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 - 张冠尧译 >
- 熊人洛奇
二
夜间很热,我把向花园的窗口打开。信写好还没有睡意,于是便复背立陶宛文中的不规则动词,并竭力想从梵文中寻找其不规则的原因。我正全神贯注地工作,忽然窗边的一棵树猛烈地颤动,同时听见枯枝折断的声音,似乎有只身体很重的动物正试图往上爬。我脑子里还萦回着医生给我讲的有关熊的故事,便心中一动,站了起来。只见离窗口几尺远的树叶丛中,出现了一个人头,灯光照得清楚,只一闪便不见了,但其灼灼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给我印象之深,难以用语言形容。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接着又奔向窗口,厉声喝问他想干什么。可是,他连忙下树,双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树枝,身体悬空,然后撒手跳下去,倏地消失了。我拉铃叫人,一个仆役进来,我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他。“教授先生可能看错了。”“我说的事绝对没错。”我又说道,“我担心花园里有贼。”“不可能,先生。”“那么是府里的人不成?……”仆人大睁着眼睛,无言以对。后来他问我有什么吩咐。我叫他把窗关上,然后我便上床睡觉。
我睡得很香,没梦见熊,也没梦见贼。早上,我正在梳洗,忽然有人敲门。我把门打开,只见眼前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美少年,穿一袭布哈拉[22]睡袍,手持一根长长的土耳其烟斗。
“教授先生,我慢待了像您这样一位贵客,特来求您原谅。”他说道,“我是谢苗特伯爵。”
我连忙回答说,恰恰相反,我倒是应该衷心感谢他的盛情款待,并询问他头疼是否已经过去。
他说:“差不多了。”但又满脸愁容地说道,“但下次又会再犯的。您在这里还可以吧?请您记住,您是身处蛮荒,在萨莫基蒂不应要求太高。”
我向他保证说觉得很舒适。我一面和他说话,一面好奇地打量他,连我自己也觉得太放肆了。他的目光有点异样,使我不禁想起昨夜看见爬到树上来的那个人。但我暗自思忖:谢苗特伯爵夜里爬到树上,这怎么可能呢?
他天庭饱满,但额却有点窄,五官端正,只是双眼距离较近,似乎两条泪腺之间不到一只眼睛的位置,不符合希腊雕刻家的标准。他目光敏锐。我们的眼睛不期多次相遇,每次都有点不好意思地彼此躲开。突然,伯爵放声大笑,高喊道:“您认出我来了!”
“认出来?”
“对,昨天我像个淘气的顽童,被您看见了。”
“噢!伯爵先生!……”
“我整整一天都很不舒服,关在书房里。晚上觉得好些了,便到花园走走。看见您房间有灯光,便忍不住想看看……本来应该通个姓名,做自我介绍,但当时的情况太可笑了……我羞愧难当,于是转身就逃……在您工作的时候冒昧打扰,您能原谅我吗?”
说这些话的口气虽然有点开玩笑,但他满脸通红,显得局促不安。我尽我所能地使他相信,这一次见面并没有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为了结束这一话题,我问他是否真的拥有拉维茨基神甫的萨莫基蒂教理书。
“有可能,但不瞒您说,我并不太熟悉家父的藏书。他喜欢旧书和珍本。我则只阅读现代的作品。不过,我们可以找找,教授先生。那么咱们看若木德文的福音书好吗?”
“伯爵先生,难道您不认为用本地语言翻译的福音书会受到极大的欢迎吗?”
“当然会,不过,如果您允许我提出点小小的意见,我会告诉您,在只懂得若木德这种语言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知书识字。”
“也许,不过,我请伯爵阁下允许我提请您注意,读书识字的最大困难之一是缺乏书本。当萨莫基蒂的农民能获得印刷的文本时,他们就会想读,于是便会学习认字。许多没开化的人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并不想用这种字眼来形容本地的居民……再说,”我继续说道,“一种语言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难道不是一件可悲的事吗?三十多年以来,普鲁士语变成了一种死了的语言,而最后一个懂得讲康沃尔语[23]的人有一天也死了……”
“真可惜!”伯爵打断我的话道,“亚历山大·德·汉博尔特[24]曾经对家父说,他在美洲见过一只鹦鹉。有一个部落今天已完全被天花所灭绝,而唯一懂得几句这个部落的语言的,唯有这只鹦鹉。叫人给您把茶端到这里好吗?”
我们一面喝茶,一面把话题转向若木德语。伯爵批评德国人印刷立陶宛文的方式。他说:“你们的字母不适合我们的语言,既没有我们的J,我们的L,也没有我们的Y和E。我有一套去年在科尼格斯堡出版的民谣,字母拼得很奇怪,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猜出其中的句子。”
“阁下大概是说莱斯内尔[25]的民谣吧?”
“不错。诗句平淡无奇,对吗?”
“也许本来能找到好一些的。我认为,就其本身而言,这个集子纯属哲学性质,但我想,只要仔细搜寻,一定能收集到你们民间诗歌中更加瑰丽的奇葩。”
“唉!尽管我热爱祖国,却对这一点实在非常怀疑。”
“几个星期以前,在维尔诺[26],有人给了我一首叙事诗,非常优美,而且还有历史意义……真是字字珠玑……我给您念念好吗?就在我的活页夹里。”
“好极了。”
他请我允许他抽烟,然后在扶手椅上坐好,说道:“我不抽烟就得不到诗的神髓。”
“这首诗的题目是:《布氏三英》[27]。”
“布氏三英?……”伯爵惊讶地叫了起来。
“不错,阁下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布德里斯是一位历史人物。”
伯爵定睛地看着我,目光非常奇怪,有点难以捉摸,既胆怯,又凶狠,使不习惯这种眼神的人心里产生一种几乎是痛苦的印象。为了躲开他的目光,我赶紧朗读:
布氏三英
城堡院内,布德里斯老人叫来三个儿子。三子和他一样,都是真正的立陶宛人。他对他们说:孩子们,喂饱战马,备好鞍韂,磨快刀枪。
据说维尔诺已向世界三方宣战。奥盖尔德[28]攻打俄国,斯基尔格海洛直取邻国波兰,凯斯土特猛扑条顿骑士。
你们年轻力壮,刚强勇毅,应该到疆场一显身手,立陶宛诸神保佑你们!今年老父不再从戎,但有一言相赠。你们是三个人,面前有三条路。
你们中的一个辅佐奥盖尔德攻打俄国,直到伊尔门湖边,诺夫哥罗德[29]城下,那里有大量鼬鼠毛皮、挑花布帛,商人的卢布赛似川上的浮冰。
第二个跟随凯斯土特出征,把举着十字的浪人[30]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海边的砂石粒粒都是琥珀,他们的布帛斑斓夺目,举世无双。神甫的衣衫也缀着红色的宝石。
第三个跟随斯基尔格海洛渡过尼门河[31]。河的彼岸农具简陋,但有锋利的矛、坚固的盾,可供选择,还可以带回一个媳妇。
孩子们,波兰的少女是咱们最美的女俘,像母猫般疯狂,像奶油般白皙!黑色的眉毛下闪耀着两只星星般的眼睛。
半世纪前我还是个少年,从波兰掳回一个美丽的女俘为妻。她已去世多时,但每当我的目光转向炉灶,仿佛还看见她的倩影!
他祝福已经披挂上马的少年。年轻人走了,秋去冬来……人却没有回来。布德里斯老人以为他们已经不在人世。
暴雪翻飞,一个骑士纵马奔来,黑色的布尔卡[32]遮盖着一件沉甸甸的宝物。“是个口袋,”布德里斯说道,“里面装满诺夫哥罗德的卢布?……”“不是,父亲。我给您从波兰带回一个儿媳。”
暴雪翻飞,一个骑士纵马奔来,黑色的布尔卡裹着一件沉甸甸的宝物。“这是什么,孩子?德国黄色的琥珀?”“不是,父亲。我给您从波兰带回一个儿媳。”
阵阵雪花纷飞。一个骑士策马而来,布尔卡下面藏着一件沉甸甸的宝物……但他还未展示他的战利品,布德里斯已经邀请朋友们前来参加第三个婚礼。
“好极了!教授先生,”伯爵高声赞赏道,“您的若木德语发音太好了,但是,这个美丽的故事是谁告诉您的?”
“我在维尔诺卡塔齐娜·帕斯[33]公主府上有幸认识的一位小姐。”
“您称呼她为……”
“伊乌因斯卡潘娜[34]。”
“是伊乌尔卡[35]小姐!”伯爵高声道,“那个疯丫头!我早该猜到是她!亲爱的教授,您懂若木德语和一切艰深的语言,您阅读过一切古籍,但您却被只看过小说的一个小姑娘愚弄了。她用半通不通的若木德语给您翻译了密茨凯维奇最美的叙事诗中的这一首,您并没有看过,因为这首诗的年纪并不比我大。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看波兰文译本,或者,如果您宁愿看译得很好的俄文本,我可以给您普希金译的。”
我承认,当时我目瞪口呆。如果我把布氏三英这首民歌当作原文发表,多尔帕大学那位教授会多么高兴啊!
伯爵看见我发窘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非常有礼貌地把话题引开。
“这么说,您认识伊乌尔卡小姐啰?”
“我有幸通过别人的介绍认识她。”
“您对她有何看法?请您坦率地说。”
“她是位很可爱的姑娘。”
“您是故意这样说。”
“她很漂亮。”
“哼!”
“怎么!她的一双妙目不是世间少有吗?”
“不错……”
“皮肤洁白,也是不同凡响……我记得在一首波斯的艳词里,一位公子形容心上人皮肤之细嫩时说道:‘她饮红酒时,可见涓涓细流,顺喉而下。’伊乌因斯卡潘娜使我想起了这些波斯诗句。”
“也许伊乌尔卡小姐外表的确如此,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感情……她毫无心肠……白如雪也冷如雪!……”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似乎想掩饰内心的激动。接着,突然停下来,说道:“对不起,我想,刚才咱们谈的是民间诗歌……”
“不错,伯爵先生……”
“不管怎样,应该承认,密茨凯维奇的作品她翻译得很漂亮……‘像母猫般疯狂……像奶油般白皙……眼睛像两颗闪耀的星星……’这就是她的写照,您不觉得吗?”
“丝毫不差,伯爵先生。”
“而至于这种玩笑……当然开得不是地方……可怜的姑娘在一个老姑母家闷极了……她过着修道院般的生活。”
“在维尔诺,她常去社交圈子,我见过她参加军官的舞会,那团队叫……”
“哦!……对,是些青年军官,这样的人适合她……和这个笑,和另一个胡说,向所有人卖弄风骚……教授先生,您想看看家父的藏书吗?”
我跟着他一直来到一个很大的藏书室,里面有许多装订得很好的书,但难得有人翻阅,这一点从每排书上的尘土可以断定。当我从一个书橱里抽出头几本书时,其中一本正是《萨莫基蒂教理书》,我真是喜出望外!不禁高兴地叫了一声。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起作用……伯爵拿起书,随便翻了翻之后,在衬页上写道:“送与维登巴赫教授。米歇尔·谢苗特。”我当时感激之情,实在无法形容,便暗下决心,死后把这本宝贵的书送给我获得学位的大学,作为图书馆的珍藏。
“请把这个藏书室当作您的书房,”伯爵对我说道,“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