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古者,贤王明民之德,尽民之善(1),故无废德,无简民,赏无所生,罚无所试(2)。有虞氏不赏不罚而民可用,至德也(3)。夏赏而不罚,至教也(4)。殷罚而不赏,至威也(5)。周以赏罚,德衰也(6)。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7)。大捷不赏,上下皆不伐善(8)。上苟不伐善,则不骄矣;下苟不伐善,必亡等矣。上下不伐善若此,让之至也(9)。大败不诛,上下皆以不善在己。上苟以不善在己,必悔其过;下苟以不善在己,必远其罪(10)。上下分恶若此,让之至也(11)。
【注释】
(1)“古者”三句:意谓古时候的贤王能彰显民众的美德,使民众努力行善。尽,努力完成。施子美曰:“官人得所任贤,法言之矣,则人之有德者,不可以不明也。尧之克明俊德,汤之德懋懋官,皆所以明人之德也。能用善人,国之宝也,传言之矣,则人之有善者,不可以不尽用也。周官有廉善之法,孔子有举善之言,皆所以尽人之善也。”刘寅曰:“古者贤王在上,明下民之德,而无所隐,尽小民之善,而无所蔽。”朱墉引郭逢源曰:“明民之德,不可讲明德新民话头,全是在国言礼,在军言法,便是明民德处。”又引汪殿武曰:“民之德是本明的,但为私欲所蔽,所以就不明了。惟王者能用教化之方,使民皆涤除私欲之蔽,而本明之德复灿然而明矣。”
(2)“故无废德”四句:意谓没有任何人败坏道德,没有任何人不遵纪守法,不需要行赏,也不需要施罚。施子美曰:“德明则人皆乐德,无废而不修者矣。善尽则人皆好善,而无简忽怠慢者矣。民既知作德而迁善,则不特刑措也,赏亦措也。赏措则天下有不可胜赏者矣,赏何自而生乎?刑措则天下无敢犯之者,罚何自而试乎?此有道之世,至治之极也。”刘寅曰:“故无废坠之德,无简择之民,言德皆可举而民皆可用也,所谓‘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子之行’是也。赏无所生,言民皆善也。罚无所用,言民皆不为恶也。”
(3)有虞氏不赏不罚而民可用,至德也:意谓虞舜不用赏罚,民众便可以使用,这是因为那时人们普遍具有至高的道德水准。施子美曰:“有虞之世,以黎民则于变,以比屋则可封,迁善远罪之徒,日不自知。故不待赏罚而民可用,是以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荀卿尝言于尧矣,而舜实行其道,袭其爵,亦不用赏罚焉。传美之曰:‘虽甚盛德,蔑以加此。’非至德而何?”朱墉引梅国桢曰:“不赏不罚而民可用者,以至德感民而民自向化。不必华衮而民知劝,不必斧钺而民知畏,又何俟赏罚为哉?可用者,言可用之为善也。”
(4)夏赏而不罚,至教也:意谓夏代只需行赏而不用施罚,这是因为那时拥有最好的教化。施子美曰:“及夏继有虞,相守一道,其风俗尚淳,其德教尚著,天下之人,善者多,恶者少,故赏而不罚。法曰:‘夏赏于朝,贵善也。’亦赏而不罚之意,此教化之至也。故《书》曰:‘文命敷于四海。’非至教而何?”
(5)殷罚而不赏,至威也:意谓商代只需施罚而不用行赏,这是因为那时拥有最强的威势。施子美曰:“及夏之季,商之兴,旧染之俗未尽去。为恶者多,为善者寡,非独罚不足以威之。法曰:‘商戮于市,威不善也。’其谓此欤?”朱墉引周鲁观曰:“‘至德’‘至教’‘至威’,总见帝王之于赏罚,能因时转移,各得其当之意。”
(6)周以赏罚,德衰也:意谓周代赏罚并用,这是因为那时的道德已经衰败。施子美曰:“昔商周之交,文武之民虽好善,而幽厉之民尤好暴,善恶相半,赏罚其可偏废乎?故民必待赏而后劝,必待罚而后惩,民德之衰,自此始矣。《法》曰:‘赏于朝,戮于市。’劝君子而惧小人是也。大抵三王之道,若循环然。或赏而不罚,或罚而不赏,或赏罚并行,非固不同,亦各因其俗而已。”
(7)“赏不逾时”四句:意谓行赏不要越过时限,这是要让民众快速获得做善事的利益。施罚不要等人走出队列,这是要让民众快速看到做坏事的害处。不迁列,不等人走出队列,喻指时间极短。《汉书·陈汤传》刘向上疏有“军赏不逾月”句。徐幹《中论·赏罚》有“赏罚不逾时,欲使民速见善恶之利也”句。施子美曰:“有功见知,臣下所以悦。有罪不诛,天下何自化?是以善驭众者以赏罚于先,行赏罚者,以信必为上。功有可赏,必当如太宗之立赐金,光弼之立赐绢,使无改其时。彼见其有功者必赏,岂不知为善获利之速乎?罪有可诛,必当如吴起之立斩勇者,光弼之立斩退者,使无移其列。彼见其有罪者诛,岂不知为恶被害之速乎?若然,则迁善远罪者往往皆是,殆有不可胜赏者矣,罚何所施乎?噫!信赏必罚,宣帝以是而中兴,况用兵乎?”刘寅曰:“赏人之功不过其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人之过不迁移其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李零说:“‘罚不迁列’,《治要》卷三三引用这两句,注文作‘赏功不移时,罚恶不转列,所以劝善惩恶欲疾速也’。《御览》卷二七〇引注文略同。古代军令往往提到当行施罚,如上孙家寨汉简‘[伍]干行,伍长斩;什[干行,什长斩];[以]□(官)干行,五百将斩;以曲干行,候斩;以部干行,司马斩;以校干行,军尉斩’(《通典》卷一四九引《魏武步战令》有类似说法),又《通典》卷一四九引‘后行斩前行,不动行斩干失之行’,疑即‘罚不迁列’之义。”王联斌说:“这是强调赏善惩恶要及时,使得善行及时得到善报(利),恶行及时得到恶报(害)。这样通过法的手段功能强化善恶之行的利害效应,使将士在利害得失的鲜明对比中,产生一种扬善抑恶的道德心理。”
(8)大捷不赏,上下皆不伐善:意谓大胜之后不行赏,这样军中上下就都不夸功争誉。施子美曰:“三军大捷,有功者非一人。大捷而必以赏,则举天下之物,不足以充其赏,必有拔剑而击、投袂而起者矣。法曰:‘得军十乘,赏其先得者矣。’十乘之得,犹不可以遍赏,况三军大捷,其可遍赏乎?故上下皆不伐善。”刘寅曰:“凡有大捷,上下皆不赏,故上下皆不夸伐其善。在上者诚不伐善,则不至于骄矣;在下者诚不伐善,必亡等矣,言无彼我之分也。”朱墉引《大全》曰:“大捷之后将士皆有胜功,今既不赏矣,是上有功而不知其功,下有功而亦不知其功,又何有骄下等上之心哉?世人止知赏以劝善,抑知不赏而并忘其善者,其相让之心,较之因赏而劝之心更为极至。世人止知罚以惩罪,抑知不诛而人皆自以罪居者,其相让之心,较之因诛而惕之心更为极至。”王联斌说:“所谓‘伐善’,就是夸功争誉的意思。看来大胜之后之所以不行赏,其目的就在于防止上下争誉夸功,倡导军人形成谦和乐让的好风气,以维护部队团结和谐。”
(9)“上苟不伐善”六句:意谓君主如果不夸功炫耀,就不会骄傲自满;官兵如果不夸功争誉,就会不分你我,关系融洽。如果上上下下都像这样不夸功争誉,那就表明谦让风气好到了极致。亡等,没有等差,喻指不分彼此,关系融洽。《群书治要》卷三三引作“不登”,《太平御览》卷三二二引作“不差”。施子美曰:“上而不伐,则不可以功而骄,下而不伐,则不以功而争其上,所以为逊之至。晋六卿相逊正谓此也。”刘寅曰:“上下皆不伐善如此,相让之至也。”
(10)“大败不诛”六句:意谓打了大败仗以后不加责罚,君主与官兵都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君主如果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就一定会痛悔错误;官兵如果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就一定会远离罪过。诛,惩罚,责罚。施子美曰:“若其不幸而三军皆败,有罪者非一人。大败必罚,则举三军之众,不可胜诛,必至血流川谷,肉填原野而后已。《法》曰:‘罚贵小。’是人不可以尽罚也,况三军大败,其可遍罚乎?惟其不罚,故上下皆以不善归己。上以不善归己,则必能揖逊;下以不善归己,则必能远罪。上下皆以不善归己,所以为逊之至。孟明视三败而自归咎,其能以不善归己也。”刘寅曰:“凡有大败,上下皆不诛责,故上下皆以不善在己,谓上下皆能自责也。在上者诚以不善在己,必能悔改其过;在下者诚以不善在己,必能远离其罪。”
(11)上下分恶若此,让之至也:意谓上上下下都像这样分担过错,那就表明谦让风气好到了极致。分恶,分担过错。王联斌说:“打了败仗不行杀戮以为罚,不诿罪于个别将士,那么上下就不会因有某人的替罪而减轻自己的罪过,就归过引己,认为自己也应负战败的责任。上上下下都分担失败的责任,就会产生一种悔过从善、远离罪恶的心理和将功赎罪的责任感。这样,全军就会团结一致,同仇敌忾,以求再战之胜,誓雪此败之耻。这实际上是防止诿过的一种手段。”朱墉引《开宗》曰:“此节叙历代赏罚必至无可加,而后为化之至。”张少瑜说:“军中执法靠的是正确的赏罚。该书从多方面探讨了赏罚的作用和方法。第一,从仁本、重德的思想出发,它认为赏罚是德衰的表现,最好的境界是不赏罚。它在追述历史时说:‘古者,贤王明民之德,尽民之善,故无废德,无简民,赏无所生,罚无所试。有虞氏不赏不罚,而民可用,至德也。夏赏而不罚,至教也。殷罚而不赏,至威也。周以赏罚,德衰也。’(《天子之义》)因此为振兴道德,它提倡‘让’的精神。‘大捷不赏,上下皆不伐善。……大败不诛……上下分恶。’(《天子之义》)第二,赏罚的目的是劝人行善远恶。‘夏赏于朝,贵善也;殷戮于市,威不善也;周赏于朝,戮于市,劝君子惧小人也。三王彰其德一也’(《天子之义》;‘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见为不善之害也’(《天子之义》)。这种劝善惩恶是通过人内心的变化而实现的,因而重心服,通过心服而达到遵守法纪的目的。‘荣利耻死,是谓四守。容色积威,不过改意。’(《定爵》)因此处罚只是一种教育的手段,目的是使人自觉心服。第三,赏罚的直接目的是迫使士兵服从命令:‘从命为士上赏,犯命为士上戮,故勇力不相犯。’(《天子之义》)通过赏罚的作用,有勇力的人不愿也不敢违抗命令了。第四,罚要简省,但要从小处开始。‘约法省罚。小罪乃杀。小罪胜,大罪因。’(《定爵》)其意为小罪就要制止;犯小罪如果得逞,大罪也就跟着来了。第五,赏罚务速,即‘赏不逾时,罚不迁列’,目的是让人速见为善之利和为恶之害,以便调整自己的行动。第六,不要过分依赖重罚。它认为士兵特别惧怕敌人时,将执罚就要谨慎,‘人有畏心,惟畏之视’(《严位》),要弄清他们畏惧什么。‘执戮禁顾,噪以先之,若畏太甚,则勿戮杀,示以颜色,告之以所生,循省所职。’(《严位》)其意为如果士兵畏惧太甚,就不要严刑相逼,而和颜悦色地把立功求生的办法告诉他们,使之各尽其职,完成任务。这种看法与孙武、孙膑有相通之处。二孙子都认为,士兵之勇怯来自于自己所处的境地,将领不能只以刑杀来逼迫士兵向前,而应努力创造有利的‘势’来改变士兵心理。这种见解比一味靠督战队逼着士兵冲杀的办法高明多了。”
【译文】
古时候,贤王能彰显民众的美德,使民众努力行善,所以没有任何人败坏道德,没有任何人不遵纪守法,不需要行赏,也不需要施罚。虞舜不用赏罚,民众便可以使用,这是因为那时人们普遍具有至高的道德水准。夏代只需行赏而不用施罚,这是因为那时拥有最好的教化。商代只需施罚而不用行赏,这是因为那时拥有最强的威势。周代赏罚并用,这是因为那时的道德已经衰败。行赏不要越过时限,这是要让民众快速获得做善事的利益。施罚不要等人走出队列,这是要让民众快速看到做坏事的害处。大胜之后不行赏,这样军中上下就都不夸功争誉。君主如果不夸功炫耀,就不会骄傲自满;官兵如果不夸功争誉,就会不分你我,关系融洽。如果上上下下都像这样不夸功争誉,那就表明谦让风气好到了极致。打了大败仗以后不加责罚,君主与官兵都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君主如果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就一定会痛悔错误;官兵如果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就一定会远离罪过。如果上上下下都像这样分担过错,那也表明谦让风气好到了极致。