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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第五章
星期四。她起身,悄悄地穿衣,免得吵醒夏尔,听他嘀咕不该大清早就梳妆打扮什么的。随后她来回踱步;她立定在窗前,瞧着下面的广场。曙光在菜市场的柱子间游弋,药房的百叶窗还关得严严的,但在鱼肚白的晨曦中,已能看清招牌上那排大写字母。
时钟指到七点一刻,她动身去金狮客栈,阿泰米兹打着呵欠来给她开门。她给夫人拨旺了炭火。爱玛独自待在厨房里。但她过不一会儿,就要出去一次。伊韦尔慢条斯理地套着车,一边还要听勒弗朗索瓦大妈对他说话,她从一扇小窗探出戴棉布睡帽的脑袋,关照他要采购哪些东西,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换了别人,早就听得心烦了。爱玛把鞋跟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蹬得咯咯作响。
他吃完汤里的面包片,披上那件粗毛大衣,点上烟斗,握好马鞭,最后总算不紧不慢地登上了驾车座。
燕子颠颠地上了路,不出四分之三里路,就停了好几回,让立在路边或院子矮门跟前候车的乘客上车。有些人是头天预约的,到时候却姗姗来迟;有的还在屋里睡大觉;伊韦尔喊不应,就扯开嗓门叫,夹着粗话骂,随后干脆爬下车座,跑去狠狠地敲门。冷风打车窗的罅缝往车厢里钻。
车厢里的四条长凳终于坐满了人,驿车往前行驶,把一排排苹果树掠到车后;道路夹在积满污水的、长长的沟渠当中,一直延伸到天际,变得愈来愈窄。
爱玛对这条路非常熟悉;她知道,过了牧场有一个路桩,然后是一棵榆树,一个谷仓或一座养路工棚屋;有时她甚至故意闭上眼睛,好让自己猛地睁开眼时看看到了什么地方。而她心里始终清晰地感觉得到,前面还有多少路程。
终于,那排砖房遥遥在望了,车轮辚辚驶过路面,燕子穿行在花园之间,从栅栏门望进去,看得见里面的塑像、葡萄棚、修剪过的紫杉、秋千。随后,城市蓦地呈现在眼前。
像圆形剧场那样下凹,沐浴在雾霭之中的这座城市,过了桥那头才渐渐开阔,布局也没了章法。再往后,平坦的田野重又走势单调地隆起,延接到远处苍茫的天际。从高处如此望去,整片景色了无动静,像一幅画;下锚的船只挤挨在一隅;河流在葱郁的冈峦脚下描画出流畅的弧线,椭圆形的岛屿恰似露出水面的一条条黑色大鱼。工厂的烟囱吐出滚滚浓烟,随风飘散开去。铸造厂传来隆隆的响声,和着矗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清脆的排钟声。大街两旁的树木,凋零了树叶,宛似屋宇间一蓬蓬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犹自闪着亮光,屋面随地势起伏而明暗不一。时而,一阵风挟着云团掠向圣卡特琳娜山冈,犹如股股气浪悄没声儿地撞碎在峭壁上。
这种簇拥堆叠的场景,让她看到了某种令人眩晕的东西,她的心为之而鼓胀,仿佛在城里搏动着的这十二万颗心,都在同一霎间把她设想中的热情的气息发送了出来。面对这片天地,她的爱情越发变得浩茫,升腾而上的影影绰绰的嘈杂声,更使喧嚣纷乱充盈其间。她又把这种感受向外倾注,倾注在广场,在林苑和街道,于是这座诺曼底古城展现在她眼前,依稀就是一座大而无当的都城,就是一座她行将进入的巴比伦城1。她双手扶住车窗,探出身去呼吸清冽的空气;三匹辕马撒腿跑着。泥潭里的石块嘎嘎作响,驿车一路摇摇晃晃,伊韦尔大老远的就在招呼前面的车辆当心,刚从纪尧姆森林过夜归来的城里人,这会儿正乘着小小的家用马车,悠悠然地顺坡而下。
驿车在城门口停住;爱玛解开木底鞋的扣襻,另换一副手套,整了整披肩,等燕子再驶出二十步,她就下了车。
这会儿,整座城市刚刚醒来。戴着希腊软帽的伙计在擦拭店面,挎着篮子的娘儿们走在街上,时不时响亮地吆喝上一声。她低下头,沿着墙根往前走,放得低低的黑色面纱后面,漾起愉悦的笑意。
她怕有人看见,所以往往绕着道走。她冷不丁地拐进一条条幽暗的小巷,满脸是汗地来到国民街端头的喷泉边上。这一带多的是剧院、小咖啡馆和妓女。不时会有一辆大车从她身旁经过,车上载着的布景一路直晃悠。系着围裙的伙计,往绿色灌木间的石板路上撒沙子。空气里有苦艾、雪茄和牡蛎的气味。
她拐过一条街;她一眼认出了他——就凭他露出帽子外的那绺鬈发。
莱昂在人行道上,继续往前走。她跟在后面来到那家旅馆;他上楼,他开门,他进去……多么忘情的抱吻!
抱吻过后,是争先恐后的互诉衷肠。他俩忙不迭地把一星期来的愁闷,把种种预感和等信的焦虑,全都告诉对方;可是此刻,一切都抛在脑后去了,他俩面对面望着,心满意足地笑着,温柔地呼喊着心上人的名字。
床是一张船形的桃花心木大床。红色的利凡廷里子绸帐幔,从天花板下垂,低到两端宽口的长枕的位置,才呈拱形往外鼓出;——当她不胜娇羞地合拢两条赤裸的胳臂,把脸埋进手心的时候,栗色的头发和白皙的肌肤映衬在这片猩红的背景上,真是美得无以复加。
这暖融融的房间,连同厚厚的地毯、俏皮的装饰和静谧的光线,似乎都对两情相悦再相宜不过。幔杆顶端成了箭状,阳光一射进来,圆铜花饰和柴架硕大的圆球顿时熠熠生辉。壁炉架上,枝形大烛台中间有两只粉红色的大海螺,拿起来贴近耳朵,能听见大海的涛声。
这个充满欢乐的温馨的房间,尽管华丽里透出些许衰颓,他俩依然钟爱无比!每次来总看到家具依然如故,有时还会在台钟的底座上找到几枚发夹,那是上星期四她忘在这儿的。壁炉边上,有张镶嵌螺钿的黄檀木小圆桌,他俩就在这张圆桌上用餐。爱玛把肉切开,连同温柔甜蜜的千言万语,一块儿递给他;香槟泡沫从精致的酒杯溢出,流到她的戒指上,她忘情地纵声大笑。他俩已经完完全全被对方所占有,根本无法自拔,因此都以为这儿就是他俩的家,他们要在这儿一起生活,直到地老天荒,就像一对年轻的终身夫妻那样。他们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椅子,她甚至管莱昂送她的拖鞋叫我的拖鞋,那是当初看她喜欢,莱昂特地买给她的礼物。这双粉红缎面的拖鞋,用天鹅绒毛滚着边。她坐在他膝上,脚够不到地,只能悬在半空;这时那双小巧玲珑、鞋跟不包革的拖鞋,就单靠光脚的脚趾点着。
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到窈窕淑女妙不可言的魅力。谈吐的优雅,衣着的不苟,体态的娇娆,都是他从未听过、见过的。她情绪的激奋和裙裾的花边,都令他倾心。况且,她不正是一位上流社会女人,而且还是有夫之妇吗!总之,这不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吗?
她性情多变,时而神秘兮兮,时而喜形于色,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暴躁,时而疏懒,这样就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出不穷的欲念,唤醒了种种本能和回忆。她成了所有小说中的恋人,所有戏剧中的女主人公,所有诗歌中那个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膀上看到了《后宫浴女》2中迷人的琥珀色;她有着中世纪贵妇那般修长的腰身;她也很像那位巴塞罗那脸色苍白的夫人3,但她最像的还是天使!
常常会这样,他朝她望着望着,就觉得自己的魂灵出了窍,缓缓地向她流去,波浪似的溢流在她脸庞周围,然后往下,被引入她那白皙的胸脯。
他面对她席地而坐;他双肘支在膝盖上,仰起脸,笑吟吟地凝视着她。
她朝他俯下身去,仿佛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喃喃地说:
“哦!别动!别说话!看着我!你的目光里有一种非常甜美的东西,让我感到舒服极了。”
她管他叫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而她没听到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嘴唇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贴在了她的嘴上。
座钟上有尊小巧的丘比特铜像,弯着胳膊揽住一个金灿灿的花饰,娇媚之态可掬。他俩常要拿这爱神取笑一番;但临到分手的时刻,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显得很严肃了。
他俩相向而立,一动不动,轻轻地说:
“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她蓦地捧住他的脸,飞快地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叫了声“别了!”就疾步奔下楼去。
她到喜剧院街的一家理发店去做头发。夜色降临;店里点起了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的铃声在召集演员去候场;她看见对面过去一群脸涂得很白的男人和穿着颜色发湮戏装的女人,相继走进那扇后台门。
这个小小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假发和发蜡中间又生着火炉,非常闷热。烫发钳的气味,加上那双摆弄着头发的油腻的手,不多一会儿就让她感到头脑发晕,围着罩巾有点儿昏昏欲睡。那伙计一边给她做头发,一边再三向她兜售化装舞会的票子。
随后她就上路了!她沿着街道往回走,来到红十字旅店;她拿出早上藏在长凳下面的木底鞋,重新套上,在自己的座位坐定,挤在那群急于回家的乘客中间。有些乘客过了山冈就下了车。最后车厢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每驶过一个弯道,就见那座城市又多了些灯光,宛似一大片明亮的汽雾,飘浮在密集的屋宇之上。爱玛跪在座垫上,茫然失神地望着眼前炫目的景观。她抽噎起来,唤着莱昂的名字,向他诉说温柔的话语,送去一个个吻,可它们都随风飘散了。
山坡上有个可怜的家伙,老是拄着根棍子在驿车中间蹿来蹿去。他肩头乱七八糟地披着些破布片,一顶又破又旧的海狸皮帽,像个铜脸盆扣在头上,把脸给遮住了;摘掉帽子,只见眼睑的部位露出两只血迹斑斑的眼眶,血肉模糊地耷拉着;脓水一直淌到鼻子,结成绿色的疥瘢,黑乎乎的鼻孔痉挛地抽吸着。他要冲你说话时,仰起脸来,白痴似的呵呵傻笑;——而后两只浅蓝色的眼珠骨碌碌直转,往太阳穴上牵,碰到新鲜创口的边缘。
他一边跟着驿车跑,一边唱着小调:
暖洋洋天气放晴, 大姑娘动了春心。
接下去就尽是鸟儿,阳光,树叶什么的。
有时候,他冷不丁出现在爱玛背后,光着头。爱玛尖叫着往后躲。伊韦尔拿他逗着玩儿,不是怂恿他到圣罗曼集市上去摆个摊位,就是笑呵呵地问他心上人可好。
常有这样的事,车子正驶着,突然间他的帽子从车窗飞进车厢,他呢,用另一条胳膊紧紧钩住踏板,任凭泥浆溅得一身。他的声音,先是微弱而带哭音,随后就变得非常尖厉。这尖叫声曳过夜空,仿佛一种听不真切的哀号,宣泄着心中无以名状的悲痛;越过辕马的铃铛声、树林的簌簌声和空车厢的隆隆声,它捎带着某种来自远方的东西,搅乱了爱玛的心绪。它犹如深渊里的旋涡,直沉到她的心灵深处,把她带入一片无垠的忧郁之境。伊韦尔这会儿觉出了车重失衡,抡起马鞭朝那瞎子狠狠抽去。鞭梢抽在他的伤口上,他一声惨叫,滚进泥泞之中。
随后,燕子上的乘客们终于打起盹来,有的张着嘴,有的耷拉着脑袋,下巴支在邻座肩上,或者干脆把胳臂伸进车座皮带里,马车一路颠簸,他们一路有节奏地摇来晃去;车灯在窗外荡悠,光线照着辕马的臀部,透过咖啡色的布帘射进车厢,在一张张寂然不动的脸上投下血红色的光影。爱玛沉浸在一片愁绪之中,浑身发抖,觉得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往上钻,心如死灰。
夏尔在家等她;燕子每逢星期四就误点。夫人总算回来了!她很勉强地吻了吻小女儿。晚饭还没准备好,没关系!她不怪厨娘。现在这丫头似乎爱怎么干都行。
做丈夫的见她脸色发白,常常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有,”爱玛说。
“可你今晚看上去挺不对劲呐,”他接着说。
“哎!没事!没事!”
有些天,她一回家就上楼进了卧室;絮斯丹在那儿,蹑手蹑脚地转来转去,比专门侍候贵妇人的女仆还勤快周到。他端整好火柴盒、蜡烛盘和一本书,放好短上衣,掀好盖被。
“行了,”她说,“很好,你去吧!”
因为他兀自站着,双手垂下,眼睛睁开,仿佛突然之间想入非非,被纷沓而至的思绪给缠住了。
第二天是个怏怏不乐的日子,接下去的几天,由于爱玛按捺不住地渴望着那份幸福,就变得更难熬难挨了,——熟悉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使她欲火中烧,到第七天,这股欲火便在莱昂的爱抚中尽情地宣泄。莱昂的热情,则表现为赞叹和感激,不那么外露。爱玛审慎而一往情深地品尝这爱情,极尽娇媚地维系这爱情,可总有些担心,惟恐有一天会失去它。
她常常语气忧郁地款款对他说:
“唉!你呀,早晚会离开我的!……你会结婚!……你会像别人一样的。”
他问:
“什么别人?”
“那些男人呗,”她答道。
随后,她又用一种伤感而惹人爱怜的姿势推开他,说道:
“你们呀,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
有一天,他俩随便闲聊,谈到世事的无常,她说起(意在试探他妒心重不重,抑或出于一种不吐不快的强烈需要)从前,在他以前,她爱过另一个人,“跟爱你不一样!”她马上又说,并拿女儿罚咒,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年轻人相信了她,但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个人。
“是个船长,亲爱的。”
这么一说,岂不是既可以省得他再追问,同时又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吗?因为依她所说,那人自然是个生性好勇斗狠、一向受人敬重的了,而这样的男子汉居然也抵挡不住她的诱惑。
书记员于是感到了自己的地位卑微;他向往肩章、十字勋章和职衔。这些东西准能让她欢喜;从她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就猜得到这一点。
然而,爱玛还有好些荒唐放恣的想法没说出来,譬如说她一心想有辆蓝色的轻便双轮马车,辕马也是英国种的,由足蹬翻边皮靴的小厮驾车,送她去鲁昂。这么忽发奇想,还是絮斯丹起的头,这伙计曾经央求她收下他当个贴身男仆;没有这么辆车,虽说未必会减弱每次赴约幽会时的乐趣,但肯定会增添归程的愁苦。
他俩在一起说到巴黎时,她临了常常会喃喃地说:
“哎!要是我俩能在那儿生活,那有多好!”
“我们现在不也很幸福吗?”年轻人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
“是的,没错,”她说,“我真傻:吻吻我!”
她对丈夫比以前亲切得多,给他做花生酱,晚饭后弹华尔兹给他听。他因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爱玛也生活得无忧无虑,直到有天晚上,冷不防听他问道:
“给你上课的,是朗佩勒小姐吧?”
“是啊。”
“嗯!我今天下午在利埃雅尔夫人家见到她,”夏尔接着说,“我跟她说起你:她不认识你。”
这就像一个晴天霹雳。但她神色自若地接口说:
“噢!她大概是把我的名字给忘了!”
“说不定,”医生说,“在鲁昂有好几位朗佩勒小姐在教钢琴?”
“有可能!”
随即马上又说:
“可我有收据来着!你看吧。”
说着她走到书桌跟前,上上下下把抽屉找了个遍,里面的纸翻得乱七八糟,最后干脆使起性子来了,夏尔只得竭力劝她甭费这么大劲儿去找些无关紧要的收据。
“哦!我总会找到的,”她说。
果然,下一个星期五,夏尔在放衣物的暗间里换鞋,脚伸进靴子时,发觉短筒袜与皮里子中间有张纸片,他拿起来念道:
兹收到三个月授课费及一应杂费共六十五法郎。
音乐教师 费莉茜·朗佩勒
“真怪,它怎么跑到我的靴子里来了?”
“大概是从搁板上掉下来的,”她回答说,“那些放发票的旧纸盒不就在搁板边上吗。”
从此以后,她的生活里就充满了谎言,她用种种谎言包住她的恋情,一如用帷幔遮掩住它。
这成了一种需要,一种癖好,一种乐趣,以致你如果听她说昨天走的是一条街的右边,那你就得相信,她其实走的是左边。
有天早晨她刚出门,像平日一样穿得挺单薄,突然飘起雪来;夏尔到窗前看天气,正巧瞥见布尼齐安先生乘在迪瓦施先生的轻便马车上,往鲁昂方向而去。于是他下楼托神甫一到红十字旅店,就把一条大披肩捎给夫人。布尼齐安进了旅店,就打听永镇大夫的妻子在哪儿。老板娘回答说,她难得到这旅店来。于是,当晚神甫在燕子里见着包法利夫人,便把自己当时的尴尬模样讲给她听,不过他似乎并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因为他接下去马上极力称颂一位布道师在大教堂的讲道如何精彩,弄得夫人小姐们趋之若鹜,都跑去听他讲道。
不管怎么说,虽然他没多加追问,但今后别人未必都会这么识相。因此她决定,每次还是在红十字旅店下车为好,这样一来,镇上的那些熟人在楼梯上见到她,就不至于再疑心什么了。
但是有一天,她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馆出来时,让勒侯先生撞见了;她很害怕,心想这下子他要讲出去了。他却没这么傻。
不过,三天以后,他走进她的卧室,关上房门说道:
“我等钱用呢。”
她声称没法给他。勒侯不住地唉声叹气,提起他给她的种种好处。
原来,夏尔签的两张票据,爱玛至今只支付了一张。至于另一张,供货商经她央求总算答应换成另外两张,甚至还大大地展了期。他又从袋里掏出一张款项未付清的账单,开列的货品有:窗帘,地毯,椅套布料,若干长裙和各色化妆品,总计约合两千法郎。
她沉下头去;他接着说:
“不过,您虽说没有现款,可您有产业啊。”
他指的是坐落在奥马尔附近巴纳镇上的一座老宅,值不了多少钱。它曾经从属于一个小小的庄园,可后来包法利老爹把那庄园给卖了,这些情况勒侯都了如指掌,就连占地面积、邻居姓名也都一清二楚。
“我要是您哪,”他说,“先清偿了债务,还能剩下些钱来呢。”
她推说买主难找;他说他兴许能找到;可她又问,她怎样才能以她的名义来买卖呢。
“您不是有委托书吗?”他答道。
听到这话,犹如拂过一股清新的空气。
“把账单给我吧,”爱玛说。
“喔!这就不必啦!”勒侯说。
下个星期他又来了,吹嘘自己怎么费尽周折,终于物色到一个叫拉格洛瓦的,此人觊觎那座房子已久,但他还没开出价来。
“随便什么价!”她叫道。
其实不然,得等待,得探出此人口风。为此值得去跑一趟,既然她没法去,他愿意代劳,去跟拉格洛瓦当面谈一次。他一回转,就声称买主愿意出四千法郎。
爱玛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喜笑颜开。
“说实话,”他说,“这价够高的了。”
她当即拿到总数的一半,她想要结清账单,那商人却对她说:
“说句心里话,看您刚进手这么一大笔款子,马上又要一下子拿出去,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这时她瞧着那些钞票;瞧着瞧着,思绪不由得游移开去,想到这两千法郎够多多少少的幽会花销啊。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结结巴巴地说。
“喔!”他神情坦然地笑着说,“发票上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呗。家里两口子的事,我还不明白?”
说完,他凝视着她,手里捏着两张长长的纸条,放在手指间搓来搓去。临了,他打开钞票夹,取出四张记名期票摊在桌上,每张一千法郎。
“请您在上面签个字,钱您就都留下。”
她愤愤然地叫了起来。
“可要是我把余额给您,”勒侯先生厚颜无耻地回答说,“那不就是帮您忙了吗?”
说完,他拿起羽毛笔在账单上端写道:“兹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
“那座房子的未付款您再过六个月就能到手,而且我还特地把最后那张票据的支付期限安排在付了款以后,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笔账把爱玛弄糊涂了,而她耳边只听得叮当作响,仿佛一枚枚金币撑破了钱袋,滚得她身边满地都是,响个不停哩。临了勒侯解释说,他有个叫樊萨的朋友,在鲁昂开银行,可以贴现这四张期票,随后他会亲自把扣除实际欠款后的余额交给夫人。
可是,他拿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是一千八,因为那位朋友樊萨(理所当然地)从中提取了两百,作为手续费和贴现扣息。
随后他口气挺不经意地说要写张收据。
“您明白……生意场上……有时候……。日期,请写上日期。”
一幅并非可望不可即的美妙浪漫的前景,这时展现在爱玛面前。她粗中有细,留下一千埃居,等那三张期票到期时支付;不过第四张,不巧正好在一个星期四送到家里,夏尔一见大惊失色,耐住性子等妻子回来说个明白。
如果说她没把期票的事告诉他,那也是不想让他为家事烦恼呀;她坐在他膝上,抚摸着他,喁喁而语,列举一大堆即便赊账也非买不可的用品。
“你瞧瞧,有这么些东西呢,你总不会嫌贵了吧。”
夏尔实在没办法,就马上又去求助于那位无时不在的勒侯,他一口答应了结这桩公案,只要先生给他签两张借据就成,其中一张写七百法郎,三月为期。为了到时能够偿还,他给母亲写了一封情意感人的信。她没写回信,亲自赶了来;等爱玛问他是不是从母亲那儿弄到点钱时:
“是的,”他答道。“可她要看看发票。”
第二天,爱玛天刚亮就奔到勒侯先生家,求他另开一份账单,金额别超过一千法郎;因为,把四千的那张拿出去的话,就得说明她已经付了三分之二,这样势必就得招认卖房产的事,供货商撮合的这宗生意,实际上人家是后来才知晓的。
尽管每件商品的价格都很低,包法利老太太还是觉得花费太大。
“没地毯就不行?扶手椅干吗要换新套子?在我们那会儿,一个家里就一张扶手椅,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坐的,——一点没错,至少我娘家就这样,我母亲可是个叫人敬重的女人。——不是人人都能当富翁的!再怎么有钱,也经不住乱花!要像你们这么娇生惯养地过日子,我真会脸红哟!可我呢,我老了,倒是该过得好些……瞧瞧!瞧瞧,又是打扮,又是摆阔,怎么!要用两法郎的缎子做夹里!……其实用十个苏,甚至八个苏的贾加纳薄纱,就挺不错了嘛!”
爱玛仰面躺在双人沙发上,耐住性子尽可能平静地回答说:
“哎!夫人,够了!够了!……”
那一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料定他们到头来要落得进济贫院。这全是包法利的过错。幸好他已经答应取消那份委托书……
“什么?”
“哎!他对我保证过,”老太太说。
爱玛打开窗子唤夏尔,可怜的小伙子只好承认让母亲逼出来的那句话。
爱玛扭头就走,而后很快回进屋子,神情高傲地把一张厚纸递给她。
“多谢,”老妇人说。
说完她把这份委托书扔进火炉。
爱玛发出一阵尖厉、响亮而持续的笑声:她的神经毛病又发作了。
“哦!我的天!”夏尔喊道。“唉!你呀,也有错!你一来就对她发脾气!……”
他母亲耸耸肩,声称这全是装模作样。
可是夏尔破天荒第一遭起来反抗,全力为妻子辩护,以致老太太决意非走不可了。她第二天动身,走到门口时,见他还想拦她,便说道:
“不,别拦我了!你爱她胜过爱我,我不怨你,这是正常的。不过,算啦!你以后会明白的!……身体自己要当心!……因为我再也不会,像你讲的那样,来对她发脾气了。”
夏尔在爱玛面前却依然抬不起头来,他居然敢不信任她,她毫不掩饰在这一点上对他的怨恨;央求再三,她才总算同意重新接受委托书,他于是陪她到吉约曼先生的事务所,给她重新开具一份委托书,跟前一份完全一模一样。
“这我懂,”公证人说,“一个从事科学工作的男人,不该为生活琐事烦心。”
这句奉承话让夏尔宽了心,给他的懦弱蒙上一层令人钦羡的外表,倒像他真是在为品位更高的事情操劳似的。
下一个星期四到了旅店,在他们的房间里和莱昂一起,那有多么放纵呵!她又笑,又哭,又唱,又跳,唤人把冰冻果汁送上楼来,还想抽烟,他觉得这一切太过分,但又觉得非常可爱,妙不可言。
他不明白她是出于怎样的一种逆反心理,以至于如此急不可耐地纵情于享受生活。她变得动辄生气,贪吃美食,耽于肉欲;她和他一起上街散步,昂着头,照她的说法,不怕人家讲闲话。不过有时候,爱玛突然闪过遇见罗多尔夫的念头,不由得会周身打战;因为她觉得虽说他俩早就一刀两断了,但她至今还没能完全摆脱他的影响。
有天晚上,她没回永镇。夏尔急得不知所措,小贝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哭得岔了气。絮斯丹到大路上去空等。就连奥梅先生也撇下药房出来了。
终于,到了十一点,夏尔再也按捺不住,套好那辆轻便马车,跳上车座扬鞭出发,凌晨两点光景赶到了红十字旅店。不在。他心想书记员或许见过她;可他又住在哪儿呢?夏尔幸好还想得起他东家的住址。他急忙赶去。
天色渐渐亮起来。他看清了一扇门上的盾形标识,便上去敲门。没人来开门,但有个人大声回答他的问话,边说边骂,把半夜三更跑来打扰别人的家伙全都骂得狗血喷头。
书记员住的房子既没门铃门锤,也没看门人。夏尔使劲用拳头捶挡雨披檐。有个巡警走了过来;这一下他害怕起来,拔腿就走。
“我真是疯了,”他暗自想道;“想必是洛尔莫先生府上留她吃饭了嘛。”
洛尔莫一家不住在鲁昂。
“她大概是留下照顾迪伯勒伊夫人了。哎!迪伯勒伊夫人十个月前去世了!……她到底在哪儿呢!”
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他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本电话号簿,急忙找朗佩勒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货商勒内尔街七十四号。
就在他折进这条街的当口,爱玛出现在街的那头;他猛地扑上前去把她抱得紧紧的,嘴里嚷着:
“昨天你怎么没回家呢?”
“我病了。”
“什么病?……待哪儿了?……怎么样?……”
她举起一只手搁在前额上,回答说:
“待在朗佩勒小姐家。”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正要去呢。”
“噢!不必啦,”爱玛说。“她刚出去不多一会儿;可我要说,以后你可别这么咋呼行吗。你得明白,要是我稍稍晚了点儿,就把你急得这副样子,那我不是一举一动都受拘束了吗。”
她就这样给自己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想走就走了。从此,她来去自由,方便极了。哪天想要见莱昂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行,而由于这天莱昂并没在等她,她就上事务所去找他。
起初几次,其乐无穷;可是不多久,他就没法把实情瞒住不告诉她了:他东家对这种干扰颇有怨言。
“管它呢!你倒是来呀,”她说。
于是他又溜了出来。
她喜欢他穿一身黑,下巴留一撮胡子,看上去就像路易十三的肖像。她要去看他的寓所,看了觉得寒酸;他脸涨得通红,她却没在意,随即建议他把窗帘换成跟她卧室里一样的,他说这样开销太大。
“哈哈!瞧你,捧住几个小钱就不放了!”她笑着说。
上次幽会以来做了哪些事,每回莱昂都得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她要他写诗,为她而写,写专门献给她的情诗;他总是写到第二行就押不上韵了,最后只好拿本纪念册抄一首十四行诗完事。
这倒并非出于他的虚荣心,唯一的目的还是讨她的欢心。凡是她的想法,他从不反驳;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接受;与其说她是他的情妇,不如说他成了她的情妇。她有说不完的温柔话儿,她的吻令他销魂。这种佻薄淫荡,由于臻于极致、不露形迹,几近于出神入化,这套本事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
1 古代巴比伦王国的首都,位于巴格达以南。常用以泛指奢靡浮华的大城市。
2 19世纪初,法国有不少画家热衷于以土耳其后宫姬妾为题材作画,如安格尔(1780-1867)和德拉克洛瓦(1798-1863)等著名画家都画过这类题材的作品。
3 巴塞罗那是西班牙港口城市。法国诗人缪塞曾描绘过“巴塞罗那脸色苍白的夫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