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麻雀山上
雨过天晴。一道七彩长虹有如穹门,横贯整个莫斯科上空,朝着莫斯科河水面倒挂下来。在高高山冈的两片小树林之间,出现了三个身影——沃兰德、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骑在三匹鞍辔整齐的黑骏马上,正在向对岸的城市眺望。成千上万扇西向的窗户,遥对圣处女修道院那缀有许多装潢雕饰的塔楼,在夕照中闪烁着万点金光。
随着一阵破空之声,阿扎泽洛降落在三人身旁——他们正在等待他。大师和玛格丽特也紧随其后,追着他那条黑尾巴似的披风飞落下来。
“又来打扰你们二位啦,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还有大师。”沃兰德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你们不会责怪我吧?我看,你们也不会为此而后悔。好了,”他又对大师单独说,“同城市告别吧,咱们该动身啦。”沃兰德伸出戴着喇叭筒式黑手套的手,指着对岸在玻璃窗上燃烧的无数残阳,指着笼罩这些残阳的烟雾,和城市里蒸发了一天的水气。
大师跳下马鞍,拖着长可及地的黑色披风,离开了勒马站在一边的几位,跑到悬崖边。大师眺望着城市。起初,他的心头漾起了一丝凄苦的惆怅,随之又变成一种甜丝丝的不安,一种茨冈人即将踏上流浪之途时的激动。
“这可是永诀啊!……真该好好体味一下!”大师舔舔干裂的嘴唇悄声说。他开始潜心捕捉、仔细察辨内心的感受。他觉得内心的激动变成了一种蒙受奇耻大辱的痛切。然而这种痛切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如烟逝去了。不知为什么,一种骄矜的冷漠却油然而生,最后,又终于变成了对永恒安宁的预感。
骑士们在等待大师,他们默望屹立在悬崖边的那条颀长的黑色身影——它做着手势,一会儿昂首向上,仿佛将目光投向了城市远端的郊区;一会儿又垂头向下,仿佛审视脚底被践踏的枯萎的荒草。
不甘寂寞的别格莫特打破了沉寂:
“阁下,让我在纵马疾驰之前吹一声口哨,以示告别吧。”
“会不会吓着这位夫人?”沃兰德回答,“再说,可别忘记,今天你所有的这些胡作非为,至此也该告一段落了。”
“噢,不要紧,不要紧,阁下,”玛格丽特横坐在马背上,双手叉腰,窄长的斗篷后襟一直垂到地面,“答应他吧,随他吹去吧。远行在即,我突然觉得心里怪难受的。阁下,您看,尽管你知道这条路走到头就会迎来幸福,但产生这样的感受不也依然十分自然吗?他能让咱们开开心倒也不错,我真怕那种洒泪而别的场面,会把动身时的情绪弄得一团糟。”
沃兰德朝别格莫特微一颔首,后者立即跳下马背,将二指伸入口中,鼓起双腮,打了个呼哨。玛格丽特双耳一阵鸣响,胯下马扬起前蹄,林中枯枝簌簌坠地。一群鸦雀冲天而起,接空烟尘卷向河边。但见河心一艘汽艇正驶过码头,几顶帽子从乘客头上刮到了水中。
呼哨使大师吃了一惊,但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动作变得更加激动不安,举向昊天的手臂仿佛在对城市发出警示。别格莫特得意扬扬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打了个呼哨不假,”科罗维耶夫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说,“也的确算得是一声呼哨。不过,平心而论,打得也太一般了!”
“可不,哪赶得上唱诗班指挥呀。”别格莫特有点生气,还突然朝玛格丽特挤了一下眼睛。
“好久没打过呼哨了,让我也来献献丑。”科罗维耶夫说着搓搓手,把手指也伸进了口中。
“你可得注意,千万别伤害着什么!”只听沃兰德在马背上厉声说。
“阁下,请放心,”科罗维耶夫说罢舒掌抚胸,“不过是寻寻乐子罢了,绝对是寻寻乐子……”只见他像个胶皮人似的向上伸拔,右手手指编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螺旋状的奇妙的东西,然后陡然散开,打出一声呼哨。
玛格丽特耳中根本没听见这声呼哨,只是眼中突见一股大力,把她连同胯下烈马一齐抛到了十俄丈开外,身边一株橡树陡然连根拔起,大地道道坼裂,一直伸展到河边,大片河岸连同码头和一座餐馆崩塌进河心,河水沸腾,激射而上,直冲平坦如砥绿草如茵的对岸,把一艘河上客运汽艇冲上了岸,但船上的乘客却没有一个受伤的。一只白嘴鸦被法果特的呼哨惊死,吧嗒一声坠落在玛格丽特那匹喷鼻刨蹄的坐骑之前。
这声呼哨使大师打了个激灵。他抱住脑袋,跑回那几位正在等待他的旅伴身边。
“怎么样?”沃兰德骑在高高的骏马上转身问他,“告别仪式结束了吗?”
“是的,结束了。”大师说。他已经平静下来,勇敢地直视着沃兰德的面孔。
于是,沃兰德那威严的号角般的声音,在群山之巅回荡开来:
“走啰!”接着,响起了别格莫特的呼哨和狂笑。
骏马向前冲去,骑士们腾空而起,飞向远方。玛格丽特觉得,她那疯狂的坐骑正啮噬着、撕扯着嚼铁。沃兰德的披风在整个马队上方飘扬,渐渐遮没了傍晚的天空。刹那间,黑色披风卷起一条缝隙,玛格丽特乘机回首远望,发现身后不仅见不到色彩缤纷的塔楼,和盘旋于塔楼上空的那架飞机,就连整个城市也早已从视野中消失。它陷入地底,只留下了一团浓浓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