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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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去看她的日子,常在药剂师家里吃饭,出于礼尚往来的考虑,他觉得总得回请一次才是。

“敢不从命!”奥梅先生答道;“况且,我也是得散散心了,要不老憋在这儿都要闷死了。咱们去看表演,上饭馆,痛痛快快地乐一乐!”

“哦!我亲爱的!”奥梅太太柔声说道,她想到前面尽是隐隐绰绰的险情,而丈夫偏生要去,心里害怕得很。

“嗯,怎么啦?你以为我整天待在这些挥发性的药剂中间,健康受损得还不够吗!得!您瞧,女人就是这德性:她们不光对科学嫉妒,还反对你去从事最正当的消遣活动。没关系,我说话算数,赶明儿哪一天,我一准到鲁昂跟您一起撒票子去。”

药剂师以前从不这样说话;可如今他热衷于这种嘻嘻哈哈的巴黎派头,觉得这样才够味儿,他跟芳邻包法利夫人一样,好奇地向书记员打听京城的习俗,甚至还说些俚语来唬唬……镇上的那些人,诸如窝儿,摊儿,俏丽,帅气,布雷达道儿1,还有我开路了,意思是:我走了。

于是,有个星期四,爱玛在金狮客栈的厨房与奥梅先生不期而遇,见他一身出门行头,也就是说罩一件谁也没见他穿过的披风,一手提箱子,一手拎着药房里的皮里暖鞋套。他此次出行没有张扬,就是怕他不在会引起镇上人的不安。

就要去重游度过青年时代的故地,他想必很兴奋,因为一路上他高谈阔论,说个不停;然后,车刚停住,他马上就跳下车去找莱昂;尽管书记员再三推托,奥梅先生硬是把他拽到了豪华的诺曼底咖啡厅,药剂师神色庄重地步入大厅,没摘帽子,心想在公共场所脱帽是挺乡气的。

爱玛等了莱昂三刻钟。临了她跑到他的事务所,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劲地瞎猜,怪他薄情,怨自己软弱,额头贴在窗玻璃上过了一个下午。

到两点钟,他俩还面对面坐在桌前。大厅里空荡荡的;火炉管道好像一棵棕榈树,金黄色的顶端呈束状圆滑地延接到雪白的天花板上;他们身边的玻璃窗外面,阳光明媚,一束细细的水流在大理石水池里汩汩地往外喷涌,池里的水蔊菜和芦笋中间,三只龙虾懒洋洋地躺着,触须碰到那堆挨个儿侧卧在一起的鹌鹑。

奥梅兴奋异常。虽说大厅的豪华比精美的菜肴更令他陶醉,但是几杯波马尔红葡萄酒一喝,全身上下毕竟都有些活泛起来了,上朗姆酒烹蛋卷的时候,他正在大谈其女人,发表种种有伤风化的观点。最让他倾心的,是波俏。他喜欢陈设讲究的居室配雅致的穿着打扮,就身段而言,他不讨厌肉感的尤物。

莱昂沮丧地望着挂钟。药剂师喝着,吃着,说着。

“您在鲁昂,”他冷不丁说道,“真够闷得慌的。再说,您的心上人住得也不远哪。”

见对方脸红起来:

“行了,说实话吧!您敢说在永镇没有……?”

年轻人张口结舌。

“在包法利夫人府上,您没献殷勤来着……?”

“向谁?”

“女佣人呗!”

他不是开玩笑;可是,莱昂只觉得太丢面子,情急之下,顾不得谨慎,大声嚷了起来。何况,他只喜欢棕发女人。

“我同意您的看法,”药房老板说,“她们性欲特强。”

说着,他凑在朋友的耳边,告诉年轻人根据哪些特征可以知道一个女人性欲强不强。他话题一转,又扯到了人种学上去:德国女人朦胧,法国女人放纵,意大利女人奔放。

“黑种女人呢?”书记员问。

“那最配艺术家的口味,”奥梅说。“伙计!两杯咖啡!”

“咱们还是走吧?”莱昂终于忍不住说道:

“Yes.2”

不过他想在离去前见见餐厅的主厨,向他略表贺忱。

年轻人正想甩下他,于是说自己有事得先走。

“哦!我陪您去!”奥梅说。

他一路陪着莱昂,边走边讲老婆、孩子、他们的前途和他的药房,讲这药房以前怎么不景气,讲它如今在他手上达到了何等完美的地步。

到了布洛涅旅馆门前,莱昂猛地甩下他,快步登上楼梯,只见心上人情绪异常不安。

听见药房老板的名字,她大光其火。可是他列举了许多挺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不是他的错,难道她还不了解奥梅先生?莫非她会以为他宁愿去陪着他不成?可是她转过身去不理他;他拉住她;随后,他双膝跪下,伸出胳臂搂住她的腰,摆出伤感而惹人爱怜的姿势,一副欲火中烧、乞怜告哀的模样。

她伫立不动;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严厉地注视着他,神情有些怕人。但渐渐的泪水涌了上来,她泪眼朦胧地垂下微红的眼睑,伸出双手,莱昂把这双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而正在这当口,一个侍者进来通报先生有人求见。

“你还回来吗?”她说。

“回来。”

“什么时候。”

“马上。”

“我这是略施小计,”药房老板一见莱昂就说。“我觉着您上这儿来心里好像挺火的,就想法儿让您好脱身呐。咱们上布里杜的铺子去喝杯加吕斯3。”

莱昂赌咒发誓,说非回事务所去不可。药剂师便取笑起卷宗档案来了。

“唷,您就把居雅斯和巴托尔4丢开一会儿行不行!有谁拦着您啦?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咱们这就去布里杜的铺子。您会看见他那条狗的。有趣极了!”

见书记员还是不肯走:

“那我也去事务所。我一边看报一边等您,或者拿本法典翻翻也成。”

爱玛的愤怒,奥梅先生的絮叨,也许还有餐后的饱胀,都把莱昂弄得晕晕乎乎的拿不定主意,兀自着了魔似的听着药房老板反反复复说:

“咱们去布里杜的铺子!才几步路,就在马尔帕吕街。”

于是,出于懦弱,出于愚蠢,出于那种驱使我们做出违心之举的难以言明的情绪,他听凭奥梅把自己带到了布里杜的铺子;只见布里杜正在他的小院子里督工,三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械装置的大轮子,在制作苏打水。奥梅上去教他们该怎么干;他拥抱了布里杜;他和莱昂坐下喝加吕斯。莱昂一再表示想走;可是那位总是拽住他的胳膊对他说:

“就一会儿!我马上走。我们一块儿上《鲁昂灯塔报》去瞅瞅那几位先生。我要把您介绍给托马森。”

可他还是脱出身来,一口气奔到了旅馆。爱玛已经不在了。

她怒气冲冲的刚走不久。她现在恨他。这种食言爽约,在她看来是一种侮辱,她还找出其他种种理由来让自己冷淡他:他没有半点大丈夫的气概,懦弱,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而且吝啬,胆小。

过后,她渐渐平静下来,觉得自己未免把他想得太不堪了。然而,对我们所爱的人的贬抑,总免不了会使彼此的关系有些疏远。偶像是碰不得的:那层包金会沾在手上。

于是,他俩常谈些跟他们的爱情不相干的事情;而在爱玛送给他的信里,写的尽是花呀,诗呀,月亮呀,星星呀,变得脆弱的爱情,指望能靠外界的力量来给它注入新的活力,那些话题就体现了这种天真的企盼。她不住地对自己许诺,下次幽会一定要去爱个死去活来;过后却不得不承认全无新奇之感可言。这种失望很快又被新的希望所取代,她更狂热、更急切地要和他重续旧情。她三下两下脱去衣服,松开胸衣细束带,任凭它刺溜一下滑到腰际,犹如一条游动的水蛇。她赤足踮起脚尖再去看一遍门有没有关好,然后倏地一抖,全身的衣服就都抖落下来了;——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响,神情严肃,蓦地倒进他的怀里,浑身颤个不停。

然而,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和抖抖瑟瑟的嘴唇上,在这茫然的眼眸和双臂的抱紧里,都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朦胧而又令人悲伤的东西,莱昂觉得它悄悄地滑进他俩中间,像是要把他俩分开似的。

他没敢问她什么;但是,眼看她如此老练,他心想,形形色色的痛苦和欢悦,她想必是早就都体验过了。往日令他心醉神迷的东西,这会儿有点让他害怕了。而且,他对这种日渐扩张的个性吞并感到厌恶。他为爱玛总是赢家而怨恨她。他甚至尽力想不再爱她;可是一听见她那短筒靴的咯咯声,他就像酒鬼见了烈酒,又顿时气馁了。

她对他确实是关怀备至,从菜肴安排、衣着打扮,直到眼神是否忧郁,她都一一放在心上。她从永镇来,怀里揣着玫瑰,见面时抛在他脸上。她向他问寒问暖,劝他做这做那,她企盼上天帮她留住他的心,所以把一枚圣母圣牌挂在他的颈脖上。她像一位慈母,打听他的同事的情况。她对他说:

“别跟他们来往,别出去,就光想着我俩;爱我!”

她真想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转过派人在街上盯他梢的念头。旅馆附近有个混混儿模样的流浪汉,常去跟路人搭讪,他想必不会拒绝……可是她的傲气让她不屑于这样做。

“哎,算了!就让他骗我好了,那又怎么样!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有一天他们很早就分手了,她独自沿着大街往回走,瞥见了当年那座修道院的围墙;她便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置身在榆树的树荫中。那时候多么安谧!按照书本上的描写去想象爱情,那种感情多么妙不可言,多么令她神往呵。

婚后的头几个月,骑马在林中的漫游,与子爵跳的华尔兹,还有拉加迪的演唱,这一切又都浮现在她眼前……霎时间,莱昂在她眼里变得像旁人一样遥远了。

“可我爱他呀!”她对自己说。

那又怎么样!反正她不幸福,从没幸福过。为什么人生会这样不如意,为什么她依靠的东西,顷刻间就会化为泡影?……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个地方,有那么个健壮俊美的人儿,生性骁勇,既慷慨激昂又蕴藉风流,天使的形象,诗人的情怀,拨动青铜弦线的竖琴,朝向苍穹唱着哀婉的诗句,那为什么她偏偏就找他不着呢?哦!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也并没有什么当真值得去寻觅的;全都是骗人的!每个微笑都藏着个无聊的呵欠,每次欢乐都蕴含着一场悲剧,兴致盎然背后永远是腻烦嫌恶,最甜蜜的吻留在你嘴唇上的,也只是对更酣畅的快感的无奈渴望。

一阵滞钝的金属声曳过长空,修道院的钟楼传来四下钟响。才四点钟!可她仿佛觉得有生以来一直在这儿,一直坐在这张长凳上似的。然而一分钟就容得下无穷的激情,正如一个窄小的空间容得下一群人。

爱玛成天想着自己的心事,犹如一位大公夫人那样从不为钱操心。

可是有一回,家里来了个举止猥琐、脸色通红的秃顶男子,自称是受樊萨先生派遣,从鲁昂来的。他取下别住绿色长外衣侧袋袋口的别针,一枚枚插在袖口上,客客气气地呈上一张纸。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有她的签名,勒侯尽管当初信誓旦旦,却还是把它转让给了樊萨。

她差佣人上他家去请他。他来不了。

这当口,陌生人始终站着,好奇的目光在金黄色的浓眉下左右来回逡巡,憨态可掬地问道:

“怎么给樊萨先生回话?”

“嗯!”爱玛答道,“请告诉他……我拿不出……得下星期……让他再等等……对,就下星期。”

那位老兄一声不吭,拔腿就走。

可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绝证书5;这张印花公文纸上,多处用粗体字写有“比希执达吏阿朗先生”的字样,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赶忙一口气跑到衣料商的铺子里。

她见他正在店铺里扎一个包裹。

“欢迎光临!”他说,“为您效劳。”

勒侯照旧在干他的活,旁边的帮手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有些驼背,给他又当伙计又当厨娘。

而后,店堂的地板上响起他那双木套鞋呱哒呱哒的声音,他走在头里带夫人登上二楼,把她领进一间窄小的工作室,里面的一张松木大桌子上沉甸甸的放着一排簿册,拦腰横着一根上了挂锁的铁杠。靠墙,一堆零头印花布料下面,露出一只保险箱,凭它那般大小,想必里面装的不止是票据和钱。原来,勒侯先生还在放抵押贷款,包法利夫人的金项链就在里面,一起藏着的还有泰利埃老头的耳环,他终于挨不下去,变卖了这副耳环,后来在坎康布瓦盘下一爿小杂货铺,患卡他性炎死在了那儿,临终时脸色比四周的蜡烛还黄。

勒侯往那张宽大的草垫扶手椅里一坐,开口说道:

“又有什么事?”

“您瞧。”

她把那张公文纸给他看。

“嗯!这事找我有什么用?”

这下她火了,把话甩给他,说他当初答应过不把借据转让给别人的;他承认有这么回事。

“可是,我也是万不得已,是让人家逼得走投无路了呀。”

“接下去会怎么样?”她说。

“噢!那很简单:法庭开庭,然后是查封……;完啦!”

爱玛恨不得揍他一顿。她强压怒火,语气平和地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樊萨先生缓一缓。

“瞧您说的,让樊萨缓一缓!您不了解他;他比阿拉伯人还心狠。”

所以这事非得勒侯先生出面不可。

“有句话您听好了!依我看,至今为止,我对您可算得是够意思了吧。”

说着,他摊开一本账册:

“喏!”

他的指头沿着页面往上挪:

“瞧……瞧……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四月份……”

他顿住不往下说,像生怕做什么蠢事似的。

“我还没说先生签署的票据呢,一张七百法郎,另一张三百!至于您那些零零碎碎的账款,再加上利息,那就多如牛毛,数也数不过来。我可不想再插手这种事喽!”

她哭了,管他叫“好心的勒侯先生”。可是他总是往“樊萨那个混账东西”身上推。再说,他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出,眼下谁也不肯还账,他只好任凭人家刮干他的油水,像他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铺主,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爱玛闭嘴不响;勒侯先生咬着羽毛笔的羽梢,她的沉默大概让他感到担心了,因为他接着就说:

“这样吧,要是这两天有点进账……也许我可以……”

“不过,”她说,“只要巴纳镇的那笔尾款……”

“怎么?……”

听说朗格洛瓦竟然还没付清那笔钱,他显得大为惊讶。随后,语气变得很软款:

“咱们这就讲定吧,依您看……?”

“哦!随您定就行!”

于是,他闭目凝神片刻,提笔写了几个数,然后,一边声称风险很大,事儿挺棘手,他这是在出血,一边口述了四张借据,每张面额二百五十法郎,期限各相隔一个月。

“但愿樊萨肯通融才好!不过,咱们的事一言为定,我是个爽快人,说话算数。”

接着,他漫不经意地给她看了几款新进的货,不过依他看来,其中没一款配得上夫人。

“就说这裙料吧,七个苏一米,可我说担保它不褪色!大家居然信以为真!您明白,我才不对他们说实话呢,”他坦言自己坑骗别人,是要让她绝对信任他的诚实。

然后他又叫住她,要给她看一段三奥纳6长的镂空花边,这是他最近“趁一次大拍卖”进的货。

“多漂亮!”勒侯说,“现在时行用它做椅背套,这叫派头。”

说着,他手脚比魔术师还利落,一转眼就用蓝纸把那段花边包好,塞在了爱玛手里。

“总得让我知道……?”

“喔!以后再说,”他说着,转身甩下她就走。

当晚,她催着包法利写信给他母亲,让她把遗产的余款悉数尽快给他们寄来。婆婆回信说已经所剩无几:遗产清理下来,除巴纳镇的房产外,归他们名下的就只有那份六百利弗尔的年金,这笔钱她会按时支付的。

于是夫人把诊费清单寄给两三个病家,居然都奏了效,她当即如法炮制,一一发信。她每次都在附言中写上:“请别对我丈夫提及此事,您知道,他自尊心很强……还望原谅……您的仆人……”有人提出异议;她把来信截下。

为了凑钱,她开始变卖旧手套、旧帽子和旧铁器;她锱铢必较,——她血管里流着的农民的血,让她每个小钱都要争。另外,每回进城,她总贩些货回来,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敢情勒侯先生没别的货的时候,一准会收购去的。她买进鸵鸟毛、中国瓷器、衣柜;她向费莉茜黛,向勒弗朗索瓦,向红十字旅店老板娘,向所有人借钱,见一个借一个。巴纳镇的尾款好不容易到了手,她付清了两张借据,可另外一千五百法郎又到期了。她重新续了借据,而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说实话,有时她也想把账目算一算,可是她发现数额大得惊人,叫她简直没法相信。她再从头算起,不一会儿又弄得头昏脑涨,于是干脆撇在一边,不再去想它了。

如今,这屋子叫人惨不忍睹!只见一个个供货商出来时都虎着个脸。手帕东一块西一块地撂在炉灶上;小贝尔特穿着有洞的破袜子,让奥梅太太大为愤慨。夏尔偶尔怯生生地想说几句,她就不容分说地顶回去,说这不是她的错!

为什么肝火这么旺?他把这归因于神经系统的老毛病;他责备自己将她的病症当作了缺点,怪自己自私,满心想跑去吻她。

“哦!不行,”他对自己说,“她会烦我的!”

于是他待着没动。

饭后,他独自在花园里散步;他把小贝尔特抱在膝盖上,摊开他的医学杂志,想教她识字。小女孩还没上学哩,不多一会就瞪着忧伤的大眼睛,哭了起来。于是他就哄她;他给喷水壶灌满水,让她在沙地上开河,或者拆下女贞树的树桠,帮她在花圃上栽树,花园反正已经杂草丛生,再怎么着也算不得糟蹋;他们欠下莱蒂布德瓦好几个工作日的工钱了!再后来,孩子感到冷,要妈妈了。

“喊你的保姆来吧,”夏尔说。“你要知道,孩子,妈妈不喜欢有人打扰她。”

秋天到了,树叶纷纷飘落,——就像两年前,她发病的那会儿!——那么,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呢!……他继续走着,两只手抄在背后。

夫人在自己的卧室里。旁人都不上去。她整天待在里面,神思恍惚,几乎没穿什么衣服,有时候,点些后宫香锭,那是她在鲁昂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开的铺子里买的。她不想在夜里看见这个男人摊手摊脚地睡在身边,使了些小性子,终于把他打发到三楼去了;她通宵达旦读荒诞不经的书,里面尽是些狂欢纵欲的情景和恐怖流血的场面。她常常看着看着,吓得大叫一声。夏尔匆匆赶来。

“喔!你给我走!”她说。

也有时候,私情在心中燃起的欲火烧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亢奋异常,难以自已,推开窗子去吸凛冽的空气,让沉甸甸的头发迎风披散开来,而后她仰望着星空,企盼有个白马王子来跟自己相爱。她想念莱昂。这会儿,为了一次让她心满意足的幽会,她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幽会的日子是她的节日。她期望它们很辉煌!因此,当他无力支付花销时,她就出手大方地把钱垫上,几乎每回都如此。他试过向她说明,不妨换个开销省些的旅店,他们照样可以过得挺好;可是她找出种种理由反对。

有一天,她从袋里掏出六把镀金小银匙(这是鲁奥老爹送的结婚礼物),求他马上替她拿去典当;莱昂照办了,虽说这叫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怕连累自己的名声。

过后,他细细想来,觉得自己这情妇举止乖戾,就此跟她了断,或许并没什么不对。

原来,他母亲收到过一封长长的匿名信,说她的儿子跟一个有夫之妇鬼混;于是,老太太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就此缠住家族不放的怪物的形象,也就是说,影影绰绰看见那个害人精,那个妖冶的美人鱼,那个妖怪正悠悠缪缪栖居在爱的深渊,她给他的东家迪博卡日先生写了封信,这位先生极为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他把莱昂叫去谈了三刻钟话,希望莱昂幡然醒悟,悬崖勒马。这种私通的丑闻,日后也一定会毁了他的事务所。他恳切地规劝年轻人,即便不考虑自己的利害关系,至少也该为他迪博卡日着想,忍痛割爱,跟那女人一刀两断!

莱昂临了发过誓不再跟爱玛见面;他责备自己没有信守诺言,此刻他想到的是这个女人还会给他带来的种种尴尬和闲言碎语,还有同事们每天早上围在炉子边的起哄取笑。再说,他就要升任首席书记员:是该收心的时候了。因而他不再吹长笛,不再耽于狂热的情感,不再去幻想:——因为每个布尔乔亚,在特别容易冲动的青年时代,总有那么个时期,哪怕只是一天、一分钟,会自以为浑身都充满了激情,自以为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最平庸的浪荡子也梦想过亲近土耳其后宫佳丽的肌肤;每个公证人身上总有诗人的流风余韵。

现在,当爱玛猛地扑进他怀里啜泣的时候,他感到腻味;他的心,好似那些对音乐的承受力相当有限的人,面对爱情的繁弦急管,无法体味其中的雅趣,因漠然而至于麻木了。

他俩彼此过于熟稔,相互占有也就没有了那种使惊喜增强百倍的惊奇感。她像他厌倦她一样,对他倒了胃口。爱玛在私情中又尝到了结婚的全部平庸和乏味。

可是怎样才能从中摆脱出来呢?何况,她再怎么感到这种幸福的卑鄙屈辱,也是枉然,她已经离不开它了,这是习惯使然,要不就是堕落使然;每天,她都更为热切地企盼它,而因为过于心切,这种至福反而枯竭了。她把企盼的失望归咎于莱昂,仿佛是他背叛了她;她甚至巴望有一场灾难降临,好把他俩活生生拆开,既然她自个儿没有勇气这么做。

她依然继续给他写情书,在她看来,一个女人是应当不停地给情人写情书的。

可是她一边写着,一边依稀看见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这是一个由激情澎湃的回忆、无比美妙的阅读、贪得无厌的欲念生成的幻影;他最后变得如此真实,如此贴近,她的心因惊怕而突突直跳,然而她仍然无法清晰地想象他的模样,他犹如一位天神,在千变万化的显形中让人莫辨真身。他安身的所在幽蓝空濛,在馥郁的花香和皎洁的月光中,从阳台垂下的丝绸软梯在荡来荡去。她觉得他就在身边,就要过来,在一吻之间抱起她飞上天空。随即她又跌落尘埃,心力交瘁;因为这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冲动,要比恣意放荡更加伤神。

她现在无时无刻不感到酸痛乏力。收到传票或印花公文纸,她往往连看也不看。她真想别再活下去,或者睡下别再醒来。

四旬斋狂欢节7那天,她没返回永镇,当晚去了化装舞会。她身穿天鹅绒的长裤,鲜红的长袜,假发在颈后扎着根缎带,三角帽斜扣在一侧的耳朵上。她整夜都在跳,和着长号疯狂的乐声;大家在她四周围成一圈;清晨,她发觉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上,置身于五六张装卸工和水手的面罩中间,这些人都是莱昂的伙伴,正说着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都满了。他们在码头上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老板在五楼给他们开了个小间。

几位男士在角落里悄声说话,大概是商量付账的事。其中有一个书记员、两个医科学生和一个店铺伙计:这算是哪等样的伴儿呀!至于女士,爱玛很快从嗓音听出,她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些下九流的角色。她这时怕了起来,把椅子往后挪,垂下了眼睑。

其他人吃了起来。她没吃;她额头发烧,眼皮像有针在扎,手脚冰凉。脑子里还觉着舞厅的地板在无数双脚的律动下蹦弹起伏。而后,潘趣酒的味儿,加上雪茄的烟雾,使她感到头晕。她昏厥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

天色渐渐亮了,在圣卡特琳娜教堂那边白蒙蒙的天际,一颗绛红色的大圆斑愈变愈大。铅灰色的河水在晨风中起着涟漪;桥上不见人影;路灯熄灭了。

但她苏醒过来,想起了贝尔特,她还睡在那儿,在她保姆的房间里哩。这时,一辆装满长铁条的大车驶过,把金属震动的訇然巨响,投向一座座房屋的外墙。

她猛地起身脱掉化装服饰,对莱昂说她非回去不可,但随后独自留在了布洛涅旅馆。这一切,连同她自己,都叫她感到难堪、讨厌。她真想能像鸟儿那样飞走,飞得很远很远,到一个明净纯澈的天地里去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

她出了门,穿过大街、科施瓦兹广场和街区,一直走到一条没有任何遮蔽的街道,再往前就是地势较低的那些花园了。她走得很快,清新的空气使她镇静下来:渐渐的,人群中的一张张脸庞、舞会的面具、四对舞、枝形吊灯、夜宵和那些女人,都烟消雾散般地隐去了。然后,她回到红十字旅店,走上三楼那个有《奈尔塔》壁画的他俩的小房间,倒在她的床上。下午四点钟,伊韦尔叫醒了她。

回到家里,费莉茜黛让她看座钟背后的一张灰色公文纸。她念道:

“兹以判决书为据,依法执行判决……”

什么判决?原来头天晚上还送来过一份公文,她不知道;一见下面的话,她顿时变得目瞪口呆:

“以国王、法律和司法的名义,将本支付催告送交包法利夫人……”

她赶紧跳过几行,一眼瞥见这几个字:

“限于二十四小时内,”怎么样?“偿付八千法郎。”再往下甚至还写着:“届时将动用法律手段,包括查封全部动产及日常用品,强制执行上述判决。”

怎么办?……只剩二十四小时了;那就是明天呀!她再一想,说不定是勒侯想吓唬吓唬她;因为她忽然一下子看穿了他的那些伎俩,明白了他大献殷勤的居心。这笔数额的不着边际,反而让她放下了心来。

然而,正由于她不断地购货、赊账,借贷,签署票据,而后又续签这些票据,每次期满利上滚利,她就终于为勒侯先生备下了一份资本,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用它去做投机生意哩。

她神态自若地来到他的家里。

“您敢情知道我遇上了什么事了吧?一准是开玩笑!”

“不。”

“此话怎讲?”

他慢悠悠地侧转身来,叉起双臂对她说道:

“我的好太太,难道您真以为我会永远这么无偿地供给您货、借给您钱,直到末日审判来临吗?我预付的款子,也该收回了,总得讲个公道吧!”

她大声嚷嚷,对债务数额表示异议。

“喔!得了!这是法庭认定的!有判决书在!他们给您送来了!再说,这与我无干,是樊萨的事。”

“难道您就不能……?”

“喔!毫无办法。”

“可是……不过……有事好商量嘛。”

她拉拉杂杂地说着;她事先一无所知……这是突然袭击。

“这是谁的错呢?”勒侯嘲讽地欠了欠身,说道。“我像个黑奴那样累死累活地拼命干,可您在享福。”

“哦!请别教训人!”

“听听没坏处,”他接口说。

她软了下来,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那只很美的白皙、修长的手搁在这商人的膝盖上。

“别碰我!人家要说您想勾引我了!”

“你是个无赖!”她叫道。

“嗬!嗬!瞧您说到哪儿去了!”他笑着说。

“我要让大家知道你是怎么个人。我要告诉我丈夫……”

“好呀!我也有件东西要给您丈夫看呢!”

说着勒侯从保险箱里取出一张收据,面额为一千八百法郎,这是她拿到樊萨的贴现款时写的。

“难道您以为这位可怜的好先生,”他接着说,“会看不懂您这点瞒天过海的小把戏吗?”

她瘫了下来,就像给迎头一棒打昏了似的。他从窗口踱到写字台跟前,嘴里念念有词:

“啊!我要让他看看……我要让他看看……”

随后他走到她面前,语气软和地说:

“事情不是玩儿的,这我明白;不过话说回来,反正也要不了谁的命,您呢,既然只有一条路好走,就是还我的钱……”

“我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呢?”爱玛绞着双手说。

“唔!您不是有那么些朋友吗!”

他以一种锐利而逼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直哆嗦。

“我向您保证,”她说,“我签字……”

“您的签字,我够多的啦!”

“我还可以卖掉……”

“算了吧!”他耸耸肩膀说,“您没什么东西好卖了。”

说完他朝着通店铺的窥视孔里喊道:

“阿奈特!别忘了那三块十四号的零头布。”

女佣走进屋来;爱玛明白了,就问“要多少钱才能撤销起诉”。

“太晚喽!”

“可要是我给您拿来几千法郎,拿来总数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差不多全都拿来呢?”

“呃!不行,没用喽!”

他轻轻把她推到楼梯口。

“我求求您,勒侯先生,再给我几天!”她啜泣起来。

“行了,行了!哭也没用!”

“您让我无路可走了!”

“这我可管不着!”他说着关上了房门。

1 这些俚语,分别意为房间、集市、漂亮、时髦、布雷达街。其中布雷达街是巴黎歌剧院区的一条街道,奥梅说这街名时用的是英语,显然有卖弄之意。

2 英语,行。

3 一种能治胃病的酏剂,亦即含有治胃病药物和酒精溶液的制剂。

4 居雅斯(1522-1590),法国法学家。巴托尔(1313-1357):早期意大利法学家。

5 在票据期满而借款人拒付的情况下,持票人请公证人开具的证明拒付事实的法律文件。

6 法国古尺名。一奥纳约合1.2米。

7 长达40天的四旬斋期间的一个狂欢节日,定在斋期第三周的星期四。


第五章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