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的最后奇遇
这几条人影究竟是有是无?花园街这幢倒霉的大楼里,住户们是否统统被火灾吓花了眼?这些当然谁也说不清。即使真有那么几条黑影,后来他们又到了什么地方,在何处分了手,这些更是无可奉告。我们只知道花园街火起后大约一刻钟,在斯摩棱斯克市场外宾商店那镜子般锃明瓦亮的大门前,出现了一个穿花格西装的高个子公民,带着一只大黑猫。这位先生分花拂柳般穿行于行人之间,拉开了商店的大门。偏偏一个骨瘦如柴的矮个子门卫非常不友好地拦住他,恶狠狠地说:
“不许带猫进去!”
“对不起,”高个子仿佛听力不佳,抬起骨节凸显的一只手罩在耳边,发出破锣似的声音问,“你说不许带猫?你倒看看,哪来的猫?”
门卫瞪大了眼睛,愣是什么也没瞧见:这位先生脚下,哪有什么猫!在他身后却有个戴破鸭舌帽的胖子,正探头探脑要想挤进商店,那副嘴脸的确有几分跟猫相似,手里还拿着个汽炉子。
生来对人感到厌恶的门卫说不上为啥看这两个顾客就是不顺眼。
“这地方只能花外国钱。”他皱着两条毛茸茸的仿佛被虫子蛀过的眉毛,怒气冲冲瞅着他俩嘎声说。
“我说老哥,”高个破锣嗓子把戴着破夹鼻眼镜的眼睛一瞪,“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没有外国钱?你敢以衣帽取人?奉劝你,最最尊贵的门官,可别这么干!这么干准犯错误,而且一犯就是大的。不信,你就再把阿里·拉希德(1) 微服私访的故事看一遍去。不过眼下咱可先别忙着看故事,告诉你,我要找你们经理告状,跟他把你的所作所为好好讲讲。那你老哥在这大门口锃光闪亮的岗位上可就待不长啦。”
“我这汽炉子里说不定还装了满满一下子外国钱呢。”猫脸胖子也一边激动地插着话一边往门里挤。
身后人群不断往前拥,人们生气了。门卫满腹狐疑地盯着这对活宝,恨得牙痒痒地朝旁一闪,于是,我们这两位老相识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便进了商店。入门后他俩首先朝周围扫视一遍,科罗维耶夫亮开所有角落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的大嗓门说:
“商店好漂亮!简直一等一!”
顾客们从柜台旁转过身来,说不上为啥惊讶地瞅着说话的人,虽说对于这种赞赏商店全然可以当之无愧。
柜格上陈列着数百种花色极为丰富的花布,转过去是堆积如山的平纹布、希丰布和礼服呢。再往前又是一堆堆装鞋的盒子,几位女士正坐在矮凳上,右脚上穿着磨损的旧鞋,左脚上却穿着闪闪发光的新式船鞋,在小地毯上踩来踩去地试鞋。店堂深处拐角,几架留声机正在歌唱,奏着乐曲。
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且放下这些动人景观,径直走向副食部和糖果部交接的地方。此处极为宽敞,扎小头巾和戴贝雷帽的女士们用不着像纺织品部那样在柜台前挤来挤去。
一位几乎呈正方形的矮个子,胡茬黢青,架着角质眼镜,头戴簇新礼帽,身穿丁香紫大衣,一副棕红色手套擦得油光锃亮,站在柜台边气势汹汹地不知吼些什么。身穿洁白工作服头戴天蓝小帽的售货员正在接待这位丁香紫顾客。他正在用一把跟利未·马太偷去的那把差不多锋利的刀,从一块油脂欲滴的粉红色鲟鱼肉上,把泛着银光的蛇皮似的鱼皮揭下来。
“这个部门也是好漂亮!”科罗维耶夫以一种几近庄严的语调承认,“那个外国人也蛮可爱。”他用手指指丁香紫的后背,心境悠然。
“法果特,此言差矣!”别格莫特若有所思地回答,“我的朋友,你可说得不对。我看这位丁香紫先生,脸上总好像欠缺点什么。”
丁香紫哆嗦了一下——不过也许那纯属偶然,因为,一个外国人不可能明白科罗维耶夫他俩用俄语说的话。
“浩(好)不浩?”丁香紫板着脸问。
“世界第一!”售货员说时还讨好地拿刀尖捅捅皮下的肉。
“浩的,我的喜欢;不浩的,我的不要。”外国人还是板着脸说。
“放心吧您哪!”售货员的口气简直是神采飞扬。
这时,我们两位朋友离开了外国人和他的鲟鱼,来到糖果部柜台旁。
“今天真热。”科罗维耶夫对双颊红扑扑的年轻女售货员说,但是没人搭茬儿,于是又问:
“橘子怎么卖?”
“三十戈比一公斤。”女售货员回答。
“贵得真吓人。”科罗维耶夫叹口气说,“唉!唉!……”又想了一想,对伙伴说:“别格莫特,吃橘子。”
胖子把汽炉子往腋下一夹,将金字塔最顶端的一个橘子拿到手中,立刻连皮吞了下去,又抓起第二个。
售货员吓得要死。
“你疯了!”她大喊一声,脸气得煞白,“交款的小票呢?小票拿来!”说着,扔下了糖夹子。
“心肝,宝贝,美人儿!”科罗维耶夫上身探过柜台,扯着破锣嗓子挤眉弄眼地跟女售货员说,“我们今天没带外币,你看怎么办?好吧,我发誓,下回再来一定结清,最晚不过下星期一!我们初来乍到,就住在花园街,喏,就是着火那栋楼……”
别格莫特已经吞下了第三只橘子,又把爪子伸进了精致的巧克力糖堆,从底部捞出一块,害得整整一大堆糖全倒了下去。这家伙也把巧克力连同金色包装纸一块吞了下去。
卖鱼的售货员一个个手上拿着刀,全看傻了。穿丁香紫的外国佬把脸朝两个强盗转过来,这时才发现,原来别格莫特说得不对:他脸上倒没有什么欠缺的,反而有些东西多余,那就是两片耷拉下来的脸颊和一双四处张望的眼睛。
女售货员气得脸色蜡黄,无可奈何地冲着店堂大喊:
“帕维尔·约瑟菲奇!”
卖花布那边的人们听到喊声,立刻蜂拥而来。别格莫特撇下诱人的糖果,又把爪子伸进写着“凯尔奇特级青鱼”的大桶,抓出两条大鱼,一口吞了进去,然后吐出了鱼尾巴。
“帕维尔·约瑟菲奇!”糖果部柜台再次传来绝望的叫喊。鱼柜台那边一个蓄西班牙胡子的售货员大喝一声:
“你干什么,坏蛋!”
帕维尔·约瑟菲奇正十万火急地朝出事地点赶来。此人相貌堂堂,身穿洁白的工作服,颇像一位外科医生,衣袋里还露出半截铅笔。他看来颇有经验,发现别格莫特嘴巴里拖着一条青鱼尾巴,权衡形势,顿时一切了然于胸。他并没有跟两个流氓直接发生冲突,只是朝老远的地方挥挥手,下了一道命令:
“吹哨子!”
门卫冲出斯摩棱斯克大街拐角处闪闪亮的大门,吹响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哨子。顾客刚把两个坏蛋团团围住,只见科罗维耶夫挺身而出了:
“公民们,”他发出尖细颤抖的喊声,“这是干什么?啊?我倒要问问各位!他是个可怜的人,”科罗维耶夫声音哆哆嗦嗦,脸上装出一副哭叽叽的样子,“这可怜的人,整天就知道修汽炉子,他饿了……可叫他上哪儿去搞外币?”
帕维尔·约瑟菲奇本是个从不发火、举止安详的人,这回却毫不留情地对他吼:
“少来这套!”又朝远方急不可耐地挥手。这时,门外哨声响得更欢了。
但科罗维耶夫对帕维尔·约瑟菲奇的出现毫不在乎,还是接着说:
“哪来的外币?——我倒要问问!他又饥又渴,浑身燥热!这个可怜的人,只不过拿个橘子尝尝,统共也就是三戈比的事不是!看他们吹哨子吹得那个欢!就跟春天林子里的叫叫鸟似的。还把民警也给叫来了。把人家的正事也耽误了!瞧那个人,他怎么就可以吃?啊?”只见科罗维耶夫指着那穿紫色衣服的胖子问,搞得胖子顿时满脸神色慌张。“他是个什么人?啊?打哪儿来的?干什么的?缺他活不了是怎么的?咱请他了吗?当然啰,”前乐队指挥讥嘲地撇撇嘴,放开喉咙喊,“瞧他,穿了一身丁香紫的礼服,鲟鱼肉把他撑得那么胖,口袋里装满了外币,可咱们呢?咱们自己呢?我伤心!伤心哪伤心!”科罗维耶夫拉长声这么一喊,活脱一个老式婚礼上的司仪。
这是一通愚蠢透顶、毫无策略,而且看来政治上有害的演说。听他这么嚷嚷,帕维尔·约瑟菲奇气得浑身直哆嗦。可怪就怪在围过来的群众,从他们眼里可以看出,这番话竟然唤起了其中不少人的同情。别格莫特抻起他那破袖头拭向眼窝,悲声号叫:
“谢谢你,忠实的朋友。谢谢你为受苦人说话!”
这时,奇迹出现了。有个体体面面老老实实的小老头,身上衣着寒酸,但却整洁异常,刚在糖果部买了三块杏仁蛋糕,突然怒气大发。只见他两眼凶光四射,脸涨得通红,把杏仁蛋糕往地上一摔,像孩子似的尖叫:“说得对!”他抢过盛巧克力的托盘,把别格莫特弄垮的巧克力埃菲尔铁塔残骸往外一抛,左手揪下外国人脑袋上的礼帽,右手挥动托盘,照着外国人那秃啦光叽的脑袋狠狠拍过去。突发的一阵暴响,仿佛从卡车上往地下扔了一张铁皮。胖子吓得面孔煞白,一头栽进装青鱼的大木桶,青鱼卤从桶里激得一冒老高。这时,又出现了第二桩咄咄怪事:穿丁香紫的外国佬跌进桶里时,却用地道的、不带一点外国味儿的俄国话喊:
“杀人啦!快叫民警!强盗杀人啦!”看来,极度震惊之余,他竟突然掌握了一门过去从不熟悉的语言。
这时,门卫的哨音沉寂了,两个戴钢盔的民警穿过情绪受到惊扰的顾客走了过来。但狡猾的别格莫特却像在澡堂子里拿水瓢往长板凳上浇水似的,把汽炉子里的汽油全浇在了柜台上。汽油立刻自动燃烧起来,火焰向上蹿去,顺柜台飞快扩展,把果篮上漂亮的纸飘带吞噬了。女售货员们尖叫着逃出柜台。她们刚一冲出来,窗户上的布帘立刻腾起烈焰,地板上的汽油也燃烧起来。人群发出绝望的叫喊,从糖果部往外涌。本来就不大起作用的帕维尔·约瑟菲奇完全被挤到了一边,几个男售货员手里还拿着磨得飞快的刀子,一个接一个迅远跑向后门。穿丁香紫的公民挣出木桶,身上卤汁淋漓,爬过柜台上摆的腌鳜鱼,也跟着逃了出去。通往大街的玻璃门哗啦一声被挤得粉碎,于是,科罗维耶夫和馋猫别格莫特这两个大坏蛋也逃之夭夭了。后来,据自始至终目击了斯摩棱斯克外宾专卖商店这场大火的人说,两个流氓好像先是飞起来顶到天花板,然后又像孩子们玩的气球似的爆炸了。这些话看来都靠不住,究竟是否如此,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斯摩棱斯克大街火警发生恰好一分钟,别格莫特和科罗维耶夫已经到了林荫路的人行道上,也就是到了格里鲍耶陀夫姑妈那幢楼房旁边。科罗维耶夫在铁栅栏旁收住脚步说:
“哟,原来这就是创作之家呀!告诉你,别格莫特,提起这座小楼,我可听人说过不少溢美之词呢!我的朋友,你可别小瞧这座楼。一想到这里精华荟萃,成长着无数天才,真叫人打心眼里高兴!”
“就像暖窖里种的那些菠萝似的。”别格莫特说。为了更好地欣赏一下这座奶黄色圆柱大楼,他爬到了铁栅栏的水泥基座上。
“完全正确,”科罗维耶夫同形影不离的好友意见完全一致,“只要一想到在这座小楼里将要诞生未来的《堂·吉诃德》或是《浮士德》,或是他妈的《死魂灵》的作者,心里就有一种甜蜜的恐惧!对吧?”
“想起来是挺可怕。”别格莫特说。
“是啊,”科罗维耶夫接着说,“在这座楼房的玻璃温室里,将会出现多少令人叹为观止的东西!这里集中了数以千计的志士仁人,准备为悲剧女神、赞歌女神和喜剧女神而献身。试想,其中有的人只消锋芒小试,便能为读者奉献出一部《钦差大臣》(2) ,或者至少是《叶甫盖尼·奥涅金》(3) 那样的作品,那该有多大的轰动啊!”
“而且根本不算回事。”别格莫特又捧了一句。
“是这样,”科罗维耶夫说完,小心翼翼举起了一根手指,“不过!——我还要再说一句——不过!希望这些温室花朵不要感染上细菌,希望它们的根别被虫咬!希望它们别烂!有些菠萝可是会出这种事的,而且经常会出!”
“我说,”别格莫特把圆脑袋伸进栅栏空挡,“他们在露台上干什么?”
“用餐呗。”科罗维耶夫说,“我要补充一点,亲爱的,这里的餐厅部可是相当不错,挺便宜。其实我也跟所有的旅人一样,踏上漫长旅途之前,总爱吃点什么,再来他一大杯冰镇啤酒。”
“我也是。”别格莫特说。于是,一对坏蛋便沿着椴树成荫的沥青小道,径直向那即将大祸临头的餐厅露台走去。
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公民穿着白色小短袜,戴着带小鬏鬏的白色贝雷帽,无精打采地坐在露台入口处一张弯腿木椅上。这入口原是在拐角处的花篱上开的一个缺口,篱笆上爬满了藤萝。女士面前放了一张厨房用的普通木桌,摊着一本厚似账簿的登记册。女公民不知为什么对每个进门就餐的都要登记。正是她拦住了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的去路。
“二位的证件呢?”她惊讶地看看科罗维耶夫的夹鼻眼镜,又看看别格莫特的汽炉子和他那烂袖头。
“一千个对不起,要什么证件呀?”科罗维耶夫理直气壮地问。
“二位是作家吗?”女公民没直接回答。
“那还用问。”科罗维耶夫理直气壮地说。
“你们的证件呢?”女公民又问了一遍。
“我的美人儿……”科罗维耶夫的口气变得十分温柔。
“我可不是你的美人儿。”女公民打断了他。
“哦,太遗憾了,”科罗维耶夫大为扫兴,接着又说,“好吧,当个美人儿本是件好事,既然不愿意,那就请便吧。不过,如果您想要证实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作家,难道还非得朝他要证件不可吗?您只消把他的任何一本著作拿过来,从里头随便翻出五页来读上一读,就准能相信你是在同一位作家打交道。我看,他可是什么证件也没有的呀!你看呢?”科罗维耶夫扭头对别格莫特说。
“我敢打赌,他肯定没有。”别格莫特把汽炉子朝桌上登记册旁边一放,抬手在熏得黢黑的额头上擦了一把汗。
“您可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女公民说。她已经被科罗维耶夫忽悠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那您怎么知道?怎么知道!”科罗维耶夫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死了。”女公民的口气似乎不那么自信。
“我抗议。”别格莫特情绪激昂地喊,“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死的!”
“你们的证件,公民们!”女公民说。
“得了吧,这实在太可笑了!”科罗维耶夫还是不依不饶,“当作家绝不靠证件,而是靠作品来决定的。我的头脑或是他的头脑能产生什么样的构思,您凭什么知道?”他指指别格莫特的脑袋。别格莫特马上摘下便帽,仿佛打算请女公民仔细欣赏他的脑袋似的。
“公民们,请让开!”她已经有点发火了。
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闪到一边,给一位穿灰色西装的作家让路。这位作家内着白衬衫,没系领带,领子翻在西装外面,腋下夹一份报纸。他对女公民殷勤地点点头,在递过来的登记册上信手划拉两笔,便朝露台走去。
“唉,咱们可差远啦,差远啦!”科罗维耶夫不无感慨地说,“咱们这两条可怜的流浪汉,盼了半天的那份冰镇啤酒,让他闹去了。咱俩的处境呀,太可悲,太糟糕啦!我真不知怎么办好。”
别格莫特只好伤心地摊开双手,把便帽朝生着一头浓发、看来酷似猫皮的圆脑袋上一扣。
就在这当口,女公民听到脑袋上方传来一个不算太高但却相当有权威的声音:
“索非亚·帕夫洛芙娜,放他们进来。”
管登记册的女公民好不惊讶。花墙绿荫中,出现了身着燕尾服、白衬胸的海盗,蓄着山羊胡子。他亲切地瞅瞅这两个衣衫褴褛形迹可疑的人物,朝他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在餐厅说话是有分量的,他是这里的主管。于是,索非亚·帕夫洛芙娜只好顺从地询问科罗维耶夫:
“贵姓?”
“帕纳耶夫。”他彬彬有礼地回答。女公民记下了这个姓名,又抬眼狐疑地看看别格莫特。
“斯卡比切夫斯基。”他尖声尖气地说,不知为什么还指指汽炉子。索非亚·帕夫洛芙娜把这个姓名也登记上,然后把登记册推给二位,请他们签名。科罗维耶夫在“帕纳耶夫”旁边签上了“斯卡比切夫斯基”,别格莫特却在“斯卡比切夫斯基”旁边签上了“帕纳耶夫”。
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的举动完全出乎索非亚·帕夫洛芙娜的意料。他面带迷人的微笑,把客人带到露台尽里头一个最好的位置,那里绿荫浓密,阳光从一个个孔隙穿过青翠的树墙,在桌旁愉快地闪动。索非亚·帕夫洛芙娜眨着眼睛,对着两位不速之客在登记册里签下的名字,琢磨了好一阵子。
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的举动弄得服务员们也摸不着头脑,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索非亚·帕夫洛芙娜。他亲自动手拉开椅子,请科罗维耶夫在桌旁就座,朝服务员使了个眼色,又跟另一个附耳说了两句,于是两个服务员便在刚来的客人身边忙开了。第二个客人把汽炉子放到地板上,就摆在他脚边那只褪成了棕黄色的漆皮鞋旁边。
桌上,沾了黄斑的脏台布霎时间不见了,但见半空中仿佛贝都因人的斗篷一闪,飘起一条洁白的台布,新上的浆发出了刷拉刷拉的声音。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附在科罗维耶夫耳边,轻声轻气然而十分富于表情地问:
“您想用点什么?我这儿有一种特制鱼里脊……从建筑师代表大会上搞来的……”
“您……呢……给我们弄点小吃就行……呃……”科罗维耶夫坐在椅子上,伸开手脚,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
“明白。”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眼睛一眨,意味深长地说。
服务员见餐厅部主任对这两位形迹可疑的客人如此恭谨,早把满心猜疑抛到了九霄云外,认真招待起他俩来。别格莫特刚摸出半截烟头往嘴上一叼,一个服务员忙划着火柴凑上前去;另一个服务员跑步过来,快手快脚地往餐具旁边布置大小酒杯,把翠绿的玻璃器皿碰得叮当作响。啊,头顶帆布大篷,杯中纳赞矿泉,真是太美了!……哦,忘了交代一句:在格里鲍耶陀夫,在令人难忘的撑起帆布大篷的露台上,还供应纳赞矿泉水。
“二位想不想尝尝松鸡肉丁?”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哼曲子似的说。戴破夹鼻眼镜的客人对海盗船长的建议完全赞同,透过丝毫不起作用的镜片,满意地瞅着他。
邻桌就餐的是小说家彼得拉科夫·苏霍维。他以作家特有的洞察力发现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对那二人态度甚为殷勤,颇感奇怪。与他同来的夫人——一位可敬的女士——已经用完了自己那份猪排,看到海盗侍候科罗维耶夫的那份殷勤劲儿,实在没法不妒忌,忍不住拿勺子敲打了两下,意思是:怎么搞的,这么慢!……该给我们上冰激凌了吧?怎么回事……
可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只是给彼得拉科娃送去一个迷人的微笑,给她派去个服务员,自己则一直不离开这两个尊贵的客人。啊,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实在是个聪明人!他的洞察力丝毫不亚于这些作家!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这些日子听到过各种议论,对杂技场演出以及其他种种事件了若指掌,然而他跟一般人可大不一样,并没有把“穿花格衣服的”、“猫”这类字眼当耳旁风。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位顾客是何许人。既然心里明白,嘴上自然就不会跟他们吵架。可那个索非亚·帕夫洛芙娜真是胆大包天,居然不让这两个家伙上露台!话又说回来,怎么能怪她?
彼得拉科娃傲慢地用小匙捣着软融融的奶油冰激凌,以不满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小丑打扮的人物。在他们面前,桌上的菜肴像变魔术似的堆成了小山。色拉盘里的生菜洗得青翠欲滴,一直伸展到高脚盘外边,上头放了新鲜的鱼子酱……一眨眼工夫,专门挪过来的小几上,又出现了凝着冷露的小银桶……
一切都尽善尽美了,服务员一溜小跑送来了滋滋作响的带盖煎锅,直到这时,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才在两位神秘来客面前告了便,事先还对他们低声打了个招呼:
“对不起,一会儿再过来!我得亲自去看着松鸡肉丁!”
他飞离餐桌,消失在通往餐厅内部的过道里。如果有那么一位观察家,能对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后来的所作所为跟踪考察,定会觉得他的举止令人迷惑不解。
主任根本不是去厨房监制松鸡肉丁,而是进了餐厅的储藏室。他拿自己的钥匙打开仓库,进门后立刻反锁起来,从放了冰的大木箱里取出两条鱼里脊肉。怕弄脏了套袖,他干得非常小心,然后用报纸包上,再用细绳精心扎好,放在一边。接着,又到隔壁房间看看他那件缎子衬里的夹大衣和礼帽在不在原来地方,等到一切妥当,方走进厨房。厨师正在卖力地为两位顾客炮制海盗答应的松鸡肉丁。
应该指出,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的一切行动并无任何怪诞费解之处。只有浮光掠影的观察家才会认为这一类举止是难以理解的。其实此公的行动完全是前项行动合乎逻辑的继续。他理解近来的一系列事件,特别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嗅觉,这些都提醒他,尽管此餐点得极其丰盛奢华,但两位顾客用餐的时间绝不会太长。嗅觉还从来没让这位当年的走私犯上过当,这次也没有欺骗他。
就在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端起第二杯醇美的莫斯科牌冰镇伏特加碰杯的时候,露台上出现了一头汗水激动万分的新闻记者波巴·康达鲁普斯基。此人在莫斯科是出了名的包打听。他跑过来立刻走向彼得拉科夫夫妇的座位,把塞得鼓鼓囊囊的皮包往小几上一放,把嘴伸到彼得拉科夫耳边,絮絮叨叨,说得十分引人入胜。彼得拉科夫夫人被好奇心折磨得心痒难熬,也忙把耳朵凑到波巴那两片胖乎乎油腻腻的唇边。波巴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絮絮地讲个不停。不时传出这样一些只言片语:
“我以我的名誉发誓!花园街,花园街,”波巴把声音放得更低,“枪打不死!开枪了,开枪了……汽油……大火……子弹……”
“这些撒谎精!到处散布令人作呕的谎言!真该死!”彼得拉科夫夫人那低沉的女中音由于愤恨而变得比波巴所希望的更高亢,“就该当场揭穿他们才对!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会收拾他们!这些造谣生事的坏蛋!”
“哪是造谣呀,夫人!”波巴由于别人不相信而大为沮丧,不由得先是大叫,随后又细声细语说,“告诉你吧,枪打不死……现在大火着起来了……他们飞上了天……上了天!”波巴耳语时,万万没想到谈论的对象正跟他们坐在一起,对自己的悄悄话还蛮得意。
不过,得意的心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只见餐厅内门猛地冲出三条汉子,跑步上了露台。他们腰扎皮带,缠着皮绑腿,手持左轮。头里那个发出一声瘆人的喝叫:
“不许动!”三人对准科罗维耶夫和别格莫特的脑袋当时就开了枪。他俩被击中后,顷刻间化为一股清风。汽炉子里冲出一根火柱,直烧到帆布篷上,烧出一个窟窿。黑边朝四外蔓延,越扩越大。火从帆布篷烧起,一下子蹿上了格里鲍耶陀夫楼的屋顶。二楼编辑部窗口堆放的文件夹子顿时着了起来,接着,窗帘也烤着了。火呼呼地越烧越旺,仿佛有人在扇风。火柱终于窜进了姑妈家楼内。
几秒钟后,作家们、索非亚·帕夫洛芙娜、彼得拉科娃、彼得拉科夫等纷纷撂下刀叉,分别沿几条沥青小道,逃向林荫路旁的铁栅栏。你们还记得吗?这场灾难的信使——当时丝毫不为人们所理解的伊万,星期三晚间就是打从这里进入餐厅的。
阿尔奇巴德·阿尔奇巴多维奇早已从侧门溜了出去。他既没有夺路而逃,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有如一位理应最后一个离开烈焰冲腾的双桅舰的舰长,身穿绸里子夹大衣,腋下夹着两大条鱼脊肉,安详地站在一旁。
(1) 公元8世纪时阿巴西德王朝的哈里发。
(2) 俄国作家果戈理的戏剧作品。
(3) 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