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撒旦大舞会
子夜临近了,一切都得抓紧。周围的一切在玛格丽特眼里看起来都好像模模糊糊。她便记得好像亮着几根蜡烛,还看到有个宝石的浴缸。当玛格丽特躺进浴缸的时候,赫勒和帮她洗浴的娜塔莎便把一种又热又稠的红色液体浇到她身上。她感到嘴唇上有一种咸滋滋的味道,这才明白,用来洗浴的原来竟是鲜血。淋漓的鲜血后来又被一种浓浓的、粉红透明的东西所代替。玛格丽特的脑袋被这种粉红色油脂熏得晕晕忽忽。后来她又被安置在一张水晶榻上,赫勒和娜塔莎用一张张大绿叶子擦拭她,擦得浑身都焕发出光泽。
黑猫也闯进来帮忙了。它在玛格丽特的脚边一坐,替她揉搓双足,样子就像是在街头给人擦皮鞋。
玛格丽特记不得是谁用白玫瑰花瓣为她缝制了一双舞鞋,也记不得这双鞋如何自动扣上了金色的扣襻。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她拉了起来,拥到镜前,她的头上还戴了一顶闪闪发光的镶钻石的王冠。科罗维耶夫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把一条沉甸甸的项链套到玛格丽特脖子上。项链上坠了一只又大又沉的黑狮子狗雕像,四周还镶着椭圆形边框。这件装饰品对王后来说简直是个负担。链条磨着她的脖子,雕像坠得她腰都直不起来。但有一些东西却补偿了玛格丽特由于项链和黑色狮子狗而感受的不便,这就是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对她所表示的尊敬。
“不要紧,不要紧!”科罗维耶夫站在带浴缸的房间门口喃喃说,“实在没法子,不得不如此……王后,现在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一项最后忠告。来宾中什么人都有,啊,那可真叫做形形色色!但是,玛尔戈王后,请您绝不要给任何人以特殊礼遇!如果您对谁有所不满……这我知道,您当然也不会在脸上表露出来。哦,这个问题您根本就不用考虑!他准会立刻就发现这一点!要喜欢他,王后,要喜欢他!舞会女主人会因此而百倍得到报偿。还有一点,就是千万不要冷遇了任何人!如果实在来不及说上一两句话,那就给个微笑也好,哪怕是脑袋微微点上那么一点!怎样都行,但千万不能对人冷淡,否则他们就要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了……”
玛格丽特在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陪同下,从洗澡间一步跨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我,我,”黑猫悄声说,“我要发信号了!”
“发吧!”科罗维耶夫在黑暗中回答。
“舞会开始!!!”黑猫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紧跟着玛格丽特也“啊”了一声,眼睛足足紧闭了好几秒钟。光明大放,舞会盛况顿时呈现在她眼前。与光明俱来的还有声和味。玛格丽特发现,她已被科罗维耶夫挽着臂膀,带进了一片热带森林。红胸绿尾的鹦鹉栖息在枝头,跳来跳去,震耳欲聋地高叫:“高兴!高兴!”热带森林很快过去,蒸汽浴般的湿润随之转换为舞会大厅特有的清新。大厅里根根石柱都是鹅黄色的,上面闪动着万点金星。这座大厅跟森林一样,也是空不见人。只有每一根圆柱旁侍立着一个头扎银色饰带的赤身黑奴。当玛格丽特在侍从们簇拥下飞进大厅时,黑奴的面孔激动得变成了灰褐色。阿扎泽洛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也加入了侍从的行列。科罗维耶夫放开玛格丽特的手臂,低声提示说:
“径直朝郁金香花丛走!”
玛格丽特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以白郁金香组成的花障,后面安了无数灯盏,罩着灯罩,灯前人们一色黑燕尾服,白衬胸。玛格丽特明白,舞会的音乐就是从那边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朝她袭来,而提琴那高昂的旋律则宛如鲜血浇遍了她的全身。一百五十人的管弦乐队正在演奏波洛涅兹舞曲。
一位穿燕尾服的人正挺立在乐队之前,一见玛格丽特,顿时面色发白,紧接着送来一个微笑,双手一挥。乐队全体起立,但演奏一直没有中断,乐声始终在玛格丽特身边回荡。乐队指挥转身张开双臂,深深一躬。玛格丽特微笑着朝他挥挥手。
“不行,这样还不够,这样还不够,”科罗维耶夫悄声说,“他一宿都会睡不着觉的。快向他喊一声:‘向您致敬,华尔兹之王!’”玛格丽特照着喊了。奇怪的是她的声音竟会变得如此洪亮,有如黄钟大吕,压过了整个乐队。那人高兴得一哆嗦,左手抚胸,右手继续挥动白色指挥棒。
“还不够,还不够!”科罗维耶夫悄声说,“您应该看看左边,看看第一提琴手,对他们点点头,让每一个人都以为您单独认出了他。这里可全是世界名人哩。瞧,头一个谱架后头就是维约丹(1) !……好,太好了!……现在,往前走吧!”
“指挥是谁?”玛格丽特飞离时问了一句。
“约翰·施特劳斯!”黑猫叫,“如果还有哪个舞会能有这么棒的乐队,那我就甘愿在热带雨林的藤蔓上吊死。它可是我请来的!看看吧,没有一个请病假的,没有一个不愿来的!”
下一间大厅没有一根柱子,但两边各设了一道花障:一边是深红、浅红、乳白的玫瑰,另一边是扶桑、重瓣山茶。花障之间,喷射着滋滋作响的飞泉,香槟在三个酒池中泛着泡沫:第一池是晶莹的紫罗兰色,第二池是红宝石颜色,第三池则像水晶般透明。许多黑奴在池边穿梭行走,他们扎着鲜红头带,手拿银制酒勺,从池中舀出酒来,把一只只浅盏盛满。玫瑰花墙中断开了一截,设置了一个舞台,一个身穿红色燕尾服的人正在台上狂舞。下面爵士乐队奏出了震天价响的音乐。指挥一见玛格丽特驾临,立刻深深鞠躬致敬,双手触地,然后挺直腰身,尖声尖气大叫:
“哈利路亚!”
他先在一个膝盖上拍了一掌,接着交叉双臂,在另一个膝盖上一拍,又从边上一个队员手中捞过一扇铙钹,朝柱子上猛敲了一记。
玛格丽特飞离时,杰出的爵士乐大师正忙着同玛格丽特身后传来的波洛涅兹舞曲声搏斗,用那只铙钹照爵士乐队队员脑袋挨排儿砸过去,吓得他们一蹲一蹲,样子滑稽极了。
后来,他们飞到一个楼梯平台上。玛格丽特知道,这就是科罗维耶夫在暗中端灯迎候她的那座平台。此时此刻,耀眼的灯光从一串串水晶雕成的葡萄中映射出来。玛格丽特被安置在一个座位上,左边摆放着一只矮矮的圆柱体紫水晶。
“如果您感到难以支持,可以把手放在它上面。”科罗维耶夫悄声说。
一个黑奴把绣有金色狮子狗的垫枕塞到玛格丽特脚下,有人用手把她的右脚抬起,她微微蜷起膝盖,把脚踏了上去。
她试着回头看了几眼,见科罗维耶夫和阿扎泽洛分侍两旁,气派十分庄严。阿扎泽洛一侧还有三个年轻人,玛格丽特隐隐感到这些人有点像阿巴顿纳。身后袭来一股森冷之气,玛格丽特回头一看,原来大理石墙上喷出了一股咝咝作响的酒泉,流入冰砌的池子。她感到左脚边有件毛茸茸软和和的东西,那是别格莫特。
她身居高处,脚下有座铺地毯的宽阔的楼梯,向下延伸。下面很远很远,在远得仿佛是透过一架倒转的望远镜看到的地方,有一间高敞的衣帽间,里头有座巨大的壁炉,它那黑洞洞、冷森森的巨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吞进一辆五吨卡车。衣帽间和楼梯上灯光刺目,却空无一人。这会儿铜管乐声远了,只是隐约可闻,身旁几位侍从凝然不动站了约一分钟光景。
“客人在哪儿?”玛格丽特问科罗维耶夫。
“这就到,王后,这就到。马上就来。客人少不了。不过,与其要我在平台上迎宾,还不如让我去劈木柴。”
“什么?劈木柴?还不如让我上电车卖票!我看世上再没有比卖票更坏的了!”
“再过不到十秒就是子夜,”科罗维耶夫说,“马上就开始了。”
玛格丽特感觉这十秒过得好慢,似乎早就该过去,可一切还是如常。正在此时,下边那座大壁炉里轰隆一响,弹出一副绞架,上头摇摇晃晃挂着一具快散架的尸骸。它挣脱绳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倏地变成一位身穿燕尾服脚蹬漆皮鞋的黑发美男子。接着壁炉里又冲出一副已经半朽的棺木,盖子掀开之后,跳出第二具尸骸。美男子殷勤地跨步上前,挽起它的胳膊,于是那骨骸变成了一位举止轻佻的妇人,脚穿小巧的黑舞鞋,头戴黑色羽饰。一男一女双双缘阶而上。
“第一对!”科罗维耶夫叫道,“雅克先生和夫人。女王,向您介绍一下。这是一位最具风采的美男子。货真价实的赝币制造者,叛国犯,相当不坏的炼金术士,遐迩闻名。”科罗维耶夫附耳对玛格丽特说,“因为毒死了国王的情妇。这样的事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您看,他多英俊!”
玛格丽特脸吓得惨白,嘴也合不拢了。再往下一瞧,只见绞架和棺木都消失在衣帽间的一扇旁门中。
“我太荣幸了!”黑猫冲着拾级而上的雅克先生喊。
下面壁炉里,又出现了一具无头断臂骷髅,它着地一拍,变成个穿燕尾服的男子。
这时,雅克夫人已单腿跪伏在玛格丽特座前,激动得面色发白,吻着她的脚。
“王后陛下……”雅克夫人喃喃说。
“王后陛下感到荣幸!”科罗维耶夫喊。
“王后陛下……”美男子雅克先生轻声说。
“我们大家都深感荣幸。”黑猫嗥叫说。
阿扎泽洛的伴当——那几位年轻人,露出一副和蔼可亲但毫无生气的笑容,把雅克夫妇拥向一旁,让他们接过黑奴手捧的斟满香槟的酒樽。穿燕尾服的男子此时独自沿楼梯跑了上来。
“罗伯特伯爵。”科罗维耶夫又在玛格丽特耳边嘁嘁喳喳地说,“风采不减当年。陛下,您看这位,多可笑,同刚才那位恰好相反,他是王后的情夫,害死了自己的妻子。”
“伯爵,我们很高兴!”别格莫特叫道。壁炉口接连涌出三口棺木,纷纷裂成碎片。接着,先是一个穿黑袍的从黑洞洞的炉口出来,身后跟着又跑出来一个,照头里那个背后就捅了一刀。下边传来一声闷喊。一会儿,壁炉里又钻出一具几乎烂透了的尸体。玛格丽特眯起了眼睛,有只手递过一小瓶嗅盐,伸到她鼻子底下,恍惚中玛格丽特认出那好像是娜塔莎的手。
上楼梯的人越来越多。现在每一级上都有人在行走。远远看去,他们似乎全都一个样:男的穿燕尾服,女的赤肩裸背,只有头上的羽饰和脚上的鞋子颜色才有所不同。
一位修女般低垂双目的女士,左脚套了一只奇怪的木靴,一瘸一拐向玛格丽特走来。她身形瘦削,态度谦恭,脖子上不知为什么还系了一条宽宽的绿带子。
“这个扎绿带子的……她是谁?”玛格丽特下意识地问。
“她是一位非常迷人、非常稳重的女士,”科罗维耶夫悄声说,“介绍一下,托法娜夫人。在年轻动人的那波利姑娘和巴勒莫妇女中享有盛名。尤其对厌弃丈夫的女人更是楷模。王后,有时丈夫也会让女人感到厌厌的……”
“是的。”玛格丽特以低沉的声音回答,同时又朝两个穿燕尾服的男人嫣然一笑。这两个人相继在她面前躬身施礼,吻她的膝盖和手。
“唔,干得不错。”科罗维耶夫虽说正忙着招呼别人,可还是找到了跟玛格丽特说悄悄话的机会,“公爵,要一杯香槟吗?我太荣幸了!……是啊,这位托法娜夫人很是同情那些可怜的女人,便把一种泛沫子的药水卖给她们。妻子们把药水倒进了丈夫的汤盆,喝下肚之后,男人感觉好极了,对贤妻的温存感激无比。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渴坏了,接着就倒在了床上。再过一天,给丈夫送汤的那位那波利美人就像春风一样自由啦!”
“她脚上套的是什么?”玛格丽特一边不停地把手伸给赶过托法娜夫人走上前来的客人一边问,“脖子上干吗要扎上那么条绿带子?长斑了吗?”
“荣幸之至,亲王!”科罗维耶夫高叫,同时悄悄对玛格丽特说,“脖子倒挺美,可就是在监狱遭了点罪。脚上套的那玩意儿叫西班牙木靴,那条带子么,是因为看监的听说竟有五百来个倒霉的丈夫成了这些娘儿们的试验品,永远离开了那波利和巴勒莫,一怒之下,便把托法娜夫人在监狱里勒死了。”
“哦,至仁至善的王后陛下,我多么幸福,太荣幸了……”托法娜有如修女在喃喃念叨。她想跪下来,但西班牙木靴妨碍了她。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把她搀起来。
“我很高兴。”玛格丽特嘴上敷衍她,手却伸给了别人。
眼下楼梯上已汇成一道向上滚动的人流。玛格丽特不再只注意衣帽间,她机械地抬手放手,刻板地向人们微笑。平台上语声喧哗,从玛格丽特方才离开的那座舞会大厅,阵阵乐声如海潮涌来。
“看,那可是个乏味的女人。”这一次科罗维耶夫不是窃窃私语,而是在高谈阔论。他知道在这人声鼎沸的场合,不会有人听见他。“她就是喜欢舞会,总要诉诉她那块手绢的苦。”
玛格丽特顺着科罗维耶夫指点的方向看去,在向上走来的人群中,见到了那女人。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妇,体形美极了,但眼神却惶惑不安,看了叫人很不舒服。
“什么手绢?”玛格丽特问。
“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个侍女,”科罗维耶夫解释说,“三十年如一日,天天晚上往她的小几上放一条手绢。只要她一睁眼,手绢准在那儿。往炉子里也塞了,往河里也丢了,可就是无法摆脱。”
“什么手绢?”玛格丽特在抬手放手的当儿悄声问。
“带一圈蓝花边的手绢。是这么回事:当年她在一家咖啡厅当女招待,有一回老板把她骗进了仓库,九个月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她把这孩子抱进树林,拿一块手绢堵住嘴,埋进了地里。在法庭上她说,是无力抚养那孩子。”
“咖啡厅老板呢?”玛格丽特问。
“王后陛下,”黑猫冷不防在脚下扯着沙哑的嗓子说,“请允许提个问题:这事跟老板有什么相干?他又没到树林去闷死那孩子!”
玛格丽特微笑连连,让宾客吻她的右手,同时用左手的尖指甲掐住黑猫别格莫特的耳朵,对它轻声说:
“坏蛋,你要是再敢乱插嘴……”
别格莫特仿佛不是在舞会上,尖着嗓子叫唤起来:
“王后陛下……耳朵会肿起来的……耳朵肿了,在舞会上多煞风景啊?!……我说的是法律……从法律的角度……我闭嘴,我闭嘴……就当我是条鱼,不是猫,请放开我的耳朵吧。”
玛格丽特松开手。这时,那对讨厌的、忧伤的眼睛已经来到她跟前:
“王后陛下,我的主人,能应邀参加这盛大的月圆舞会,我感到非常荣幸!”
“看到你我很高兴,”玛格丽特回答,“太高兴了。你喜欢喝香槟吗?”
“王后陛下,您这是干什么呀?!”科罗维耶夫压低嗓门,在玛格丽特耳边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人要挤住了。”
“我喜欢。”那女人说,语气中带着哀求。忽然,她木呆呆地反复说:“弗丽达,弗丽达,弗丽达!我叫弗丽达,噢,王后!”
“那么,今天你就开怀畅饮吧,弗丽达,别的什么也别想。”玛格丽特说。
弗丽达把两只手都伸向玛格丽特,可是,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却麻利地一下架起她的双臂,她很快便在人流中消失了。
这会儿人流有如潮水向上涌来,玛格丽特站立的平台仿佛在受到海涛的冲击。女士们赤裸的肩背伴着男士们的燕尾服在向上涌动。黧黑的、白皙的、咖啡色的和完全黑色的躯体不断向她压过来。钻石在火红的、漆黑的、栗色的、淡黄的、亚麻色的头发上,映着灯光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不知是谁把一掬钻石的光芒撒向了缘阶蜂拥而上的男士们,身前挥动的袖扣闪烁着跳动的晶莹。这会儿玛格丽特秒秒都感受到嘴唇触及膝盖的滋味,秒秒都要把手伸出去让人亲吻,僵化的迎客微笑变成了一张罩在脸上的面具。
“我太高兴了,”科罗维耶夫像是在念经,“我们太荣幸了……王后很荣幸……”
“王后很荣幸……”阿扎泽洛在背后齉声齉气地说。
“我太荣幸了。”猫也这样喊。
“侯爵夫人为了争遗产……”科罗维耶夫嘟嘟囔囔地说,“毒死了她的父亲、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王后非常荣幸!……敏金娜夫人(2) ……哎呀,多漂亮!就是脾气太不好。干吗要用卷发钳子去烫女仆的脸蛋呢?在这种情况下能不被人家干掉吗?……王后特别高兴!……王后陛下,请您注意一下!这是鲁道夫皇帝陛下,巫师和炼金术士……又是个炼金术士——绞死的……嚯,她来了!她在斯特拉斯堡开的妓院妙极了!……我们太荣幸了!……这位是莫斯科的女裁缝,想象力层出不穷,我们大家都对她深有好感……一边开裁缝铺,一边还发明了些个好笑得可怕的东西:竟在墙上钻了两个圆洞洞……”
“那女士们没有察觉吗?”玛格丽特问。
“没有人不知道,我的王后。”科罗维耶夫回答,“我太荣幸了!……这位二十岁的男孩从小就怪想联翩,非同凡响,他是个怪兮兮的幻想家。有个姑娘爱上了他,可他却把人家卖进了青楼妓院……”
人流自下往上倒涌,源头便是那巨大的壁炉,它还在源源不断往外喷吐着。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玛格丽特感到脖子上的项链越来越沉重。蓦地,右手像针扎般疼痛起来。她咬紧牙关,把胳膊肘挪到那块水晶圆柱体上。身后大厅传来一阵宛如翅膀刮到墙壁上的沙沙声,那显然是无计其数的宾客已经开始翩翩起舞。玛格丽特觉得似乎就连这神奇的大厅,这由大理石、马赛克和水晶镶嵌成的厚厚实实的地面,也随着音乐的节奏波动起来。
不论是卡里古拉(3) 还是美莎琳娜(4) ,都无法再引起玛格丽特的兴趣;无论国王、公爵还是骑士,自杀身亡的冤魂还是毒死他人的女鬼,是上绞架的、拉皮条的还是看监的,是骗子手、刽子手还是告密的能手,是叛徒、疯子、密探还是教唆犯,都已无法再使她动容。这些名字在她的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他们的面孔混成一片。唯有一张面庞痛苦地烙入了她的记忆,那便是马留塔·斯库拉托夫斯(5) 的脸。那是一张长了一圈火红络腮胡子的脸。玛格丽特两腿实在支持不住了,她担心自己随时都会失声痛哭。人们不断亲吻她的右膝,弄得她苦不堪言。膝头肿了,皮肤青紫了。虽说娜塔莎手拿海绵,蘸着芳香剂,蹲在她膝旁不停手地揉搓,但还是无济于事。眼看快到三点时,玛格丽特几乎完全绝望了。这时她朝下一看,高兴得不禁哆嗦了一下——客流变稀了。
玛格丽特也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只知道一眨眼的工夫,她又进了有浴缸的房间。手上和腿上疼得厉害,她实在难以忍受,顿时放声大哭起来,瘫倒在地板上。赫勒和娜塔莎一边安慰她,一边又把她拉去洗了个血水浴,再次为她做了全身按摩。她重又变得生气勃勃了。
“再坚持一下,玛尔戈王后,再坚持一下,”科罗维耶夫出现在她身边,悄声对她说,“还要到各厅去飞巡一圈,不能让贵宾们感到受了冷遇。”
于是,玛格丽特又飞出设有浴缸的房间。在郁金香花障后的舞台上,在华尔兹王原来指挥乐队的地方,这会儿有一支猢狲爵士乐队在胡闹。一只蓄着乱蓬蓬颊须的大猩猩,手擎小号,笨拙地踏着舞步,挥动着指挥棒。好多猩猩坐成一排,吹奏着精光闪亮的管乐器。一群快乐的黑猩猩骑在他们肩头,拉着手风琴。两头颈毛如狮鬃般飘拂的狒狒正在钢琴上弹奏,声音却淹没在长臂猿、山魈和长尾猴奏响的黑管、提琴的尖声怪叫和小鼓嘭嚓嘭嚓的轰鸣之中。镜面般平滑的舞池,数不清的舞者在翩然起舞,一对对仿佛结成浑然一体,动作灵巧洗练。他们朝着一个方向旋转,排成一排向前推进,仿佛要把一切都扫荡干净。在舞蹈大军头顶,彩缎般的活蝴蝶上下翻飞,天花板上花雨纷洒。每当电灯熄灭,圆柱头上便亮起亿万只萤火虫,空中飘浮着沼泽地的磷光。
后来,玛格丽特又来到一个大得无边、四周围有柱廊的酒池。巨人般的黑色海王塑像从口中喷出一股阔大的玫瑰色飞泉。酒池中升腾起一股香槟醉人的芳香。这里到处是无拘无束的欢快气氛。女士们嬉笑着把小手提包交给舞伴,或是交给手拿浴巾跑来跑去的黑奴,然后尖叫一声,燕子般纵身跃入池中,激起高高的酒柱,泛起无数泡沫。池底是水晶的,底灯透过厚厚的酒层闪着光辉,一条条白如脂玉的妙体往来游动。当她们从池中跃出时,一个个早已是醉意醺然了。圆柱下笑语琅琅,宛若爵士乐在鸣响。
在这纷纷攘攘的狂欢场面中,玛格丽特记住了一个烂醉如泥的女人的面孔。她双目茫然,但茫然中又流露出乞求和哀告。玛格丽特记住了她的名字:弗丽达。
“最后转一圈,”科罗维耶夫似乎有所担心地对她悄声说,“咱们就自由了!”
她在科罗维耶夫陪伴下再次来到舞厅。这时来宾们已经不跳舞了。许多人簇聚在一根根圆柱旁,大厅当中空出一大块场地,正中间出现了一座高台。玛格丽特记不得是谁扶着她登上了这座高台,奇怪的是在台上竟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子夜钟声。她原以为子夜早就过去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敲过最后一响后,大厅立时静了下来。
这时,玛格丽特又见到了沃兰德。他在阿巴顿纳、阿扎泽洛以及另几个同阿巴顿纳颇为相像的肤色黝黑的青年扈从陪同下走进大厅。这会儿玛格丽特看到,在她的高台对面,也设有一个同样的高台——那是沃兰德的。但他并不使用。玛格丽特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最后一次出巡舞会的隆重时刻,沃兰德穿的仍然是卧室里的那一套:上身是打了补丁的脏衬衣,脚上趿着那双磨歪了底的旧拖鞋。沃兰德带了把长剑,可这把无鞘的长剑到了他手上,竟成了一根拄在手里的文明棍儿。
沃兰德一瘸一拐来到台前,阿扎泽洛马上捧了一个盘子站过来。玛格丽特一看,盘中盛的竟是一颗人头,前齿已经摔脱。这工夫全场鸦雀无声,唯有远处响起了一声同眼前气氛毫不协调的铃声。听来像是从大门口传来的。
“别尔利奥兹先生。”沃兰德低声对人头说,只见人头的眼睑微微一抬。玛格丽特哆嗦了一下。她在这张凝注着死亡的面孔上,看到一双生气勃勃、充满思想和痛苦的眼睛。
“一切都应验了,难道不是吗?”沃兰德看看人头的眼睛接着说,“脑袋是女人轧下来的,会没有开成,我住进了您的公寓。这是事实,而事实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现在我们感兴趣的不是既成的事实,而是下一步。过去您一直大肆鼓吹这样一种理论:人的脑袋一掉,生命也就随之结束,人也就化为尘土,不复存在。我可以当着各位来宾的面荣幸地告诉您,尽管在场各位本身完全证实了另一种理论的可靠性,但您的理论仍不失为一种有分量的、妙趣横生的理论。其实,所有的理论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其中也包括主张人人可以保有个人信仰的理论。这一点一定会实现!您将化为不存在,而我,十分高兴能端起由您所化的酒樽,为存在而痛饮!”
沃兰德举起长剑。顷刻间,人头上的皮肉发黑了,收缩了,一块块剥落下来。眼睛也消失了。过不一会儿,玛格丽特看到,托盘上陈放的,竟是一只牙黄色的脑壳,眼睛像两块绿莹莹的翡翠,牙齿发出珍珠般的亮光。脑壳底部安上了一只金质托脚,张开的脑壳盖由铰链连着。
“请等一等,阁下,”科罗维耶夫发现沃兰德狐疑的目光,忙说,“他马上就要来谒见您了。我在这墓穴般的寂静中,已经听到他的漆皮鞋在咯咯作响。我听到他往桌上放杯子碰出的响声。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饮用香槟。他来了。”
这位生客单身一人进入大厅,朝沃兰德走去。他外表同无数男宾并无不同,只是激动得走路都在打晃。这一点老远就能看出来。他双颊烧得通红,眼珠子慌里慌张乱转。一切都出乎他的预料——特别是沃兰德这身打扮,所以难怪他窘态百出。
来客受到极为亲切的接待。
“噢,最最亲爱的迈格尔男爵,”沃兰德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对目瞪口呆的客人说,“我要荣幸地向各位介绍最最尊敬的迈格尔男爵,舞台演出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负责向外国游客介绍首都名胜。”
玛格丽特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她认出了这个迈格尔。在莫斯科几家剧场和饭店,她不止一次跟这个人见过面。“真是奇闻……”玛格丽特寻思,“难道他也死了不成?”不过,事情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亲爱的男爵,”沃兰德眉开眼笑地说,“是一个非常够朋友的人!一听说我到了莫斯科,就立刻打电话来自荐,愿意发挥特长,为我效劳,给我当参观名胜古迹的向导。能请到您大驾光临,当然是我莫大的荣幸。”
这工夫玛格丽特发现阿扎泽洛把手中盛放头盖骨的托盘交给了科罗维耶夫。
“哦,顺便奉告一句,男爵,”沃兰德突然压低嗓门,像谈什么秘密似的说,“有人说您最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而且还说,如果再配上您那毫不逊色的饶舌,这种好奇已经引起广泛的注意。而且,‘告密分子’、‘特务’一类的字眼已经挂在某些说话尖刻的人嘴边了。此外,还有人猜测说,不出一个月,这些毛病就会使您蒙罹丧生之祸。为了让您不至于在等待中活受罪,我们决定把您一再要求来做客,实际打算来偷听偷看的机会利用起来,助您一臂之力。”
阿巴顿纳的脸色生来就十分苍白,这会儿男爵的脸色竟比他还要白。接下来又出了一桩怪事:阿巴顿纳走到男爵跟前,除下眼镜,瞪了对方一眼。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阿扎泽洛手中火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响,好像有人拍了一下巴掌。男爵顿时仰面倒下,鲜血从胸口直喷出来,染红了浆得笔挺的衬衣和西装背心。科罗维耶夫拿过酒樽,伸向喷射的血流,把接满鲜血的酒樽捧给沃兰德。男爵的尸体毫无生气地横陈在地坪上。
“先生们,为各位的健康干杯!”沃兰德小声说罢,举樽沾了沾唇。
一瞬间,他的模样改变:补丁摞补丁的衬衫、破旧的拖鞋全不见了。披在肩头的,是一件厚呢黑斗篷。他腰悬精钢宝剑,快步走向玛格丽特,将酒樽奉给她,以命令的口气说:
“喝了它!”
玛格丽特的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她晃了一下,但酒樽已到了唇边。耳边只听几个人——究竟是谁,已分不清了——悄声说:
“王后,不要怕……王后,请不要害怕。鲜血早已渗入泥土,在它流淌的地方,已经结出一串串葡萄。”
玛格丽特闭着眼睛喝了一口,甘美的液体在她血管里奔腾起来,耳朵嗡嗡响个不停。她觉得雄鸡似乎正在高声啼叫,不知什么地方飘来一阵进行曲的声音。一群群宾客渐渐失去他们的幻象:穿燕尾服的先生女士们全都化作尘埃。玛格丽特眼看着大厅在颓圮,废墟上弥漫着墓穴的腐臭。廊柱倒塌了,灯火熄灭了,一切都缩成一团,喷泉、山茶花和郁金香都从眼前消失了。景物依然照旧:这里依然是珠宝商太太朴素的客厅,从一道半掩的门中透入一条光带。玛格丽特走进了这道半掩的门户。
(1) 维约丹(1820—1881),比利时小提琴家,作曲家。
(2) 敏金娜,19世纪初俄国重臣阿拉克切耶夫的情妇,行为乖张残忍,1825年为家仆所杀。
(3) 古罗马暴君。
(4) 古罗马皇帝喀劳狄(公元1世纪)之妻,以淫乱闻名。
(5) 库拉托夫(?—1573),伊凡雷帝的近卫军头目之一,近卫军恐怖活动的积极组织者,杀害过大批著名人物和平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