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调

字数:1927

有时候吃东西真的不用在乎味道,例如我的早餐。

只要身在香港,又不需特别早起,我一定会去我家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吃早饭。是因为它的选择特别多吗?不,这家人每天只提供六款套餐,而且内容十年不变,就像麦兜点的那些一样:A餐是火腿煎蛋加吐司,沙嗲牛肉公仔面;B餐是火腿煎蛋卷加吐司,雪菜肉丝米粉;C餐是肠仔火腿双蛋加吐司;D餐是肠仔煎蛋公仔面;E餐是火腿煎蛋公仔面……公仔面换“一丁”加三蚊,热饮换冻饮加两蚊,火腿换烟肉不用加钱;如此类推,任君组合。更妙的是同样的东西在中午变成“特餐”,下午就是“茶餐”了,还真给麦兜说中,公式化得不得了。

可是有谁会计较早餐内容的选择范围呢?虽然有人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那餐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顿饭;但我们大部分人起床的第一餐往往是最欠创意最没变化的一餐。几乎每个人的早饭都是日复一日地吃着相同的东西,毫无怨言,从不厌倦,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别看大酒店的自助早餐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仔细观察,你将发现许多长年在外的熟练旅客慢慢地就会由博返约,眼多心不乱,永远按照既定程序替自己组合出一套固定的早餐餐单。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计较每天都吃雪菜肉丝米粉呢?

那么一定是我光顾的那茶餐厅东西做得特别好啰?也不尽然,我甚至要说这家店乏善可陈,该咸的总是太咸,要淡的往往也咸。尤其煎熏肉,它哪是煎的,根本就是水煮,一片湿淋淋的模样躺在盘子上,就像刚刚经历过海难似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有多久没在一般港式茶餐厅吃过真正的煎熏肉了呢?如今大部分人对付它的方法不是油炸就是水烫,完全没工夫耗火耗神地慢慢煎;久而久之,现在连火腿肠仔也一并是煮出来的了,反正泡到面里头,多数人都不觉得奇怪。而且吃早餐的人都很赶,煎是最不适合他们的烹调方法。

再说卫生,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茶餐厅总要把餐具倒过来放在一个筷子筒里,就算不学连锁快餐店用餐巾纸将它们一份份独立包好,也用不着让那些匙子叉子面朝上柄朝下地竖在筒里呀。每个人用手去拿都会碰到其他刀叉,每个人用的刀叉都会被其他人的手摸过;说它有多脏,它就有多脏。可店家要是反其道而行,把筷尖叉顶倒过来塞进餐具筒里,食客就更不放心了,眼不见为净,谁晓得那个筒底藏着些什么。

然而,我还是上班一样地天天去那里报到,风雨不改。坐在露天的座位,先是三扒两拨地填饱肚子,再用奶茶配上香烟慢慢消化掉几份报纸。偶尔和街坊聊聊特首是不是也应该辞职补选全港公投,今天早上菜市场的猪肉什么价,也偶尔逗逗他们带来的小孩和小狗(我把他们看作同类)。为什么我要每天来吃单调乏味而且还很有可能既不健康也不卫生的早餐呢?这里头好像有某种很深刻的理由,但我想不出来。

于是想起英国作家约翰·伯格(John Berger)的一篇旧作,他说农民与中产阶级的区别之一是前者从不在食物上求新逐异。在他这篇《吃与被吃者》里有这么一段话:“对于农民,所有食物都是劳动的成果。那不一定是他们自己的劳动,但就算不是,他们也会把它转换成自己的劳动。因为食物来自体力劳动,所以吃东西的人的身体早已了解这将要被他吃下去的食物(农民强烈排斥尝试任何外来的食物,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从不期望食物令他惊奇,虽然他偶尔会惊讶于食物的质量。他对食物就像他对自己身体一样熟悉。”

“对于农民,他的日常食物和进食方式贯穿了整个生活。他的生活节奏是循环的。饮食的重复与四季的重复一样,而且紧紧相连。他的食物是本地的、季节性的。因此食物、烹调方法以及进食方式的变化,只不过标志了他人生的重复,厌倦食物就是厌倦人生。”

尽管伯格谈的是欧洲农民,但这番话完全也可以应用在我所见过的老派中国农民身上。他们要不是吃自己亲手栽种亲手蓄养的谷物动物,就是吃和别人交易得来的东西,重点在于他们晓得那些食物是怎么来的。当年我游历华北农村,几乎没见过任何一个家庭会买现成的水饺馒头,从和面、搓皮、裹馅,每一个步骤都得自家动手。而且这些东西他们日复一日地吃。很少有家庭主妇会看食谱学新菜,她们更不会挖空心思今天来点上海菜明天试试意大利粉;她们所知的一切全都来自家人与亲戚,每家的菜都是家传菜。食物随季节而变,不时不食,传统农民连想都没想过要买过季的冷藏蔬果与不知名的舶来货。这并不表示他们不想偶尔来顿盛宴,吃点不平常的美食;不,他们也喜欢年菜的丰富与喜宴的多姿。可那些大菜全是可预期的,今年吃过明年还吃,一顿喜酒与另一顿喜酒并不会有太大的不同。最重要的地方是他们不厌,我没听过有谁抱怨自己天天吃面,反而见到他们神色安稳地用餐,然后老老实实地感受吃饱的满足。

而吃饱,今天我们哪一个都市中产阶级会以吃饱为幸福?我们总是追求更多更新的选择,因为我们会厌。香港之所以是美食之都,是因为这里有太多太多的选择,各国菜式各种食肆,多到你一辈子都吃不完。假如香港只有粤菜,假如这里只有专卖本地货的菜市,我们马上就要觉得这座城市好荒凉,自己的生活好凄惨了。

“识食”,通常指的是饮食上见多识广,吃遍全球,还能明辨各式美食之高下粗细。但是若照字面理解,把“识食”还原成“认识食物”,那些从播种到上桌一手一脚完全掌握整碟菜的往世今生的农民难道不算“识食”吗?我们的食家食神害怕食物重复,这叫做“识食”;农人从不倦怠地单调饮食,又何尝不是一种“识食”?

2010.3.20


食物是一种毁灭的艺术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