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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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先生还在法律系念书的那会儿,就算得上是茅顶别墅舞厅1的常客,甚至在那些打情骂俏的年轻女工中间颇为春风得意,她们觉着他风度出众。他是个举止得体的大学生:头发既不太长也不太短,更不会在月头就把一季度的钱挥霍一空,跟老师相处得也很融洽。出格胡闹的事,他从来不做,既是由于生性怯懦,也是出于审慎。

他待在房间里,或是傍晚坐在卢森堡公园的椴树下面看书的时候,常会不由自主地让手中的法典滑落,兀自思念起爱玛来。渐渐的,这种情思日趋淡薄,别样的贪欲聚拢来遮没了它——尽管它仍在竭力挣脱出来;因为莱昂并没死心,他心间犹存一线朦胧的希望,在未来的远处荡悠,好似悬在一棵奇妙无比的树上的金果。

于是,一别三载重又相逢,他的激情马上就复苏了。他寻思,是该横下心来占有她了。再说,常跟那些爱闹着玩的女伴厮混,他已不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了,这次他重返外省,见到那些没穿漆皮靴子走过林荫道的人,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若是在巴黎的沙龙里,主人是名闻遐迩的学者,佩勋饰,乘高车,这可怜的书记员挨在一位衣裙镶饰花边的巴黎淑女身边,免不了会像个孩子似的周身直打颤;可是在这儿,在鲁昂的码头,面对这个小医生的妻子,他觉得挺自在,料定对方准会对自己着迷。神态自若,少不得要依仗身处的境地:一个人到了中二楼2,说话就跟在五楼不一样,阔太太仿佛在紧身褡的夹层里塞满了钞票,铠甲似的保护着贞洁。

头天晚上跟包法利夫妇分手后,莱昂一路远远地尾随在后面;看见他俩停在了红十字旅店门前,他才转身回去,左思右想盘算一宵,拿定了个主意。

且说第二天五点钟光景,他走进那家旅店的厨房,喉咙发紧,脸色发白,一副胆小鬼发了狠心的模样。

“先生不在,”一个伙计答话说。

这在他是个好兆头。他上楼而去。

她见他来并没吃惊,反倒向他致歉,说是忘了把他们下榻的地方告诉他了。

“喔!我猜得到,”莱昂说。

“怎么猜得到?”

他说是运气好,凭直觉找到她这儿来的。她笑了起来,莱昂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赶紧说其实他一大早就跑遍一家家旅店,满城找她来着。说完,他问道:

“这么说,您决定留下了?”

“是的,”她说,“可我不该这样。一个人真不该贪图这些不切实际的享受,这不,身边有着重重约束……”

“哦!我能想象……”

“哎!您想象不出的,因为您,您不是女人。”

可是男人照样有男人的苦恼呀,于是谈话围绕着一些哲理的思考继续下去。爱玛大谈其尘世间感情贫乏,永恒的孤独让人觉得心像死了一般。

年轻人为了博得对方的好感,或者出于天真想模仿她这种排遣不去的忧郁,声称自己也时时刻刻都被学业弄得烦透了。诉讼案卷惹他来火,他真想改学别的行当,而母亲每回来信又总让他看了心里叫苦。他俩都谈到自己苦恼的原因,愈谈愈细致入微,眼看彼此间知心话愈说愈多,两人都禁不住有些兴奋起来。不过两人有时还是欲言又止,没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而是设法另找一句话来表达那点意思。她没提对另一个男人的激情;他也没说自己一度把她忘了。

也许他已记不起跟女工们跳舞后共进的夜宵;她大概也忘怀了清晨穿过草地奔向情人庄园的幽会。城市的喧嚣几乎传不到他俩的耳畔;房间仿佛变小了,就像特意要让他俩与世隔绝似的。爱玛身穿凸纹细平布罩衫,颈背枕在旧扶手椅靠背上;黄澄澄的墙纸在她身后宛如一道金色的背景:她没戴帽子,镜子里映出她的脑袋,正中是露白的头路,两鬓的秀发没把耳朵遮严,耳梢露在了外面。

“不过,对不起,”她说,“我真不像话!这么没完没了地诉苦抱怨,一定让您听得烦死了!”

“没有,一点不烦!一点不烦!”

“要是您能知道就好了,”她接着说,一边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眶里噙着泪水,“我做梦都在想些什么哟!”

“那我呢!哦!我也在受着煎熬!我常到外面去,信步沿着河岸往前走,让人群的喧闹声来麻醉自己,可还是没法排遣萦绕在心间的忧思。那条林荫道上有家画铺,里面有幅意大利版画,画的是位缪斯。她身穿宽大的裙袍,仰望着月亮,披散的秀发上簪着勿忘草。那儿始终有一种东西吸引着我;我会待上好几个小时流连忘返。”

随即,声音变得发颤了:

“她有点儿像您。”

包法利夫人转过脸去,她觉着唇边浮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笑意,不想让他看见。

“这是常有的事,”他接着说,“我给您写信,可写好了又撕掉。”

她没作声。他继续说道:

“我有时候心想,说不定机缘会把您带到我的跟前。我仿佛觉得在街角瞥见了您的身影:只要马车门帘里飘出一截披巾,一角面纱,和您的有点相像,我就会跟在车后追啊追啊……”

她似乎拿定了主意听他往下讲,不去打断他。她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兀自望着自己拖鞋上的玫瑰花结,不时在里面动动脚趾,缎子的鞋面也随之微微掀动。

这时,她叹了口气:

“最可悲的还是您我这样,不死不活地过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您说是吗?要是我的痛苦能对另外某个人有好处,我想着这是牺牲,倒还会感到一点安慰!”

他于是赞颂起美德、责任心和默默的奉献精神来,他自己也渴望献身,可是没法如愿。

“我真想,”她说,“去当济贫院的修女!”

“唉!”他接口说,“男人就没有这些神圣的使命,我看哪儿都找不到一种职业……除非医生……”

爱玛微微耸耸肩,打断他的话,说起那场差点儿让她送命的病来;真是遗憾!要真那样,现在倒也不用再受苦了。莱昂随即表示他向往墓茔的安谧,其实有天晚上他把遗嘱都写好了,让人把他裹在美丽的床罩里入殓,这幅有丝绒条纹的床罩,是她送给他的;由于他俩但愿自己当初真是那样,所以现在两人都设想了一种完美的境界,把过去的生活纳入其中去。何况,话语本身是一种轧碾器,总要把情感加以延展。

不过听到床罩一说,她不由得问道: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犹豫片刻。

“因为我爱您呀!”

莱昂庆幸自己终于闯过了这一关,打眼梢里瞅着她的脸色。

犹如风儿骤散,吹散了满天乌云,曾让这双蓝色眼眸显得黯然无光的愁绪忧思,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整张脸变得容光焕发了。

他等待着。她终于回答道:

“我早就想到了……”

于是,他俩彼此谈起那段遥远岁月的种种细节,刚才他们只用一句话,便概括了这段时光的欢欣与忧愁。他俩回忆着攀满铁线莲的绿廊、她当初穿的长裙、她房间里的摆设以及那整幢屋子。

“咱们那些可怜的仙人掌,它们怎么了?”

“去年冬天全冻死了。”

“喔!您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它们吗?我眼前常会浮现它们的身影,就像过去那些夏日的早晨一样,阳光透过百叶窗倾泻进来……我仿佛又看见您裸露的手臂在花儿中间移动。”

“可怜的朋友!”她说着把一只手伸给了他。

莱昂迅即把嘴唇贴上去。随后,他深深地喘了口气:

“当时,您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一股神奇的吸力,正是这种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力,把我整个儿给俘虏了。比如说,有一回我上您家去;不过您大概已经记不得这事了吧?”

“我记得。您往下说。”

“您在楼下的前厅,正准备出门,站在底下的那级台阶上;——您还戴着一顶有蓝色小花的帽子;您并没邀请我,我却情不自禁地跟着您出了门。尽管我每时每刻愈来愈感到自己是在做傻事,可我还是在您旁边一路走着,既不敢跟得您太紧,又不肯离开您。您走进一家服装店,我待在街上,从橱窗里瞧着您脱下手套在柜台上数硬币。您随后去了迪瓦施太太家,您拉了门铃,有人来给您开门,您进了门,门碰上了,可我还像个白痴似的站在沉甸甸的大门跟前。”

包法利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暗自惊讶自己竟然这么老了;所有这些重现的往事,犹如拓展了她的生活空间;那就好比是纷至沓来的感情经历,勾起了她一段又一段的回忆;她不时半闭着眼睑低声地说:

“对,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

博伏瓦齐纳街区多的是寄宿学校、教堂和空关的高大宅邸,这会儿只听得四下里钟敲八点。他俩都不再说话;可是两人四目相视,却感到脑海中嘤嘤作响,仿佛有样发声的物件在从对方凝定的眼眸传将过来。他俩依然手握着手;过去,未来,回忆和梦想,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融进了令人销魂的柔情蜜意之中。墙上暮色渐浓,而半明半暗之间,依稀可见几幅版画上浓艳的色彩,这四幅分别描绘《奈尔塔》3各幕场景的彩印版画下面,写着西班牙文和法文的题词。从拉窗望出去,只见尖尖的屋顶之间,露出一角幽黑的夜空。

她起身点亮五斗橱的两支蜡烛,随即重又坐下。

“嗯?……”莱昂说。

“嗯?”她应声说。

他兀自在寻思怎样重新开始一度中断的谈话,却听得她对他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呢,为什么在这以前始终没人向我表示过这样的感情?”

书记员极力表明,对性格完美的人,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而他,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了她;当初要是天从人愿,让他俩早些相识,百年好合,永不分离,那该有多幸福,每想到这儿,他就懊丧不已。

“我有时也这么想来着,”她接口说。

“多美的梦呵!”莱昂轻声说道。

他抚摸着她白色腰带上的蓝色镶边,又说道:

“可谁说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呢?……”

“不,我的朋友,”她说。“我太老了……您太年轻……忘了我吧!会有别的女人来爱您……您也会爱她们的。”

“不会像您一样!”他喊道。

“您真是个孩子!好了,我们都要明智些!我愿意那样!”

她向他说明他俩是不可能相爱的,两人之间应该像过去一样,保持一种兄妹般单纯的友谊。

她这么说可是当真?大概连爱玛自己也说不清,此刻她既强烈地感觉到诱惑的魅力,又一心想着必须抵御这种诱惑;于是,她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年轻人,可当他怯生生地要伸手抚摩她时,她却轻轻地推开了那双颤抖的手。

“呵!对不起,”他后退着说道。

爱玛见他往后退去,骤然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恐惧,只觉得对她来说,这种腼腆矜持比罗多尔夫张开双臂迎上来的肆无忌惮更加危险。她觉得从没见过如此俊俏的男人。他的举止中透出一种优雅动人的淳朴。他那弯弯纤细的长睫毛,这会儿垂了下去。皮肤柔嫩的脸颊泛起红晕——爱玛心想——是因为他渴望得到她,她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直想去吻这脸颊。她赶紧侧过身去看钟,像是要看一下时间:

“天哪!都这么晚了,”她说;“瞧我们聊得多起劲!”

他明白了弦外之音,起身找帽子。

“我连看戏都忘了!可怜的包法利就为这才让我留下的哩!大桥街的洛尔莫先生说好跟他太太一起来陪我上剧院的。”

而且机会就此错过了,因为她第二天就要动身回去。

“真的吗?”莱昂问。

“真的。”

“可我得再见您一次,”他说,“我有事要跟您说……”

“什么事?”

“是件……很重要,很严肃的事情。哎!再说,不,您不能走,您不能这么做!要是您知道……您听我说……难道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难道您还猜不出吗? ……”

“您可真会说话,”爱玛说。

“呵!您还开玩笑!够了,够了!您就行行好,让我再见您……一次……就一次。”

“好吧!……”

她顿了顿,而后,仿佛改了主意:

“噢!别在这儿!”

“在哪儿都行。”

“您看……”

她好像想了一下,接着语气简捷地说:

“明天,十一点,在教堂。”

“我一定去!”他一把握住她的双手大声地说,她把手抽了回去。

此刻他俩都站着,他在她后面,而爱玛低着头,所以他就俯身在她的颈项上长长地吻了一下。

“您疯了!喔!您真是疯了!”她轻声咯咯笑着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吻着她。

而后,他从她肩膀上探过脸去,似乎想从她眼睛里看到赞许的表示。她把眼睛对着他,眼神庄严而冷峻。

莱昂往后退下三步,想要告辞。他在门口停了一下。随后他声音发颤,低声说道:

“明儿见。”

她点点头算是回答,像只小鸟似的消失在旁边的房间里。

爱玛当晚给书记员写了封长信,说明她不能赴约;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俩要为各自的幸福着想,不应该再见面。可是信写好后,由于不知道莱昂的住址,她觉得挺犯难。

“我就自己交给他,”她暗自思忖道;“反正他会去的。”

第二天,莱昂推开窗,在阳台上一边哼着曲子,一边擦着那双薄底浅口皮鞋,上了几遍油。他换上雪白的长裤、精致的袜子,穿一件绿色上装,把全部香水都洒在了手帕上,然后,把卷好的头发弄弄散,好让一头秀发显得更潇洒自然。

“还太早哩!”他瞥了一眼理发铺的挂钟想道,那座模拟杜鹃叫声的挂钟指着九点。

他拿起一本旧时装杂志翻了一会儿,出得门来,点上一支雪茄,反向走过三条街,寻思时间差不多了,便朝着圣母堂前的广场款款走去。

这是个夏日晴朗的上午。金银器店铺里的银餐具闪闪发亮,阳光斜照在教堂上,灰色石块的边沿映得熠熠生辉;鸟群在蓝天飞翔,绕着有三叶饰的小钟楼打旋;广场上喊声此起彼伏,铺石周围的花丛阵阵飘香,玫瑰,茉莉,石竹,水仙和晚香玉,间距不等地夹在樟脑草和繁缕之类湿润的绿丛中间;中央的喷泉水声汩汩,宽大的伞篷下面,没戴帽子的女商贩在叠得高高的甜瓜边上忙乎着,用纸裹起一束束紫堇花。

小伙子买了一束。这是他第一回买花给一个女人;他挺起胸膛,心头充满骄傲,仿佛这份要去献给人家的敬意,这会儿朝着他迎了上来。

可他又生怕让人瞧见;他神情决然地走进教堂。

左首大门正中间,席间起舞的玛丽安娜4底下,此刻站着一位教堂侍卫,他头上插着羽翎,腰间的长剑碰到腿肚子,手里攥着节杖,仪态威严赛过红衣主教,浑身上下圣体盒似的闪光发亮。

他朝莱昂迎上前来,带着教士问小孩话时故作和蔼的笑容:

“先生,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想瞧瞧教堂里的收藏品吗?”

“不,”莱昂回答。

说完,他先沿着教堂侧廊转了一圈,随后走到广场上张望。爱玛还没来。他回进教堂,来到祭坛跟前。

中殿尖形穹隆的底端,还有一部分彩绘玻璃,都倒映在盛得满满的圣水缸里。而彩绘画幅的反光在大理石的边沿折转,又沿着石板地面往前绵延,犹如色彩斑斓的地毯。三扇敞开的大门,把外面明亮的阳光分成三股宽大的光柱延接进教堂。殿堂深处,不时有神职人员在经过圣坛跟前时,侧身屈一下膝,倒像是来去匆匆、假作虔诚的教徒。水晶枝形吊灯寂然不动地悬在那儿。祭坛上点着一盏镀银的灯;从侧殿,从教堂暗处,时而传来叹气般的声息,一扇铁栅门关上的响声,会在高高的穹顶下久久回荡。

莱昂步态庄重,靠墙踱来踱去。他觉得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美好。一会儿她就会来这儿,妩媚,激动,偷眼去迎身后追随的目光——长裙上的镶褶,金色的长柄眼镜,薄薄的高帮皮鞋,无不有着风情万千的优雅,是他平生所未曾领略过的,而节行惟其恐怕难保,更显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诱惑。教堂就像一座硕大无朋的贵妇客厅,延展在她的周围;穹顶俯下身来,在暗处倾听她爱情的表白;彩绘玻璃熠熠生辉,为她照亮脸庞,线香也行将点起,让她在缭绕的香雾中看上去像位天使。

可是她没来。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目光无意间投向一块蓝莹莹的彩绘玻璃,只见上面画着一群手拎鱼篓的船夫。他凝望着这幅画,心里数着鱼儿身上的鳞片和紧身短衣上的纽扣,而思绪却飘飘忽忽地追寻着爱玛。

那个侍卫待在一边,眼见此人自说自话游览教堂,心里好生愤慨,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迹近从他身上偷走东西,大有渎圣的意味。

石板地上丝绸的窸窣声,一顶宽边女帽的边檐,一袭黑色的网眼面纱……是她!莱昂一跃而起,快步迎上前去。

爱玛脸色苍白。她走得很快。

“您看吧!”她说着把一张纸递给他,“……哦!不!”

她倏地缩回手,走进圣母堂,跪倒在一张椅子上祈祷起来。

这种心血来潮的过分的虔诚,让年轻人感到有些不受用;但他随即又觉得,看着她在幽会时像位安达卢西亚5的侯爵夫人似的忘情于祷告,也挺有趣的;可不一会儿他又烦恼起来,因为她老也没个完。

爱玛潜心祈祷,或者说竭力让自己潜心祈祷,但愿会有某种天启骤然从天而降,让她顿下决心;她一心企盼着这种神助,凝眸望着闪烁发光的圣体龛,热切地吸进高瓶里散发出的白香芥的味儿,侧耳向四下里谛听,而教堂的宁静只是徒添她心头的纷乱而已。

她立起身来,两人一起出门而去,那侍卫却忙不迭地赶上前来说道:

“夫人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夫人可要看看教堂里的收藏品?”

“不要!”书记员嚷道。

“看看又何妨!”她说。

因为,她把自己岌岌可危的节行维系在圣母马利亚和这些雕像、墓石之类的东西上了。

于是,那侍卫按着参观顺序,把他俩先领回挨近广场的教堂入口,用节杖指给他们看一个黑石砌成的大圆圈,那上面既无题铭亦无雕饰。

“瞧,”他神态庄严地说,“这就是昂布瓦斯巨钟6安放的所在。这口钟重达四万利弗尔,在欧洲堪称无与伦比。浇铸巨钟的那个工匠过于兴奋,就此一命呜呼……”

“咱们走吧,”莱昂说。

那位老兄起步往前走;随后,重又来到那座圣母殿,他伸出胳膊做了个笼统介绍的手势,神情之自豪,比起乡绅向人炫耀自家种植的果树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这块普普通通的石板下面,安葬着瓦雷纳暨布里萨克领主、普瓦图大元帅、王室派驻诺曼底行政长官皮埃尔·德·布雷泽,他于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在蒙莱里战役中捐躯。”

莱昂气得咬起嘴唇,直跺脚。

“在右边,那位全身披挂骑在直立的骏马上的爵爷,是他的孙子,布雷瓦尔暨蒙肖韦领主、御前侍从、受勋骑士路易·德·布雷泽,他同时又是德·莫尔弗里埃伯爵、德·莫尼男爵,这位爵爷也曾是王室派驻诺曼底的行政长官,正如铭文上所记,他死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一个星期天;下面雕的那个正要下葬的人,就是这位爵爷。把死亡表现得如此完美,想必无人再能企及,二位意下如何?”

包法利夫人端起长柄眼镜。莱昂伫立不动,望着她,甚至既不想再说一句话,也不想再做一个动作,眼前这两位,一个死命讲个没完,一个存心不来睬他,他只觉得沮丧至极。

那个没完没了的侍卫还在往下说:

“在他旁边,那位跪着哭泣的夫人,就是他的配偶黛安娜·德·普瓦蒂埃,她同时又是德·布雷泽女伯爵、德·瓦朗蒂诺瓦女公爵,生于一四九九年,卒于一五六六年;左边抱着孩子的那位就是圣母。现在,请转到这边来:这就是昂布瓦斯叔侄俩7的墓。他俩都当过红衣主教和鲁昂的大主教。那边是路易十二国王的一位大臣的墓。他为这座教堂做过许多好事。他还立下遗嘱,在身后把三万金埃居施舍给穷人。”

他一边不停地讲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把两人带进一个堆满栏杆的殿堂,挪开几根栏杆后,只见露出一大块石头,看上去大概是当年的一尊粗劣的雕像。

“从前,”他长叹一声说道,“它可是竖在英格兰国王和诺曼底公爵、狮心王理查8前的装饰哪。是那些加尔文教徒9,先生,把它弄成这个样子的。他们心怀叵测,把它埋在了主教大人的坐椅下面。瞧,主教大人就是打这扇门回府的。咱们再去瞧瞧檐楼喷口的那些彩绘玻璃。”

可是,莱昂从袋里掏出一枚白花花的硬币,一把揽住爱玛的胳臂就走。教堂侍卫呆若木鸡,不明白这不合时宜的赏钱算怎么回事,对陌生人来说,要看的东西还多着呢。于是他一迭连声地说:

“哎!先生。钟楼尖顶!钟楼尖顶!……”

“谢谢了,”莱昂说。

“先生这可就不对了!它高四百四十尺,只比埃及大金字塔低九尺。它完全是浇铸而成,它……”

莱昂逃也似的往前走去;因为他觉得,这两小时来,自己的爱情已经像这些石头一样凝定在这教堂里,而此刻立即又要化作一缕轻烟,沿着这截去半段的管子、长圆形的笼子、镂空的烟囱消遁而去,这么个尖顶奇形怪状地耸在教堂上面,简直就像哪个匪夷所思的冷作匠忽发奇想干的好事。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她说。

他不作答,管自疾步往前走,可就在包法利夫人已经把手指浸进圣水缸的当口,两人只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呼呼直喘粗气的声响,还均匀地夹着节杖橐橐的击地声。莱昂回过头去。

“先生!”

“什么事?”

只见教堂侍卫双手捧着二十来本厚厚的精装书,腆出肚子不让往下掉。这些都是论述这座教堂的著作。

“白痴!”莱昂低声骂了一句,快步冲出教堂。

有个小淘气在广场上玩耍:

“快去给我叫辆马车来!”

孩子飞也似的沿四风街奔去;于是他俩面对面地单独待了几分钟,稍稍有些尴尬。

“哦!莱昂!……真的,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她娇媚地说着。随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样做很不妥当,您知道吗?”

“有什么不妥当?”书记员说。“在巴黎都这样!”

这句话,好比一个无可辩驳的论据,使她下了决心。

可是出租马车还没来。莱昂真怕她会回进教堂去。好在马车总算到了。

“你们说什么也得走北门哇!”教堂侍卫兀自站在门口,冲他俩喊道,“那还可以看一下《耶稣复活》、《最后审判》、《天堂》、《大卫王》,还有那些受地狱之火煎熬的《被天主弃绝者》呀。”

“先生去哪儿?”车夫问。

“随便去哪儿!”莱昂说着把爱玛推进车厢。

沉甸甸的马车往前驶去。

它顺大桥街而下,穿过技艺广场、拿破仑河沿街和新桥,冷不丁停在皮埃尔·高乃依塑像跟前。

“往前走!”车厢里有个声音喊道。

车子重又上路,到了拉法耶特十字街口,就沿着下坡道一路疾驶进了火车站。

“别停,一直往前!”刚才那个声音喊道。

出租马车驶进铁栅门,不一会儿就来到林荫大道,辕马在高大的榆树中间迈着碎步。车夫擦擦前额的汗,皮帽往两腿中间一夹,把马车拉出平行侧道,驶上草地边上的河沿。

马车顺着河岸,行进在铺着碎石的纤道上,在奥伊塞尔那一带驶了很长一程,把一座座沙滩撂在了后面。

可是突然间,它往前猛冲过去,一路掠过四塘镇、索特镇、大围堤和埃尔勃夫街,停在植物园跟前,作第三次的歇脚。

“往前走呀!”那个声音火气很大地喊道。

马车旋即上路,驶经圣塞韦、居朗迪埃河沿街、牟尔河沿街,重新过桥,驶过练兵场,从济贫院后面经过时,有一群穿黑上衣的老人,正沿着一道攀满常春藤的平台散步晒太阳。马车驶上布弗勒伊林荫道,顺肖舒瓦兹林荫道往前,然后沿里布代山,一直驶到德镇山坡。

车子掉头往回走;而这一回,既无目标又无方向,只是在随意游荡。只见它先是驶过圣波尔教堂,勒斯居尔,加尔刚山,红墉镇,快活林广场;随后是马拉德尔里街,迪南德里街,圣罗曼塔楼,圣维维安教堂,圣马克洛教堂,圣尼凯兹教堂,——再驶过海关;——旧城楼,三管道和纪念公墓。车夫不时从车座上朝那些小酒店投去绝望的目光。他不明白车厢里的那二位究竟着了什么魔,居然就是不肯让车停下。他试过好几次,每回都即刻听见身后传来怒气冲冲的喊声。于是他只得狠下心来鞭打那两匹汗涔涔的驽马,任凭车子怎么颠簸,怎么东磕西碰,全都置之度外,他蔫头耷脑,又渴又倦又伤心,差点儿哭了出来。

在码头,在货车与车桶之间,在街上,在界石拐角处,城里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这幕外省难得一见的场景——一辆遮着帘子、比坟墓还密不透风的马车,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颠簸得像条海船。

有一回,中午时分在旷野上,阳光射得镀银旧车灯锃锃发亮的当口,从黄布小窗帘里探出只裸露的手来,把一团碎纸扔出窗外,纸屑像白蝴蝶似的随风飘散,落入远处开满紫红花朵的苜蓿地里。

随后,六点钟光景,马车停进博伏瓦齐纳街区一条小巷,下来一个女人,面纱放得很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1 巴黎位于蒙帕纳斯林荫大道上的著名舞厅。

2 法国建筑中一种介于底楼与二楼之间的楼层。

3 法国作家大仲马(1802-1870)与盖拉代合写的四幕悲剧。

4 鲁昂大教堂三角楣上的浮雕名称,又名《在希罗底面前起舞的莎乐美》。典出《圣经·新约》。

5 西班牙南部的一个地区。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缪塞(1810-1857)的诗集《西班牙与意大利故事》(1830)中,有一首很著名的诗,名叫《安达卢西亚女人》。

6 以曾任路易十二时代首相的乔治·德·昂布瓦斯的名字命名的一口大钟。

7 指前文提到的乔治·德·昂布瓦斯和他的侄子。两人分别死于1510年和1550年。

8 理查一世(狮心王)(1157-1199),英格兰国王,率领十字军第三次东征,成为后世传奇中的骑士楷模。返国途中被奥地利俘获,以重金赎身后再度加冕。在与法国国王腓力二世的交战中负伤而死。

9 16世纪宗教改革运动中,法国神学家加尔文倡导基督教新教神学学说,否认罗马教会的权威。加尔文教徒即指加尔文主义(或加尔文宗)的信徒。


第三部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