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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他俩又相爱了。就连白天,爱玛常常也会一下子提起笔来写信;然后,隔窗对絮斯丹做个手势,他赶忙解下系在腰间的粗麻布,撒腿往拉于歇特跑去。罗多尔夫来了;原来就为告诉他,她有多么愁闷,丈夫有多讨厌,日子有多难过!
“那我又能怎么样呢?”有一回他听得不耐烦了,大声说道。
“哦!你想做,就能!……”
“做什么?”罗多尔夫说。
她叹了口气。
“我俩到外地去生活……换个地方……”
“你真是疯了!”他笑着说。“这可能吗?”
她过后又回到这茬上来;他只当没听懂,把话岔开了。
让他弄不懂的是,像男欢女爱这么简单的一桩事情,哪来这么些夹缠。她却自有一种理由,一种原因,而且那仿佛就是她的恋情的一种后援。
原来,对丈夫的反感,天天都在助长这份柔情。她愈是眷恋这一个,就愈是嫌恶那一个;每次跟罗多尔夫幽会过后,又和夏尔待在一起的时候,夏尔都会变得格外可厌,手指那么粗笨,脑子那么迟钝,举止那么平庸。于是,她一边扮演为人妻、讲德行的角色,一边心里像烧着团火,如饥似渴地思念着那头披在晒褐的额头上的黑色鬈发,思念着那副又健壮又优雅的身材,思念着这个处世如此干练、情欲如此炽烈的人儿!为了他,她才像首饰匠那般精细地修剪指甲,才会脸上有敷不完的 cold-cream1,手帕上有洒不够的广藿香。她戴上手镯、戒指、项链。每当他要来,她总在那两只蓝玻璃花瓶里插满玫瑰,把房间和自己拾掇得体体面面,就像一个妓女在恭候一位亲王。女仆得不停地洗衣服;费莉茜黛见天不离厨房,那小厮絮斯丹常来陪她,在旁边看她干活。
他双肘支在她长长的熨衣板上,眼馋地注视着摊在身边的这些女人衣物:衬裙,披巾,细布绉领,腰部宽松裤腿收紧、有束带夹层的内裤。
“这是干什么用的?”小伙计摸着有衬架的女裙或是衣服上的搭扣,问道。
“敢情你从没见过?”费莉茜黛笑着回答;“难道你们老板娘奥梅太太不用这些玩意儿?”
“哦,奥梅太太!她用!”
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可她能跟你们夫人比吗?”
不过,费莉茜黛瞧着他老在身边打转,觉得不耐烦了。她比他大六岁,泰奥多尔,吉约曼先生的那个男仆,已经在向她献殷勤了。
“别来烦我!”她边挪浆钵边说。“去捣你的杏仁;你呀,来想往女人身边蹭;小鬼,等你下巴长了胡子再动这脑筋吧。”
“得,您别生气,我这就帮您去给她擦皮鞋。”
说着他从壁炉框上取下爱玛的鞋子,上面沾的泥浆——幽会的泥浆——已经干了,手指一揉就掉落,他瞧着粉尘在一绺阳光中袅袅升起。
“你还怕碰坏它们呀!”厨娘说道,她擦起皮鞋来可没这么当心,因为夫人只要新头穿过,就丢给她了。
爱玛的柜子里有好多鞋子,她一双接一双的穿了就丢,夏尔不敢多半句嘴。
她觉着该买条木制假腿送给伊波利特,他也就掏出三百法郎照办。这条假肢衬着软木,关节部位装有弹簧,结构相当复杂,外面罩一条黑色长裤,配一只漆皮靴子。可是伊波利特舍不得天天用这么漂亮的假腿,他求包法利夫人再给他一条简易型的。自然,这笔费用又是医生开销的。
于是,马厩伙计渐渐就忙乎起来。只见他跟从前一样,在镇子上到处跑,可夏尔远远听见木腿敲在石子路上笃笃的响声,赶紧另走别的道儿。
假肢是由中间商勒侯先生去订货的;这一来他有了机会和爱玛经常交往。他跟她聊巴黎的时新商品,介绍形形色色的女佣饰物,态度殷勤,从不谈钱。爱玛本来就心思活泛,能这么轻易地顺心遂意,可谓正中下怀。于是有一回,听说鲁昂一爿伞店有根非常漂亮的马鞭,她就想买来送给罗多尔夫。下个星期,勒侯先生把马鞭放在了她的桌上。
可是第二天他来时,随身带着张二百七十法郎的发票,零头已免。爱玛窘极了:书桌的只只抽屉都是空的;莱蒂布德瓦和女仆那儿,分头欠着半个月和两个季度的工钱,此外还有一大摞账得还清,包法利一直心焦地等着德罗兹雷先生的钱,他照例在每年圣彼得节2前后结算付清诊金。
她起先还能招架,可后来勒侯没了耐性:人家跟在他屁股后面讨债哩,他把本钱都垫进去了,要是收不回一部分的话,就只能把给她的货全都拿回去了。
“哎!拿回去吧!”爱玛说。
“嘿!说说笑话!”他马上改口说。“不过,我可真心疼那根马鞭。得!我去向您先生讨。”
“别去!别去!”她说。
“哈!这下你让我给攥着了!”勒侯暗自思忖。
他吃准这发现没错,于是一边往外走,一边习惯地吹着口哨,低声念叨道:
“好吧!咱们走着瞧!咱们走着瞧!”
她一心琢磨着怎样摆脱这困境,正在这当口,厨娘进来把一个蓝色小纸卷搁在壁炉架上,那是德罗兹雷先生让人送来的。爱玛抢上前去,打开纸卷。里面有十五枚拿破仑3。这是诊金。她听见夏尔上楼的声音,忙把金币扔进抽屉最里面,取下钥匙。
三天过后,勒侯又来了。
“我有个主意,请您听好了,”他说;“要是先不谈咱们说妥的那笔钱,您愿意……”
“给您钱!”她说着把十四枚拿破仑放进他手心里。
中间商惊呆了。接着他只想别露出心中的失望,一个劲儿地又是道歉,又是表示愿意效劳,但爱玛一概谢绝;过后,她伫立片刻,摸着围裙衣袋里两枚一百苏4的硬币,那是他给她的找头。她对自己说,以后得节约些,还清这笔钱……
“嗨!”她转念一想,“他想不到这上头去的。”
除了带镶金银球饰的马鞭,罗多尔夫还收下了一枚火漆印章,上面的题铭是: Amor nel cor5;另外还有一块当围脖用的绸巾,以及一只雪茄烟匣,模样跟从前子爵的那只完全一样,那只烟匣当初夏尔在路上捡到后,爱玛藏了起来。不过这些礼物让他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多次推辞:她执意不肯,结果罗多尔夫只得听她的,心里觉得她专横,太爱强加于人。
此外她还有不少怪念头:
“夜里敲十二点钟的时候,”她说,“你都得想着我噢!”
而要是他承认没这么想着她,接下来就是一迭连声的责备,煞尾则永远是这句话:
“你爱我吗?”
“当然爱你!”他回答说。
“很爱很爱?”
“那还用说!”
“你没爱过别的女人,嗯?”
“你难道以为我会一直守身如玉吗?”他笑道。
爱玛哭了,他信誓旦旦地劝慰她,中间还夹了些文字游戏的俏皮话。
“哦!这是因为我爱你呀!”她接着说,“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这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一心只想见到你,因爱生出的恨让我肝肠寸断。我对自己说:‘他在哪儿?也许他在跟别的女人说话?她们在对他笑,他走过去了……’哦!不,别的女人是不会让你动心的,是吗?有比我长得更美的女人;可是我,我知道怎样刻骨铭心地爱!我是你的奴仆,你的情妇!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心地好!你模样俊!你聪明!你了不起!”
这些话他听得太多,所以已经不觉得有新鲜感了。爱玛跟别的那些情妇没什么两样;新奇的魅力,渐渐地像件衣裳那般滑脱,裸露出情爱永恒的单调,始终是同样的模式、同样的腔调。这个征逐情场经年的男人,却不会从表白的雷同中分辨情感的不同。因为,为情欲所煽动的嘴唇也好,为钱财所煽动的嘴唇也好,在他耳边喁喁说着同样的情话,他是不大相信这些话里会有真情的;他心想,这些夸大其词的话背后,只是些平庸至极的情感而已,所以对这些动听的话是当不得真的;这正如内心充沛的情感有时无法用极其空泛的隐喻表达出来,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找到一种很准确的方式来表达他的需要、他的观念以及他的痛苦,人类的话语就像一只裂了缝的蹩脚乐器,我们鼓捣出些旋律想感动天上的星星,却落得只能逗狗熊跳跳舞。
不过,他身上自有一种优秀批评家的气质,一事当前,在作出表态或行动之际,总能先退后几步,拉开一点距离,因此罗多尔夫在这场爱情中瞥见了某些有待发掘的乐趣。他断定做羞涩状只会惹人厌烦。他干脆随心所欲地对待她。他把她调教成了一个又柔顺又放纵的尤物。这是一种痴愚的眷恋,其中既充满对他的爱慕,也充满让她感到满足的快意,这是一种令她销魂的至福;她全身心地沉湎其中,终至醉而溺死其中,就如克拉伦斯公爵6醉死在那桶马姆齐甜酒7里。
习惯成了自然,包法利夫人的举止作派居然全都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更大胆,说话变得更随便;甚至肆无忌惮地衔着香烟和罗多尔夫先生一起散步,像是故意要做出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模样;终于有一天,当镇上人瞧着她像男人那样穿着紧身背心走下燕子的时候,原先还心存疑窦的也不再存疑了;包法利老太太刚跟老伴大吵了一场,到儿子家来待 一阵,见了爱玛这作派,也跟街坊的太太小姐同样地大惊失色。让她看着来火的事情还多着呢:先不先夏尔竟然不肯听她的话去禁止爱玛看小说;还有,家里的规矩她也看不惯;她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结果有一次为了费莉茜黛,婆媳两人终于破口大吵起来。
包法利老太太头天晚上穿过走廊的当口,撞见有个男人陪着费莉茜黛,这人长一脸棕色的络腮胡子,大约四十岁左右,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很快溜进了厨房。爱玛听罢,哈哈大笑;老太太火冒三丈,声称除非压根儿没想把道德规范放在眼里,否则做东家的理应对仆人严加管束。
“您是什么出身?”做媳妇的说这话时,眼神简直放肆之极,包法利老太太忍无可忍,反问她是不是在回护自己。
“你给我出去!”少妇跳起来嚷道。
“爱玛!……妈妈!……”夏尔两头劝和。
可是两人都盛怒难消,甩下他就走。爱玛边顿足边嚷嚷:
“嘿!没有半点教养!十足的乡下婆娘!”
他朝母亲跑去;她怒不可遏,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真是放肆!不知检点!简直不是东西!”
她马上就要动身离去,倘若对方不来向她赔不是的话。夏尔回到妻子面前,央求她让一步:他跪了下去;她总算回答说:
“好吧!我去。”
临了她伸手给婆婆时,神情高傲得像侯爵夫人,嘴里说了句:
“请原谅,夫人。”
说完,爱玛上楼回到卧室,合扑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哭得像个孩子。
她和罗多尔夫有过约定,遇有非常情况,她就在百叶窗上挂一小片白纸,他如果刚好在永镇,就可以赶到宅后的小巷里来。爱玛挂了信号;她足足等了三刻钟,突然瞥见罗多尔夫就在菜市场边上。她想开窗喊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她又变得非常沮丧。
但不一会儿,她好像听见有人走在河边的小道上。那准是他;她走下楼梯,穿过院子。是他,站在外面。她扑进他的怀里。
“你倒是小心点呐,”他说。
“哦!你听我说嘛!”她说。
说着,她心急慌忙地要把情况全告诉他,可她说得颠三倒四,既夸大事实,又添枝加叶,还掺杂一大堆题外话,弄得他什么也听不明白。
“好了,我可怜的天使,打起精神来,想开些,忍着点儿!”
“可我一直在忍耐,都已经忍了四年啦!……我俩的爱情,何必再藏藏掖掖呢!他们一直在折磨我。我受不了啦!救救我吧!”
她紧紧抱住罗多尔夫不放。她眼里噙满泪水,亮晶晶的宛如水波下的闪光;胸口急遽地起伏着;他从没像此刻这般忘情地爱过她,竟致一时昏头,脱口说道:
“该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做?”
“把我带走!”她大声说道。“带我逃走吧!……喔!我求求你!”
她扑上去吻他的嘴唇,仿佛只等那声允诺会在某个吻中出其不意地流露出来,她好接个正着似的。
“可是……”罗多尔夫说。
“什么?”
“你的女儿呢?”
她沉吟片刻,回答说:
“咱们把她带上,只能这样了!”
“真是个妙人儿!”他目送她远去时暗自想道。
她是在往花园而去。刚才有人喊她。
以后几天,包法利老太太着实让儿媳的变化给弄懵了。这不,爱玛显得那么顺从,甚至恭恭敬敬向她讨教一种醋渍小黄瓜的腌制方法。
这是为了把这母子俩瞒哄得更严实?还是她出于一种带有快感的坚忍精神,想更深切地品味一下即将舍弃的东西的苦涩?其实,她是无心的:她此刻的生活,仿佛已经沉湎于预先品尝来日的幸福。这也是她和罗多尔夫交谈的永恒话题。她偎依在他肩头,喃喃地说:
“哎!等我们坐进邮车,那该有多美啊!……你想过吗?这真的可能吗?我只觉得,当我赶到车轮往前滚动的那一刹那,我俩就会像乘着气球在往上升,就会像朝着云朵飞去。你知道我在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吗?……你呢?”
包法利夫人在这段期间分外显得光彩照人;这种笔墨难以描摹的美,是欢悦、热情、成功使然,纯然是一种气质与环境的和谐。贪欲,忧愁,两情相悦的体验和永远天真的幻想,有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日渐催开苞蕾,她就像一朵怒放的鲜花那样,充分展露了天生的丽质。眼帘仿佛裁剪得恰到好处,顾眄流盼的目光更显得妩媚传情,让瞳仁隐没在了其中,吸气稍重时,只见纤巧的鼻翼翕动,丰腴的唇角微微翘起,在光亮下可以看见嘴唇上方有些许淡黑的寒毛。那头卷成螺旋形挽在颈项上的秀发,简直像出自一个诲淫有方的艺术家之手:秀发挽成个沉甸甸的发髻,显得漫不经意,而且见天蓬蓬松松的,依稀让人能想见幽会做爱的睡姿。她的嗓音变得更圆润,腰肢也更柔韧;就连长裙的褶裥和弓起的脚背,都自有一种令人动心的风韵。夏尔恍如新婚燕尔,觉得她娇美之极,令人销魂。
他午夜时分回到家里,不敢惊醒她。瓷瓶灯盏幽幽的圆光,射在天花板上,颤颤悠悠的,放下帐幔的摇篮,好似一座小白屋,兀立在床边的阴影里。夏尔注视着帐幔。他觉着听见了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她现在要长成大姑娘了;每个季节,快得很,都会长高一截。他已经看见她傍晚放学回家,笑盈盈的,罩衫上溅着墨水,胳臂上挽着书包;接着该让她进寄宿学校了,这要花好多钱;怎么办呢?他沉思起来。他想在附近租下个小小的农场,每天早晨出诊时亲自去照看。收入要积攥下来,存入储蓄银行;然后去买股份,挑个地方,哪儿都行;另外就诊人数也得增加;他得指靠这些,因为他希望让贝尔特受良好的教育,希望她有天分,希望她学钢琴。噢!再晚些,等她十五岁,长得和妈妈挺像了,在夏天跟她一样戴着宽边细草帽,她会有多美啊!远远看去,人家会以为她们是姐妹俩呢。他想象着她晚上和他们待在一起,在烛光下干活儿;她会给他绣拖鞋;她会料理家务;她会让全家感受到她的亲切和欢愉。最后,他考虑到她的婚事:要给她找个事业有成的好小伙子;他会给她带来幸福,直至天长地久。
爱玛没有睡着,她在装睡;等到他在身边呼呼入睡,她就睁开眼睛,进入迥异的梦乡。
一星期来,四匹辕马不停地疾驰,把她带往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俩将在那儿定居,再也不回来了。他俩一路往前,往前,手臂紧紧抱在一起,不说一句话。常常,从山巅上会蓦地瞥见一个熠熠生辉的城市,有穹顶,有桥,有船,有成片的柠檬树和白色大理石的教堂,尖尖的钟楼上有鹳鸟筑的窝。辕马缓缓而行,因为路面是大块石板铺就的,沿途撒满身穿红色紧身褡的姑娘抛给你的花束。他们听见钟声悠扬,骡匹嘶鸣,伴着吉他铮铮的琴声和喷泉淙淙的水声,水汽随风飘洒,润湿金字塔般堆在白色雕像脚下的鲜果,雕像脸上绽着笑容,沐浴在喷水中。随后他俩在某个黄昏来到一处渔村,只见沿着峭壁和棚屋,迎风晾着棕褐色的渔网。这儿就是他们居留之地:他俩住的那座低矮的平顶屋舍,上面有棕榈树遮荫,位于海湾的深处。他俩乘坐威尼斯轻舟随流东西,睡在吊床上轻轻荡悠;他们的生活轻松而舒缓自如,一如他俩身上的丝绸衣裳,温煦而缀满繁星,一如他俩凝望的美妙夜空。然而,她所想象的未来的广阔天地中,并无任何独特的东西:日复一日,始终那么美妙,宛似款款相逐的波浪;它们荡漾在渺远的天际,显得那么和谐,蓝盈盈的洒满阳光。可这当口,孩子在摇篮里咳起嗽来了,要不就是包法利打鼾打得更响了,爱玛到清晨入睡时,晨曦已经给窗户染上一抹白色,小絮斯丹也在广场上推开了药房的挡雨披檐。
她把勒侯先生叫来,对他说:
“我要一件披风,一件大翻领、有衬里的长披风。”
“您是要出门?”他问。
“不!可是……反正,我们这就算说定了,对吗?要快喔!”
他欠了欠身子。
“我还要,”她接着说,“一只箱子……别太重……轻便些。”
“对,对,我明白,九十二厘米左右,宽五十,眼下时兴这尺寸。”
“还要个旅行袋。”
“没错,”勒侯暗自想道,“准是闹得不可开交了。”
“给,”包法利夫人从腰间掏出挂表,“这您拿着:费用就从里面开销吧。”
可是供货商大声嚷了起来,说她这就不对了;大家都是熟人;难道他还信不过她?真是孩子气!但她执意要他至少收下表链,而等勒侯收下表链放进衣袋正要走的当口,她又喊住了他。
“这些东西您都放在您店里。至于披风,”她看上去考虑了一下,“也不必拿来;您只消把裁缝的地址给我,告诉他准备好,我随时会去取的。”
他俩原先约定下个月私奔。她从永镇出发,只说是去鲁昂买点东西。罗多尔夫张罗预订车位、办理护照,甚至还要写信到巴黎,全程包租一辆驶往马赛的邮车,打算到那儿买下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一路直奔热那亚而去。她要设法把行李送到勒侯那儿,直接装上燕子,做得不让任何人起半点疑心;而所有这些安排,都没考虑到她的女儿。罗多尔夫是避而不谈;她也许是没想着。
他想推迟半个月,以便了结一些事务;接着,一星期后,他说再要延迟两星期,接着他又病了;随后他外出一趟;八月份过去了,行期一拖再拖,最后他俩说定九月四日星期一,讲好不再改期。
终于到了行期前两天的那个星期六。
罗多尔夫夜里来了,到得比平时早了一些。
“都准备妥了?”她问他。
“妥了。”
于是他俩绕花坛走了一圈,来到露台边上,在围墙的石栏上坐定。
“你有心事,”爱玛说。
“没有,怎么啦?”
他深情地望着她,但眼神有些怪。
“是因为要走?”她接着说,“要离开你心爱的东西,离开你现在的生活?哦!我懂……可是我,我在这世上一无所有!你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以后也就是你的一切,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故乡:我会照顾你,会爱你。”
“你真可爱!”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
“真的吗?”她开心地笑道。“你爱我?那你发誓!”
“问我爱你吗!问我爱不爱你!我没命地爱你,我的宝贝!”
一轮浑圆的月亮,红嫣嫣的,从草场尽头的地面上升起。它在杨树枝丫间迅速上行,不时被密枝繁叶所遮蔽,宛如在一幅剜了好些洞的黑色幕布后穿过。随后它又现了出来,显得分外皎洁,把一片清辉洒向寥廓的天空;而后,它冉冉穿行在夜空,圆圆的光影投射在河面上,变成无数波光粼粼的小星星,银辉宛似披满闪亮鳞片的水蛇,蜿蜒迤逦钻向河底。这又像一盏巨大的枝形烛台,千万滴熔化的钻石连绵不断地往下流淌。四下里夜色温柔;枝叶间黑影幢幢。爱玛微微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呼吸拂面而来的清风。两人都不说话,忘情地沉湎在各自的梦中。往日的柔情重又回到他俩心间,汩汩不绝,悄然无声,犹如流经身旁的那条河,它优柔不迫地流过,带来了山梅花的幽香,也在他俩的记忆里投下一个个暗影,比一排排伫立草场的柳树的树影更大得出奇,更令人伤感。时常有刺猬或黄鼬之类的夜行动物出没其间,碰得树叶簌簌有声,有时还能听见果树上的桃子熟透坠地的声响。
“呵!多美的夜晚!”罗多尔夫说。
“我们以后会有很多这样的夜晚!”爱玛说。
然后,她仿佛是在自语:
“是啊,旅途会很顺利……可我心里为什么会这么惆怅呢?是担心未来不熟悉的生活……是留恋已经习惯的这一切……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不,这是因为幸福太多了的缘故!我神经太脆弱了,是吗?请原谅我!”
“现在还来得及!”他脱口嚷道。“好好想想吧,以后你说不定会后悔的。”
“我决不后悔!”她神情激昂地说。
而后她又挨近他说:
“我究竟会遇到什么不幸呢?有你在一起,任凭怎样的沙漠、悬崖和大洋,都挡不住我的路。我俩生活在一起,就像拥抱在一起,每天都会抱得更紧、更贴心!我们不会有任何东西来打扰,不会有忧虑,也不会有阻碍!我们只属于自己,就我们俩,直到永远……你说话呀,回答我嘛。”
他过一会儿回答一声:“对……对!……”她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听凭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用孩子般的嗓音连声说道:
“罗多尔夫!罗多尔夫!……哦!罗多尔夫,亲爱的好罗多尔夫!”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午夜了!”她说。“好了,就是明天啦!还有一天!”
他立起身要走;仿佛他的这个动作就是他俩私奔的信号,爱玛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了:
“护照齐了?”
“齐了。”
“你没有忘记什么?”
“没有。”
“肯定?”
“当然。”
“你在普罗旺斯旅馆等我,对吗?……中午十二点?”
他点点头。
“那就明儿见了,”爱玛最后一次抱吻他说。
然后她目送他渐渐远去。
他没有回头。她追上去,跑到河边的灌木丛中探身喊道:
“明儿见!”
他已经过了河,在对岸的草场上疾步走着。
几分钟过后,罗多尔夫停住脚步;他看着她的白裙幽灵似的渐渐融入黑暗之中,骤然感到一阵心跳,赶紧靠在一棵树上才没摔倒。
“我真浑!”他边说边狠狠地骂了一句。“可话要说回来,她真是个漂亮的情妇!”
顿时,爱玛美丽的容貌身段,连同这份情爱的种种欢悦,全都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一开始他心软了,继而他奋力把她的形象甩开。
“因为说到底,”他挥动着手叫道,“我是不可能移居国外的,何况还拖着个孩子。”
他把心里的这些想法大声说出来,好让自己的心变得硬起来。
“再说,还有那种种难堪,种种花销……呵!不,不行,一百个不行!那样做太蠢了!”
1 英语,冷霜。指当时一种用鲸蜡和杏仁油配制的护肤霜。
2 宗教节日,定在6月29日。
3 旧时金币名。上面镌有拿破仑头像,一枚折合二十法郎。
4 旧时辅币名。一百苏折合五法郎。
5 意大利文诗体题铭,意为心心相印。
6 乔治·克拉伦斯(1449-1478),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四世的弟弟,因叛逆罪被处死刑。相传他是依他自己的意愿沉入一桶马姆齐甜酒溺死的。
7 产于希腊的一种烈性白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