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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第七章
第二天,见到执达吏阿朗先生带了两位见证人,到她家来做查封笔录,她显得镇定自若。
他们先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没把那具颅骨标本登录在册,因为那算是开业器械;可是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烛台,她卧室搁架上的摆设,悉数作了清点。他们还清点了她的裙子、内衣、盥洗室;她的生活起居,连同最隐秘的细枝末节,犹如一具任人剖检的尸体,全都裸露在这三个男人视线之下。
阿朗先生身穿黑色薄呢排扣礼服,打白色领结,长裤系在鞋底下的束带绷得很紧,时不时说上一句:
“可以吗,夫人?可以吗?”
他常常发出惊叹:
“真棒!……太漂亮了!”
随即把羽毛笔往托在左手的骨质墨水瓶里一蘸,刷刷地写起来。
套间全都查完以后,他们登上顶楼。
她在那儿有一张斜面课桌,里面藏着罗多尔夫的信。非得打开不可。
“噢!是信!”阿朗先生会心地笑着说。“不过,请原谅!我得查实一下抽屉里有没有其他东西。”
说着他轻轻拎起信纸,像是要让里面的金币滚落下来似的。这时她眼看这只发红的手指像鼻涕虫那样软绵绵的又粗又肥的手,捏在这些曾让她怦然心动的纸页上,不由得怒气直往上冒。
他们总算走了!费莉茜黛回进屋里。爱玛刚才让她守在门外挡包法利的驾;她们赶紧把留下看守查封物件的那人安顿到顶楼上去,他保证待在那儿不动。
整个晚上,她看夏尔似乎有些忧心忡忡。爱玛焦灼不安地偷眼瞅他,觉得在他脸上的皱纹里,好像看到了无言的责难。接着,她的目光扫过装有中国式隔热屏的壁炉、宽宽的窗帘和那几把扶手椅,依次落在所有这些好歹曾给生活的苦涩添加些许温馨的什物上,不由得涌上一种内疚,或者说一种无尽的惆怅,非但没有抑制心中的恋情,反而让它变得更炽烈。夏尔双脚搁在柴架上,神色平静地拨着火。
有一会儿,那个看管员想必是藏在逼仄的顶楼上憋得慌,弄出了一点声响。
“上面有人走动?”夏尔说。
“不是!”她马上接口说,“有扇天窗没关上,风一刮就有响声。”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动身去鲁昂,挨家挨户拜访她知道名字的每位银行家。他们不是去了乡下,就是外出旅行了。她没气馁,凡能碰上的,她都开口向他们借钱,说清楚这是急需,一定会还的。有的人当面奚落她;所有的人都拒绝了。
两点钟,她跑到莱昂住处敲门。没人开门。临了他总算露了面。
“你怎么来了?”
“这打搅你了?”
“没有……不过……”
最后他承认,房东不喜欢住这儿的人接待“女客”。
“我有话对你说,”她接口说。
这当口他正在拿钥匙。她拦住他。
“哦!不用,去咱们那儿。”
于是他俩来到布洛涅旅馆他们的房间。
刚一到,她就喝了一大杯水。她脸色苍白,对他说道:
“莱昂,你要帮我一回。”
她把他的双手紧紧捏住,边摇边说:
“听着,我得有八千法郎!”
“你敢情是疯了!”
“还没哩!”
她随即把查封的事告诉他,并把自己的难处和盘托出;因为夏尔一无所知:她婆婆记恨她,鲁奥老爹爱莫能助;而他莱昂,她就指望他来张罗这笔要命的钱了……
“你叫我怎么……”
“你真窝囊!”她喊道。
于是他讷讷地说:
“你把事态说得太严重了。说不定有个千把埃居,你那位老兄就会善罢甘休的。”
这更说明要设法去活动呀;去弄三千法郎,总不会办不到吧。何况,凭莱昂的信誉,立张借据是不成问题的。
“去呀!去试试!不去不行哪!快跑!……哦!你要尽力,要尽力呀!我会加倍爱你的!”
他出门而去,一小时过后回来,正色说道:
“我去过三家人家……一无所获!”
然后他俩面对面坐在壁炉两旁,不动弹,不言语。爱玛耸起肩膀,重重地一顿足,他听她在嘟哝说:
“我要是你呀,肯定能弄到钱!”
“上哪儿弄?”
“事务所!”
说完她注视着他。
她那对火辣辣的眸子流露出咄咄逼人的果敢,眼睛眯起的神态有一种挑逗、怂恿的意味;——年轻人只觉得,面对这女人唆使他去犯罪的无声意愿,自己快要顶不住了。这时他害怕起来,为了不想让她把话挑明,赶忙拍拍额头大声说道:
“莫雷尔今儿晚上回来!我想,他是不会拒绝我的,”(此人是他的朋友,一位大富商的儿子)“明儿我就给你送来。”
爱玛听到这个带来希望的消息,看上去并不如他预想的那么高兴。莫非她疑心他说谎了?他红着脸接着说:
“不过,要是你到三点钟还不见我来,亲爱的,就别再等了。对不起,我得走了。再见!”
他握握她的手,只觉得这手了无生气。爱玛已经没有力气来表达任何情感了。
钟敲四下;她如同一架自动装置,听凭习惯驱使,起身要回永镇。
天气很好;三月里这种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阳在白茫茫的天空中闪亮。身穿盛装的鲁昂人喜滋滋地散着步。她来到教堂前的广场。人们做完晚祷出来;从三扇正门拥出的人群,犹如从桥拱下淌出的三股水流,在正中央,岩石般地屹立着那名教堂侍卫。
这时她想起了那一天,当时她满心焦急却又充满憧憬,走进教堂面对高大的耳殿,只觉得自己胸中的爱比它更恢宏;她继续往前走,在面纱下抽泣着,神思恍惚,脚步踉跄,险些儿晕厥过去。
“当心!”从一辆马车打开的车门里传出一声叫唤。
她停住脚步,让一匹在车辕下踢蹬着前蹄的黑马拉着轻便马车驶过,驾车的是位穿貂皮大衣的先生。这是谁呀?她认识他……马车疾驶而去,看不见了。
这不就是他,子爵!她转回身去;街上空荡荡的。她心力交瘁,伤心至极,靠在一堵墙上才没瘫倒下来。
随后她想自己是看错了。其实,她已经什么都弄不明白了。从内心到外界,她都丧失殆尽了。她觉得自己完了,正听天由命地滚向无底的深渊;所以当她来到红十字旅店,瞧见奥梅在那儿,几乎感到一种欣喜,这位热心的奥梅正在看着人家把一大箱药品往燕子上装;他手里拿着一块方巾,里面包着六只雪米诺1,是给老伴买的。
奥梅太太就喜欢吃这种不易消化的小饼,这种状如头帕的麦饼,通常是在四旬斋期间抹上咸味黄油吃的;它们是哥特人食品仅存的标本,历史也许可以上溯到十字军远征时代,当年慓悍的诺曼底人在火把黄黄的光线下,瞥见桌子上放在盛肉桂酒的水罐和大块大块猪肉中间的这些面饼,以为这些都是穆斯林包着头帕的头颅,拿起便张嘴大嚼大啖。药剂师的老伴虽说牙口不管用,咬嚼起来也像他们一样有股豪爽劲儿;因此,奥梅先生每次进城,总忘不了给她带些回家,而且必定要上马萨克尔街那爿大店去买。
“见到您真高兴!”他说着伸手把爱玛扶进燕子车厢。
随后他把那些雪米诺悬在马笼头的皮带上,帽子捏在手里,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拿破仑式的若有所思的神态。
可是,当那个瞎子按老规矩出现在山坡下面时,他大声嚷道:
“我真不明白当局怎么还能容忍这种该死的行当!应该把这些家伙关起来,强制他们干活儿。说什么社会进步,简直像乌龟在爬!我们这是陷在不开化的泥潭里迈不起步喽!”
瞎子伸出帽子,让它在车门边上晃悠,活像车厢壁衬剥落荡了下来。
“瞧,”药房老板说,“这是瘰疬的症状!”
他虽说认得这可怜的家伙,却装得第一回见到他似的,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角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型这些术语,随后用慈祥的语气问他:
“朋友,你落下这残疾,已经有好久了吧?以后可别上小酒馆滥喝一气了,最好还是要控制饮食。”
他规劝他要选上等红酒、优质啤酒、新鲜烤肉。瞎子依旧唱他的小调;他看上去整个儿就是个白痴。临了,奥梅先生打开钱袋。
“喏,给你一个苏,找我两里亚2:别忘了我的嘱咐,对你会有好处的。”
伊韦尔居然插嘴,表示对它们的效用有所怀疑。可药剂师担保说用自己配方的一种消炎药膏,准能亲手治愈他,还自报了家门:
“奥梅先生,到了菜市场,一问便知。”
“嘿!瞧我们为你有多费心,”伊韦尔说,“耍个绝活让我们乐一乐吧。”
瞎子蹲下身子,头往后仰去,发绿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舌头伸得挺长,双手在胃部搓来搓去,发出一声嘶哑的干号,活像一条饿狗。爱玛一阵恶心,背过脸去扔给他一枚五法郎的硬币。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了倒也痛快。
马车又往前驶去,奥梅先生冷不丁从气窗探身出去喊道:
“别吃淀粉多的食物,也别吃奶制品!贴肉要穿毛织的内衣,患病的部位要用刺柏浆果烟熏!”
两旁熟悉的景物从爱玛眼前掠过,渐渐让她淡忘了目下的悲痛。一阵无法抗拒的困乏袭上身来,她到家时神情木然,心绪黯淡,几乎像睡着了似的。
“都随它去吧!”她在心里说道。
再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个时候突然会发生什么意外呢?勒侯没准就此死了呢。
早上九点钟,她让广场上的嘈杂声吵醒了。菜市场边上聚着一群人,在看贴在柱子上的一大张告示,她瞧见絮斯丹踏上一块界石去撕这张告示。但就在这时,乡警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奥梅先生走出了药房,勒弗朗索瓦大妈站在人群中央,好像在大发议论。
“夫人!夫人!”费莉茜黛嚷着奔进屋来,“真是太气人了!”
可怜的姑娘神色慌乱,递给爱玛一张黄色的纸,那是她刚从门上揭下来的。爱玛转眼工夫便看清了她的全部动产都要变卖。
于是她俩默默地望着对方。这主仆俩彼此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临了费莉茜黛叹了口气:
“我要是您,夫人,我就上吉约曼先生家去。”
“你说能行?”
这句问话的言外之意是:
“你跟那男仆相熟,了解这个人家的情况,莫非这家主人有时提起过我?”
“是的,您去吧,错不了。”
她立即更衣,穿上黑色长裙,佩戴饰有乌黑发亮珠子的系带女帽;她不想让人瞧见(广场上仍然有很多人),就取道镇外,沿河边小路而行。
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公证人的铁栅门前;天色阴沉,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来。
听见门铃声,身穿红背心的泰奥多尔开门跑下台阶,几乎很熟稔地为她开了铁栅门,就像接待的是一位熟客,随即把她领进餐厅。
一只大瓷炉在嗞嗞冒响,上方是一株仙人掌,满满当当的撑足壁龛,橡木纹理的壁纸上,黑木框间安着施托本3的《艾斯梅拉达》和肖邦的《波提乏》4。放好早餐的餐桌,两口银暖锅,水晶的门球,镶木地板和家具摆设,都显出精心照料的英国式的整洁,一尘不染地闪闪发亮;窗玻璃也装饰得很考究,四角都镶有彩色玻璃。
“这才叫餐厅,”爱玛心想,“我想要的不就是这么一间餐厅吗。”
公证人进来了,左手按住绣棕榈叶便袍的大襟,另一只手将那顶栗色绒帽掀了掀,立即重新戴上,做得挺有气派地斜扣在右边的脑袋瓜上,三绺头发从后脑勺绕过光秃秃的顶门,从帽子里垂下金黄色的发梢。
他给来客让座后,便坐下吃早饭,一边再三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先生,”她说,“我想请您……”
“有何吩咐,夫人?我听着呢。”
她开始向他说明自己的处境。
吉约曼先生对此相当了解,因为他与衣料商之间私下有约定,只要有人来请他办抵押立据手续,衣料商就提供他贷款本金。
所以,他知道(比她知道得还清楚)这些票据的来龙去脉,先是微不足道的几笔款子,背书签字的未必是同一个人,借期相隔很长,然后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续签,直到有一天,衣料商把所有拒绝证书都攥在手里以后,就让那位叫樊萨的朋友以他的名义追索欠款,因为勒侯可不想在邻里街坊中间留下个恶名声。
她一边说,一边夹进好些对勒侯的非难,对这些非难,公证人有时说上句把不痛不痒的话,算作回答。他吃着排骨,喝着茶,下巴抵进天蓝色的皱裥领巾,上面有两枚钻石别针用一根细金链系着。他诡谲地笑着,笑得既谄媚又暧昧。瞧见她的脚都打湿了,他就说道:
“请坐得离炉子近些……再抬高些……就搁在瓷面上。”
她怕把瓷炉弄脏了。公证人用一种献殷勤的口气说:
“漂亮的东西搁在哪儿都不碍事。”
她就极力想打动他的恻隐之心,说着说着,她自己动了感情,向他诉说起家庭生活的平庸、她的种种难处和需要来。他明白了:这是个风雅的女子!于是,他一边继续用餐,一边整个儿朝她转过身来,直到膝盖碰着了她的短筒靴,而靴底还蹭在瓷炉上冒着烟哩。
可是,当她开口向他借一千埃居时,他抿紧嘴唇,随即声称当初没能为她提供理财咨询,真是太遗憾了,因为即便是一位夫人,也可以有上百种极其方便的办法来使资产增值。格吕梅尼尔的泥炭矿也好,阿弗尔的地产也好,投资下去都是收益极其可观,而且几乎十拿九稳的;他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一想到原本稳归自己的滚滚财源居然白白流失,就气恼得险些儿按捺不住。
“这不,”他接着说,“您早先干吗不来找我呀?”
“我也不知道,”她说。
“为什么呢,嗯?莫非我叫您感到害怕不成!该抱怨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咱们几乎还算不上认识呢?可我却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我想,您对此不会再有半点疑虑了吧?”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贪婪地吻了一下,然后把它搁在自己的膝上;他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抚弄它,一边对她尽说些甜言蜜语。
他那乏味的嗓音汩汩地响着,犹如一条小溪在流;一道闪光从他的瞳孔穿过眼镜镜片射将出来,他的两只手在爱玛的袖口里往上探去,想摸她的胳臂。她觉得一阵急促的呼气拂过自己的脸颊。这个男人让她讨厌极了。
她猛地立起身来对他说:
“先生,我等着呢!”
“等什么!”公证人说,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这笔钱。”
“可是……”
他实在熬不过那股势头正猛的欲火:
“好吧,行!……”
他顾不得身上穿着便袍,跪在地上膝行向前。
“求求您,别走!我爱您!”
他拦腰一把抱住她。
包法利夫人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通红。她模样怕人地一边后退,一边喊道:
“先生,你这么乘人之危,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可怜,可我不卖身!”
说完她出门而去。
公证人呆若木鸡,目光愣愣地落在自己那双漂亮的绒绣拖鞋上。那是件爱情信物。瞧着它,总算有了安慰。再说,他心想这种事毕竟担着风险,真陷进去了只怕会不可收拾。
“太卑鄙了!太粗野了!……真是下流透顶!”她心里骂着,脚下加紧,逃也似的在山杨树下的路上往前走。没借到钱的失望,更加剧了无端受到侮辱的愤懑;她想到老天爷仿佛存心在跟她过不去,傲气直往上冒,她此刻的自视之高,对旁人的蔑视和不屑,都是前所未有的。一股无可名状的好斗情绪左右着她。她恨不得去揍那些男人,往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砸个稀巴烂;她脚步不停地急急往前走,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怒火中烧,泪眼模糊地望着空旷的远方,仿佛这种令人窒息的愤恨让她感到来了劲似的。
远远望见自己的家,却霎时间变得麻木了。她迈不动腿往前走了;然而,还是得走哇;再说,还有什么地方好逃呢?
费莉茜黛在门口等着她。
“怎么样?”
“不行!”爱玛说。
她俩用了整整一刻钟,把永镇上有可能会帮她一把的人,细细数了一遍。可是,费莉茜黛提到一个又一个名字,爱玛总是说:
“哪能呢?他们不会肯的!”
“可先生就要回来了呀!”
“这我知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能试的都试过了。现在已经毫无办法;等到夏尔回来,她就只能对他说:
“别往前走。你踩在上面的地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这屋里你连一件家具、一枚别针、一个草垫都没有了,是我把你弄得倾家荡产的,可怜的人哪!”
于是,先是好一阵啜泣,接着是痛哭流涕,而临了,惊魂甫定他就都原谅了。
“是的,”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他会原谅我,可是即使他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能原谅他当初认识了我……决不!决不!”
包法利居然会占她上风的这种想法,使她大为恼怒。可是,甭管她承认不承认,不一会儿,没多久,明天,他照样会知道这件事的;所以看来她是非得等着这幕可怕的场景,非得承受他的宽宏大量这份重负不可了。她想到再去求勒侯:有什么用?写信给父亲:太迟了;在她听见小路上响起马蹄声的当口,也许她后悔起刚才没顺从另外那个男人来了。是他,他在开栅栏门,脸色比石灰墙还白。她蓦地跳起冲下楼梯,飞快穿过广场;正在教堂门前跟莱蒂布德瓦闲聊的镇长太太,瞧见她奔进了税务员的家。
她赶忙去告诉卡隆太太。两位太太登上顶楼,躲在晾竿上的衣服后面,看得见比内屋里的一举一动。
他独自在屋顶间里忙乎,用木料在车床上仿制一件奇形怪状的象牙摆设,这件由月牙形和镂空套嵌的球形组成,整个儿竖得笔直像古埃及方尖碑的象牙制品,本身并没什么用场;他已经在车最后一个部件,就要大功告成了!在工作室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金黄的木屑从车床飞溅开来,犹如奔马蹄下迸出的火星;两个轮子转动着,訇然作响;比内脸带笑容,微微低着头,鼻孔张大,看上去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极度的幸福之中;这种幸福,想必只有在某些平庸的劳作中才体验得到,因为这些劳作能以轻易便能克服的困难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让人在获得成就感之余志满意得,别无他求。
“瞧!她在那儿!”迪瓦施太太说。
可是,由于那台车床,几乎没法听见她在说什么。
临了,两位太太总算好像听清了法郎这个字眼,迪瓦施大妈压低嗓门悄声说:
“她在求他,想缓交税款。”
“像是这么回事!”另一位说。
她俩看着她踱来踱去,打量墙上那些餐巾环、蜡烛台和楼梯栏杆球饰,而比内兀自心满意足地摸着胡须。
“莫非她是去订货?”迪瓦施太太说。
“可他的东西是不卖的呀!”旁边那位表示异议。
看税务员那模样,他是在听,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听不懂似的。她仍然在说,神情是柔顺的、央求的。她凑上前去;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他俩都不作声了。
“她敢情是自个儿送上门去哪?”迪瓦施太太说。
比内连耳朵根都红了。她抓住他的双手。
“啊!太不像话了!”
她想必是向他提出一个骇人听闻的要求;因为税务员,——他是个勇敢的人,当年在包岑和吕岑打过仗5,参加过法兰西之战6,甚至还获提名报请颁发十字勋章,——顿时像看见了一条蛇,猛地往后退去,嘴里大声嚷道:
“夫人!亏您怎么想得出来?……”
“这种女人就欠用鞭子抽!”迪瓦施太太说。
“咦,她上哪儿去啦?”卡隆太太说。
原来就在她俩说话的当口,她不在了;过一会儿,只见她沿大街走了一程又往右拐,像是要去公墓,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两位太太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罗莱大妈,”她一到奶妈家就说,“我透不过气来!帮我把束带松开吧。”
她倒在床上;她啜泣起来。罗莱大妈拿条围裙给她盖上,在边上站了一会儿。看看她不作声,这娘们就走开去,坐在纺车前纺起麻纱来。
“哦!请停下行吗!”她低声地说,还以为听到的是比内的车床声。
“谁惹着她啦?”奶妈暗自思忖。“她上这儿干吗来了?”
她方才是被一种让她惊恐万分的东西驱赶着,从家里逃也似的奔到这儿来的。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眼发直,尽管她以一种痴痴的执拗劲儿,竭力想看清周围的东西,但望出去只觉得一片模糊。她的目光呆滞地移过斑驳的墙壁、对接冒烟的烧焦的柴爿,还有头上那只沿木梁缝隙爬行的长蜘蛛。最后,她回过神来。她想起……有一天,和莱昂一起……哦!那有多么遥远……明媚的阳光照在河面上,铁线莲散发着清香……这时,她被回忆裹挟着,有如被卷进一股翻腾的湍流,很快又想起了头天的情景。
“几点啦?”她问。
罗莱大妈走到屋外,朝天色最亮的方向竖起右手的手指,慢悠悠地回进屋来说道:
“快三点了。”
“呵!谢谢!谢谢!”
因为他就要来了。肯定错不了!他会弄到钱的。不过他想不到她会在这儿,也许是去那儿了;于是她关照奶妈立即上她家去把他领来。
“赶快呀!”
“好嘞,我的夫人,我这就去!这就去!”
这会儿她觉得挺惊讶,起先怎么没想到他呢;昨天他是说定了的,他不会食言;她仿佛看见自己已经在勒侯家里,把三张钞票一张张摊在他的写字台上。过后还得编个过门来打发包法利。说些什么呢?
然而等了好久不见奶妈回转。不过,茅屋里没有钟,所以爱玛心想也许是等人心焦的缘故。她绕着园子一步步地转起来;她走上树篱边的那条小路,很快又折回,盼着能瞧见大妈正从另一条路回转。最后她等得不耐烦了,各种猜疑走马灯似的涌上心头,又都被一一摒弃,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这儿是待了很久很久,还是只待了一分钟,于是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也不支楞起耳朵去听周围的声响。木栅门吱嘎一响:她倏地竖起身来;没等她开口,罗莱大妈先说了:
“您家里没人!”
“什么?”
“哟!没人!先生在哭。他在喊您的名字。大家都去找您了。”
爱玛没有作声。她喘着粗气,两只眼睛往四下里转个不停,那村妇惊恐地瞧着她的脸,不由得往后退去,以为她是疯了。猛然间,她一拍前额,喊出声来,因为罗多尔夫的形象,犹如夜空中划过的一道耀眼的闪电,骤然浮现在她的脑际。他是那么善良,那么体贴,那么慷慨!再说,即使他一时有些犹豫,她也有办法叫他乖乖地帮这个忙,她只消一个眼风,就能叫他重又回忆起他俩逝去的爱情。于是她朝着拉于歇特而去,方才令她大为愤慨的事儿,她此刻却在赶着去身体力行,她不光没想到这一层,而且也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去卖淫。
1 四旬斋期间吃的一种全麦面饼。
2 法国旧时用的铜币。两里亚合半个苏。
3 施托本(1788-1856),德国画家,根据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先后在1839年和1841年创作《艾斯梅拉达与卡西摩多》和《艾斯梅拉达教山羊佳利跳舞》。
4 肖邦(1804-1880),波兰画家,一说是著名作曲家、钢琴家费雷德里克·肖邦的哥哥。波提乏是《旧约·创世记》中埃及法老的护卫长,其妻曾勾引一个名叫约瑟夫的奴仆。
5 包岑和吕岑都是德国境内地名,分别邻近德累斯顿和莱比锡。拿破仑军队于1813年先后在两地大败俄普联军。
6 吕岑战役后,俄国、英国、普鲁士、瑞典、西班牙、葡萄牙及奥地利等国再度结成反法联盟,1813年10月莱比锡决战(史称“民族之战”)中法军败北。拿破仑重新集结兵力后,采取各个击破的战略屡屡重创数量上占优势的联军,这些战役史称“法兰西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