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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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展评会终于开幕了!从这天早晨起,全镇的居民都在门口议论盛典的筹备情况;镇公所的三角楣上装饰了常青藤;草坪上支起一个帐篷,准备在里面张席请宴;广场中央,教堂前面架起一门臼炮,省长驾到和宣读获奖农民名单的当口都要鸣炮。比希的国民自卫队(永镇没这个组织)奉命前来,以壮消防队的声威,而这支消防队的队长就是比内。他这天戴了个比平日更高的硬领;制服裹在身上,胸部硬绷绷的动弹不得,于是他的那股劲儿仿佛都往下注进了两条腿里,它们节奏分明地举起放下,整齐划一地迈着有力的步伐。税务员与上校暗中较劲,都想显显自己的能耐,所以各自带着手下的弟兄卖力操练。只见红肩章、黑胸甲交替着来回往返。队列行进没完没了,一拨过去一拨又来!如此风光的排场,着实是让人开了眼!镇上的好些人家,头天起就把屋子刷洗干净;半开的窗户悬挂着三色旗;所有的酒馆都挤满了人;这天赶巧是个大晴天,上过浆的软帽、金色的十字架、彩色的头巾,都在明艳的阳光下亮得耀眼,明晃晃的比雪还白,缤纷的色彩更反衬出黑礼服和蓝工装色泽的单调。四邻的农妇方才生怕弄脏裙子,把裙边撩上去用粗别针别住,此刻下得马来,先自将别针一一取下;做丈夫的则不同,为爱惜帽子起见,他们拿手帕盖在上面,轻轻用牙齿叼住帽檐。

人群从镇的两头拥上大街。夹弄、小巷、街屋也都有人流汇聚过去,不时能听见门环落下的声响,那是戴着纱手套的女主人出门去观瞻庆典的盛况。最让众人交口称赞的,是那两株高高的紫杉,上面缀满彩灯,中间正是安排当局人士入座的主席台;更令人叫绝的,是镇公所门口的四根柱子上绑着四根长竿子,分别挑出四面浅绿色的小旗,上面写着金字。只见一面上写着:“推动商业”;另一面上写着:“促进农业”;第三面上是:“发展工业”,第四面上是:“弘扬艺术”。

可是,人人喜笑颜开的这种热闹气氛,似乎把勒弗朗索瓦太太这位女掌柜弄得心情很坏。她站在厨房踏级上,低声嘀咕着:

“瞧这傻样!瞧这帆布棚的傻样!难道他们以为让省长待在帐篷里吃饭,活像个走江湖的,他会吃得舒服吗?这副穷酸相,居然说是为地方上节省开支!那么,何必再到新堡去找个蹩脚厨师来呢!这到底算是烧给谁吃?给那些放牛的!给那些叫花子! ……”

药剂师走过。他身穿黑色上装,米黄色长裤,海狸皮皮鞋,还特地戴了顶礼帽——一顶低筒礼帽。

“有什么吩咐,您哪!”他说;“真对不起,我急着呢。”

胖墩墩的寡妇问他上哪儿去。

“您大概觉得奇怪了,是吗?我平时整天都待在配药室里,就像老先生1的那只耗子整天钻在干酪里。”

“什么干酪?”女掌柜问。

“哦,没什么!随便说说!”奥梅接着往下说。“我只不过是想给您解释一下,勒弗朗索瓦太太,平日里我一向是深居简出的。不过,今儿个这场面,我可得……”

“噢!您是去那儿?”她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气说。

“对,我是去那儿,”药剂师惊愕地说;“我不是咨询委员会的成员吗?”

勒弗朗索瓦大妈打量了他几分钟,然后笑盈盈地说道: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是种庄稼跟您有什么相干?难道说您连这也在行?”

“我当然在行,我是药剂师,不也就是化学家了吗!化学这东西,勒弗朗索瓦太太,研究的是自然界所有物体分子间的相互作用,由此可见,农业也属于这个领域!这不,肥料的成分,酒类的发酵,气体的分析乃至疫气的影响,我要请问,所有这些如果不是朴素而纯粹的化学,又是什么呢?”

酒店女掌柜不作一声。奥梅继续往下说:

“难道您以为,作为农学家,就非得亲自去种地,去喂养家禽不可?他首先应该掌握的,乃是有关的物质成分,地层的结构,大气的作用,土壤、矿物、水源的质地,不同物体的密度及其毛细现象!还有什么来着?噢,还必须对各种卫生标准烂熟于心,从而能对建筑的格局、牲畜的饲养以及家庭的饮食加以指导,予以评论!勒弗朗索瓦太太,他还应该精通植物学,要能鉴别各种不同的植物。您明白吗?要能区分哪些是对身心健康有益的,而哪些则是有害的,哪些产量低,哪些营养好,是否适宜把某些作物从一个地方移栽到另一个地方,是否需要推广这一些品种而废弃另一些品种,总而言之,要经常阅读各种小册子和报纸,了解科学发展的动向,要能紧跟潮流,及时提出改进的方案……”

女掌柜目不转睛地瞅着法兰西咖啡馆的店门,药房老板管自往下说:

“但愿我们的农业工作者都能成为化学家,或者至少能多听听科学是怎么说的!所以我呢,最近写了一本很有分量的小册子,也就是一篇有七十二页还多些的论文吧,题目就叫《论苹果酒及其酿造与效用,兼谈有关这一问题的几点刍见》,我寄给了鲁昂农学会,并且有幸被接纳入会,分在农业大组的仁果类果树栽培组。唔!要是我的作品能够发表……”

药剂师打住了话头,因为勒弗朗索瓦太太整个儿就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

“您倒是瞧瞧这帮人,”她说,“真叫人看不懂!居然上这么家破饭店!”

说完她耸耸肩膀,这一绷,胸前毛衣的网眼都撑了开来;听见对手的那爿咖啡馆里传出阵阵歌声,她伸出双手指向那儿说:

“反正事情长不了,不出一个星期,就全得完。”

奥梅吃了一惊,不由得退后一步。她走下三步踏级,凑近他耳边说道:

“怎么!这事您还不知道?它这星期就要给扣押查封了。是让勒侯给逼的。他凭手里的票据,活活把人家往死路上赶。”

“真是无妄之灾!”药剂师大声说,凡是能预想到的种种情况,他都有现成的评语。

女掌柜于是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些消息,她都是从吉约曼先生的男仆泰奥多尔那里听来的;她虽然讨厌泰利埃,可还是严词申斥勒侯,骂他是骗子,是马屁精。

“嘿!瞧,”她说,“他就在菜市场:在跟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包法利夫人戴着顶绿颜色的帽子,还挽着布朗热先生的胳膊哩。”

“包法利夫人!”奥梅说。“我得赶紧去向她致个意。要是能在场子里给她安排个柱廊下面的位子,大概会让她挺高兴的。”

说完,药剂师便匆匆走开;勒弗朗索瓦大妈在后面唤他,还想给他把事情讲完,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笑容可掬,脚底生风,一路不停地朝左右两边的熟人频频致意,所过之处,黑礼服宽大的下摆迎风飘起,甩得很高。

罗多尔夫远远看见他,赶忙加快脚步;可是包法利夫人气喘吁吁了:他只好放慢步子,脸带笑容但语气粗浮地对她说:

“我这是要躲开那个胖子:您知道,就是那个药剂师。”

她用胳膊捅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暗自思忖。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从眼梢里看着她。

从侧面看去,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戴着顶椭圆形女帽,白色的系带宛似芦苇的叶片,整张脸的侧影在明艳的阳光中勾勒得很分明。睫毛又长又弯,眼睛望着正前方,虽然张得大大的,但由于细腻的皮肤下血液微微的脉动,仿佛被颧颊夹得稍稍闭拢了些似的。鼻中隔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头侧向一边,双唇中间露出两排晶莹洁白的齿尖。

“她是调侃我?”罗多尔夫寻思道。

其实爱玛刚才这一捅,只是给他提个醒儿;因为勒侯先生跟着他俩,还不时在对他们说上一句两句,看上去挺想能插进来一起聊聊。

“今儿天气可真好!大家都出门来了!刮的是东风哩。”

罗多尔夫根本不睬他,包法利夫人也没去答理他,可是只消他俩稍有一个小小的动作,他马上就会伸手一按帽檐,凑上前去说道:“恕我耳拙,二位说什么来着?”

一路来到铁匠铺跟前,罗多尔夫突然一侧身,不再沿大路往栅栏门而去,挽着包法利夫人径自走上一条小道,嘴里还喊道:

“回见,勒侯先生!您走好嘞!”

“瞧您,就这么把人家给打发走了!”她笑着说。

“干吗要让人家挤进来呢?”他说,“既然今天我有幸和您在一起……”

爱玛脸红了。他没把话说完,就掉转话头说起天气怎么好,在草地上散步有多惬意等等。有些雏菊已经开花了。

“瞧这些雏菊多可爱,”他说,“就这些,也够近边的恋人们预卜用了。2”

接着他又加上一句:

“我想去摘一朵。您说呢?”

“莫非您也是恋人?”她稍稍咳声嗽,说道。

“哎哟!谁知道呢,”罗多尔夫答道。

草坪上愈来愈挤,主妇们撑着大伞,挎着篮筐,带着孩子挤来挤去。时不时会迎面碰到一长列乡下姑娘,得给她们让路,这些帮工的村姑穿着蓝袜子、平底鞋,戴着银戒指,从她们身边走过,闻得到一股牛奶味儿。她们手牵着手在草坪上往前走,从那行山杨树到设宴的帐篷,都有她们的身影。不过,这会儿评审的时间到了,这些农夫村妇一簇簇地拥进一个类似赛马场的圈地,圈地四周敲了木桩,揽了绳子。

牲畜都围在里面,鼻子朝向绳子,臀部参差不齐地排成一列。没睡醒的猪用嘴筒拱着土;牛犊和母羊的叫声,哞哞咩咩地此起彼落;母牛屈起后腿,肚皮贴在草地上,一边慢悠悠地反刍饲料,一边眨着沉甸甸的眼皮,任凭小飞虫嗡嗡营营地在头上打转。种公马直立起来,张大鼻孔在母马边上嘶鸣,车把式们光着膀子,抓牢它们的笼头。母马静静地伸长颈项,垂下马鬃,小马驹在它们的庇荫下歇息,或者有时走过来嗍几口奶;在这片绵延起伏的牲畜队列之上,一眼望去,只见雪白的鬃毛迎风飘拂,牲畜尖尖的犄角和奔跑着的人的脑袋时隐时现。百米开外,栅栏门外,有一头黑黝黝的大公牛套着嘴罩,穿着鼻环,伫立着不动,有如一尊青铜铸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手里牵着牛绳。

然而,有几位先生曳着笨重的脚步,穿行在两列牲口中间,每视察一头牲口,便低声磋商一番。其中一人,看上去身份最高,边走边在一个小本本里记上两笔。此人就是评审委员会的主席:庞镇的德罗兹雷先生。一认出罗多尔夫,他就疾步走上前去,非常客气地笑着对他说:

“怎么,罗多尔夫先生,您撇下我们不管了?”

罗多尔夫连忙声明他一会儿就过去。但等这位主席一走,他便对爱玛说道:

“老实说,我才不会去呢;跟您在一起,可要比跟他在一起有趣多了。”

不过,罗多尔夫虽说一个劲儿揶揄展评会,可为了走动方便,还是向值勤岗哨出示了自己的蓝色请柬,偶尔遇上些出色的展品,他还会驻足瞧上几眼,可包法利夫人对此毫无兴趣。他注意到这一点后,便拿永镇太太们的穿戴开玩笑;随后又拿自己的不修边幅自我解嘲。他的衣着既随便又考究,显得不大协调,一般人看在眼里,往往会觉得从中透露出一种怪僻的生活方式,不仅有情感的骚乱、手段的峻切,而且始终有一种对社会习俗的藐视在里面,有人看得着迷,有人看得光火。但见他身穿袖口打裥的细麻布衬衫,灰色斜纹布背心,风一吹,衬衫就在背心开口处鼓起来,宽条纹的长裤垂到脚背,露出一双米黄色的布面镶皮靴子3。靴帮擦得很亮,草影清晰可鉴。他就那么一手插在上衣袋里,头上歪戴着草帽,登着这双靴子一路往马粪踩去。

“再说,”他接着话茬说下去,“一旦住在乡下……”

“也就别想指望什么了,”爱玛说。

“可不是!”罗多尔夫说。“您想想,这么些人里面,能对大礼服款式说出个名堂来的,一个也没有!”

这一来,他俩就谈起了外省生活的平庸,这样的环境令人感到压抑,感到幻灭。

“所以,”罗多尔夫说,“我总觉得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忧愁……”

“您!”她惊奇地说。“我还以为您再快活不过呢!”

“哎!表面上是这样,因为我知道怎样在人前装出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可是有好多次,当我在月光下看见一座座坟墓,我就不由得会问自己,倘若去跟这些长眠地下的人作伴,是不是更好些……”

“哦!那您的朋友呢?”她说。“您就不想想他们了?”

“朋友?什么朋友?我有吗?谁想着过我了?”

说最后那句话时,几乎有些不胜唏嘘的味道。

不过这当口,他俩不得不分开一下,因为身后有个人正扛着一大叠椅子走上前来。来人满载而行,只见得到他的木鞋鞋尖和伸得笔直的两臂的前端。此人就是掘墓人莱蒂布德瓦,他把教堂里的椅子搬了出来。但凡事关切身利益,他的主意来得特别快,所以就想了这么个点子到农展会上来赚点外快,结果大获成功,生意好到都招呼不过来了。那些乡下人浑身燥热,都争着租椅子坐,这些椅子的草垫上还留有乳香的味儿,靠在沾着蜡烛油的椅背上,让人不由得会生出几分崇敬之情。

包法利夫人重又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膊;他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

“是啊!那么多的机会我都错过了!到今天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呵!要是我在生活中有个目标,要是我赢得了爱,找到了另一个人……喔!我就会竭尽全力去越过任何障碍,去把所有想要阻拦我的东西踩得粉碎!”

“可我觉得,”爱玛说,“您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哦!您这么认为?”罗多尔夫说。

“因为毕竟……”她接着往下说,“您是自由的。”

她犹豫了一下:

“又有钱。”

“您不是在取笑我吧,”他回答说。

她发誓说她决无取笑之意,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炮响;人群立刻乱哄哄地朝村子里拥去。

却不料这一炮开错了。省长大人还没驾到;评委们弄得非常尴尬,不知是宣布开会好呢,还是再等下去好。

终于,广场那头驶来了一辆双篷出租马车,前面由两匹瘦马拉着,头戴白帽的车夫挥臂扬鞭赶马。比内总算还来得及高喊一声:“举枪!”那位上校也照此办理。两帮人朝一堆堆交叉支架的长枪跑去。大家争先恐后,有人急得连假领都忘了戴上。可是省里来的那行人马,仿佛料到了会有这番混乱,只见那对驽马衔着马辔小链蹒跚而行,等它们踏着碎步来到镇公所柱廊跟前时,正赶上国民自卫队和消防队的爷们打着鼓,踏着步,列好了队。

“原地踏步!”比内喊道。

“立定!”上校喊道。“靠左首列队!”

举枪时,只听得一阵丁零哐啷的枪箍碰击声,好似有只铜锅沿着楼梯往下滚,礼毕后枪又通通放下。

这当口,只见四轮马车里走下一位身穿银线绣花短礼服的先生,前额已秃,后脑门还有一簇头发,脸色灰白,相貌和善。大眼睛,厚眼睑,此刻半眯着眼在打量场上的人群,尖鼻子微微翘起,瘪嘴唇浮着笑意。他从三角肩带认出了镇长,便告诉镇长,省长大人不能前来,他本人则是省府参议员。随后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迪瓦施答话时恭维有加,对方连连表示不敢当;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额头几乎碰在一起,四周围着全体评委、镇议会成员和其他头面人物、国民自卫队员和各色人等。参议员先生把那顶小小的黑色三角帽按在胸前,频频向众人致意,迪瓦施腰弯得像张弓,也满脸堆着笑,结结巴巴地斟酌字眼,竭力表白自己对王室的一片忠心,以及对永镇所受恩宠的感激之情。

客栈伙计伊波利特过来接过缰绳,一瘸一瘸地拖着条跛腿,把那两匹马牵到金狮客栈的门廊下面,许多乡下人挤到那儿观瞻马车。一时间鼓声大作,炮声轰鸣,宾主鱼贯登上主席台,在乌德勒支4红绒坐椅上就座,这些椅子都是迪瓦施太太借出来的。

这些人的模样都是相仿的。肌肉松弛、肤色浅黄的脸被太阳一晒,有些近乎褐色,就像甜苹果酒的颜色,蓬松的髯须簇在浆过的高硬领上面,白色的领饰打成炫目的玫瑰花结。背心一色是丝绒面料,交叉式圆翻领式样;挂表细长的饰带梢头都荡着个椭圆形玛瑙印章;人人都双手贴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叉开双腿露出裤裆,还不曾下过水的裤料光头十足,比脚上厚实的皮靴还要亮些。

有头有脸的夫人们坐在门厅廊柱中间,一般人等则都在对面,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教堂坐椅上。原来,莱蒂布德瓦从牧场那儿搬来的椅子,全拿到了这儿,他甚至还分秒必争地跑回教堂又搬来一些,可给他这么一倒腾,通道着实弄得拥挤不堪,要挤到主席台的那把小梯子跟前,还真得费点周折。

“依我看,”勒侯先生说(冲着路过他跟前去就座的药房老板),“那儿得竖两根威尼斯式立杆,挂些时新服饰之类既不失严肃又绚丽招眼的东西,那样看上去就漂亮多了。”

“那当然,”奥梅答道。“可有什么办法呢!全是镇长在自作主张。这个可怜的迪瓦施,他可没有多少鉴赏力;至于说到艺术禀赋,那就压根儿谈不上喽。”

就在这时,罗多尔夫挽着包法利夫人走上镇公所二楼,步入议事厅,一看里面没人,他说不如就在这儿看评奖场景,可以清静些。国王胸像下面有张椭圆形会议桌,他过去拿了三个凳子,搁在一扇窗子跟前,然后两人并肩坐下。

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骚动,先是长时间的交头接耳,接着又是一番磋商。最后,参议员先生站了起来。现在有人已经知道他名叫利欧万,于是这个名字沸沸扬扬地在人群中传来传去。他拿出讲稿检查页码,把眼睛凑在上面看清楚了,方才开口说道:

诸位先生,

首先请允许我(在向你们阐述这次会议的宗旨以前,因为我相信,这种感情想必会是我们所共有的),我是说,请允许我向最高当局,向政府,向君主表示应有的敬意,先生们,我们至尊的君主,这位万民拥戴的国王,为国家繁荣昌盛、黎民安居乐业殚精竭虑、日夜操心,并且亲手坚定而英明地把握国家航船的轮舵,引导我们在风急浪高的大海里历尽艰险,勇往直前;同时他也教导我们,要像重视战争那样重视和平,要充分重视工业、商业、农业和艺术。

“我得往后挪一下,”罗多尔夫说。

“为什么?”爱玛问。

正在这当口,参议员猛地拔高了嗓门,慷慨激昂地说道:

先生们,国人纷争、血染广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业主、商贾乃至工匠在深夜的酣睡中猛然惊醒、被大火的警钟声吓得胆战心惊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鼓吹颠覆王国的异端邪说猖獗一时的年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他们在下面能看得到我;”罗多尔夫接着说,“随后就得花上十天半个月去作解释,而我又本来就名声不佳……”

“哦!您是在说坏自己,”爱玛说。

“不是这样,我的名声是够坏的,一点不假。”

参议员还在往下说:

可是,先生们,倘若暂且把记忆中这些悲惨的场景撇在一边,展望一下我们壮丽祖国当前的局势,我又会看到怎样的图景呢?到处是商业和艺术欣欣向荣的景象;到处是新辟的交通干线,如同国家肌体增添了众多动脉;制造业的各大中心重又充满活力;宗教更深入人心,慰藉着每一颗心;我们的港口装卸繁忙,我们重振了信心,总而言之,法兰西赢得了新生! ……

“其实,”罗多尔夫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们也许也有道理吧?”

“什么道理?”她问。

“噢!”他说,“莫非您不知道有些人是始终在受着煎熬吗?他们需要梦想,也需要行动,需要最纯洁的爱情,也需要最恣意的享乐,所以他们就整天沉湎在种种不着边际的幻想和荒诞无稽的念头之中。”

她望着他,用的是人们平时看见异邦游客时凝神注视的目光,随后她开口说道:

“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就连这样的消遣也没有呵!”

“徒添愁绪的消遣,因为其中是根本找不到幸福的。”

“可它究竟能不能找到呢?”她问。

“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答道。

参议员说道:

这就是你们,你们这些农业生产者和农业工人已经了解的情况;你们,在以和平的手段开拓着一项文明事业!你们,代表着社会进步和道德观念!我说了,你们已经了解,政治的风暴确实要比气候的变化无常更加可怕……

“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罗多尔夫又说了一遍,“会有那么一天,在你已经绝望之时,它却突然一下子来临了。这时候天际会显出一道亮色,仿佛有个声音在喊:‘来了!’你会感到有一种需要,想向这个人倾诉自己的心曲,奉献自己的一切!用不着任何解释,彼此就心领神会。两人都有似曾在梦中相识之感。(他说这话时,凝神望着她。)总之,你苦苦寻觅的珍宝,它就在那儿,就在你眼前;它璀璨夺目,它光彩照人。可是你还是疑虑重重,你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仍然感到眼花,就像刚从黑暗中出来见到阳光一样。”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罗多尔夫还做了个手势。他把手遮在脸上,就像一个人被炫目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似的;然后他让这只手落在爱玛的手上。爱玛抽回自己的手。而参议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讲:

先生们,有谁会对此感到奇怪呢?只有那些抱残守缺、冥顽不化(我不怕这样直言不讳),那些冥顽不化的人,他们不肯抛弃上一世纪的偏见,死不承认农业工作者的才干。说到底,除了在乡间田头,哪儿还能找到如此这般的爱国心,哪儿还能找到如此这般献身于公益事业的可贵精神,总而言之,哪儿还能找到如此这般的聪明才智?先生们,我指的不是那种肤浅的才智,不是那种无所用心者耍弄的小聪明,而是那种深刻而稳健的聪明才智,那种致力于追求实用的目标,从而为大众的利益、社会的进步和政权的巩固做出贡献的聪明才智,那是尊崇法律、克尽责任的成果……

“啊!又是这一套,”罗多尔夫说。“没完没了地说什么责任责任,我都听得发腻了。总有这么一帮子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傻瓜,踹着脚炉拨弄念珠的老虔婆,在我们耳边不停地聒噪:‘责任!责任!’嗨!责任是什么!当然是去感受高尚的情感,去珍爱美好的事物,而不是去接受社会的种种陈规陋习,以及它强加于我们的耻辱。”

“不过……不过……”包法利夫人想表示异议。

“哦,不!为什么要对激情横加指责呢?这世上唯一美好的东西,难道不正是激情吗?英雄气概的源泉,创作灵感的源泉,诗歌、音乐、艺术乃至一切事物的源泉,难道不正是激情吗?”

“可是对社会的舆论,”爱玛说,“多少总得考虑一下,对它的道德准则也得遵守才是吧。”

“喔!有两种道德准则,”他接着说。“一种是不足道的,习俗的,为世人所接受的,它变化无常,叫得最凶,趴得最低,委琐庸俗,就像您现在看见的这群傻瓜蠢货。而另一种,是永恒的,是无所不在而又凌驾万物的,就像我们周围的田野和给我们以光明的天空。”

利欧万先生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继续往下说:

诸位,难道还用我来向你们论证农业的实用意义吗?是谁满足了我们的需求?是谁提供了我们的衣食?难道不正是农业吗?先生们,正是农业生产者用勤劳的双手,在乡村肥沃的田地上播下种子,种出麦子,再把麦子放进精巧的机器磨成粉,也就是所谓的面粉,然后运到城市,随即送进面包房,制成不分贫富人人都能享用的食品。是谁在牧场饲养众多的羊群来供应我们的衣着?难道不还是农业生产者吗?要是没有这些农业生产者,试问我们穿什么,吃什么?诸位,这样的例子难道还有必要再去找吗?就拿我们饲养场里那些可爱的小家禽来说吧,它们既为床上提供了松软的枕头,又为餐桌提供了鲜美的肉食和蛋品,我们从中得到的好处,有谁会轻易忘怀呢?大地精心养育它的产品,就如同慈爱的母亲倾注全部心血养育自己的孩子,而这样的产品实在是不胜枚举的。这儿是葡萄园;或者是一片可以酿酒的苹果树;那儿是油菜;再远些是干酪;还有亚麻;诸位,千万别忘了亚麻!近年来亚麻产量有了大幅度提高,我要特别提请大家注意这一点。

他无须提请大家注意:因为人群中的每张嘴都张得大大的,就像要把这些话活活吞下去似的。迪瓦施在他旁边瞪大眼睛在听;德罗兹雷先生不时轻轻地合上一下眼皮;再过去些,药房老板两腿把儿子拿破仑夹住,一手遮在耳背上,生怕漏掉一个字。其他评委们慢腾腾地甩动搁在背心上的下巴,表示颇有同感。消防队员们站在主席台下,拄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比内手执军刀,举到齐鼻的高度,刀尖朝上,纹丝不动。他兴许听得见,但想必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头盔的脸甲挂到了鼻子上。他的副手,迪瓦施先生的小儿子,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的那顶头盔特别大,戴在头上直晃荡,露出一角印花棉布的头巾。他在头盔底下甜甜地、孩子气地微笑着,苍白的小脸上淌着汗珠,露出一种兴奋、疲惫、困倦的神情。

整个广场和周围的房屋,都已人满为患。只见扇扇窗户都挤满了人,家家门口也挤满了人;絮斯丹站在药房橱窗跟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像是出了神。尽管没人说话,利欧万先生的声音还是在半道上就消失了。好不容易传来片言只语,还不时要受人群中拖动椅子声响的干扰;随即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头公牛长长的叫声,或是一群羔羊在街角相互应答的咩咩叫声。原来,牛倌和牧羊人把牲口赶到了那儿,于是它们不时一边叫上几声,一边用舌头从垂到脸门上来的枝叶上舔下些嫩叶。

罗多尔夫挨近爱玛,低声很快地说道:

“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叵测,难道没激起您的愤慨吗?有哪一种感情不曾遭受过谴责?凡是高尚的天性,纯真的感情,都会受到骚扰,受到中伤,一旦有两个可怜的人儿终于相遇了,这股势力就会深文周纳,定要拆散他们而后快。然而他们偏要试试,两人拍击着翅膀,相互呼唤着。哦!没关系,半年一年,十年八年,迟早总有一天他们会相聚在一起,会彼此相亲相爱,因为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俩都是为对方而来到这世上的。”

他抱住双臂撑在膝盖上,仰起脸来对着爱玛,离得很近地凝神望着她。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些细小的金光,从黑色的眼眸向四周射出来,她还闻到了他抹的发蜡的香味。她顿时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回想起了沃比萨尔那位请她跳华尔兹的子爵,他的胡子也像这些头发一样,有一股香草和柠檬的气息;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想要更真切地闻到这股气息。而就在她保持这姿势,靠在椅背上挺起胸来的时候,她远远地瞥见在天际尽头,那辆燕子号旧驿车正缓缓驶下野狼冈的山坡,在车后扬起一道长长的烟尘。当初莱昂就是三日两头坐着这辆黄色的马车来跟她相会的;而他也正是沿着那条大路一去不复返的!她依稀觉得看见他就在面前,就在窗旁,接下去就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阵阵云雾在眼前掠过;她似乎还在跳着华尔兹,在枝形烛灯的光影里,由子爵挽着不停地旋转,而莱昂也离得不远,他就要过来了……然而她又始终感觉得到罗多尔夫的头在她旁边。于是这种甜蜜的感觉渗入了昔日的渴念,犹如被阵风扬起的沙粒,在弥散在心头的令人陶醉的芳香里旋转飞舞。她好几次使劲张开鼻孔,尽情吸进攀在柱头上的常春藤的清香气息。她脱下手套,擦了擦手,又用手帕扇着自己的脸,而与此同时,她透过太阳穴汩汩的脉搏声,听见了人群中嗡嗡营营的嘈杂声响,以及参议员那单调的演讲声:

坚持下去!不要懈怠!不要去听那些墨守成规的老生常谈,更不要轻信经验主义操之过急的鲁莽言论!一定要花大力气来改良土壤、施用优质肥料,以及培育马牛猪羊的新品种!希望这次展评会能成为你们友好竞争的赛场,也希望优胜者在离开这个赛场之际,能向失败者伸出友谊之手,祝愿对方来日取得更好的成绩!你们,你们这些可敬的臣民,谦恭的仆人!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政府想到过对你们的辛苦劳作表示尊重之意,而今天,请来接受对你们默默操劳的美德的奖赏吧!请你们相信,从今以后,国家将会关注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正当的要求,并尽量减轻你们艰苦奉献的负担!

利欧万先生重新落座;德罗兹雷先生站起身来,开始做另一个演讲。与参议员的演讲相比,他也许显得华彩有所不足,却以一种更为实际的风格见长,也就是说,他的演讲学识更专,立论更高。因此,演讲中少了些对政府的颂扬;宗教和农业则占了更多的篇幅。他论证了两者相互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对文明的始终不渝的促进作用。罗多尔夫则跟包法利夫人谈起了梦、预感和吸引力。演讲者追溯到人类社会的蒙昧时期,描述了那个蛮荒时代的人们怎样栖居在森林深处,采食栎实为生。从那以后,人类才渐渐脱离兽皮,织布为衣,耕田种地,栽植葡萄。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在这种进化过程中究竟是否弊大于利呢?德罗兹雷先生提出了这个问题。罗多尔夫则从吸引力渐渐谈到了意气相投,就在那位主席先生援引辛辛纳图斯5如何扶犁耕地,戴克里先6如何莳种白菜,以及中国皇帝如何将播种期定为新年伊始的例证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向少妇解释了这种难以抵御的吸引力是如何由前世的缘分而定的。

“就说我们吧,”他说,“我们为什么会相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机缘?这想必是我俩特定的气质在吸引着我们,让我们走到一起,就像两条河穿越遥远的时空,终于汇合到一起来了。”

说着他捏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

“精耕细作综合奖!”主席高声说道。

“比如说,我不久前上您家去的那会儿……”

“授予坎康普瓦的比内先生。”

“我怎么知道以后会跟您作伴呢?”

“七十法郎!”

“有多少次我都想走了,可最后我还是舍不下您,留了下来。”

“厩肥优胜奖!”

“正如今儿傍晚,明天,以后的每一天,我这一辈子,都要留在您身旁一样!”

“授予阿盖依的卡隆先生,金牌一枚!”

“因为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令人倾倒的魅力。”

“授予吉弗里-圣马丁的班恩先生!”

“所以我会永远记住您。”

“美利奴公羊……”

“可是您会忘记我,有一天我会像个影子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授予圣母堂的贝洛先生……”

“噢不!我在您心里,在您的生活里,还是会有一席之地的,是吗?”

“肉猪良种奖,并列授予勒埃里塞先生和居朗布尔先生;六十法郎!”

罗多尔夫握着她的手,觉得这只手热乎乎地颤动着,犹如一只被捉住的斑鸠想要飞出去;可是,不知她是试着抽回这只手,还是对另一只手的轻按作出反应,她的手指做了个动作;他大声说道:

“哦!谢谢!您没有拒绝我!您真好!您知道我是属于您的!让我看着您,让我把您看个够吧!”

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桌上的薄毯起了皱,下面的广场上,村妇们宽大的女帽飘了起来,宛似一群白蝴蝶在振动着翼翅。

“油菜子饼应用奖,”主席还在往下宣读名单。

他愈读愈快:

“人粪施用奖,——亚麻种植奖,——排水引流奖,长期租赁奖,——雇工劳作奖。”

罗多尔夫不再作声。两人相对凝望着。发干的嘴唇被一股强烈的欲火烧得颤动不已;两双手都变得柔软而乏力,自然而然地让手指紧贴在一起。

“萨斯托拉盖里埃尔的卡黛丽娜-尼凯兹-伊丽莎白·勒鲁,表彰她在同一农庄任雇工达五十四年之久,银牌一枚——奖金二十五法郎!”

“她在哪儿?卡黛丽娜·勒鲁!”参议员又重复一遍。

她还是没有露面,只听见传来一阵低语声:

“去呀!”

“不。”

“往左走呀!”

“别害怕!”

“嘿!瞧她有多傻!”

“她到底在哪儿?”迪瓦施喊道。

“在!在这儿呐!”

“那就让她上来!”

于是,人们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妇人,衣着寒碜,全身干瘪,畏畏缩缩地走上了主席台。她脚上套着一双硕大的木靴,腰间束着一条蓝布大围裙。瘦削的脸庞裹在没有边饰的女帽中间,皱纹比日子放久了的苹果还多,红色短上衣的袖口里,伸出两只骨节粗大的长长的手。谷仓的尘土,洗衣的碱水,羊毛的粗脂,使这双手变得又糙又硬,布满老茧和裂口,尽管用清水冲洗过,看上去仍然脏兮兮的;而且,由于长年都在干活,手指总是微屈着,仿佛这双手本身就是她身受苦难的卑微见证。脸上印有一种修女般的峻刻的表情。眼神漠然,既无悲苦亦无矜悯,因而更其显得僵滞。成年累月跟牲畜打交道,久而久之也就变得木讷寡言,跟它们差不多了。这是她第一回瞧见自己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这些旗帜,军鼓,穿黑礼服的先生,还有参议员胸前的荣誉勋章,她看着只觉得心里发怵,木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是该向前走,还是该往后退,也不知道下面的人群干吗要把她推上来,这些评审先生又干吗要这么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位操劳了半个世纪的女雇工,就这样站立在喜气洋洋的先生太太们跟前。

“请过来,尊敬的卡黛丽娜-尼凯兹-伊丽莎白·勒鲁!”参议员先生从主席手里接过获奖名单,开口说道。

他看了看名单,再朝老妇人瞧了瞧,语气慈祥地重复说道:

“请过来,请过来!”

“你聋了吗?”迪瓦施从坐椅上跳将起来。

他冲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道:

“五十四年劳作奖!银牌一枚!二十五法郎!都是给您的。”

她接过银牌,端详着它,然后脸上漾开一股充满幸福的笑意;旁边的人听见她边往下走,边喃喃地说:

“我要把它交给本堂神甫,请他为我做弥撒。”

“瞧她那股傻劲儿!”药房老板朝公证人俯过身去,大声说道。

评奖会结束了;人群四散开去;既然演讲已经念过,现在人人各就各位,大小事情一仍其旧:东家责骂雇工,雇工叱打牲口,获奖的牲口角上挂着荆冠,懒洋洋地回棚而去。

这当口,国民自卫队员登上镇公所的二楼,刺刀上扦着蛋糕,军鼓上挂着一筐酒。包法利夫人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臂;他把她一路送回家;两人在门口分手;随后他独自在牧场上散步,等着开宴。

宴席时间拖得很长,吵闹不堪,招待挺差劲;宾客们实在坐得太挤,要动一下胳臂肘都不容易,权充长凳的窄条木板吃不住上面的分量,险些儿断下来。人人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地对付着自己的那一份肴馔。每个人的额头都淌着汗;一股白蒙蒙的雾汽,犹如秋日早晨河上的薄雾,飘浮在餐桌上方、油灯之间。罗多尔夫背靠着帐篷篷壁,一个劲儿地想着爱玛,所以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他身后,仆人们在草地上堆放用过的盆子;邻座跟他说话,他没有搭理;人家给他斟上酒,周围的喧闹声也愈来愈响,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是一片寂静。他默想着她说过的话,她嘴唇的模样;她的脸,亮闪闪地显现在筒形军帽的帽徽上,就像映现在魔镜里似的;她的长裙褶裥沿着篷壁垂挂下来,爱情的时光绵延不尽地展现在未来的图景上。

晚上放焰火时,他又见到了她;不过她是跟丈夫、奥梅太太和奥梅先生在一起,药房老板见到火星掉下来,生怕会出事,担心得不得了,时不时要撇下他们,跑去对比内叮嘱几句。

焰火筒都是事先运到迪瓦施先生府上的,镇长先生过于谨慎,把它们全都藏在了地窖里;这样一来,火药受了潮,几乎没法点着,而压轴的那枚,原本应该呈现一条龙咬住自己尾巴的图案,结果根本没放成。偶尔有几枚不起眼的万花筒腾空而起:张着嘴巴的观众中顿时响起一片喧哗,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因为有人趁黑捏了她们的胸脯。爱玛默不作声,轻轻地依偎在夏尔的肩头;而后,她仰起脸,目光也随着划过黑色夜空的焰火。罗多尔夫在彩纸灯笼的亮光下凝视着她。

灯笼渐次熄灭了。星星在闪烁。天上飘下几滴雨点。爱玛把披巾裹在没戴帽子的头上。

这会儿,参议员的马车驶出了客栈。车夫喝醉了酒,一时竟打起了瞌睡,远远望去,只见顶篷上的两盏车灯之间,车夫的身子忽左忽右地摇来晃去,和着烟罩支柱颠簸的节拍。

“说真的,”药剂师说,“必须严惩酗酒!我想镇公所门前得专门设块布告牌,每周公布一次酗酒者的名单,看看有哪些人犯了酒精中毒的毛病。再说,有了这些统计资料,就像有了本年鉴一样,需要时就可以……噢,对不起,失陪一下。”

说着他又朝消防队长那儿奔去。

那一位正在回家路上。他要去看看他的车床了。

“也许您还是费心让手下哪个队员,”奥梅对他说,“要不就亲自去跑一趟……”

“别来烦我行吗,”税务员回答说,“这不屁事也没有!”

“各位但请放心,”药剂师回到朋友们身边说道,“比内先生向我保证,已经采取了必要的措施。火星不会溅落下来。唧筒里也储满了水。咱们回去睡觉吧。”

“嗨!我真的倦极了,”奥梅太太打了个大呵欠说;“不过话说回来,今儿这一天可过得真开心。”

罗多尔夫目光温柔地低声应道:

“哦!没错,真开心!”

接着,大家互道晚安,各自回家。

两天以后,《鲁昂灯塔报》上刊登了一篇有关农展会的长文。那是奥梅在第二天满怀激情写就的大作:

为什么会有这么些彩饰、鲜花和桂冠?那么些顶着把热力洒向我们休闲地的炎炎烈日,有如大海汹涌的波涛那般蜂拥而去的人群,他们又在奔向何方?

接下去,他谈到农民的处境。当然,政府已经做了许多工作,但是,还做得不够!“坚持下去!”他向政府呼吁;“还有成千上万的改革措施等着出台,让我们去把它们付诸实行吧。”再往下说到参议员莅会时,他既没忘记“我们民兵雄武的英姿”,也没落下“我们乡镇活泼的姑娘”,还特地写到了那些秃顶的老头,“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者也在台上,其中有些人当年曾是我们不朽军队的成员,今天听到雄壮的军鼓声,他们的心禁不住又在跳动不已。”他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评委会名单的头几名中间,还在一段附记中提到药剂师奥梅先生曾向农学会提交一篇有关苹果酒的论文。写到颁奖场面时,他用一种稍嫌过分的赞颂的笔调,描绘了获奖者的喜悦心情。“父亲抱吻儿子,哥哥抱吻弟弟,丈夫抱吻妻子。不止一人满怀骄傲地展示了那块小小的奖牌,而且想必回家以后,还会当着贤妻的面,流着喜泪把它挂在茅屋的陋墙上。”

下午六点,设在列雅尔先生牧场上的宴席上,聚集着庆典的主要与会者。宴席自始至终洋溢着诚挚友好的气氛。宾主频频举杯祝酒:利欧万先生提议为国王干杯!迪瓦施先生提议为省长干杯!德罗兹雷先生提议为农业干杯!奥梅先生提议为工业和艺术这对姐妹干杯!莱普利希先生提议为全面改良干杯!是晚,焰火齐放,顿时把夜空照得通明。整个夜幕简直就像一个名副其实的万花筒,一堂不折不扣的歌剧布景,一时间,这个小镇竟被搬进了《一千零一夜》的梦境之中。我们看到,这次充满亲情的聚会,不曾受到任何不愉快事件的干扰。

紧接着,他又补上一句:

但我们注意到,教会人士并未出席盛会。想必教会方面对社会进步自有不同的观点。那就请便吧,罗耀拉的先生们7!

1 此处指法国著名寓言作家拉封丹。下文耗子云云,典出拉封丹的一则寓言《遁世的耗子》。

2 法国民俗,摘取一朵雏菊,掰花瓣时依次说“有点,非常,死去活来……”。若掰到最后一瓣时正好念到“死去活来”,即预示恋人对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等等。

3 这种布面皮帮的靴子,是当时大城市的时尚。前文提到的黄手套亦然如此。

4 荷兰的一个城市,以纺织业著称。

5 辛辛纳图斯(公元前约519-前约439),古罗马贵族,据传他被推举为独裁官时,正在自家田地上扶犁耕地。

6 戴克里先(约243-313),罗马皇帝(284-305)。退位后安于种菜莳田的生活,拒绝复出重登皇位。

7 罗耀拉(1491-1556),西班牙人,天主教耶稣会的创始人。“罗耀拉的先生们”显然指耶稣会会士。


第七章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