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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们顺利地渡过了塞达河,进入了塞达河与温尼贝格河之间的辽阔平坦的草原。它蜿蜒而下,稍稍偏南,和艾奥瓦南部边界的一片林带连接在一起。莉莲一早起来,就不肯看我一眼。我看出她在沉思,好像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而感到羞怯或苦恼。可是,我们昨天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啊!她整天都没有离开大车。阿特金大妈和格罗夫纳大妈以为她病了,对她百般照顾和抚爱。只有我才知道她烦恼的原因,她既不是身体虚弱,也不是良心受到什么折磨,而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少女的内心斗争,似乎有某种新奇的陌生力量在推着她,把她像一片落叶那样带到遥远的地方。这是对命运的预感,她感到在命运面前自己无能为力,迟早要服从这种力量。她会忘记一切,只有爱。

这位纯洁的姑娘在爱情的大门口犹豫不决、心潮起伏。她感到她必须跨进这座大门,可是又缺乏应有的勇气,她好似在梦幻里一样。我看出了其中的含义,高兴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正当,可是,当我骑马经过她的大车,看见她像一朵鲜花那样受到摧残,我的心情就同一只凶猛的鹰隼看到鸽子落入自己的爪下而无法逃脱时的那股劲头差不多。当然我是不会伤害这只鸽子的,我还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这只鸽子,使她免遭别人的伤害。我的心里对她充满了深深的怜悯之情。可是,事物就是这样的奇怪,本来我对莉莲的感情是那样的甜蜜,然而这一天我们却像是吵了架似的,至少是感到不自在。我挖空心思,想方设法和莉莲单独待在一起,哪怕是一会儿也好,但终究没有成功。后来,幸亏阿特金大妈帮了忙,她说,小姑娘需要更多的活动,老是待在沉闷的篷车里会损害她的健康。这回我也猛然醒悟,她应该骑马去散散心,于是我便吩咐辛普森给她鞴马。虽然车队里没有女用马鞍,但是那种墨西哥马鞍也非常合适,这种鞍子前面高后面低,荒原边缘上妇女都经常使用它。我特别嘱咐,叫她不要走到车队看不见的地方。当然,在这一马平川的草原上迷路并不容易。我派出去的猎人,都在车队附近转来转去,常常要碰上他们中的这一个或者另外一个。至于来自印第安人的威胁也不太可能,只有帕夫斯尼部落在狩猎季节才会来到温尼贝格河这一带的草原,可是现在还不到狩猎的季节。不过,森林地带的南部可不单单是草食动物活动的地方,这里常常还有猛兽出没,所以小心一些也不是多余的,说老实话,我希望莉莲为了安全能走在我的身旁。这样我就能和她单独在一起了,因为按照通常的习惯,在车队行进期间,我总是远远地走在前面。我的前头只有两个混血儿向导,后面才是整个车队。事情的发展也果真如我所愿,那天,我看到这位温柔的女骑手从车队里轻快地跑到我的身边,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顿时涌上我的心头。马上的颠簸弄散了她的头发,掀起了她的衣裙,那裙子马上显得短了些。她不时地拉扯她的衣裙,脸上露出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羞涩的表情。她越来越近,脸庞红得像一朵鲜艳的玫瑰花,因为她知道我给她设下了一个圈套:我是想让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现在她正在向这个圈套走去。她明白这一点,虽然满脸羞红,但她非但没有止步,相反却装着一种并非心甘情愿,但又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走过来。当我们的两匹马并排走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像小学生的心那样激烈地跳动。我找不出话来跟她说,直生自己的气。可是说句老实话,幸亏有个第三者帮了我们的忙,这个第三者就是爱情。它像天使那样走在或者不如说是正在我们中间,我们马上被一种强烈而甜美的欲望吸引到一起。我受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支配,向莉莲弯下身去,装着去整理一下她的那匹马的马鬃。突然,我贴靠在她的前鞍上,用嘴唇紧紧吻着她的手。一股奇异的难以表达的幸福感流过我的全身,它比我所经过的一切欢乐都更加巨大,更加强烈。接着我把她的小手紧紧压在我的心口上,我对她说,如果上帝把世界上的所有国家和一切财宝都送给我,我也不愿拿她的一小绺头发去和它们交换,因为我的灵魂和身体都完全属于她的了。

“莉莲!莉莲!”我接着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要跟着你跋山涉水,穿越荒原。我要吻你的脚,要为你祈祷,只要你爱我一点儿,只要你告诉我,我在你的心中占有一个位置。”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胸膛好像要爆炸似的。她听到我的话,也心慌意乱地再三说:“啊!拉尔夫!你是知道的,你全都知道呀!”听了这些话,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是逃去还是留下。就像我今天想望天堂那样,当时我真觉得我进了天堂,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从此以后,只要队长的职责许可我,我便和莉莲待在一起。而在到达密苏里河以前,队长的事务一天一天地减少,任何一支车队都没有我们头几个月的旅行那样顺利,人和牲口都已经习惯受纪律的约束,成了良好的旅行者。因此,我就不用那么吃力地照管他们了。他们信任我,车队士气旺盛,秩序井然。此外,丰富的食品和明媚的春天也给人们带来了欢快,增强了体质。我越来越深信,我大胆地率领车队不走圣路易和堪萨斯那条路,而走艾奥瓦和内布拉斯加这条路,的确是很高明的。前一条路上气候酷热,无法忍受,加上从密西西比河到密苏里河这一带,热病和其他疾病还常常夺走大量旅人的生命。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气候比较凉爽,因此疾病大大减少,旅途上的困难也要少得多。

虽然走圣路易那条路在最初阶段受印第安人的威胁要小,要安全一些,可是我领导的车队有二百三十个男人,武器精良,又有充分的战斗准备,用不着害怕印第安人。况且住在艾奥瓦一带的印第安部落,常受到白人的打击,尝过他们武器的厉害,这些部落是不会贸然袭击人数较多的车队的。我们唯一必须预防的是夜里骡马受到袭击。因为在荒漠中偷走了驮运行李的牲口,车队就会孤立无援,陷于严重的悲惨境地。不过这要靠守夜人谨慎小心才行,他们和我一样,对印第安人的诡计都了如指掌。

队伍的秩序经过这么一番整顿,再加上车队的人习惯了这种严格的生活,因此白天我的工作比开始的时候大大减少了。这样我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谈情说爱。晚上我带着明天又能看见莉莲的念头入睡,清早起来我对自己说,马上就能看见莉莲了。我越来越幸福,爱得越来越深了。车队里的人慢慢都看出来了,但没有人指责我。我和莉莲已经博得了大家的喜爱。一次,老史密斯遇见我们两个人,大声地对我们说:“上帝祝福你们——队长和莉莲!”他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使我们一整天都感到无比的欣喜。格罗夫纳大妈和阿特金大妈现在常常对莉莲悄悄说些什么话,弄得姑娘的脸像朝霞似的羞红。她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莉莲从来也不告诉我。只有亨利·辛普森总是阴沉地望着我们,他也许是在打着什么坏主意,不过我毫不在意。

每天清早四点钟,我照例走在车队的前头。我的前面相隔一千步远,走着两位向导,唱着他们印第安母亲教给他们的歌曲。在我后面相隔同样距离走着整个车队,它像草原上的一条白带向远处延伸,蜿蜒前进。一天的幸福时刻来到了:将近六点钟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嗒嗒的马蹄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心上人,我那可爱的姑娘来了。清晨的微风吹得她的头发轻轻飞扬起来,乍一看似乎是骑马奔跑造成的,但实际上是她故意不把头发系紧让它随意散开来的,这个小机灵鬼知道,披散的头发更增添了她的姣美,也知道我最爱她这个样子,每当风把她的发绺吹到我的身边,我就会把它放在我的嘴上亲着。我假装不知道她使的这些小心眼。我们的早晨就在这种甜蜜愉快的相会中开始了,我教会了她用波兰语说“早安”,每当听到她以悦耳的声调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她在我的心里就变得更加亲切可爱,而且还使我想起了祖国和故乡,想起了过去的岁月,以及我经历过的和失去的一切。种种回忆像海燕飞过重洋那样,飞过了草原。有时我真想号啕大哭,但是羞怯使我噙住了眼里快要流出的泪水。莉莲知道我虽然忍住了眼泪,内心却是非常激动的,于是她便像一只会说话的鹦鹉那样一再地用波兰文说:“早安!早安!早安!”这怎能不使我更加热爱这只小鹦鹉呢?后来我还教她学说别的词句,当她用说惯英语的小嘴吃力地念着波兰语的复杂语音,而我笑她念错了的时候,她就像孩子似的噘起了小嘴,假装生气不理睬我。可是,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红过脸。只有一次,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朵小小的乌云。一天早晨,我在给她扣紧马镫的时候,过去当枪骑兵的野性一下子发作了,顺势吻起她的小脚来,或者不如说是吻起她那只在草原上磨破了的可怜的便鞋。即使如此,就是拿世界上的任何一座王位来换这只鞋子,我也是不干的。这时候,她尽力把脚往马身上躲闪,一边叫着:“啊!别这样!拉尔夫,请不要这样!”一边转过身去。后来我虽然再三请求原谅,想要安慰她,她却再也不肯靠拢我了。不过她怕伤了我的心,也没有回到车队去。我装着非常非常痛心的样子,一言不发地骑马前进,仿佛看破了世上的一切。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怜惜我。我猜得不错,不久,我的沉默就使她不安起来。她悄悄地驱马赶了过来,像一个孩子想知道妈妈是不是还在生气那样望着我。我虽然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子,也不得不转过脸去,免得笑出声来。这样的事只发生过一次。我们常常像草原上的灰鼠一样活泼。上帝饶恕我吧!我这个全车队的指挥官,在她身边有时像个孩子似的淘气。有时候,我们安安静静地并辔而行,这时我会突然转身对她说,我有一件重要的新闻告诉她。等到她好奇地倾听时,我便轻轻地对她说“我爱你”,这时她也会红着脸,嫣然一笑地对我悄悄说“我也爱你”。我们就这样在草原上相互吐露了我们心中的秘密。这里只有风儿才能够听见我们的话。

日子一天一天飞快地过去,我觉得早晨和傍晚相隔那样近,恰如一条链子上相连的两个环节一样。偶尔也发生一两件事打破旅途中愉快的单调生活。有个星期天,混血儿威切达用套索抓住了一只在草原上称为“的克”的体形高大的羚羊和它的小羊羔。我把那只小羊羔送给了莉莲,她从骡子身上解下一只小铃铛,当作项圈系在小羚羊的脖子上,我们给它取名“卡蒂”。过了一星期,卡蒂就和我们混得挺熟,能从我们手里吃东西了。从此,在我们行军的时候就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我骑着马在莉莲这边走,卡蒂则在她的另一边奔跑,它那双黑黑的大眼睛仰望着我们,不住地咩咩叫着,像是在乞求我们的爱抚。

过了温尼贝格河,我们来到了一片有如桌面一样平坦的草原,这里一望无际,到处生机勃勃但却荒无人烟。两个向导时常隐没在茅草和藤蔓中间,我们的坐骑也仿佛在野草的大海中随波漂流。这个世界对莉莲说来是完全陌生的,我把这个世界指给她看,她被它的绮丽景色迷住了。她这样喜爱我的王国,使我感到自豪。时值春天,刚刚进入四月末,正好是一切花草蓬勃生长的季节,草原上凡是能开花的植物都在争妍斗艳。

傍晚,草原上飘荡着令人心醉的芬芳,宛如点起了千万支檀香。白天,微风吹拂,摇荡着繁花似锦的草原,数不清的红、黄、蓝、绿……五彩缤纷的花朵在闪耀摇动,使人眼花缭乱。在肥沃的草地上,一支支绽开着黄色花朵的枝条亭亭玉立,叫人想起家乡的迎春花。还有一种叫“泪花”的,银色细藤缠绕在它的枝条上,它那一串串像珠子一般透明的花朵确实像泪珠一样晶莹瑰丽。我的眼睛读惯了草原这部大著作,不止一次地发现了我所熟悉的药草。这儿是能医治伤口的“卡罗巴”的大叶子,那儿是白色的和红色的含羞草,只要人和牲畜碰它一下,它的叶子立刻就会合拢起来。还有“印第安斧头花”,它的香气能使人昏昏欲睡,甚至昏迷不醒。我一面教莉莲怎样读上帝创造的这本自然之书,一边对她说:

“亲爱的,既然你将来要生活在森林里和草原上,那你就得尽早地熟悉它们。”

在平坦的草原上,有些地方像绿岛一样生长着一丛丛木棉树和云杉树,上面严严实实地爬满了野葡萄和藤条,简直看不出树身来了。在藤条上面,又挂满了常春藤、菟丝子和类似我们的野玫瑰那样的多刺而攀附的野蔷薇,最外面一层又是一串串的花朵。森林里面,由于层层树荫的遮盖和蔓藤的阻隔,周围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昏暗。树干下面,阳光照射不到,春雨汇积成一大片积水坑,在阴暗中凝然如镜。树顶上、花丛间,能听到奇异的响声和小鸟的啾鸣声。当我第一次把这些树林和像瀑布一样悬挂着的花束指给莉莲看的时候,她像着了魔似的站在那里,握紧了双手,连声喊叫:

“啊!拉尔夫,这难道是真的吗?”

她说她害怕走进树林深处,但是有一天正午,炎热使人难熬,一股股得克萨斯的热风吹过了草原,这时,我们两人带着卡蒂走进了树林的深处。

我们在一个水池边站住了,水里映出了我们两个和马匹的身影。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这里清凉、昏暗而又肃穆森严,像在一座哥特式教堂里一样,真有点令人敬畏。一丝丝阳光昏暗地透了进来,被树叶染成暗绿色。有一只藏在蔓藤里的鸟儿尖叫着:“No!No!”似乎在警告我们不要再往前走。卡蒂颤抖起来,紧紧靠在马身边。我和莉莲双双凝视着,就在这时候我们的嘴唇第一次吻在一起,再也舍不得分开。她似乎在吮吸着我的灵魂,我也像在吮吸她的灵魂。我们两人都透不过气来了,但是嘴唇还紧紧地吻在一起。后来,她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云雾,搭在我肩上的双手像是害热病一样哆嗦着,她忘了自己的存在,全身发软,把头靠在我的胸口上。我们两人都沉醉在对方的存在里,沉醉在幸福和激情中。我站立不动,心满意足,对她的爱非千言万语所能形容。我只是抬头望天,希望通过树叶的缝隙看见苍穹。

后来我们从狂欢中清醒过来,离开绿林深处,走到开阔的草原上。强烈的阳光和温煦的春风沐浴着我们,宽广而又欢欣的空间重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草鸡在野草丛中飞蹿而过。

田鼠在隆起的高地上挖了许多地洞,把这片高地挖成了一面大筛子似的。到处是成群的田鼠,一看到我们走近了,便立即钻入地下。在正前方,我们看见了车队和在车边忙碌的骑手。

我觉得我们好像从一间黑屋子里走出来,进入了明亮的世界,莉莲也有同样的感受。明朗的天空使我心旷神怡。可是,强烈的金色阳光照射在还留着我吻痕的莉莲的脸上,她对我们接吻的事还萦绕于怀,充满了畏惧和忧郁。

“拉尔夫,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姑娘吧?”她突然问道。

“啊,亲爱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对你只有尊敬,只有最诚挚的爱,若是在我心里还有别的想法,那就让上帝把我忘掉吧!”

“那是因为我非常爱你!”她接着说。这时候她的嘴唇抽动着,轻轻地哭了起来。为了使她平静下来,我想尽种种办法安慰她,可是这一整天她总是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