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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那是在渡过了密西西比河之后,我们在塞达河畔宿营。河两岸长满了木棉树,可以供给我们整夜烧的燃料。我刚刚派完人带着斧头到密林深处去砍柴,正想要回宿营地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我们的人正在利用这美好的天气以及宁静而又温煦的时光,纷纷从营地走出,散开到草原的四面八方。当时时间还早,我们通常在下午五点钟就停止前进,第二天天刚破晓再动身上路。没过多久,我就碰见了摩里斯小姐。我立刻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缰,朝她身边走去。我很高兴能和她单独在一起,哪怕是很短的时间。我开始问她,为什么像她这样年轻的孤身女人,竟决心踏上这样一条连最强壮的男人都要累垮的旅途。

我说:“我本来是不会同意您参加我们车队的,最初几天我还以为您是阿特金大妈的女儿呢。现在要打退堂鼓是太晚了。不过,您的体力吃得消吗?亲爱的孩子,您要知道,越往前走,旅程就越发困难啦!”

“先生!”她抬起她那双忧郁的蓝眼睛望着我说,“这些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我非去不可。现在已经不能返回去了,这使我感到高兴。我父亲在加利福尼亚,他从合恩角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在萨克拉门托害了热病,已经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了。可怜的父亲啊,他过惯了舒适的生活,习惯于我的照顾。他是为了我才到加利福尼亚去的。我不知道等我赶到的时候,我父亲是否还活着。但是我觉得我必须到他那里去,这只是尽我应尽的愉快的职责。”

听了这番话,我不好多说什么了。不管我再怎么反对她这次旅行,也为时太晚了。因此,我便向莉莲打听她父亲的详情,她很热心地告诉了我。从她口中我知道摩里斯先生原是一位波士顿州立最高法庭的法官。他后来破了产,便去到新发现的加利福尼亚矿区,想重振家业,让他那爱得胜过自己生命的女儿能重返上流社会。可是,现在他却在萨克拉门托的不利于健康的平原上害了热病。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便给莉莲送来了最后的祝福。她立刻收拾了他留给她的一切财物,决定到父亲那里去。最初她打算走海路,可是,就在车队动身的前两天,她偶然和阿特金大妈认识了,于是,就改变了自己的主意。这位阿特金大妈是田纳西州人,她消息灵通,对于在密西西比河上有关我在著名的阿肯色州的冒险事件、我穿过草原旅行的经历以及我对弱者的关怀照顾(我认为这只不过是我应尽的义务)等等,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在莉莲面前把我这个人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通,这位姑娘就毫不迟疑地决定加入我领导的车队。阿特金大妈满口夸张地讲述,添油加醋地说什么我出身名门,是真正的骑士,所有这些都使得摩里斯小姐对我另眼相看。

“亲爱的孩子!”她刚一讲完,我就接着说,“你可以相信,在这里你不会受到侮辱,也不会缺少照顾。你的父亲是会恢复健康的,加利福尼亚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没有人会得热病死在那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不会孤苦无依。现在,让上帝保佑你那甜美的脸吧!”

“谢谢,队长!”她激动地说。我们继续朝前走去,可是我的心却跳得越来越激烈。

我们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愉快起来,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片刻工夫我们头上的晴朗的天空竟会突然被乌云笼罩起来。

“摩里斯小姐,这里的人都对你不错吧?”我又问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问题却引起了一场误解。

“啊,是的!”她回答说,“大家都对我好,阿特金大妈,格罗夫纳大妈……还有亨利·辛普森,他对我也很照顾。”

一提到辛普森,我就觉得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样难受。

“亨利是骡夫,他分内的事是看管大车!”我冷冰冰地回答说。

可是莉莲没有听出我声音的变化,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她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他有颗诚实的心,我一生都要感激他!”

“小姐!”我深受刺激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嫁给他也行。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对我吐露你的感情。”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莉莲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走着。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可是心里却对她和自己充满了一种愤懑的感情。对辛普森的嫉妒,使我感到难堪,可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这种尴尬的局面使我十分恼火,于是我突然向莉莲冷冷地说了一声:

“晚安,小姐!”

“晚安!”她轻轻地回答道,同时赶忙把头掉转过去,以便掩饰她脸上滚下的两行泪水。

我跃身上马,朝斧头响的方向驰去,亨利·辛普森和其他的人都在那边砍柴,过了一会儿,一阵异常的苦痛涌上我的心头,仿佛莉莲的两行泪水,点点滴滴都落在我的心坎上。我掉转马头,又回到了她的身旁。我从马鞍上跳下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莉莲,你怎么哭了?”我问道。

“噢,先生!”她回答说,“我知道你出身名门,阿特金大妈告诉过我。过去你对我那么关心……”

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一阵抽泣噎住了。我的回答勾起了她的愁肠,她把我的话理解成一种门第的骄傲,使她深感到自己贫困处境的艰难。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的贵族出身,只不过是嫉妒罢了。现在看到她悲恸欲绝的样子,我真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顿。我抓住她的一只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莉莲!莉莲!你理解错了,上帝可以做证,我说那些话不是由于傲慢。你看,除了这双手以外,我在世界上一无所有,家庭门第又有什么用呢?我痛苦是由于别的原因。我本来想走开,可是我看见你的眼泪,我就不能走开了。我向你起誓,我说的那些话伤了你的心,更伤了我自己的心!啊!莉莲,你在我心中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啊,不!完全不!否则,我就不会在乎你对辛普森是什么看法了。他的确是个诚实的小伙子,可是问题不在这里。你瞧,你的眼泪使我多难受呀!因此,我诚心诚意地请求你宽恕,请你真诚地原谅我!”

我一边说,一边握住她的一只手,把它紧紧地贴在我的嘴唇上。这种不寻常的表示尊敬的方式和我诚心的请求,使这位姑娘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马上停止呜咽,但流下的却是另外一种眼泪。宛如云雾中射出了阳光,她在抽泣中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我的咽喉也哽住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仿佛有一种柔情在我心里翻腾。现在我们沉默地走在一起,但两人都觉得挺愉快。白昼消逝,傍晚来临,天气晴朗。在暮色渐渐降临的天空里,万道霞光把整个草原和远处的树丛以及我们的大车,还有那一行行飞向北方的野天鹅都照射得光辉灿烂,发出了紫红色和金色的光芒。草原上没有一丝风,野草一动也不动。远处传来了塞达河上瀑布哗啦啦的响声和营地那边的马嘶声。这迷人的夜晚,这一片处女地,再加上我身边的莉莲,这一切都使我深深地陶醉了。我的灵魂几乎要离开躯体,飞向遥远的天边。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钟摆那样摇晃着。我常常想握住莉莲的手,把它久久地紧贴在我的嘴唇上,可是我又担心她会生气。她走在我身旁,显得又安详,又温柔,似乎在沉思。她的眼泪已经收住。她时常抬起她那明亮的眼睛望望我。后来,我们又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营地。

这一天虽然经历了不少的激动和烦恼,但最后还是在欢快的晚会中结束的。因为大家看见天气如此美好,都显得兴致勃勃,决定举行露天晚会。吃过了比平时更为丰盛的晚餐之后,我们点起一大堆营火,准备在营火旁边举行舞会。亨利·辛普森细心地铲去了周围几平方米的杂草,把土地压得像晒谷场那样平滑,然后又铺上一层从塞达河运来的细沙。等到观众围成一圈的时候,辛普森便在他预备好的场地上,伴随着黑人短笛的演奏,跳起了“快乐舞”,使得在场的人惊叹不已。他的双手放在两侧,整个身躯一动不动,只用脚尖和脚跟轮换着地。双脚跳动得那样急促,使人眼花缭乱,跟不上他的动作。这时候,笛子吹得更加起劲,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跳舞的人登场了。大家都兴高采烈,观众们也加入了吹奏笛子的黑人乐队,有的敲起了淘金用的铁笸箩,有的用两片牛骨夹在手指中间,敲打着,发出手鼓的响声。整个营地响起了“歌手们!歌手们!”的喊声。观众们又围起了一个大圆圈,我们的两位黑人吉姆和克劳走进了圆圈的中央。吉姆拿着一面蛇皮做的小鼓,克劳拿着上面所说的那种牛骨片。两人翻动着白眼珠,互相盯住瞧了一会儿,接着便唱起了黑人歌曲,中间还不时跺脚和剧烈地扭动身体。歌声有时显得粗犷,有时又显得悲伤。每节歌曲的结尾都有重叠的“呐吓,啊哈!”的喊声,声音越拉越长,最后变成野兽般的号叫。跳舞的人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热情奔放,他们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激烈疯狂。最后他们竟互相撞起头来,像这样用力地撞击,如果是欧洲人的脑袋壳,准会像核桃一样裂成碎片。黑人的身影被熊熊的篝火照得异常明亮。他们像疯了似的跳来跳去,确实构成了一幅奇幻的景象。在尖叫声、鼓声、笛声、洋铁笸箩以及牛骨片的响声中,还夹杂着观众发出的“好呀,吉姆!”“好呀,克劳!”的喝彩声,甚至还响起了枪声。后来黑人们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地上,不停地喘粗气。于是我吩咐给每人一勺白兰地酒使他们立即恢复过来。这时候,有些人高声呼喊,要我讲话。霎时间,人声和音乐声都停止了。我只好放开莉莲的手臂,攀到大车顶上,把脸向着所有在场的人。我从高处俯视着这些被火光照亮了的人,他们一个个体格魁梧,满脸胡须,腰上扎着小刀,头上戴着鸢羽帽。这时我觉得自己置身在某种奇妙的境域之中,又像是当上了一群强盗的首领。然而,他们都是些诚实而勇敢的汉子,虽然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曾经历过艰苦的、半开化的、动荡不安的生活。可是在这里,我们却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与社会的其他部分相隔绝,自给自足,面对着共同的命运,也受到同样的危险的威胁。在这里人们必须相互支持,像亲兄弟那样团结一致。我们周围无边无际的蛮荒和沙漠,迫使饱经风霜的矿工们互相爱护和照顾。看到莉莲这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姑娘生活在他们中间,就像生活在父母家里一样平安的时候,就使我产生了这种联想。于是我以全队的领导者和一个旅伴的双重身份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打断我的话,向我鼓掌高呼:“说得好哇,波兰人!为队长欢呼!为大个子拉尔夫欢呼!”当我看到在上百只晒得黑黑的强壮的手中间,有一双被火光映得分外红润的纤纤小手,像一对鸽子似的上下飞舞的时候,便感到无限的幸福。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令我热血沸腾。对于我来说,什么荒原和野兽,什么印第安人和强盗,统统都不在话下了。我情不自禁地慷慨激昂地高呼道:“我能对付一切,我会冲破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阻力,哪怕把车队带到天涯海角去我也在所不辞。假如我说的不是实话,就让上帝诅咒我的右手!”回答我的是一片更加响亮的欢呼声。大家的心情都非常激动,齐声唱起了移民的歌曲:“我渡过了密西西比河,我还要渡过密苏里河!”接着,车队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在宾夕法尼亚的匹兹堡当过矿工的史密斯也讲了话。他以全车队的名义向我表示感谢,称赞我领导有方。史密斯讲完话之后,几乎每一辆篷车上都有人出来讲话。有些人讲得颇有风趣,特别是亨利·辛普森,他不停地高喊着:“先生们!假若我讲的不是真话,就把我吊死……”讲话的人讲得口干舌燥之后,笛子、响板便又响了起来,于是大家又跳起了“快乐舞”。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月儿升上了天空,它是那样的明亮皎洁,连营火的火光都黯然失色了。人和篷车都沐浴在这通红和洁白的双重光亮中,受着双重光线的照耀。多么令人陶醉的夜晚啊!营地的喧闹嘈杂和草原的宁静安谧形成了鲜明而美妙的对比。我挽起了莉莲的手臂,双双漫步在营地旁。我们的视线从营火转向遥远的天际,一直消失在一片蜿蜒起伏的草木丛中,它们在银白色月光的照耀下,似乎像幽灵那样神秘莫测。我们就这样漫步着。在一堆篝火旁边,两个苏格兰高地人用风笛奏起了丹第的一支可爱而又忧郁的乐曲。我和莉莲站在旁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我突然转过身注视着莉莲的脸,她低下了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搭在我手臂上的那只纤手轻轻地按在我的胸口,久久不放,莉莲那颗小小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它跳得那么厉害,仿佛被我握在手心里了。我们两人浑身都在颤抖,因为我们觉得在我们中间正在产生着一种神秘的东西,它把我们带进了一种新的境界。我沉浸在感情的波涛中,忘记了皎洁的月夜,忘记了近处的篝火和火旁的人群。我真想立即跪在她的脚下,或者至少能望一望她的眼睛。可是,她虽然紧紧地倚在我的肩上,却把头转了过去,好像是要把脸藏在黑暗中。我想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我感到我说话的声音一定不像是我自己的了,我如果对莉莲说“我爱你”,我就会立即晕死过去。我当时还年轻,十分怕羞,而且我不仅受我的感官的支配,也受到我的理智的支配。我知道,我一说出“我爱你”,那就意味着我整个过去的生活就此结束,犹如一扇门关上了,而另一扇门又打开了,跨进去就是一个新的天地。虽然在那扇门后面我看到了幸福,但是我却在门边停留不前了,也许是那里面强烈的光辉使我眼花缭乱。从内心而不是从唇边涌出的爱情是难以表达出来的。我只能把莉莲的手紧贴在我的心上。我们俩都沉默不语,我还不敢向她倾吐爱情。在这种美好的时刻,别的话我又不愿意说。

后来,我们两人像是祈祷似的,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突然,在那堆大篝火旁边有人叫我,我们便走了回去。晚会就要结束了,为了使晚会能在庄严的气氛中结束,移民们决定在入睡以前一起高唱颂诗,在场的男人都脱下了帽子,尽管我们的信仰各不相同,大家都一起跪在草地上,唱起了《他们在荒漠中流浪》。此情此景,令人为之激动不已。颂诗一停,四周是那样寂静,连营火的火星爆裂声和河上瀑布的哗啦啦的流水声都清晰可闻。我在莉莲身旁跪下,偷偷地瞧了她一两次。她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辉,仰望着天空,头发有点儿零乱。她唱颂诗是那样虔诚,仿佛她自己就是一位天使,使人几乎要朝着她祈祷。

做完了祷告,男人们便各自分散,回到自己的大车上去。我按照惯例分派了守夜的人,然后自己也去休息。但是,等到夜蚊开始像每天晚上那样在我耳边唱起“莉莲,莉莲”这首歌的时候,我终于全明白了,在那辆篷车上休息的那位姑娘,是我眼中的光明,是我灵魂中的灵魂,对于我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更珍贵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