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运动和胡耀邦的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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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春天,菲律宾的“人民力量”运动把腐败的马科斯总统及其妻子艾美黛赶下了台,由此触发东亚各国的学生示威,中国电视上的这些新闻也点燃了中国学生的抗议活动。中国在1980年初只有大约350万台电视机,随着电视机产量的爆炸性增长,到1985年初已超过4,000万台。[19-73]1986年的中国电视观众从电视上了解了国内外大事,包括经蒋经国在1986年9月允许反对党的合法存在。国外的学生运动和台湾的大选激动人心:中国的学生也开始呼吁“人民的力量”,要求实行西方式的民主。

1986年的学生示威活动是自1976年“四五”运动以来出现的第一次大规模学生示威。1987年5月29日,在学生示威渐趋平静几周之后,赵紫阳对新加坡副总理吴作栋说,中国实行对外开放后,过去跟外界没有多少接触的学生缺少判断是非的能力。看到美国和日本更发达,有些人便得出错误的结论,主张中国应当全盘西化,不理解这在国情十分不同的中国是不可能的。赵紫阳承认一些学生得出这种结论不足为怪,因为在1978年以前社会主义制度确实有一些失误。他批评有人放松了党对游行示威的管制。[19-74]但他并没有提到要为此负责的人——胡耀邦。

在整个20世纪,中国的学生示威大多发源于北京,可是这一次却始于安徽省省会合肥以及相邻的南京和上海,起因是国际知名的天体物理学家、时任中国科技大学(位于合肥)副校长的方励之在这些地方发表的演讲。方励之是一名充满活力的演说家,不管他在哪里发表激进言论都会听众如云。例如,1986年11月18日他在上海同济大学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没有哪个社会主义国家是成功的。”他又说,现在的中国政府是现代形式的封建主义。他向听众讲述了欧洲中世纪的科学家如何冲破教义传统的束缚,并嘲笑毛泽东称赞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们富有智慧。他斥责了胡乔木,说如果他懂天体物理学,那么科学家会欢迎他讲话,不然的话他还是少说为好。在安徽的一次公开会议上,安徽省前省委书记、最开明的高层领导人之一万里想限制一下方励之,说他已经给了方励之足够多的民主。方励之则回答说,万里当副总理并不是人民选出来的,他无权决定允许多少民主。

如果方励之只是一名普通的知识分子,不难及时把他打压下去。然而方励之是十分杰出的科学家,是中国试图培养的知识分子的楷模。他16岁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后来成为中国最年轻的正教授。1986年夏末正值他在普林斯顿大学高等研究院访学数月后归国,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一大批热情的追随者。当时还不是互联网时代,但听众把他的讲话录音和讲稿向各地的朋友传播。1986年12月4日方励之在中国科技大学讲话之后,爆发了大规模的学生示威。

在12月8日胡耀邦主持的中央书记处会议上,胡为了安抚学生,承认大学的条件确实有待改善——这成为后来保守派批评他对示威学生太软弱的理由。第二天是1935年“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的纪念日,武汉、西安和合肥的学生再度走上街头。虽然中国的电视台封锁消息,但学生们热切地收听美国之音(VOA)和英国广播公司(BBC)有关示威的新闻。

邓小平在搞四个现代化之初就有言在先,一些人会先富起来。但在大多数学生看来先富起来的却是最不该致富的人——贪婪的个体企业老板和腐败的官员——而不是品行正派、勤学多年以后为国家利益而工作的干部。学生的生活条件往往很糟糕,八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宿舍里。他们能通过录取率极低的高考必是经过多年的艰苦学习。考上好大学的优秀学生,对靠关系得到更好的机会、过着优裕生活的高干子女感到愤愤不平。[19-75]此外,当时仍不允许大学毕业生自主择业,而是由国家分配工作,进行分配的部分依据则是分管学生工作的政工干部所写的评语。很多学生觉得别无选择,只能去讨好这些政工干部,而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往往专横跋扈、不学无术。[19-76]

在方励之点燃了唤醒学生的星星之火后,示威活动蔓延至北京和其他大约150个城市。各地领导人承担着控制学生运动的责任。12月18日,示威蔓延到上海,江泽民市长出现在大批学生面前。他一开口讲话就有学生发出质问,还有些学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他停下讲话,请学生中间的一些人上台陈述自己的观点。学生讲出自己的观点后,江泽民说,同学们对西方和中国的差别缺乏足够了解,你们对西方民主的了解都是通过翻译过来的东西,你们应当直接从外文材料去更多地了解民主。然后他用英语背诵了一段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这让很多学生大为折服。此后几天,由于学生们忙于期末考试,同时上海市政府宣佈任何示威都要事先得到批准,学生游行也随之结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19-77]江泽民在北京高层领导人那里得了高分,他们赞赏他平息了示威而没有发生冲突。

12月27日,邓力群、王震、胡乔木、彭真、薄一波、余秋里和杨尚昆被召集到邓小平家中汇报学生运动的情况。他们说,形势十分严峻。[19-78]在邓小平等一些老干部看来胡耀邦有严重缺点,而他控制学生运动的无能成了导火线。邓小平认为,无论对学生运动还是对胡耀邦的领导职务,最好立刻采取行动。过去他没等到党的十二大就让华国锋靠边站,这一次他也不想等到十三大再让胡耀邦下台。

邓小平知道让胡耀邦下台会带来麻烦,因为胡耀邦得到群众的广泛支持。把胡耀邦撤职也会让人们怀疑邓小平当初选择胡耀邦是否明智,就像毛泽东和林彪翻脸使人怀疑毛泽东当初对林彪的判断是否明智一样。邓小平也知道,在献身改革、争取知识分子和地方干部的热情支持上,没有哪个人比得上胡耀邦。邓小平在1986年5月曾问过邓力群对胡耀邦和赵紫阳的看法,至少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考虑替换胡耀邦的问题。但邓没能预见到对胡耀邦的撤职会在仅仅两年后胡去世时引发那么大的骚乱。

1986年12月30日,邓小平把胡耀邦、赵紫阳、万里、胡启立、李鹏等人叫来,宣佈必须结束对学生运动的宽容态度。他对他们说:“凡是闹得起来的地方,都是因为那里的领导旗帜不鲜明,态度不坚决,⋯⋯要旗帜鲜明地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否则就是放任了资产阶级自由化。”胡耀邦意识到自己要对“态度不坚决”负责,他知道递交辞呈的时候到了。

邓小平接着批评方励之说:

我看了方励之的讲话,根本不像一个共产党员讲的。这样的人⋯⋯要开除。⋯⋯我们讲民主,不能搬用资产阶级的民主,⋯⋯美国的当权者,他们实际上有三个政府⋯⋯对内自己也打架,造成了麻烦。这种办法我们不能采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至少还要搞20年。民主只能逐步地发展,不能搬用西方的那一套⋯⋯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否定党的领导,十亿人民没有凝聚的中心。[19-79]

1987年1月1日的《人民日报》社论强调了四项基本原则的重要性,抨击了资产阶级自由化。这使群众对随后胡耀邦在这两个问题上受到批评有了心理准备。次日,胡耀邦正式提出辞去总书记一职。邓小平同赵紫阳、薄一波、杨尚昆、万里和胡启立几个高层干部作了沟通,他们都同意接受胡耀邦辞职。然后邓小平让他们组成一个委员会,作为筹备十三大的领导班子,并告诉他们在对胡耀邦进行公开批评前,马上在1月8日组织一次“党内生活会”(实际上是关门斗争会)。[19-80]胡耀邦的支持者后来说,利用“生活会”批评胡耀邦,违反了解除总书记职务的正常程序,因为把如此高职位的人解职首先要得到政治局的批准,然后要有中央全会的批准,最后要经党的代表大会批准。邓小平则选择在把胡耀邦的问题提交政治局扩大会议之前,就用“生活会”给他定了案。

从1982年到1986年,每年的中央1号文件都与农业有关,但1987年1月6日发给全党的1号文件的内容却是邓小平关于处理学生示威的指示要点。邓小平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斗争关系到国家的未来,必须态度坚定。对拒不接受“教育”的人要作出严肃处理。[19-81]没过几天示威就停了下来,没有任何有关示威者死亡的报道。[19-82]

邓小平在1月6日也见了胡耀邦一面,通知他要召开批评他的“党内生活会”。在组织这些会议期间,邓小平指示党内干部要“软处理”。[19-83]他说,不要搞成路线斗争,也不要提“团派”(共青团),开会不是为了打击报复。[19-84]但是,胡耀邦在上层的自由派干部、地方干部和知识分子中间毕竟有众多追随者,邓小平认为,为了消除胡耀邦的影响,有必要对他的问题作出详细而全面的说明。批判胡耀邦最坚决的人是邓力群,他被请来起草这个批胡的文件。同时赵紫阳也与胡耀邦见了面,通知胡说,允许他保留政治局常委一职,但他要对次日召开的批评会作好精神准备。赵紫阳还劝说他,如果再发生学生示威,一定要坚定公开地表明反对立场。[19-85]

1月10日至15日,在由薄一波主持的、根据邓小平的要求召开的“党内生活会”上,有二三十名高层干部对胡耀邦进行了批评。邓小平和陈云两人地位太高不宜到会参与批评,不赞成把胡耀邦撤职的李先念借故留在上海,也没有参加。有人说,如果叶帅没有死(他于1986年10月22日去世),他会保护胡耀邦,绝对不会允许开这种批评会。

胡耀邦在会上首先作了自我检讨。他承认自己未能承担起责任,按邓小平的指示阻止学生示威。“自1986年11月以来,小平同志曾就这次十年来最大的学潮给我作过三次指示。”此外,他知道自己会在哪一些具体问题上受到批评,对每一个问题都作了严肃的交代,他承认自己有错误,但也试图作出辩解:

●关于他未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我确实讲过一些话,也抓过一些事,但没有严格把握这些基本原则”。

●关于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不认为这个问题很严重,我觉得只要干好工作,问题自然会得到解决”。

●关于精神污染:“小平同志讲过之后,我没有及时采取正确的措施制止一些错误言行”。

●关于培养干部接班人问题:“党中央,特别是一些老革命,一再要求我培养好接班人,大胆提拔德才兼备又有经验的同志。对此我是坚决拥护的。我在提拔和安排干部上从来没有以自己为中心,总是集体开会讨论。我没有提拔过有私人关系的人或支持过小圈子⋯⋯但我也犯了一些错误”。

●关于外事活动:“一定要特别慎重。负责接待外宾的部门请我见陆铿,我没有拒绝,这是个错误。我在同他谈话时⋯⋯没有断然否定他的一些说法”。

●关于“思想”:“我犯错误的主要原因是,文革之后,我在思想斗争中总想维护安定,担心出乱子。我把精力主要用于防左,没有防右,⋯⋯把一些次要的事情看得太重。⋯⋯在长期任职之后,我变得过于兴奋急躁⋯⋯不能冷静听取别人的意见”。

●关于答应下面的事太多:“我从来没有批准过超出自己职权范围以外的事。”[19-86]

胡耀邦对随后受到的勐烈批评完全没有准备。他后来说,如果他知道“党内生活会”是那个样子,他就不会交辞职信,也不会作这种全面检讨。[19-87]

邓力群对胡耀邦的详细批评占去了1月12日整个上午和次日的半个上午,总计五个多小时。邓力群一一列举了胡耀邦的“错误”。他说,胡耀邦最大的失误是对四项基本原则和反精神污染斗争关注不够。他没有做到团结全党,他主要使用跟自己观点相同的人,在重要的人事任免上没有充分征求老领导的意见。[19-88]

赵紫阳在1月15日也对胡耀邦提出了批评。后来,1989年赵紫阳被软禁后,他在跟别人的交谈和录音中痛心地表示,虽然他和胡耀邦有分歧,但他对胡的批评并不过分,他和胡耀邦对改革有着一致的看法,并曾合作共事。他说自己“没有对胡耀邦落井下石”。[19-89]当时,在1月15日的生活会上,赵紫阳批评胡耀邦说,他虽然大公无私,但是也有弱点。“他喜欢标新立异,搞些噱头。他不服从纪律⋯⋯如果他有更大的权力,问题就会更大⋯⋯为什么他对刘宾雁、王若水这种放肆的人那么宽容?他大概是想在国内外树立一个开明形象。”赵紫阳又说:“耀邦同志不遵守纪律。如果条件有了变化,小平同志和陈云同志不在了,我是无法继续与他共事的,那时我就要辞职了。他不管你常委会怎么定的,党代会怎么定的,或过去怎么定的,他想怎样就怎样。”[19-90]胡耀邦对这些话很吃惊,他没有想到赵紫阳会这样批评他。胡的朋友也觉得赵紫阳确实是在“落井下石”。[19-91]

15日上午的“党内生活会”结束前,胡耀邦作了最后的检讨,他表示要为自己的全部错误承担责任。但是他也要求组织继续调查自己是否真有野心,是否搞过派系。生活会结束后,有人看到胡耀邦在会议厅的台阶上黯然落泪。[19-92]

1月16日政治局召开了更加正规的扩大会议,与会者包括中顾委的17名老干部,没有参加“党内生活会”的陈云表明了他的意见。他说,他在1980年完全支持提拔胡耀邦担任总书记的决定。但是1980年至1981年这段时期他观察到胡耀邦领导的书记处并没有把工作做好。胡耀邦让一百多个部级单位向他提交报告,却不解决要害问题。此外,他到下面乱跑,一个星期就能跑22个县,没有把精力用在他本应深入研究的主要问题上。他也没有定期召开政治局会议和常委会议,而即使是为了搞好党内民主,也应当定期开会。陈云又说,他在1983年3月批评过胡耀邦以后曾希望胡耀邦能改正错误,可是胡耀邦显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选拔干部应该选来自五湖四海的能人,胡耀邦却只选自己圈子里的人。选拔干部要考虑“德才兼备”,但“德”(对党的忠诚)是第一位的。不过陈云强调说,解除胡耀邦的职务要遵守党内程序,这一点十分重要。[19-93]

未经正式程序胡耀邦就被解除了总书记一职。赵紫阳仍然担任总理,但接替胡耀邦成了代总书记。赵紫阳说,他不想当总书记,他更适合担任总理。但是一些知情的观察者认为,在邓小平的人中间并没有既适合这个职位、同时又能得到其他领导人赞成的其他人选。与会者确实普遍认为赵紫阳在经济工作上表现出众,因此没有太大争议就通过了让他担任代总书记的决定。这些决定后来得到了中央全会和十三大的正式批准。胡耀邦仍保留着党员和中央委员的身分,而且名义上暂时仍是政治局常委,但事实上他完全靠边站了。

一些思想开明的党员担心,胡耀邦下台后保守派可能会取得控制权,放慢改革开放的步伐。但是,继续领导党的日常工作的“五人小组”——赵紫阳、杨尚昆、薄一波、万里和胡启立——都亲近邓小平,愿意听从他的领导。[19-94]邓小平和赵紫阳都坚持改革开放不能变。[19-95]

胡耀邦的秘书在1月17日告诉胡的家人说,胡耀邦现在身心憔悴,要在中南海勤政殿休息一段时间,他要求家人不要去看他。两周以后,胡耀邦经由一条专用信道,从中南海走回了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家中。他让助手收十好他过去十年里的讲话、报告和各种文件,在家里花了三个月阅读这些材料,最后断定自己没有犯过原则性的错误。他在家里也看电视,重读马列全集的一些章节。他很少会客,也几乎不参加党的活动,但他出席了解放军“八一”建军节的庆祝活动、七中全会和中共十三大。

1月19日中央印发3号文件,列举了解除胡耀邦职务的原因:[19-96](1)他抵制党为反对精神污染和资产阶级自由化而作出的努力,纵容全盘西化的要求,导致学潮的发生;(2)没有充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只批左,不批右;(3)在经济工作中鼓励经济过快增长和消费,造成经济失控;(4)在政治工作中经常违反程序;(5)在外事活动中说了一些不应该说的话,例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邀请3,000名日本青年访华;(6)经常不遵守党的决议,未经中央授权就讲话。[19-97]

3号文件还附有胡耀邦本人的检讨摘要。他在检讨中承认自己犯了严重错误,给党、国家和人民造成重大损失。不过他没有说自己对思想的宽容态度导致了精神污染、资产阶级自由化或学生示威。3号文件中还说,邓小平、陈云和李先念这些老干部只要身体健康,今后仍会继续为其他干部——这是指总书记和总理——提供指导。3月和5月又印发了3号文件的补充文件,对胡耀邦担任领导期间的问题作了更具体的说明。[19-98]

在很多自由派干部看来,这是一场有失公正的悲剧:像胡耀邦这样为国家辛勤工作、大公无私的人,其治理方针本可行之有效,却被他为之忠心效力的人罢了官。[19-99]和邓小平一起工作过的另一些干部则认为,假如胡耀邦继续在台上,社会秩序将荡然无存,因为胡缺少维护党和国家的权威所必需的坚定立场。他们感谢邓小平精心安排,没有给党造成损害就撤掉了胡耀邦,保持了党内高层的团结,使邓小平的改革得以继续。两年后胡耀邦去世时,这两种分歧严重的观点再次交锋,并且造成了更加可悲的后果。

胡耀邦下台后,邓小平曾数次邀请胡去他家打桥牌,都被胡婉言谢绝,只有一次例外:1987年12月30日,即胡耀邦得知自己要被解职那天的整整一年后,他接受了邓小平的邀请。邓小平问胡耀邦对自己的问题是不是想通了,胡耀邦没有回答。[19-100]在1989年4月胡耀邦的追悼会上,邓小平伸出手去,想跟胡耀邦的遗孀李昭握手,但李拒绝了。她说:“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19-101]


政治改革:1986–1987反资产阶级自由化: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