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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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来吧,读者!谁告诉你世上没有真正矢志不渝的永恒爱情?把那条撒谎造谣的烂舌头给我割下来!

跟我来,我的读者,紧紧跟着我!让我来向你展示这样的爱情!

唉!当时间已过半夜,大师心怀苦闷,在医院对伊万诉说,自己已被人忘怀的时候,他可是大错特错了。怎么可能!她当然不会把大师遗忘。

让我们首先来说一说大师不愿向伊万暴露的秘密吧:他的情侣叫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关于这个女人,大师对倒霉的诗人讲的一切全是实话。他所描述的心上人没有半点夸大。玛格丽特的确是既聪明又漂亮。还有一条也该提上一句,那就是:我们有十足把握断言,为了能过上玛格丽特那种日子,多少女人都会情愿做出一切牺牲。玛格丽特年届三十,尚未生育。丈夫是一位大专家,不但完成过一项极为重要的发明,对国家大有贡献,而且年轻、英俊、善良、诚实,十分宠爱自己的妻子。夫妻二人在阿尔巴特大街附近的一条小街上,占了一幢典雅的花园洋房的整整上面一层。那可是个迷人的地方!只消到那边花园里去看看,就不能不相信这一点。你尽可以来找我,我会把地址告诉你,还会告诉你怎么走。那座小楼至今依然完好无损。

玛格丽特不缺钱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丈夫的朋友里头,也有不少一点都不俗的人。玛格丽特从来用不着去碰汽油炉子,更没尝过几家合住一套房的滋味。总之……她幸福吗?——一时一刻也没有幸福过!自打十九岁嫁人,住进小洋楼,她就再没见过幸福。天哪!这个女人还想要什么?她的眼睛里为什么总是燃烧着难以捉摸的火花?这个一只眼睛微微睨视、春天里总戴着几朵金合欢花的女妖精,她到底还想要什么?不知道,我实在说不清。她说她需要大师,根本不需要什么哥特式的小楼,也不需要独门独户的花园,更不要钱。这显然是真话。她爱大师,她没有撒谎。

就连我,一个局外人,一个说实话的人,一想到玛格丽特第二天来到大师那小屋时的滋味,心也不由得抽紧了(幸好丈夫没有如期归来,玛格丽特跟他没谈上)。她发现大师失踪,便千方百计到处打探他的下落。这当然不会有结果,于是只好又回小洋楼去苦挨日月。

人行道和马路上肮脏的积雪渐渐消融,阵阵略带霉味的春风不断向气窗里吹拂,自打这时起,玛格丽特的心里比冬天更难过了。她时不时偷着伤心流泪,一哭就是好久。她说不清自己的心上人眼下是死是活。这种没指望的日子越是往下熬,她就越是常觉得自己的爱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尤其当黄昏降临的时候,心情更是如此。

要么就把他忘却,要么就自己去死。总不能一直这么拖。这样的日子怎么挨?忘了他吧,无论如何,还是把他忘了算了!可苦就苦在说什么也忘不了。

“是啊,是啊,归根结底,还是那天走错了一步!”玛格丽特坐在炉旁,呆望着炉火说。这火,是为了纪念大师写本丢·彼拉多时的那堆火而点燃的。“那天晚上干吗我要离开他?干吗?这不是发疯吗?第二天虽说回去了,并没有食言,可到底还是太迟了。是啊,我就跟那不幸的利未·马太一样,回去得太迟了!”

当然,这些话都是蠢话,因为当夜即使留在大师家里,于事又何补呢?难道还能救得了大师吗?可笑!……我们可以发出这样的感叹,不过,在一个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女人面前,这样的话又怎能说得出口呢?

那天恰好是莫斯科出现魔法师,荒谬绝伦的混乱层出不穷的星期五,也就是别尔利奥兹的姑父被逐回基辅、会计师被逮捕、大量糊里糊涂的怪事频频发生的日子。时近中午,玛格丽特才在她那天窗对着一座塔式楼顶的卧室里醒来。

这回玛格丽特一反常态,醒来后没哭。她有一种预感,觉得今天准会发生一些变化。她把这种预感小心翼翼珍藏心头,生怕它会消失。

“我相信,”玛格丽特庄严地悄声说,“我相信!肯定会有转机!肯定!说实在的,为什么我就该一辈子受苦受难呢?我承认我撒谎,我骗人,我过的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秘密生活。不过,总不该光为这个就罚我这么受罪吧?……迟早总会有转机的,因为世界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再说了,我的梦一向灵得很,这我敢担保……”

玛格丽特呆望着洒满阳光的殷红窗帘,悄声自言自语。她心神不宁地套上衣服,坐在三折镜前,梳理着卷曲的短发。

玛格丽特夜里的梦的确不一般。整整一个冬天她虽那样苦闷,但始终没梦见过大师。一到夜里,大师就同她分手了。苦苦的相思只是在白天。不料这回居然得以梦魂相见了。

梦里玛格丽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惨淡、凄凉,头顶是早春阴沉沉的天空,大块大块乌云犹如奔马,一群白嘴鸦在无声无息地飞翔。一道歪歪斜斜的小桥,底下是一溪浑浊的春水。一株株毫无生趣的秃树,仿佛鹄立的乞丐。眼前是孤零零的一棵白杨树,远处是一片菜园。再过去,林木掩映之间,有一座圆木垒成的小屋——它像是一间单独的厨房,又像是一间澡堂子,鬼才晓得是什么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小木屋的门敞开了,从屋里走出来的竟是他。距离虽然很远,却看得相当清楚。他衣衫褴褛,瞧不出穿的是什么。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病恹恹的眼睛透出一股惊惧不安的神色。大师朝她招手,呼唤她。玛格丽特踏着一个个荒草墩子朝他飞奔,凝滞的空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醒了。

“这个梦有两种圆法。”玛格丽特暗自推断,“如果他死了,而且还召唤我,那就是说,他来找我了,我也就不久于人世了。如果他还活着,那意思就是说,他让我别忘了他!他想说我们一定会团圆……是的,我们很快就会团圆!”

玛格丽特穿好衣服,情绪依然十分亢奋。她心想,其实,眼下就有个挺不错的机会,何不抓住它好好利用一番呢?丈夫出差了,三天后才能回来。整整有三个昼夜她可以独自一人,谁也不会来打扰她的遐思冥想。这幢小楼二楼上的全部五个房间,这一大套成千上万莫斯科人垂涎三尺的住宅,如今全归她一人支配了。

然而,有了这三整天的时间之后,在这幢十分讲究的住宅中,玛格丽特却偏偏选中了一个远非美妙的角落。她喝完茶后,就钻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黑房间。这里堆着几口箱子,还有两只存放杂物的大柜。她蹲下来,拉开头一口大柜下面的抽屉,在一堆碎绸子底下找出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玛格丽特手里拿的是一本褐色皮面的旧相册,里头存有大师的一张相片,还有一个在大师名下存款一万卢布的储蓄折、几片夹在玻璃纸之间的干枯的玫瑰花瓣,和一个打满了字、下端烧残了的笔记本。

她拿着这几件宝贝回到卧室,把照片嵌放在三开梳妆镜上,坐了一个来钟头,翻动着膝头摊开的烧焦的笔记本,一遍又一遍读着那些烧得没头没尾的句子:“……地中海上爬来一股黑气,遮蔽了总督大人恨之入骨的城市。圣殿和威严的安东尼塔之间,座座吊桥消失了。这股深不可测的溟濛之气自天而降,吞没了跑马场上张着双冀的一座座神像,吞没了筑有一个个箭孔的哈斯莫尼宫,吞没了市场、一排排木棚、陋巷、池塘……耶路撒冷,这伟大的城市,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

玛格丽特还想往下读,可下边除了一道烧得弯弯曲曲的黑纸边,什么也没有剩下。

玛格丽特擦擦泪水,放下笔记本,双肘支在梳妆台上,对着镜子呆坐了好久,盯着照片看了又看。后来泪水干了,她把这些东西仔细收好,又藏进了碎绸子堆里。铁锁在黑房间里咔嚓一响,锁上了。

玛格丽特在前厅穿上大衣,想出去散散心。她家的保姆叫娜塔莎,一个小美人,请示她第二道菜做点什么,回答是随便做点什么都行。娜塔莎为了解闷,同女主人闲聊起来。天知道她呱呱些个什么!她说,听人讲昨晚有个魔术师,在个什么剧院表演了好多节目,谁看了都直喊“哎哟”。魔术师白送每个观众两瓶外国香水,外带高腰丝袜。后来散场出来,大家突然统统变得一丝不挂了!玛格丽特一下子坐到前厅镜子前的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娜塔莎,你可真不害臊!”玛格丽特说,“你可是个知书达礼的聪明姑娘……排队的人乌七八糟什么都讲,可你也跟着乱嚼舌头!”

娜塔莎双颊腾起红云,急匆匆分辩道,她一点也没瞎说。今天在阿尔巴特大街一家食品店,她就亲眼见到个女的,进店时鞋还穿得好好的,等站到收款台前付款时,脚上的鞋却不翼而飞了。她光着脚,只剩下一双袜子,这下傻眼了,袜子后跟还露了个大窟窿!那双鞋就是魔术表演时得的。

“她就那么走了吗?”

“就那么走了!”娜塔莎嚷着说。怕女主人不相信,脸涨得越来越红,“还有呢,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昨天夜里民警抓了一百来号人。看完这场演出,好几个女的只穿一条衬裤就上了特维尔大街乱跑哩。”

这段可笑的谈话结束时,娜塔莎也意外地收到了一份礼物。玛格丽特到卧室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双丝袜、一瓶花露水。她对娜塔莎说,她也要变魔术,就把袜子和花露水都送给了娜塔莎。还说对她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别光穿双袜子就到特维尔大街去乱跑,也别听达丽娅瞎说八道。女主人和保姆亲吻了一下,便分了手。

无轨电车在阿尔巴特大街飞驰。玛格丽特靠在舒适的软椅上,自顾想着心事。坐在前面的两个男人正在悄悄说话,声音不时飘入她耳中。

这两人频频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生怕有人偷听,嘁嘁喳喳不知扯些什么。靠窗一位是个壮壮实实的汉子,肉墩墩的,一对小小的猪眼骨碌骨碌直转。他压低声音对矮个子同座说:只好拿块黑布把棺材罩住了……

“这怎么可能?!”小个子惊奇地悄声说,“简直是奇闻!……那么,热尔德宾又采取了什么对策?”

透过无轨电车平稳的嗡嗡声,窗边飘过来几句话:

“惊动了刑侦局……丑闻……简直神了……”

从这些片言只语中,玛格丽特总算拼凑出一点连贯的东西。原来这两位公民咬耳朵嘀咕的是一件死人的事(究竟是谁,他们并未提及),说是今天一早,有人从死者的棺材里偷走了他的脑袋……

从棺材里偷脑袋之类的胡言乱语搞得玛格丽特腻歪透了。终于挨到了该下车的时候,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

又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已经坐到了克里姆林宫墙下一张长椅上,正好面对着练马场。

头上是耀眼阳光,她眯起眼睛,想起夜里的那个梦,想起一年前的今日,就在此时此刻,而且就是这张长椅,她跟大师并肩而坐,黑色手提包也在长椅上放着。今天虽没有大师陪伴,但玛格丽特却在心里同他交谈。“为什么总不捎信来?你不爱我了吗?我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一点。那么,你死了吗?……那就求求你,放开我吧,让我安安生生过日子,自由自在呼吸……”玛格丽特又自言自语代他作答:“你是自由的……我怎会抱着你不放呢?”接着又回过头来反驳他:“你这算什么回答呀?不,还是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吧,只有那时我才能自由……”

玛格丽特身旁人来人往,一个男士瞟着这位衣着考究的女子,被她的美貌和形孤影只的处境迷住了。他咳嗽一声,侧身在玛格丽特那张椅子的另一头坐下来,鼓起勇气说:

“今天天气绝对不错……”

但玛格丽特凛若冰霜地白了他一眼,弄得他不得不抬身便走。

“你看,这就是个例子,”玛格丽特暗自对占有她整个身心的人说,“其实,我又何必把人家轰走呢?我很寂寞。这个家伙对女人献献殷勤又有什么不好?也许,‘绝对’这两个字用得太蠢?……为什么我非得像只猫头鹰似的独守在宫墙边呢?为什么我非要被排除在生活之外?”

想到这儿,玛格丽特忧思萦怀,心灰意懒。突然,早晨曾一度体验过的那种期待和激动像涨潮似的又在她胸中一涌。“啊,要出现转机了!”浪潮又是一涌。她这才明白,原来那是一股声浪。透过街市的喧闹,越来越清楚地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鼓声和有点儿走调的号角声。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策马从花园栅栏旁缓步而过的骑警,后面跟着三个徒步民警。接着,一辆载着乐队的卡车缓缓驶来。再往后,是一辆崭新的敞篷灵车在徐徐前进,车上灵柩四周堆放着花圈,三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守护在灵柩四角。

虽说玛格丽特离着还有一段距离,但也看出了灵车上为死者执绋的那几位有点魂不守舍,表情怪诞。特别是跟在灵车左后角地上走的那位女公民更是明显。她那胖乎乎的双颊仿佛被什么神秘而有趣的东西撑得从里往外鼓了起来,胖成一条线的小眼睛闪烁着模棱两可意义暧昧的火花,仿佛再等那么一会儿,这位急不可耐的女公民就会朝死者眨眨眼睛说:“你们见过这样的事吗?这可是天意!”跟在灵车后面缓缓而行的送葬者约有三百来人,脸上也是一副惶然的表情。

玛格丽特目随送葬的行列远去,凄凉的土耳其鼓越敲越弱,最后只剩下“嘭丝,嘭丝,嘭丝”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想:“多奇怪的葬礼……这‘嘭丝嘭丝’的声音真叫人伤心!啊,真的,只要我能打听出他究竟是死是活,我情愿把自己的灵魂舍给魔鬼!……真有意思,这是给谁送葬?拉着这么一副副奇怪的面孔?”

“这是给别尔利奥兹送葬,”身旁一个男人齉声齉气地说,“他是莫斯科文协主席。”

玛格丽特好不奇怪,扭头见长椅上坐着一位公民——八成是乘她专心致志观看葬礼的时候悄悄坐到身边来的。难道是她心神不宁,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声?

送葬的行列这会儿停了下来。大概是信号灯挡住了去路。

“是啊,”陌生人接着说,“这帮人心情真怪。明明给死者送葬,琢磨的却是脑袋丢到哪里去了。”

“什么脑袋?”玛格丽特问,一边也仔细打量着这位突如其来的邻座。这人是矮个子,火红头发,嘴里支出一颗獠牙,穿了件结结实实的条纹料上装,衬衣浆得笔挺,一双漆皮鞋,头戴圆顶礼帽,领带颜色十分鲜艳。最奇的是在男人们通常插一块手绢或是自来水笔的胸兜里,却插了一根啃剩下的鸡骨头。

“您还不知道?”红毛说,“今天早晨在格里鲍耶陀夫大厅,死者的脑袋被人从棺材里偷走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玛格丽特脱口问道。这时她想起了无轨电车上那两个嘀嘀咕咕的乘客。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红毛大大咧咧地说,“不过我觉得这事倒不妨问问别格莫特。他这家伙手脚也太麻利了,居然闹出这么大乱子来!主要是闹不明白:谁要这个脑袋?有什么用?”

玛格丽特虽说有自己的心事,但这位陌生人的奇谈怪论却不能不使她愕然。

“对不起,”她突然提高声音,“哪个别尔利奥兹?就是今天报上登的……”

“正是,正是……”

“那么,跟在棺材后面的都是文学家啰?”玛格丽特问。

“那是自然!”

“您认识他们都是谁吗?”

“个个都认得。”红毛答道。

“请问,”玛格丽特声音喑哑了,“这里头有个评论家拉通斯基吗?”

“能少得了他!”红毛说,“第四排头上那个就是。”

“黄头发的那个?”玛格丽特眯起了眼睛。

“喏,灰头发的那个……看见了吗?两眼朝上翻的那个!”

“模样儿活像个神甫的?”

“对,就是他!”

玛格丽特别的什么也没再问,眼睛直勾勾盯住拉通斯基。

“我看,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红毛笑眯眯说,“您好像恨透了这个拉通斯基?”

“恨的还不止他一个呢,”玛格丽特咬牙切齿地说,“不过,说这些没意思。”

送葬的行列继续前进,步行的人通过之后,接着是一辆辆多半没坐人的空轿车。

“那当然,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谈这些有什么意思!”

玛格丽特一愣:

“您认识我?”

红毛没回答,却把圆礼帽往起一抬。

“瞧这副嘴脸,活像个土匪!”玛格丽特打量着对方暗忖,接着冷冰冰地说:“可我并不认识您。”

“您哪里会认识我!不过,我可是奉命找您有事的。”

玛格丽特脸色煞白,身子向旁一闪。

“我不明白,什么事?”

红毛回头看看,神秘兮兮地说:

“派我来请您今晚光临做客。”

“您别是说梦话吧?做什么客?”

“到一位非常显贵的外国人家里去。”红毛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玛格丽特勃然大怒。

“三百六十行居然出了你这么一行——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皮条!”说着,她起身就走。

“完成这样的任务真倒霉!”红毛背过脸,冲着离他而去的玛格丽特喊了一声,“蠢婆娘!”

“坏蛋!”她转过头回敬了一句。只听红毛在她身后说:

“地中海上爬来一股黑气,遮蔽了总督大人恨之入骨的城市。圣殿和威严的安东尼塔之间,座座吊桥消失了……耶路撒冷,这伟大的城市,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让您和您那烧毁的笔记本、枯干的玫瑰花见鬼去吧!您就这么独自坐在长椅上,求他赐还您自由,赐还您自由呼吸的机会,求他永远从您的记忆里消失吧!”

面无血色的玛格丽特重回长椅旁。红毛眯起眼睛看着她。

“我简直不明白,”玛格丽特轻声说,“要说那些手稿,事情倒也容易打听……可以钻进屋偷看……还可以买通娜塔莎……可您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的事呢?”她苦恼地蹙起眉头,又说了一句,“告诉我,您是什么人?哪个部门的?”

“真乏味……”红毛怨声怨气地说,“对不起,我早就对您说过,我哪个部门也不是!请您坐下好不好?”

玛格丽特服服帖帖照办了,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您是什么人?”

“好吧。我叫阿扎泽洛,不过告诉您也等于没告诉。”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从哪儿知道这手稿的?还知道我想些什么?”

“不能告诉!”阿扎泽洛干巴巴地说。

“您知道他的什么消息吗?”玛格丽特像求什么似的低声问。

“就算知道吧。”

“求求您,只要告诉我一件事……他还活着吗?别折磨我!”

“活着,活着。”阿扎泽洛不大情愿地说。

“上帝啊!”

“请别激动,也别大呼小叫。”阿扎泽洛皱起眉头。

“对不起,对不起。”玛格丽特喃喃地说,这会儿她已经温驯得像只绵羊了,“不错,我对您发了火。可您也该明白,在大街上公然拉一个女人去做客……请您相信,绝不是我有什么偏见,”她苦笑了一下,“不过我从没见过什么外国人,也根本不想跟他们打交道……更何况我的丈夫……我的悲剧就在于跟一个我一点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我认为如果因此而毁了他的一生,倒也确实不应该……他可是对我实心实意,真好……”

阿扎泽洛对这段没头没脑的话显然一点不感兴趣,他硬着头皮听完之后,板起面孔说:

“请您先听我说两句。”

玛格丽特倒是蛮听话,不开口了。

“我请您去见这个外国人一点不会有危险,而且保证不会有人知道这次访问。这全包在我身上。”

“他要我干什么?”玛格丽特悄悄问。

“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我得对他以身相许才行。”玛格丽特在沉思。

阿扎泽洛对这种说法报以高傲的一笑,他这样说:

“告诉您吧,换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唯恐求之不得,”嘲笑扭曲了阿扎泽洛的丑脸,“不过您一定感到失望,这种事不会发生!”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外国人?!”玛格丽特心慌意乱地嚷了一声,招引得长椅旁的过路人都回头瞅她。“我去见他有什么意思?”

阿扎泽洛俯身,话里有话地对她说:

“这意思可大了……您可以有个机会……”

“什么?”玛格丽特又叫起来,眼睛也瞪得溜圆,“如果我没有弄错,您是在向我暗示,我可以在那边打听到他的消息,是吗?”

阿扎泽洛默默点点头。

“走!”玛格丽特一把抓住阿扎泽洛的胳膊,斩钉截铁地说,“走,上哪儿都行!”

阿扎泽洛轻舒一口气,靠到椅背上,把上头刻的“妞拉”二字盖住了。他阴阳怪气地说:

“这些娘们,真难对付!”接着把两腿远远向前一伸,双手插进裤兜,“你倒说说,干吗要把这差事派给我?还不如让别格莫特干的好。他可比我迷人多了……”

玛格丽特苦笑一下说:

“您别再故弄玄虚跟我打哑谜了!我本来就是个苦命人,你们何必还要乘人之危?我知道我正被卷入一宗奇怪的事件,不过我发誓,这完全是因为您提起了他!我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弄得我脑袋都晕了……”

“别说得叫人怪心酸的……”阿扎泽洛扮了个鬼脸,“您也该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要说见见剧场管理员,赏他一记耳光,或是打发姑父出门,开枪打伤个什么人,这类雕虫小技倒都是我的拿手好戏。可是跟陷入情网的女人磨牙,我可没这份能耐!……求您都求了足足半个小时啦,到底去不去?”

“去。”玛格丽特回答十分干脆。

“那么劳驾,请收下。”阿扎泽洛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只金质的小圆盒,递给玛格丽特,“您倒收起来呀,不然,过路的都要瞧咱啦。这盒子对您有用。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最近半年来,您可熬苦得老多了。”玛格丽特脸一红,一声没吱。阿扎泽洛接着又说:“今天晚上九点半,劳驾把衣服全脱下来,用盒子里的油膏把脸和身上都擦一遍。然后可以随您的便,只是别离开电话,十点我给您打电话,把该告诉您的全告诉您。您什么也不用操心,会把您送到该去的地方。您绝不会遇上任何麻烦。听懂了吗?”

玛格丽特稍停了一会儿答道:

“懂了。这玩意儿这么沉,准是纯金的。好吧,我全明白了,你们这是在收买我,把我拖进一桩肮脏的交易,我会为这件事吃大苦头的……”

“这是什么话!”阿扎泽洛几乎咬牙切齿,“您又来了……把油膏还给我!”

“不,请等一等……”

玛格丽特把金盒子攥得更紧了,她接着说:“不,你等等!……我明白我要去干什么。我要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希望。不过我想对你说,如果你要是坑害我,那你就太可耻了!是的,可耻!我将为爱情而牺牲!”玛格丽特一拍胸膛,举目望着太阳。

“还给我!”阿扎泽洛恶狠狠地吼道,“还给我!都他妈的见鬼去吧!让他们派别格莫特来办好了!”

“噢,不!”玛格丽特叫起来,把路人吓了一跳,“我全答应。我答应表演这出抹油膏的闹剧,我答应,哪怕走遍天涯海角,哪怕跑到魔鬼身边!我不还给你!”

“瞧!”阿扎泽洛冷不防喊了一声,瞪起眼珠,瞅着花园的铁栏杆,伸出手朝旁边一指。

玛格丽特随着手势转过身去,但什么也没发现。待到她扭头再想问问阿扎泽洛干吗要无缘无故地喊这么一声时,眼前连个人影也没有了——跟玛格丽特谈话的神秘人物失踪了。


第十八章 不走运的来访者第二十章 阿扎泽洛的油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