,您可以告诉他,阿洛伊奇是他做的一个梦。阿洛伊奇,什么阿洛伊奇?哪来的这么个阿洛伊奇?”说着说着,用带子穿起的小本本在科罗维耶夫手上化为一团清气,“他又回到房东抽屉里去了。”
“您说得对,”大师对科罗维耶夫把事情办得这么利索感到惊奇,“证件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我的证件没有了,我也就不存在了。”
“我可不敢苟同,”科罗维耶夫高声说,“这纯粹是幻觉。瞧,这不是您的证件嘛。”科罗维耶夫把身份证交给他。“这是您的东西,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科罗维耶夫把一个烧焦了边的本子、一朵干枯的玫瑰、一张照片交给她,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存款折,“一万,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正好是您存进的那个数。我们可不要别人的东西。”
“我要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就叫我烂爪子!”黑猫煞有介事地叫了一声,使劲在皮箱盖上跳,想把这部惹是生非的长篇手稿一本本全都压进箱子里去。
“还有您的身份证。”科罗维耶夫把证件递给玛格丽特,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向沃兰德报告说:“阁下,都办妥了!”
“不,还没有全办妥,”沃兰德从地球仪旁抬起头来,“请问,亲爱的夫人,对您的侍从该如何安置呢?我并不需要她。”
这时,娜塔莎从敞开的门外跑进来,对玛格丽特喊道:
“祝你们幸福!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她向大师点点头,又对玛格丽特说:“其实,您常到什么地方去,我全知道。”
“什么事情瞒得过这些保姆!”黑猫意味深长地举起一只前爪说,“如果以为她们是瞎子,那错误可就犯大了。”
“你想怎么办,娜塔莎?”玛格丽特问,“回小楼去吧。”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我的心肝!”娜塔莎跪了下来,“求求他们,”她朝沃兰德那边看看,“让我做个女妖吧。我可不要什么小楼!我也不想嫁什么工程师技术员!在昨天的舞会上,雅克先生向我求婚了。”娜塔莎松开拳头,手心里露出了几枚金币。
玛格丽特疑惑地瞅瞅沃兰德。他点点头。于是娜塔莎扑到女主人脖子上,啧地亲了一口,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向窗外飞去。
在娜塔莎适才站立的地方,又出现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恢复了人形,但却满面愁容,甚至还有点怒气冲冲。
“要说打发人,这才是我最乐于打发的呢。”沃兰德厌恶地瞅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为什么特别乐意打发他呢,因为这家伙在这儿纯属多余。”
“我强烈要求给我发一张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阴阳怪气地瞅瞅身后,口气十分倔强,“证明我昨天夜晚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过的。”
“用途呢?”
“为的是给我的夫人看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一般是不开什么证明的,”黑猫皱起了眉头,“不过对您嘛,好吧,可以破一个例。”
没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弄清这话是什么意思,赤身裸体的赫勒早已坐到打字机旁,黑猫则向她口授: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作为运输工具……赫勒,打个逗号,括号里是‘骟猪’……在撒旦舞会上度过了一个夜晚,特此证明。落款是——别格莫特。”
“日期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尖声叫道。
“日期我们不管。写明日期,文件无效。”黑猫边说边匆匆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图章,像模像样地对着它呵了两口气,在纸上盖了个“付讫”,把文件交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后者接过证明,转眼不见。在他的位置上,又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又来了个什么人?”沃兰德用手挡着烛光,嫌恶地问。
瓦列努哈低头叹口气,轻声说:
“放我回去吧,我当不了吸血鬼。那天我跟赫勒一道,差点没把里姆斯基折腾死。我并不愿意吸血。放了我吧!”
“说的什么梦话?”沃兰德蹙着额头问,“里姆斯基是什么人?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阁下,请少安毋躁。”阿扎泽洛说,接着,又转向瓦列努哈:“不许在电话里撒野!不许在电话里说谎!懂了吗?以后还敢不敢了?”
瓦列努哈高兴得脑袋都晕了。他容光焕发,嘴里嘟嘟嚷嚷,连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
“诚心诚意……噢,我想说……大人……吃完午饭马上……”瓦列努哈双手按在胸前,以乞求的目光看着阿扎泽洛。
“好吧,滚回去!”阿扎泽洛说完,瓦列努哈立刻消失。
“现在,让我跟他俩单独谈谈。”沃兰德指着大师和玛格丽特吩咐说。
沃兰德的命令立刻得到执行。沉默片刻之后,沃兰德对大师说:
“这么说你们马上就要回阿尔巴特大街的地下室去啰?那么,还写不写了?理想呢?灵感呢?”
“我再也没有什么理想了,也没有灵感了,”大师说,“身边的一切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只有她。”大师又把手放到玛格丽特头上,“我毁了,我感到寂寞,我不想回地下室去。”
“那么,你的小说呢?彼拉多呢?”
“我恨它,恨这部小说,”大师说,“为了它,我受够了罪!”
“求求你,”玛格丽特悲悲切切地说,“不要这样,干吗要折磨我?你知道,我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了你的这部作品。”玛格丽特又朝沃兰德说:“不要听他的,阁下。他受到的折磨够多的了。”
“不过,总还得写点什么吧?”沃兰德说,“如果犹太总督的事写完了,那就把阿洛伊奇写写也可以嘛……”
大师微微一笑:
“这样的东西拉普尼科娃是不会发表的,而且,也没有意思。”
“那您靠什么来生活?您不得挨饿吗?”
“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大师把玛格丽特一把搂过,抱住她的肩膀说,“她会清醒过来的,然后离我而去……”
“我可不这么看,”沃兰德气狠狠地说,“那么,也就是说,您这位描写彼拉多生平的人要进入地下室,准备在那里守着孤灯,天天过挨饿的日子啰?”
玛格丽特放开大师,热切地说:
“我已经尽了全力,我说了好多好话来哄他,可他就是不干。”
“您对他说的那些好话我都知道,”沃兰德说,“但那还不能算是最有吸引力的话。我要告诉您,”他笑了一笑,转向大师,“您的小说将为您赢得意外的成功。”
“这使我很难过。”大师说。
“不啊,怎么会使您难过呢?”沃兰德说,“没什么可怕的。好吧,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一切都办好了。您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瞧您说的,阁下……”
“那请收下我这点东西作为纪念吧。”沃兰德说罢,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小小的金马掌,上面镶满了一粒粒钻石。
“不行,不行,这干什么?”
“您还想违背我的意愿吗?”沃兰德笑笑问。
玛格丽特的披风没有口袋,所以只好把金马掌裹在餐巾里,系了个结。她回首窗外,见一轮皓月依然精光四射,心中不胜惊讶,便问:
“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怎么还是半夜?不是早就该天亮了吗?”
“节日的子夜嘛,能挽留它片刻毕竟是令人愉快的。”沃兰德回答,“好啦,祝你们幸福!”
玛格丽特犹如祈祷般朝沃兰德伸出两只手,但又不敢走过去,只是轻轻地喊:
“别了!别了!”
“再见!”沃兰德说。
于是,玛格丽特披着黑披风,大师穿着病服,走进了珠宝商太太家的走廊。这里燃着一支蜡烛,沃兰德的侍从们正在恭候。他俩进到走廊,赫勒拎起装小说手稿和玛格丽特那点东西的手提箱,黑猫在一旁给赫勒帮忙。
科罗维耶夫在住宅门口鞠躬告别,然后就消失了。其余的几位都一直送下楼。楼梯间空无一人,经过三楼平台时,有件东西无声息地掉到地上,谁也没发现。到了六单元大门口,阿扎泽洛朝天吹了一口气。待他们刚走到月光照不到的院子里时,见门口躺着一个人,脚蹬长靴,头戴鸭舌帽,看来早已断了气。他们还看到一辆没亮灯的黑色大轿车已经停在那边,透过前窗隐约可以看到里头有只白嘴鸦。
“上帝呀,我的金马掌丢了!”
“上车吧,”阿扎泽洛说,“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回来。很快就能搞清是怎么回事。”他进了大门。
事情原来是这样:玛格丽特、大师和为他们送行的几位出门之前,珠宝商太太住宅楼下四十八号公寓里有个干瘦干瘦的女人,拎着洋铁桶,拿着口袋,出门来到楼梯间。她就是星期三在转门旁洒了葵籽油,给别尔利奥兹酿成大祸的安努什卡。
这女人在莫斯科究竟以何为生?所操何业?眼下无人知晓,将来也未见得有人明白。但见她每天不是拎个桶,就是又拿兜子又拎桶;不是买煤油,就是跑市场;不是在大门口出出进进,就是顺楼梯上上下下。但她最常待的地方还是四十八号公寓的厨房,那是她居住的地方。此外,她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就是:无论搬到哪里居住,那地方马上就会吵得不可开交,所以她又有一个雅号,叫做“瘟神”。
瘟神安努什卡不知为什么总是起得很早。今天更不知为什么十二点刚过,深更半夜就下了床。她先是把钥匙塞进锁眼一拧,鼻子尖伸进了门缝,接着又把整个身子挤出门外,随手把门带好。正打算往前迈步,忽听上层平台门声一响,一个人顺楼梯直滚下来,撞到安努什卡身上,撞得她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了墙上。
“见他娘的鬼!只穿一条衬裤就往外跑,忙的啥?”
这人真的只穿了一套内衣,戴着鸭舌帽,双手捧着皮箱,闭着双眼,用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怪里怪气地回答:
“热水器……矾……光粉刷就花了多少钱哪……”说着竟哭出声来,哭完还大喝一声:“滚!”
随后他拔腿便跑,但不是往下,而是折过头来往上,一直跑到那破了块玻璃的窗前,一个倒栽葱朝窗外扎了出去。安努什卡吓得连后脑勺也忘了,哎哟一声,赶紧跑到窗口,往平台上一趴,脑袋探出窗外,想借着院里灯光查看一下,拎皮箱那人是否在沥青地面上摔成了肉饼。可是沥青地面上却一无所有。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睡眼惺松的怪物从楼里飞出去了,像只鸟儿似的飞得无影无踪了。安努什卡画了个十字,心想:“这五十号公寓,真邪门!难怪大伙儿都说……这房子犯邪……”
没等她琢磨出个头绪,楼上门又是一响,又是一个人跑了下来。安努什卡往墙根紧紧一贴,只见一位可钦可敬的公民,留着山羊胡子,一溜烟窜过她身旁。安努什卡不知怎的觉得此人面孔有点像猪崽。跟头一个人一样,此人毫不顾忌会在沥青路面上摔个好歹,同样穿窗出楼而去。安努什卡早把自己出门要干什么忘得一干二净,傻在楼梯上,连连画着十字,喊了好几声“哎哟”,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过了不大会儿,第三个又打楼梯上跑下来了。这家伙没留胡子,圆脸刮得光光溜溜,穿了一件托尔斯泰衫,照样也是打窗户里飞了出去。
安努什卡有一大优点,即求知欲特强,所以她拿定主意等下去,看看是否还能出现什么奇迹。楼上门又打开了。这回下来的可是一大帮人,但不是往下跑,而是用正常的速度往下走。安努什卡赶紧离开窗口,跑到楼下自家门口,匆匆把门拉开,闪了进去。只见她那只被好奇心撩拨得有如疯狂的眼睛在特意留下的那条窄缝里熠熠发光。
一个似病非病、满面胡须、头戴黑色小帽、身穿长袍的怪人,拖着虚飘飘的步子向下走来。安努什卡影影绰绰仿佛见到个披黑袍的太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的胳膊。看来,那位夫人不是光着脚,就是穿了双进口的、可是已经撕成一片片的透明鞋。呸!那哪是穿的透明鞋呀!原来那太太竟光着身子!喏,披风是光着身子直接披上去的。“哎哟哟!这房子可真够邪门的……”一想到明天可以到邻居当中去大讲新闻,安努什卡心里乐得简直要唱出来。
穿得怪里怪气的太太身后,又跟着一个精赤条条的女人,手捧小皮箱,还有一只大黑猫跟在皮箱旁窜前窜后。安努什卡把眼睛擦了又擦,险些没尖叫起来。
行列的最后,是一个瘸腿、独眼的矮个子洋人,穿的是白色燕尾服背心,扎着领结,没穿外衣。一行人经过安努什卡身边,浩浩荡荡地往下走。这时,有件东西掉在楼梯台上,轻轻一响。
安努什卡听得脚步渐寂,便蛇似的从门里溜了出来,贴墙根把桶放好,往平台上一趴,两手就摸开了。一摸摸到块小餐巾,里头包着个沉甸甸的东西。小包打开之后,安努什卡把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她把那宝贝凑到眼前瞅了又瞅,双眼射出狼一般贪婪的光,脑海里顿时搅起一股旋风。
“我一问三不知,啥也没见着!……要不要找我大侄子商量商量?再不就把它切成几段?……钻石可以抠出来,一颗一颗卖:一颗卖到彼得罗夫卡,一颗卖到斯摩棱斯克市场……反正我一问三不知,啥也没见着……”
安努什卡不想进城逛去了。她把拾到的东西揣进怀里,拎起铁桶,刚想开溜进屋,面前突然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没穿外衣、戴白衬胸的家伙。鬼知道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但听那人轻喝:
“金马掌和小餐巾交出来!”
“什么小餐巾、金马掌的?”安努什卡装疯卖傻的本事真是头一等,居然反问了一句,“哪见着什么小餐巾了?公民,您别是喝多了吧?”
戴白衬胸的男人二话不说,用跟公共汽车扶手一样硬邦邦凉冰冰的手指掐住了安努什卡的喉咙,憋得她胸口一丝气也透不上来。铁桶从手里摔到平台上。没穿外衣的洋人把安努什卡的喉咙卡了一会儿之后,松开了手指。安努什卡咽了一口气,挤出了笑脸。
“噢,是小金马掌呀?”她说,“您等等!原来是您的金马掌呀?我一看,在小餐巾里头包着呢,怕给别人捡了去,特地给您收着呢。要不,上哪儿找去呀!”
洋人得了小金马掌和小餐巾,并起双脚对安努什卡连连鞠躬,紧紧握住她的手,热烈地感谢她,带着浓浓的外国腔说:
“实在太谢谢您啦,夫人!这只金马掌是纪念品,对我非常珍贵。多亏您保存了它,请允许我送您二百卢布。”说罢立即从背心里掏出钱来,往安努什卡手里一塞。
安努什卡拼命装出一副笑脸,大声说:
“哎呀!太谢谢您啦!麦尔西!麦尔西!”
慷慨的外国佬一步跳下整整一截楼梯,就在他即将隐没的当儿,又一点不带外国腔地从楼下喊了一句:
“你这个老妖婆,下回再捡到别人的东西,往民警局交,别往自己怀里掖!”
安努什卡被楼道里的怪事闹得脑袋嗡嗡直叫,心里七上八下,嘴里一直下意识地喊:
“麦尔西!麦尔西!麦尔西……”可外国佬早就没了影儿。
阿扎泽洛把沃兰德的礼品交还给玛格丽特,向她告别,又问她坐得是否舒服。赫勒还跟玛格丽特交换了深深一吻。黑猫吻了她的手。送行的人向倒在后座死沉沉一动不动的大师、向白嘴鸦分别挥了挥手,也不走楼梯,在空中一闪即逝。白嘴鸦亮起车灯,把车驶过门洞里睡死过去的人身旁,驶向大门外。在永难入眠的繁华的花园街上,车灯汇入了一片灯火中。
一小时后,阿尔巴特大街的一条胡同里,在一幢小楼地下室的外间,心潮激荡的玛格丽特悄悄流下了幸福的眼泪。一切还是同去年秋天那可怕的夜晚之前一样,餐桌上铺着天鹅绒台布,摆着一盏带灯罩的台灯。灯旁是插有铃兰的花瓶。玛格丽特坐在那里流眼泪,在经历了心灵的震撼之后,她体验到了幸福。她的面前摊放着那本被火烧焦了边缘的笔记本,旁边是高高一大摞未被烧毁的稿本。屋里静悄悄的。隔壁小屋里大师盖着病服在沙发上酣睡。他的鼻息平缓而均匀。
玛格丽特哭了好一阵,又拿起没烧毁的稿本,翻到她在克里姆林宫墙边同阿扎泽洛会面前多次诵读过的段落。玛格丽特难以入眠,伸出手满腔柔情地抚摩着手稿,宛若抚摩着心爱的猫儿。她把稿本拿在手里摆弄着,翻来覆去地欣赏,一会儿打开扉页,一会儿又翻到结尾。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这一切别又只是魔法的力量吧?说不定转眼之间稿本又要化为乌有,她又要回到那座小楼,回到那间卧室,一觉醒来,说不定还要去投河自尽。不过,这可怕的念头只是她长期蒙受磨难引发的回音。什么都没有化为乌有,全能的沃兰德果然无所不能,玛格丽特现在可以随心尽情地把手稿翻得沙沙作响,想翻多久就翻多久,哪怕是一直翻到天亮。她可以看它,亲它,反反复复朗诵它:
“地中海上爬来一股黑气,遮蔽了总督大人恨之入骨的城市……”是的,一股黑气……
(1) 法语,意为地位高贵让人受罪。
(2) 彼此挽臂喝酒,从此以“你”而不是“您”相称,以示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