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烛光下
汽车高高飞翔在大地之上,它那平缓的嗡嗡声使玛格丽特昏昏欲睡。惬意的月光照在身上,使人感到暖洋洋的。她闭上眼睛,迎面当风,回想着被她委弃的无名河岸,正为无缘重游而黯然神伤。今晚她目睹了种种神异,现下已有十足把握猜到是谁请她去做客了,但她并不害怕。给她以无限勇气的是隐藏于胸的一线希望:到那边,她将能重新获得幸福。然而,允许她坐在汽车上憧憬幸福的时间并不长。说不清是由于白嘴鸦经验丰富,还是汽车性能优越,待到玛格丽特再次睁开眼睛时,身下已不是黑黢黢的森林,而是由莫斯科万家灯火汇成的一片闪烁的大湖了。浑身墨黑的乌鸦司机在飞驰中卸下右前轮,把汽车降落在多罗戈米洛夫区一个阒无人迹的墓地里。
在一座墓碑前,白嘴鸦请缄口不问的玛格丽特拿好长柄刷下了汽车,然后又打着了火,让它径直朝基地后的深谷驶去。汽车冲进深谷,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白嘴鸦恭恭敬敬行个举手礼,骑上一只车轮腾空而去。
这时,从一座纪念碑后闪出了一件黑斗篷。月光下只见白森森的獠牙一闪,玛格丽特认出了阿扎泽洛。他做了个手势,请玛格丽特跨上长柄刷,自己则腾身上了一柄长剑。二人隐去身形,盘旋上升,几秒钟后,降落在花园街副三〇二号大楼近旁。
他俩腋下夹着长柄刷和长剑,穿过门洞。玛格丽特发现那里有个戴便帽、穿高筒靴的人,好像在焦急地等待什么人。尽管阿扎泽洛和玛格丽特把脚步放得轻而又轻,这位形孤影只的人物还是听到了声息,他惊恐地哆嗦了一下,搞不准脚步声究竟从何而来。
在六单元门口,他俩又遇见了第二个人。此人同第一位惊人地相似。结果也一样:他听见脚步声,惊惶不安地转过头,皱起眉毛,当门打开又关上时,他冲过来朝隐身人进门的方向看了又看,还把头伸进单元门里看看,当然什么也不可能发现。
第三个人同第一、二两个人一样,只不过是在三楼平台上守着。他抽的烟十分有劲,当玛格丽特从身旁走过时,呛得不由咳嗽起来。抽烟的仿佛被人拿针扎了一下,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失了魂似的朝身后望了又望,还趴着栏杆朝下看,玛格丽特同她的随从这时已站到了五十号公寓门前,他们并没有按铃。阿扎泽洛用他的钥匙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门。
首先使玛格丽特感到奇怪的是,她进去的地方那么黑,黑得简直如同钻了地洞。所以她不由自主要伸手拽住阿扎泽洛的斗篷,免得绊倒。忽然,头上很高的地方,亮起了一盏神灯。它渐渐移了过来。阿扎泽洛边走边从玛格丽特腋下抽出了长柄刷。它在黑暗中消失了。
他们走上一座宽阔的楼梯。玛格丽特只觉得这楼梯长得没有尽头。使她奇怪的是,在莫斯科一处普通公寓的前厅里,居然能有这么一座长得无尽头的楼梯!这真是一座不寻常的楼梯,它是无形的,但又是实实在在的。在楼梯上走了一段之后,阿扎泽洛停了下来,玛格丽特意识到她是站在楼梯平台上了。待到那道微弱的灯光逼近身旁,玛格丽特这才看出一张被灯光照亮的男人的脸。此人身材颀长,浑身着皂,手捧一盏神灯。不消说,即使此灯光焰昏暗如豆,近日来不幸同此人邂逅的那些人,也还是一搭眼就能够认出他来。这位就是科罗维耶夫,又名法果特。
不过,此时,科罗维耶夫的外貌已大为改观了。如今在这摇曳不定的昏灯之下闪着光的已不再是那副布满裂纹的夹鼻眼镜。按说,它也早该被扔进臭水坑去了。眼下他换上了一副单眼镜,只是还有裂纹,脸上依然是那么一副厚颜无耻的表情。两撇胡梢朝上翘着,拿油抹得锃亮。科罗维耶夫怎么又会浑身着皂呢?——这倒好解释,原来他换了套燕尾服,只有前襟露出一块白衬胸。魔法师、合唱指挥、术士、翻译……鬼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总之,就是这个科罗维耶夫,他躬身施礼,端着神灯做了个夸张的手势,邀请玛格丽特跟他走。阿扎泽洛不见了。
“真是个怪透了的夜晚,”玛格丽特想,“做梦也想不到会遇上这样的事。这地方是停电了还是怎么的?不过最让人不明白的,还得数这房子的面积……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可能统统塞进一套莫斯科公寓里来呢?这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呀!”
尽管科罗维耶夫手里的那盏神灯昏暗无光,但玛格丽特还是依稀看出,她是置身于一间大得无边的厅堂之中,一排柱子隐约可见,给人的印象仿佛这些黑糊糊的柱子一直伸展到无尽的远方。科罗维耶夫在一张小沙发前停了下来,把神灯放到一个圆台上,做了个手势请玛格丽特坐下。他本人则在她身旁摆出个美妙的姿势——把胳膊肘朝圆台上一支。
“请允许自我介绍一下,”科罗维耶夫扯着尖溜溜的细嗓门说,“我叫科罗维耶夫。您看没有电灯,准会觉得奇怪。您一定以为这里在节约用电吧?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要是果真如此,那就随便找个刽子手,在这石墩上砍了我的脑袋去好了,哪怕就从今天晚上过些时候有幸拜会您的那些人当中找个人来行刑也可以!不,这不过是因为主人他不喜欢电灯,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用它的。我向您保证,会有灯火辉煌的时刻。到了那时,也许您又会嫌灯太亮了。”
玛格丽特很喜欢科罗维耶夫,听他扯着破嗓子喋喋不休,这倒真让她放下心来了。
“不,”玛格丽特说,“我最奇怪的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地方?”她把手一挥,以此强调大厅的宽敞。
科罗维耶夫甜甜地一笑,鼻子上皱纹的阴影也动了一下。
“再简单不过了!”他回答,“谁要是懂得五度空间的道理,那么,想要把房子变得大小随心,那是一点也不难的。我还要告诉您,尊敬的夫人,要多大就可以有多大!话又说回来,”科罗维耶夫又滔滔不绝了,“我也知道,有些人不仅不懂五度空间,别的也任嘛不懂,可就是能在扩大住宅面积方面创造最了不起的奇迹。比如,听说有这么一位公民,在土城广场分到一套三间的住宅。此人对五度空间之类虽说一窍不通,可是反掌之间,竟把三间变成了四间,又把其中的一间劈成了两间。
“于是,他用这套房子,在莫斯科不同的两个区换到了两处单独的住宅,一套三间,另一套两间。加起来不就有五间之多了吗?三间的那套他又换成单独的两套,每套各有两室,这样一来,您看,他不就成了六间房的主人了吗?只是杂乱地分散在莫斯科不同地区而已。他在报上登出一则启事,说是愿意用分散在莫斯科几个区的六间房来换取土城广场的五间一套。正当他即将实现这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一步时,他的行动却由于某种自己做不得主的原因半途而废了。也许,此刻他还有一间房,不过我敢保证,他肯定不住在莫斯科了。瞧这家伙有多滑!可您还要讨论什么五度空间!”
尽管根本不是玛格丽特要讨论什么五度空间,而是科罗维耶夫自己在海阔天空,可听了这段房产投机家的发家史后,她还是快活地笑了起来。科罗维耶夫接着又说: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您是一位聪明女人,当然早就猜到请您光临的是谁了。”
玛格丽特心中怦然一动,点了点头。
“那就太好了,”科罗维耶夫说,“我们最反对闪烁其词和故弄玄虚。鄙上每年举行一次舞会,叫做仲春月圆舞会,或者叫百王舞会。与会者嘛……”讲到这,科罗维耶夫一把捂住腮帮子,仿佛牙疼起来,“话又说回来,我想您亲眼看看就知道了。我再接着说。鄙上是独身,这您自然明白。所以需要一位女主人,”科罗维耶夫摊开双手,“您也知道,没有女主人那……”
玛格丽特一字不漏地听着科罗维耶夫讲话。她的心底发冷,幸福的希望使她头都晕了。
“我们有个传统,”科罗维耶夫接着又说,“舞会的女主人一定要叫做玛格丽特,这是第一;第二,她一定得是当地人。您知道,我们正在旅行,眼下到了莫斯科。我们在莫斯科找到了一百二十个玛格丽特,信不信由您,”科罗维耶夫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表示毫无办法,“竟没有一个合适的。终于,幸运之神……”
科罗维耶夫别有深意地笑笑,鞠躬致意,玛格丽特心里又是一冷。
“长话短说吧!”科罗维耶夫提高了声音,“简明扼要:您不会拒绝承担这项义务吧?”
“我不拒绝!”玛格丽特斩钉截铁地回答。
“您当然不会,”科罗维耶夫举起了灯,“请随我来。”
他们穿过一根根廊柱,来到另一间大厅。这里说不上为啥有股刺鼻的柠檬味,还不时传来沙沙的响声,有个什么东西在玛格丽特头上刮了一下。玛格丽特吓得一哆嗦。
“您别害怕,”科洛维耶夫甜声甜气地安慰她,还挽起她一只胳臂,“这些都是别格莫特给舞会准备的一些小噱头,没什么了不起。总之,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在下要斗胆劝告您,千万用不着害怕任何东西。害怕是不明智的。不瞒您说,这将是一场空前盛大的舞会。我们将会见到一些一度曾是权势通天的人物。不过,说实在的,如果跟在下有幸忝列侍从的那位主子所具有的权势相比,这些家伙就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想到这一点,我都觉得甚至有点不得劲……何况,您本身也是王族血统嘛。”
“怎么是王族血统?”玛格丽特大吃一惊,朝科罗维耶夫贴过来悄声问。
“哎,王后,”科罗维耶夫扯着破锣嗓子故作高深地说,“血统问题可是世界上最扑朔迷离的问题!如果您有机会对某些老祖母仔细加以盘问,特别是那些名门淑女,尊敬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那您就一定能发现好多最令人惊讶的秘密!我看这种事就跟洗牌那么怪,这话一点都不罪过。有些事情以等级界限来设防是根本靠不住的,连国界也靠不住。透露点秘密吧:如果十六世纪的那位法国王后当年要听说,几百年之后有个玄孙女将在莫斯科被我挽着手臂带进舞会大厅,那她该有多么惊奇!好了,我们到了!”
这时科罗维耶夫一口把灯吹灭,灯在手上倏然不见。玛格丽特发现眼前地板上有道光从一扇黑门下面透出来。科罗维耶夫在门上轻叩几下,玛格丽特兴奋得牙都咯咯地抖起来,脊背上爬过一阵寒战。
门敞开了。里面原来并不大。玛格丽特见到一张宽大的橡木床,被单枕头全都皱皱巴巴,邋邋遢遢。床前放了一张橡木写字台,桌腿是雕花的,桌上放了一盘枝形烛台,上有七个鸟爪状金制插烛座,点着粗大的蜡烛。小几上摆着一只大棋盘和一副雕工精致的棋子。在一块略有磨损的小地毯上,置放着一张矮椅,另一张桌上放了一只金盏和一架蛇状枝形烛台。室内弥漫着硫磺和松脂气味。错杂的烛影在地板上摇曳。
玛格丽特从在场人物中立刻认出了阿扎泽洛。此刻他已换上燕尾服,侍立在床栏旁。衣冠楚楚的阿扎泽洛身上,玛格丽特头一回在亚历山大花园见面时的那股匪气已经一扫而空了。他气度优雅至极地向玛格丽特鞠了一躬。
一个精赤条条的女妖,就是那位把杂技场小卖部可敬的主任搞得好难为情的赫勒,唉,也就是那位在尽人皆知的演出之夜幸好被雄鸡一唱吓得溜之乎也的赫勒,正坐在床前地毯上搅动着煎锅,里头的东西散发出一股硫磺味。
除了这两位,棋盘旁的高凳上,还雄踞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右爪抓着一只“马”。
赫勒微微欠身,向玛格丽特行礼。黑猫也跳下凳子向她致敬。不料右腿一收之际,“马”掉到床底下去了,它随之也钻了进去。
在诡谲的烛影中,吓得心惊胆战的玛格丽特好不容易才看清了这一切。她的注意力被坐在床上的人物吸引住了。不久前可怜的伊万大费唇舌,力图证明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魔鬼,要说服的对象正是此公。这个不存在的魔鬼,如今正高坐于床榻之上。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正逼视着玛格丽特。右眼深处,一束金色火花在跳动,锐利的目光能刺穿每个人的灵魂;左眼那样空虚、幽冥,活像个入煤孔,像个黑洞洞无底深井的井口。沃兰德的面孔朝一边歪斜,右嘴角向下耷拉,宽宽的秃额,横着几道同两条剑眉平行的深襞;面部的皮肤是那种长年累月受到日光曝晒而形成的黧黑色。
沃兰德摊开手脚歪在床上。他仅穿一件长睡衣,邋里邋遢,左肩还缀着一块补丁。一条腿裸露着盘在身下,另一条直伸到小椅子上。赫勒这会儿正用一种冒烟的涂剂揉搓着这条黑腿的膝盖。透过沃兰德敞开的睡衣,玛洛丽特看到他那光溜溜的胸脯上戴着一条金链子,挂了一只由黑宝石精雕而成的甲虫,背上还镌了几个什么字。他身旁有个沉甸甸的底座,陈放着一只奇怪的地球仪,同真正的地球一模一样,被阳光照亮了半边。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他在打量我呢。”玛格丽特心想。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让双腿哆嗦。
沃兰德终于开口了。他微微一笑,火花闪烁的右眼仿佛喷出一团火。
“欢迎您,王后,请原谅我这样不修边幅。”
沃兰德声音十分低沉,有的字音拖得那么长,宛如沉睡时的鼾声。
他从床上拿起一把佩剑,弯腰拿它在床下捅了两下说:
“出来吧!棋不下了,来客人了。”
“千万不要这样。”科罗维耶夫像提台词似的在玛格丽特耳边忐忑不安地悄声说。
“千万不要这样……”玛格丽特开口了。
“阁下……”科罗维耶夫朝她耳朵里吹风。
“阁下,千万不要这样,”玛格丽特已经定下神来,清清楚楚地低声说,接着,又莞尔一笑,“我恳求您不要因此耽误了您下棋。我想,如果棋艺杂志能有幸把这一局刊登出来,它一定愿意支付极高的稿酬。”
阿扎泽洛颇为赞赏地轻咳一声。沃兰德仔细朝玛格丽特打量两眼,仿佛自言自语说:
“科罗维耶夫说的不错,真是洗牌洗出来的奇迹。血统就是有关系!”
他伸手招了两下,叫她到身边来。玛格丽特走过去,两条赤裸的腿都快要瘫软了。沃兰德把他那两只重如磐石、灼如烈焰的手,搭在玛格丽特肩上,把她拉过去,安排她坐在身边床上。
“啊!您果然这样善解人意,这样迷人!我还能有什么更高要求呢!那么,咱们就别客气了。”又俯身向床下叫:“你到底想在床底下蹲多久?快出来吧,可恶的甘斯!”
“我找不到‘马’了,”黑猫在床下用一种既诚恳又虚伪的腔调应了一声,“跑没影儿了。可不知打哪儿又钻出来一只青蛙。”
“你以为这是在市场怎么着?”沃兰德装出怒冲冲的口气问,“床底下打哪儿来的青蛙?还是别跟我耍那套杂技场耍过的把戏吧!再不钻出来就算你输!可恨的逃兵!”
“阁下,那可不成!”黑猫大叫一声,打床下钻出来。爪子里拿的正是那匹“马”。
“介绍一下……”沃兰德刚说了半句,自己就打断了自己,“哎呀,这个胡闹的小丑!我可实在看不下去。你们瞧,趁躲在床下,他把自己都打扮成什么模样了!”这工夫,滚了一身灰的猫儿正用两条后腿直立着,朝玛格丽特行礼哪。猫脖子上系着一只白色的燕尾服领结,胸前皮带上吊着一副朱红色女式观剧镜。更有甚者,两撇猫胡子竟涂成了金色。
“这是怎么回事?”沃兰德叫道,“干吗把胡子弄成金煌煌的?连条裤子都不穿,还戴那么个领结干什么?”
“猫是不该穿裤子的,阁下,”黑猫凛然回答,“您难道还要我穿靴子不成?只有童话里才有穿靴子的猫,阁下。可是,难道您见过舞会上有谁不戴领结吗?我可不愿意弄得自己太尴尬,让人家掐脖子把我轰出去!每个人都在尽量打扮自己。您难道认为,一副观剧镜也值得您指责吗,阁下?”
“那么,胡子呢?”
“我不明白,”黑猫冷冰冰地说,“为什么阿扎泽洛和科罗维耶夫今天刮胡子就可以扑上白粉?白粉怎么就比金粉好?我不过在胡子上扑了点金粉而已!您要是指责我刮胡子,那我没话说,一只猫如果把脸刮得光光的,还成什么体统!这点我一千个同意。总之,”黑猫越说越委屈,嗓子都颤了一下,“我发现有人对我吹毛求疵。我发现眼下一个重大问题就摆在我面前——能不能参加舞会。您怎么看呢,阁下?”
黑猫气得鼓鼓的,看来似乎再过一秒钟就会爆炸。
“唉,滑头,滑头!”沃兰德摇摇脑袋,“每次跟我下棋,一到山穷水尽,总要这样絮絮叨叨耍嘴皮子,活像桥头卖假药的!赶紧坐下,把你的高谈阔论收起吧!”
“我这不就坐下了嘛,”黑猫边入座边回嘴,“不过我要就高谈阔论申辩两句。我说的话根本就不是您当着女士的面所讥讽的什么高谈阔论。它纯系几段外部十分严密的三段论。塞克斯都·恩庇里科和马尔其安·卡塔拉之类的大专家听了准会对它们赞赏备至,说不定亚里士多德听了也会赞不绝口哩!”
“将军了。”沃兰德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黑猫操起望远镜对着棋盘看看说。
“好,”沃兰德又对玛格丽特说,“夫人,向您介绍一下我的侍从。装疯卖傻的这位是黑猫别格莫特。阿扎泽洛和科罗维耶夫二位您已经认识了。再介绍一下我的侍女赫勒,她既懂事又机灵,您有什么要她效劳,没有做不到的。”
美人儿赫勒把她那双碧眼瞟向玛格丽特,微微一笑,边用双手捧起涂剂,敷到沃兰德的膝盖上。
“就这些了。”沃兰德末了说。这当儿正巧赫勒使劲捏了一把他的膝盖,疼得他皱起了眉头。“您看,人并不多,虽说五花八门,但都老老实实。”他默默转动着面前那具地球仪,这东西做得非常精巧,上面那蓝色海洋仿佛真在微微起伏。北极的冰雪帽也同真的一模一样。
棋盘上这时出现了混乱局面。穿白色披风的王在自己的棋格子里惶悚之极,踏步徘徊,将双臂绝望地伸向天空。三名白方的卒子手持长斧,茫然不知所措地瞅着挥舞军刀指向前方的军官。在黑白两军交界的格子里,可以看到沃兰德布下的黑军骑兵,胯下两匹烈马用蹄子不断刨着棋盘上的格子。
玛格丽特觉得特别有意思,用真人活马做棋子,对此她感到非常惊讶。
黑猫把望远镜从眼前挪开,偷偷推了一把己方王的背部,王吓得赶紧用双手蒙住了脸。
“亲爱的别格莫特,看来情况不妙啊。”科罗维耶夫以幸灾乐祸的口气悄声说。
“形势非常严重,但绝不是没希望,”别格莫特反驳,“我的看法可能更乐观:我确信,必将获得最后胜利。至于形势么,倒的确应该认真分析一下。”
这一通形势分析,着手的方式相当独特,具体说就是他一个劲地对己方王棋扮鬼脸,递眼色。
“不会有什么用的。”科罗维耶夫指出。
“哎呀,”别格莫特大叫,“鹦鹉都飞跑了,我对你们说什么来着?”
果然,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噗噗噗响起无数鸟儿鼓动翅膀的声音。科罗维耶夫和阿扎泽洛立刻跑出去。
“喂,跟我可别来这一套!”沃兰德冒出这么一句,眼睛还是继续盯着地球仪。
科罗维耶夫和阿扎泽洛刚一走开,别格莫特使眼色就更加明目张胆。白方王棋终于领会了他的意图,一把扯下披风,将之委弃于原来的格子上,从棋盘逃之夭夭。一个军官捡起王棋的披风,披上肩头,登上王座。
科罗维耶夫和阿扎泽洛又回来了。
“你骗人,总是骗人。”阿扎泽洛斜眼瞅瞅别格莫特抱怨说。
“耳朵里明明听见扑棱翅膀的声音了嘛。”黑猫为自己辩解。
“我说,你还要考虑多久?”沃兰德说,“将军呢!”
“别是我听错了吧,师傅?”黑猫说,“哪来的将军呀?根本不可能有这步棋。”
“再说一遍,将军!”
“阁下,”黑猫装出害怕的口气说,“您下累了,哪来的将军呀?”
“你的王在G2位上。”沃兰德看也不看棋盘就说。
“主公,我可真吓坏了!”黑猫哀号起来,还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王棋哪在这个格子上啊!”
“怎么会这样?”沃兰德看看棋盘,感到莫名其妙:在王棋所占的那个格子上,摆了一名军官,身子背转过去,还用手挡着脸。
“嘿,你这卑鄙的家伙!”沃兰德若有所思地说。
“主公,我又要谈逻辑了,”黑猫双爪按在胸前说,“如果对手叫将,但棋盘上又根本找不着王棋,那这种叫将算不算数?”
“你认不认输?”沃兰德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声。
“请让我考虑一下。”黑猫息事宁人地回答。它把双肘支在桌上,爪子捂住两耳,开始思考。良久,终于说了声:“我认输。”
“真该把这顽固的家伙痛揍一顿!”阿扎泽洛悄声说。
“好,我认输,”黑猫说,“不过认输的原因仅仅在于我无法忍受局外人的迫害和妒忌。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再把这盘棋下下去!”他站起身来,棋子儿纷纷自动钻入盒子。
“赫勒,时候到了。”沃兰德这么一说,赫勒便从房间里消失了。“我的腿疼得厉害,可还要举行舞会……”沃兰德说。
“让我来吧。”玛格丽特低声请求。
沃兰德对她凝视了好一会儿,把膝盖伸了过去。
熔岩般灼热的油膏把玛格丽特双手烫得生疼,但她连眉毛也没皱一下,搓揉着沃兰德的膝盖,尽量不给他造成痛苦。
“身边的人都说这是风湿性关节炎,”沃兰德目不转睛地盯着玛格丽特,“不过我非常倾向于认为,膝盖疼是一个迷人的女妖给我留下的纪念。大约在一五七一年,我曾在勃罗肯山的魔鬼说法会上跟她搞得挺热乎。”
“噢,这怎么可能!”玛格丽特说。
“小菜一碟!再过个三百来年就会好的。大家向我推荐了不少偏方,可我用惯了老法子,还是喜欢老祖母传下来的那一套。我奶奶那老厌物传下来的几种草药还真灵!正好,跟我说说,您没有什么病痛吧?也许您有什么伤心事?有什么愁事?”
“噢,不,阁下,什么也没有,”冰雪聪明的玛格丽特回答,“现在到了您这儿,我觉得一切简直好极了。”
“血统真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沃兰德没来由地高高兴兴插了这么一句,又说,“我看出来了,您对我的地球仪很感兴趣。”
“哦,是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东西是相当不错。坦白说,我不喜欢听新闻广播。播新闻的那几位姑娘,地名说得总是含糊不清。而且三个里头准有一个说起话来笨嘴拙腮,就跟故意挑的似的。有了这具地球仪,我可就方便多了。再说,对于各种事件,我非得要有准确的了解才行。就拿这块一侧濒临大洋的陆地来说,看见了吗?瞧,它正在冒火呢。那边衅端已起。如果凑近了观察,连细节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哩。”
玛格丽特俯身凑向地球仪,发现这块陆地一下子变大了,色彩、内容都异常丰富起来。而且地图也似乎变成立体的了。接着,只见一河如带,河边有座小村,一座豌豆粒大小的房子越变越大,直到跟火柴盒一般大,这才停止了变化。突然间,小房的屋顶无声地飞上了天,冒出一团黑烟,四壁也一下子塌下来。一所两层的小房,什么也没剩下,变成了一堆冒黑烟的废墟。玛格丽特把眼睛凑得再近一些,看到了一个女人小小的身影。她倒在地上。一个婴儿摊开双臂,倒在她身旁的血泊中。
“演示完毕,”沃兰德微笑着说,“这个阿巴顿纳,干得真漂亮,他还有好多坏事没有来得及干呢。”
“我可不想处在被阿巴顿纳反对的一方,”玛格丽特说,“他跟谁一伙?”
“我越是跟您谈话,越觉得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过请您放心,他那不偏不倚的态度十分难得,他对交战双方一视同仁,所以双方的结局总是一样。阿巴顿纳!”随着沃兰德一声低唤,墙里立刻钻出一个瘦削的人形,戴一副黑眼镜。这副眼镜给玛格丽特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了,竟吓得她轻轻惊叫一声,把脸一下子埋到沃兰德腿上。
“别这样!”沃兰德喊道,“现代人的神经多脆弱!”他朝玛格丽特背后猛击一掌,发出吧唧一声,“您没看见吗?他戴着眼蒙子哩!而且,阿巴顿纳从来不曾,将来也不可能,不到时候就在人前露面的。何况我还在这儿嘛,您还是我的客人嘛!我只不过是想让您见见他。”
阿巴顿纳一动不动站着。
“可以让他把眼蒙子摘下一会儿吗?”玛格丽特好奇地问。她依偎在沃兰德身边,还在不停地颤抖。
“这绝对不行。”沃兰德正色说。他朝阿巴顿纳一挥手,后者立刻消失了。“你想说什么,阿扎泽洛?”
“阁下,”阿扎泽洛应道,“请允许我说上两句。这儿还有两个局外人,一个是那位美人,她一直在哭,在哀求,请求把她留在夫人身边。对不起,她身边还有一口骟猪。”
“美人办事就是怪!”沃兰德说。
“那是娜塔莎!娜塔莎!”玛格丽特嚷道。
“那就把她留在夫人身边好了。骟猪送到厨房去。”
“宰了吗?”玛格丽特惊叫一声,“对不起,阁下,那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住在我们楼下的。其实这是个误会。您看,娜塔莎用油膏给他这么一抹……”
“您说哪儿去了,”沃兰德说,“干吗要宰它?让它到厨房去坐着好啦。您看,我总不能让它参加舞会吧?”
“对不起,”阿扎泽洛接着又报告,“阁下,子夜临近了。”
“啊,好吧,”沃兰德对玛格丽特说,“好,现在有请……我预先向您致谢。不要慌张,什么也别怕。除了喝水,别的一律别喝,否则您会浑身发软,难以应付。该出发了!”
玛格丽特站起身来,这时,门口出现了科罗维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